《疏影·苔枝綴玉》是宋代詞人姜夔的作品。此詞與《暗香·舊時月色》是詠梅的姊妹篇,表現梅的高潔、幽獨,並藉此詠嘆作者自己的身世。上片先繪出梅花不同凡俗的形貌,又表現其孤芳自賞的清姿和高潔情懷,再化用杜甫、王建詩意,把遠嫁異域不能生還漢邦的王昭君故事神話化,將眷戀故國的昭君之魂和寒梅的幽獨之魂合而為一,帶有極深的悲劇意味,境界又極悽美;下片則眼前梅花盛開推想其飄落之時,用壽陽公主及陳阿嬌典故,寓無限憐香惜玉之意,又借笛里梅花哀怨的樂曲,加深悵惋的感情,末二句想到梅花凋盡,唯余空枝幻影映上小窗,語意沉痛。上片以梅喻王昭君,讚美其絕代姿容,哀嘆其客死異域的不幸;下片寫春風吹落梅花,欲重覓幽香,為時已晚。全詞用事雖多,但熔鑄絕妙,運氣空靈,變化虛實,十分自如。篇中善用虛字,曲折動盪,搖曳多姿。張炎《詞源》極口稱道此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評曰:“寄意題外,包蘊無窮。”
疏影⑴
辛亥之冬⑵,余載雪詣石湖⑶。止既月⑷,授簡索句⑸,且征新聲⑹,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⑺,使二妓肆習之⑻,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⑼。
苔枝綴玉⑽,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⑾。客里相逢⑿,籬角黃昏⒀,無言自倚修竹⒁。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⒂。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⒃。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⒄。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⒅。等恁時⒆、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⒇。
⑵辛亥:南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
⑶載雪:冒雪乘船。詣:到。石湖:在蘇州西南,與太湖通。南宋詩人范成大晚年居住在蘇州西南的石湖,自號石湖居士。
⑷止既月:指剛住滿一個月。
⑸授簡索句:給紙索取詩調。簡:紙。
⑹征新聲:徵求新的詞調。
⑺把玩:指反覆欣賞。
⑻二妓:樂工和歌妓。肆習:學習。
⑽苔枝綴玉:范成大《梅譜》說紹興、吳興一帶的古梅“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風至,綠絲飄飄可玩。”周密《乾淳起居注》:“苔梅有二種,宜興張公洞者,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越土,苔如綠絲,長尺余。”苔枝,長有苔蘚的梅枝。綴玉,梅花像美玉一般綴滿枝頭。
⑾“有翠禽”二句:用羅浮之夢典故。舊題柳宗元《龍城錄》載,隋代趙師雄游羅浮山,夜夢與一素妝女子共飯,女子芳香襲人。又有一綠衣童子,笑歌歡舞。趙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株大梅樹下,樹上有翠鳥歡鳴,見“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殷堯藩《友人山中梅花》詩:“好風吹醒羅浮夢,莫聽空林翠羽聲。”吳潛《疏影》詞:“閒想羅浮舊恨,有人正醉里,姝翠蛾綠。”翠禽,翠鳥。晉郭璞《客傲》:“夫攀驪龍之髯,撫翠禽之毛,而不得絕霞肆、跨天津者,未之前聞也。”
⒁“無言”句: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⒂“昭君”四句: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三:“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王建《塞上詠梅》詩:“天山路邊在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
⒃“猶記”三句:用壽陽公主事。蛾,形容眉毛的細長;綠,眉毛的青綠顏色。《太平御覽》引《雜五行書》云:“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
⒄安排金屋:《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劉徹幼時曾對姑母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盈盈,儀態美好的樣子,這裡借指梅花。
⒅玉龍哀曲:馬融《長笛賦》:“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玉龍,即玉笛。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指笛曲《梅花落》。此曲是古代流行的樂曲,聽了使人悲傷。唐皮日休《夜會問答》說聽《梅花落》曲“三奏未終頭已白”,可見一斑。故曰“玉龍哀曲”。
⒆恁(nèn)時:那時候。南唐馮延巳《憶江南》詞:“東風次第有花開,恁時須約卻重來。”
