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
“田浩是誰”總有人在
知乎上問。在這個“所有人問所有的人”的網站上,用戶田浩成了一個讓其他用戶好奇的問題。杜琪峯的電影《
毒戰》剛上映時,有人請田浩回答這部電影“哪些與現實相符,哪些有出入”,田浩碼了2000字,指出了六處錯誤,包括:
滿車人體藏毒,孫紅雷混在裡面臥底,這根本不合邏輯——直接在收費站包圍車輛,換駕駛員把車開走,這才是慣用手段:“車裡那些人不敢也不能劇烈運動,一旦那兩層保險套破損,神仙也救不了他”;開車跟蹤好幾天,沒時間撒尿?其實“我們一般都跪在車裡,農夫山泉瓶子一套,安全、舒適、衛生、環保”;警察在市區辦案最少得配
79式衝鋒鎗,怎么能全是手槍?警方各種戰術失誤、槍戰時竟然還躲在車門後面躲子彈,這些就別提了。
“前雲南邊境緝毒偵查員”田浩生於1989年。他第一次在知乎上答題,是2013年2月23日。此前,他已經在知乎上“潛伏”了一年多。
緝毒這行神秘、刺激,田浩在知乎上講故事、耍嘴皮子,又不那么“體制內”。一寫,就被知友“盯上”了。
盯著田浩的還有電子書城
位元組社。直到田浩知乎問答合集《邊境緝毒實錄》上線了,和位元組社簽約的契約還在田浩的信箱里躺著,“看都沒看”。
不像電視劇里還有人安慰你
田浩從小就想當兵。這源於他父親的軍人情結。田浩的父親沒當過兵,在世時卻常穿著一套老軍裝,很威武的樣子。
父親想讓田浩的哥哥田喜去當兵,外公以命相抵。田浩的外公是上海人,經歷過1937年淞滬會戰,沒當過正規軍,但在戰場上抬擔架,頭上留下了幾道日本人給他的永久性傷疤。
2005年,田浩16歲,每天逃課,看到老師就跟見了仇人似的,總覺得老師那是“管理”人,不是“教育”人。父親和外公相繼去世。國中畢業,田浩把身份證年齡改大一歲,順利入伍。
新兵連生活“回味無窮”,但那根本算不上訓練。之後,田浩和其他被挑選出來的五百多名戰友,到怒江峽谷集訓:被綁在越野車上拖著跑步;長途拉練把睪丸皮磨得血肉模糊;在江邊扛原木,扛得兩個肩膀都塌了;在怒江里武裝泅渡,皮膚被泡得指頭輕輕一抹就能掉下一層皮。
三個月後,五百多的隊伍里只剩下了七十人,田浩們又被不透氣的綠皮悶罐車拉到新疆集訓,接著是西藏。輾轉四地,歷時一年,和電視劇《
士兵突擊》里的情節一樣,訓練強度逐步加強,訓練人數逐漸減少,
許三多進入了老A,田浩則和他的另外三個戰友回到雲南。先在雲南邊境檢查站實習,然後落腳
武警特勤大隊,成了一名邊境緝毒偵查員。
第一次執行任務,是去山裡抓人。一不小心腳踩空了,被嫌疑人聽到,對方拿槍“一個扇面就掃射過來”。田浩嚇懵了,腦子裡一片空白。回到駐地,只知道哭,“感覺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但沒人同情。“不像電視劇里,很多人來安慰你,你哭,迎接你的不是班長的安慰,老兵的關照,而是班長的鄙視、戰友的冷漠。”田浩寫道。
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不光槍戰鎮定自若,就是像《
毒戰》里的
孫紅雷,在毒販面前玩“演技”,也遊刃有餘。
2007年深秋,田浩到騰衝縣城移交嫌疑人。所有程式完畢,他站在路口等單位的車,沒幾分鐘,一個約莫三十歲的中年男人沖他徑直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田浩跟著那人上車,去賓館。田浩回憶,路上,他悄悄發簡訊給戰友,讓他們到賓館外候著。進了房間,他唬住接頭的人,讓對方去外面取貨。外面的隊友們正守著,交接兩方的毒販,就這么一鍋被端了。
“我一般都把它當神話。”田浩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像這樣的事,提了也沒人信。
不說的另一個原因,是“紀律”。那些在他記憶里盤旋的故事,一不留神就“泄密”:“你又不能全部說給別人聽,說一半吊人胃口又不厚道。”
後來他終於在知乎上講故事,但從不透露案發的真實時間和人物。他常在故事裡提到兩個主角——芒果和石頭,都是化名。他直言案發地的省市,卻不會具體到村。所有的回答里,他從不提及任何沒有曝光過的偵查手法和犯罪手段。
寫遺書,就像寫《雷鋒日記》一樣
有件事,田浩一直沒在知乎上提起。那是他第一次失去戰友。