辛亥年冬天,我冒雪去拜訪石湖居士。居士要求我創作新曲,於是我創作了這兩首詞曲。石湖居士吟賞不已,教樂工歌妓練習演唱,音調節律悅耳婉轉。於是將其命名為《暗香》、《疏影》。
苔梅的枝梢綴著梅花,如玉晶瑩,兩隻小小的翠鳥兒,棲宿在梅花叢。在客旅他鄉時見到她的倩影,像佳人在夕陽斜映籬笆的黃昏中,默默孤獨,倚著修長的翠竹。就像王昭君遠嫁匈奴,不習慣北方的荒漠,史是暗暗地懷念著江南江北的故土。我想她戴著叮咚環佩,趁著月夜歸來,化作了梅花的一縷幽魂,縹緲、孤獨。
我還記得壽陽宮中的舊事,壽陽公主正在春夢裡,飛下的一朵梅花正落在她的眉際。不要像無情的春風,不管梅花如此美麗清香,依舊將她風吹雨打去。應該早早給她安排金屋,讓她有一個好的歸宿。但這只是白費心意,她還是一片片地隨波流去。又要進而釕玉笛吹奏出哀怨的樂曲。等那時,想要再去尋找梅的幽香,所見到的是一枝梅花,獨立飄香。
這首詞創作於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與詞人《長亭怨慢·漸吹盡》為同年之作。是年冬,姜夔載雪訪范成大於石湖。他在石湖住了一個多月,自度《暗香》《疏影》二曲詠梅,深蘊憂國之思,寄託個人生活的不幸。
《疏影》一詞集中描繪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託作者對青春、對美好事物的憐愛之情。
上片寫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開篇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就是一幅色彩鮮明、幽雅清麗的“雙棲圖”。它描繪了一株古老的梅樹,樹上綴滿晶瑩如玉的梅花,與翠禽相伴同宿。苔枝與翠禽色相近,都是充滿生機的“綠”,其間點綴著美玉般的梅花,就更顯得光彩照人。字裡行間不露半個梅字,而梅的形象卻浮雕般突現出來了。
接著推出第二個畫面,是“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這完全是用寫人的手法來寫梅。梅花就是佳人的幻化。相逢在“客里”,又是“籬角黃昏”這么一個典型環境,更突出了寂寞的氛圍。在這么寂寞的氛圍里,“佳人”“無言自倚修竹”。“無言”這神態,“自倚”這動作,突出了這位孤高的佳人形象;另一面,也折射了詞人在“客里”懷念情人的孤寂心情。
在這種孤寂情緒的支配下,詞人想到對方也一定會同自己一樣孤寂難熬。下句就借昭君出塞、遠嫁番邦之事來抒發這種情感。“不慣”“暗憶”這兩個貌似平常的詞,在這典型的語言環境裡,就傳達出了不尋常的深沉感情。“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這就明寫出人花幻化的藝術意境。放在“月夜”歸來,就更突出“幽獨”的氣質。“月夜”與“黃昏”照應,“花”與“玉”照應,“幽獨”與“無言自倚”照應,文字針線細密,情感脈絡分明。而“幽獨”一詞又是總撮了上片的精髓而成為全詞的基調。上片最後這幾句是詞中重點,寫梅花的靈魂。
下片換頭推開一筆,說明梅花不僅有美的容貌,美的靈魂,而且還有美的行為——美化和妝扮婦女。過片開頭的“猶記深宮舊事”與上片的“暗憶江南江北”遙相呼應,這是詞人想像自己心上人在遠方孤寂中一定會時時想起美好的往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是借南朝宋武帝女兒壽陽公主午睡時梅花飄落眉心留下花瓣印,宮女爭相仿效,稱為“梅花妝”的故事,喻往事之美好令人難忘。這美好的時光非常值得珍惜,千萬不要像無情的東風一樣,“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但到底往事已成空,如今只留下一片美好的追憶而已。這就正如梅花終於被東風吹落,而且“隨波去”了,不能不怨恨那“玉龍哀曲”。
“卻又怨、玉龍哀曲”,可以看作是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曲。這是從音樂這一側面來申明愛護梅花的重要性。再有,這兒的“玉龍”是與前篇的“梅邊吹笛”相呼應的,臨近收拍,作者著力使《疏影》的結尾與《暗香》的開頭相呼應,顯然是為了形成一種前勾後連之勢,以便讓他所獨創的這種“連環體”在結構上完整起來。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又從繪畫這一角度加以深化主題。《疏影》最後一句的“小窗橫幅”應該是與《暗香》的開頭一句“舊時月色”相呼應的,那么,“小窗橫幅”就既可解釋為圖畫又可解釋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紙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一種“天然圖畫”,非常好看。《疏影》中所出現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靈魂,梅花的遭遇,寄託了作者身世飄零的感嘆,表現了對美好事物應及時愛護的思想。
此詞筆法極為奇特,連續鋪排五個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來比喻映襯梅花,從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一般的“遺貌取神”的筆法來又高出了一層。
“苔枝綴玉”三句用了此詞的第一個典故。講的是隋代趙師雄在羅浮山遇仙女的神話故事,見於曾慥《類說》所引《異人錄》。作者用這個典故,入筆很俏,只用“翠禽”略略點出。讀者知其所用典故,方知“苔枝綴玉”亦可描摹羅浮女神的風致情態,“枝上同宿”也是敘趙師雄的神仙奇遇。姜夔愛用此典,其《鬲溪梅令》有句云:“謾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這個典故,使得梅花與羅浮神女融為一體,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外又增添了一層迷離惝恍的神秘色彩。
“客里”三句由“同宿”轉向孤獨,於是引出第二個典故——詩人杜甫筆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一詩,其首尾云:“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位佳人,是詩人理想中的藝術形象,姜夔用來比喻梅花,以顯示它的品性高潔,絕俗超塵,寧肯孤芳自賞而絕不同流合污。北宋詞人曹組《驀山溪》詠梅詞中,有“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的句子,也用了蘇詩和杜詩的典故。詩詞用典,都要經過作者的重新組合與精心安排,姜夔在引出佳人這個藝術形象之前,先寫了“客里相逢”一句,使作品帶上了一種漂泊風塵的知遇情調,又寫了“籬角黃昏”一句,這是與梅花非常相稱的環境背景,透露了一點冷落與遲暮的感嘆,顯示了梅花的高潔品格。
“昭君”至上片結句用王昭君的典故,作者的構思,主要是參照杜甫的《詠懷古蹟》五首之三。“一去紫台”句,被姜夔加以想像,強調昭君“但暗憶江南江北”,用思國懷鄉把她的怨恨具體化了:“環佩空歸”一句也得到了發揮,說昭君的月夜歸魂“化作此花幽獨”,化為了幽獨的梅花。為昭君的魂靈找到了歸宿,這對同情她的遭遇的人們是一種慰藉;同時,把她的哀怨身世賦予梅花,又給梅花的形象增添了楚楚風致。
換頭三句用的是壽陽公主的典故。“猶記深宮舊事”一句綰合兩個典故,王昭君入宮久不見幸,積悲怨,乃請行,遠嫁匈奴,也是“深宮舊事”,“猶記”二字一轉,就引出“梅花妝”的故事來了。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寫出了公主的嬌憨之態,也寫出了梅花隨風飄落時的輕盈的樣子。這個典故帶來了一股活潑鬆快的情調,使全詞的氣氛得到了一點調劑。
最後一個典故是漢武帝“金屋藏嬌”事。“莫似春風”三句由梅花的飄落引起了惜花的心情,進而聯想到護花的措施。這與上片“昭君”等句遙相綰合,是全詞的題旨所在。“莫似春風,不管盈盈”,直是殷切的呼喚,“早與安排金屋”,更是熱切的希望。可是到頭來,“還教一片隨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無護花之力,梅花終於又一次凋零了。
五個典故,五位女性,包括了歷史人物、傳奇神話、文學形象;她們的身份地位各有不同,有神靈、有鬼魂,有富貴、有寒素,有得寵、有失意;在敘述描寫上也有繁有簡、有重點有映帶,而其間的銜接與轉換更是緊密而貼切。
姜夔作《暗香》《疏影》詞,的確是“自立新意”。其新意在於他完全打破了前人的傳統寫法,不再是單線的、平面的描摹刻畫,而是攝取事物的神理創造出了多線條、多層次、富有立體感的藝術境界和性靈化、人格化的藝術形象。作者調動眾多素材,大量採用典故,有實有虛、有比喻有象徵,進行縱橫交錯的描寫;支撐起時間、空間的廣闊範圍,使過去和現在、此處和彼地能夠靈活地、跳躍地進行穿插;以詠物為線索,以抒情為核心,把寫景、敘事、說理交織在一起,並且用顏色、聲音、動態作渲染描摹,並且多用領字起到化虛為實的作用,這樣,姜夔就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傳神寫照。
宋·張炎《詞源》卷下: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此清空質實之說。……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詞用事最難,要體認著題,融化不澀。如白石《疏影》“猶記深宮舊事”三句,用壽陽事;“昭君不慣胡沙遠”四句,用少陵詩;皆用事而不為事所使。
清·張惠言《詞選》:此章更以二帝之憤發之,故有昭君之句。
清·鄭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此蓋傷心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驗,發言哀斷。考唐王建《塞上詠梅》詩曰:“天山路旁一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白石詞意當本此。近世讀者多以意疏解,或有嫌其舉典擬不於倫者,殆不自知其淺闇矣。詞中數語,純從少陵詠明妃詩義隱括,出以清健之筆,如聞空中笙鶴,飄飄欲仙,覺草窗、碧山所作吊雪香亭梅諸詞,皆人間語,視此如隔一塵,宜當時傳播吟口,為千古絕唱也。至下闋藉宋書壽陽公主故事,引申前意,寄情遙遠,所謂怨深文綺,彌得風人溫厚之旨已。
清·周濟《宋四家詞選》:此詞以“相逢”、“化作”、“莫似”六字作骨。不能換留,聽其自為盛衰。
清·許昂霄《詞綜偶評》:二詞絳雲在霄,舒捲自如。又如琪樹玲瓏,金芝布護。別有爐韛熔鑄之妙,不僅以隱括舊人詩句為能。 (“昭君”四句)能轉法華,不為法華所轉。宋人詠梅,例以弄玉、太真為比,不若以明妃擬之,尤有情致也。胡澹庵詩,亦有“春風自識明妃面”之句。