戰友是個老兵。2007年夏天,田浩在半夜裡被人叫醒,睜眼一看,老兵背了個鼓鼓的包,叫他出去。兩人翻牆出駐地,找了塊僻靜地方,老兵把包打開:一瓶家裡剛寄來的五糧液,還有餃子、泡椒鳳爪、熟食,以及讓田浩“記憶猶新的雞屁股”。田浩不吃雞屁股,老兵唬他:這是鳳尾。
那是老兵在部隊的第五年,再過四個月就復員回家。趁著酒興,老兵感嘆:以後再也不能滿地查毒品了,都不知道自己能幹點什麼。眼瞧著都奔三的人了,還沒泡過妞。
第二天中午,隊里突然
緊急集合。有人帶毒渡江,偵查員要立即到嫌疑人上岸的地方等著抓人。一人渡江,五人抓人——四個老兵帶一個新兵。抵達現場,偵查員埋伏起來。遠遠地,嫌疑人背著一個黑色塑膠袋上了岸。結果,新兵沒能沉住氣,跳起來就想抓人,嫌疑人掉頭就跑。
偵查員不能開槍,只能拚命追。追到大橋上,嫌疑人腿一抬,跳江了。別的人還沒反應過來,頭天晚上跟田浩喝酒的老兵卻跟著下去了——那橋有二十米高。
傍晚,老兵被打撈上來。看著白布裹屍,田浩想不通:“他明明叫我不要跳江抓人的,結果自己下去了。”老兵家屬趕來,撲在遺體邊大哭,田浩站在一邊想:會不會有一天,我的家人也這樣站在我身旁呢?
在部隊,田浩每隔段時間就會寫封遺書,存在內勤一個專門的柜子里。寫遺書是緝毒大隊提倡的,雖然沒有硬性規定,也沒人監督,可這卻成了大家回響最積極的號召。
“就像寫《雷鋒日記》。死也要死悲壯點。說不定我死了,遺書公開,也成了《雷鋒日記》。”田浩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道,“只不過我沒死。”
想成為好榜樣的田浩,那時候總是穿著便衣,揣著手槍在大街上走,覺得自己是個英雄。
田浩,在與南方周末記者交談中,總會下意識地把曾經的“緝毒”工作,稱為“那些東西”。
從入伍那天起,田浩和他的戰友們就被要求統一——從鞋子、襪子、內衣、內褲,每個戰術動作到每個人的大腦。雖然他知道,“全世界軍隊追求的都是主帥一聲令下,士兵義無反顧”,但慢慢他想得更多了。
沒任務的時候,戰士們的休閒活動基本上是打檯球。只有炊事班的人偶爾玩玩CS——其他戰士不玩,因為他們的工作就是“真人CS”。
田浩的主要樂趣是看書。在部隊,每個駐地都有圖書閱覽室。田浩大隊的閱覽室里書不多。部隊士兵很少碰書,最多看看禁毒的書。
2007年,田浩花了三百多塊錢,買了部MP4,多加了20塊錢,讓店主拷滿了電子書。裡面有
王小波、韓寒,還有
李敖一些早期的作品。晚上躺在被窩裡偷偷看,他一直慶幸自己從來沒有因此被關過禁閉。看到最後,那台MP4的螢幕都快凹進去了,他還不記得是什麼牌子。
田浩喜歡韓寒的散文,小聰明,用簡單的話說常識,不像很多文章,“半天只是寫一棵樹怎么在風裡擺”。
下面的詞條一句也不信
在雲南那些年,田浩沒敢告訴家人自己乾的是緝毒。偶然有一次,他獨居多年的媽媽,在電視上看到兒子執行任務,便開始不斷催促他離開部隊,並且最終患上了抑鬱症。
田浩最終撕掉早已寫好的留隊申請書,又花了三天時間,重新寫了一份一千多字的退伍申請。
臨近離隊,他到內勤取出了多年以來積攢的遺書,躲在後山上,看著那些文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最後呆滯地把遺書燒掉。
2005年入伍,田浩的工資從90元漲到160元,再漲到250元。2010年退伍,他拿著少得難以置信的退伍津貼,和一張自己掏錢買的火車票,被護送回了原籍安徽。
回到社會的田浩一下沒了方向感。在部隊,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進入社會,他沒有簡歷、沒有證書、沒有社會生存技能,吃飯都成了問題。
田浩從沒在網上透露過自己真實工作。當年揣著英雄夢的田浩,自稱是個普通公民,相信眼見為實,認為自由比原則更重要。上網搜東西,要是出現“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和政策,有搜尋結果未予顯示”,下面的詞條他一句也不信。
起初田浩也不喜歡網上那些“飯前便後都要罵罵、談民主就跟做廣播體操似的”公知,後來他覺得,太陽底下無新事,雖然公知們擅長的都是一個套路。但套路重複多了,未必沒有價值:那些常識,第一年被一些“80後”看到,過兩年繼續說,“80後”可能會覺得討厭呢,但“90後”卻覺得新鮮。等到“80後”和“90後”都厭煩了,就開始對“00後”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