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稼軒鬱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侷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蘊無窮,可與稼軒伯仲,余俱據事直書,不過手意近辣耳。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南渡以後,國事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於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二章發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感慨時事,發為詩歌,便已力據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鬱,斯為忠厚。……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溫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郁處不及碧山,而清虛過之。
清·王闓運《湘綺樓詞選》:此二詞最有名,然語高品下,以其貪用典故也。
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詠物至詞,更難於詩。“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亦費解。
清·周爾墉《絕妙好詞》:何遜、昭君皆屬隸事,但運氣空靈,變化虛實,不同獺祭鈍機耳。
清·李佳《左庵詞話》:白石筆致騷雅,非他人所及,最多佳作。石湖詠梅二詞,尤為空前絕後,獨有千古。……《疏影》雲……清虛婉約,用典儀復不涉呆相。風雅如此,老倩小紅低唱,吹簫和之,洵無愧色。
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唐摭言》卷十載崔櫓《梅花》詩:‘初開已入雕梁畫,未落先愁玉笛吹。’姜詞數句,似衍此二語。”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此系白石自度曲,二首均詠梅花,蟬聯而下,似畫家的通景。……第二首即從梅花落英直說到畫裡的梅花。與周邦彥《紅林檎近》兩首,從初雪說到雪盛、殘雪、再欲雪,章法相似,卻不是純粹寫景詠物,多身世家國之感,與周詞又不同。……下首寫家國之恨居多,故引昭君、胡沙、深宮等等為喻。更有一點可注意的,“江南江北”之“北”字出韻,系用南方土音押韻。豈因主要意思所在,故不迴避出韻失律之病?因之也更覺突出。竊謂舊說大致不誤,惟亦不必穿鑿比附以求之。至謂作詞時離徽欽被虜已六十年,就未必再提舊話,此點卻似無甚關係;因南渡以後,依然是個殘局,而且更危險,自不妨有所感慨。詞多比興,雖字面上說梅花,卻處處關到自己,關到家國,引用古句甚多,自是用心之作,雖稍有沉晦處,參看注文,大意可通。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詠梅,寄託亦深。起寫梅花之貌,次寫梅花之神;梅之美,梅之孤高,並於六句中寫足。“昭君”兩句,用王建詠梅詩意,抒寄懷二帝之情。“想佩環”兩句,用杜詩意,拍到梅花,更見想望二帝之切,此玉田所謂“用事不為事所使”也。換頭,用壽陽公主事,以喻昔時太平沈酣之狀。“莫似”三句,申護花之情,即以申愛君之情。“還教”兩句,言空勞愛護,終於隨波飄流,但聞笛里梅花,吹出千里關山之怨來,又令人抱恨無限。“等恁時”兩句,用崔櫓詩,言幽香難覓,惟余幻影在橫幅之上,語更沈痛。篇中雖隸事,然運氣空靈,筆墨飛舞。下片虛字,如“猶記”、“莫似”、“早與”、“還教”、“又卻怨”、“等恁時”、“已入”之類,皆能曲折傳神。
沈祖棻《宋詞賞析》:此詞“昭君不慣胡沙遠”之語,前人多謂乃指靖康之禍,徽欽二帝及後宮北徒。此詠物之作,而忽及二帝之憤者,則亦猶有人登棲霞、賞紅葉,而忽憶及庚子之亂,珍妃投井,晚清詞流多假詠落葉以吊之,於作詞時,因亦闌入其事,逮其索句,遂亦涉筆及之。《文心雕龍·神思篇》云:“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此之謂也。《暗香》、《疏影》雖同時所作,然前者多多寫身世之感,後者則屬興亡之悲,用意小別,而其托物喻志則同。
姜夔(1155~1221),南宋詞人,音樂家。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人。在他所處的時代,南宋王朝和金朝南北對峙,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都十分尖銳複雜。戰爭的災難和人民的痛苦使姜夔感到痛心,但他由於幕僚清客生涯的局限,雖然為此也發出或流露過激昂的呼聲,而淒涼的心情卻表現在一生的大部分文學和音樂創作里。慶元中,曾上書乞正太常雅樂。一生布衣,靠賣字和朋友接濟為生。他多才多藝,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詞格律嚴密。其作品素以空靈含蓄著稱。有《白石道人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