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情(1989年舒乙創作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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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情》,1989年老舍之子舒乙創作的散文。

基本介紹

作品原文,作品賞析,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慈母”這個詞講得通,對“慈父”這個詞我老覺著彆扭。依我看,上一代中國男人不大能和這個詞掛上鉤,他們大都嚴厲有餘而慈愛不足。我的父親老舍,既不是典型的慈父,也不是那種嚴厲得令孩子見而生畏的人,所以是個複雜的父親。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記憶力最早是幾歲產生的。就我自己而言,我的第一個記憶是一歲多有的。那是在青島,門外來了個老道,什麼也不要,只問有小孩沒有。於是,父親把我抱出去。看見了我,老道說到十四號那天往小胖子左手腕上系一圈紅線,就可以消災避難。我被老道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由此便產生了我的第一個不可磨滅的記憶。使我遺憾終身的是,在我的第一個記憶里,竟沒有父親的形象。我記住的只是可怕的老道和那扇大鐵門。
我童年時代的記憶中第一次真正出現父親,是在我兩歲的時候,在濟南齊魯大學常柏路的房子裡。不過,說起來有點泄氣,這次記憶中的父親正在撒尿。母親帶我到便所去撒尿,尿不出,父親走了進來,做示範,母親說:“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們倆一樣!”於是,我第一次看見了父親,而且明白了,我和他一樣。
在我兩歲零三個月的時候,父親離開濟南南下武漢,加入到抗戰洪流中。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八歲。一見面,我覺得父親很蒼老。他剛割完盲腸,腰直不起來,站在那裡兩隻手一齊壓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聲“爸”,他抬起一隻手臂,摸摸我的頭,叫我“小乙”。對他,對我,爺兒倆彼此都是陌生的。他當時嚴重貧血,整天抱怨頭昏,但還是天天不離書桌,寫《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慶去,最高興的時候是朋友來北碚看望他。只有這個時候他的話才多,變得非常健談,而且往往是一張嘴就是一串笑話,逗得大家前仰後合。漸漸地,我把聽他說話當成了一種最有吸引力的事,總是靜靜地在一邊旁聽,還免不了跟著傻笑。父親從不趕我走,還常常指著我不無親切地叫我“傻小子”。他對孩子們的功課和成績毫無興趣,一次也沒問過,也沒輔導過,採取了一種絕對超然的放任自流的態度。他表示贊同的,在我當時看來,幾乎都是和玩有關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賞我對書畫有興趣,對唱歌有興趣,對參加學生會的社會活動有興趣。他很愛帶我去訪朋友,坐茶館,上澡堂子。走在路上,總是他拄著手杖在前面,我緊緊地跟在後面,他從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說話。我個子矮,跟在他後面,看見的總是他的腿和腳,還有那雙磨歪了後跟的舊皮鞋。就這樣,跟著他的腳印,我走了兩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國。現在,一閉眼,我還能看見那雙歪歪的鞋跟。我願跟著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擔心,不必說話,不必思索,卻能知道整個世界。
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是十五歲的少年了,是個初三學生。他給我從美國帶回來的禮物是一盒礦石標本,裡面有二十多塊可愛的小石頭,閃著各種異樣的光彩,每一塊都有學名,還有簡單的說明。
我奇怪地發現,此時此刻的父親已經把我當成了一個獨立的大人,採取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大人對大人的平等態度。他見到我,不再叫“小乙”,而稱呼“舒乙”,而且伸出手來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樣。他的手很軟,很秀氣,手掌很紅,握著他伸過來的手,我的心充滿了驚奇,頓時感到自己長大了,不再是他的小小的“傻小子”了。高中畢業後,我通過了留學蘇聯的考試,父親很高興。五年里,他三次到蘇聯去開會,都專程到列寧格勒去看我。他沒有給我寫過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對朋友們說:兒子是學理工的,學的是由木頭裡煉酒精!
雖然父親誠心誠意地把我當成大人和朋友對待,還常常和我討論一些嚴肅的問題,我反而常常強烈地感覺到,在他的內心裡我還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東北出差,臨行前向他告別,他很關切地問車票帶了嗎,我說帶好了,他說:“拿給我瞧瞧!”直到我由口袋中掏出車票,他才放心了。接著又問:“你帶了幾根皮帶?”我說:“一根。”他說:“不成,要兩根!”“幹嘛要兩根?”他說:“萬一那根斷了呢,非抓瞎不可!來,把我這根也拿上。”父親的這兩個問題,讓我笑了一路。
對我的戀愛婚事,父親同樣採取了超然的態度,表示完全尊重孩子的選擇。他送給我們一幅親筆寫的大條幅,紅紙上八個大字“勤儉持家,健康是福”,下署“老舍”。這是繼礦石標本之後他送給我的第二份禮物,以後,一直掛在我的床前。可惜,後來紅衛兵把它撕成兩半,扔在地上亂踩,等他們走後,我從地上將它們揀起藏好,保存至今,雖然殘破不堪,卻是我的最珍貴的寶貝。
直到前幾年,我才從他的文章中發現,父親對孩子教育竟有許多獨特的見解,生前他並沒有對我們直接說過,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終於懂得了愛的價值。
父親死後,我一個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過了一個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臉,拉了他的手,把淚灑在他滿是傷痕的身上,我把人間的一點熱氣當作愛回報給他。
我很悲傷,我也很幸運。

作品賞析

老舍是我國著名的作家和人民藝術家,其話劇《茶館》在中國現代文學的殿堂上閃耀著不朽的光輝。他出身貧寒,“童年習凍餓,壯歲備酸辛”。人生的風雨,練就了他錚錚的鐵骨,鑄成了他獨特的人格。文革中,老舍遭受“四人幫”的殘酷迫害,他剛直不阿,寧願玉碎,不願瓦全。為了抗爭,為了捍衛人格尊嚴,他憤然跳進了北京太平湖
老捨去世23年後,他的兒子舒乙寫下了情真意切的《父子情》,發表在1989年6月19日《人民日報》(海外版)上。這既是一篇痛悼父親冤死的祭文,也是深情地回憶父親用獨特的方法教育作者成才的妙文。它給讀者展現了一個實施獨特教育的先驅光彩照人的形象,唱出了一曲感人肺腑的獨特教育的成功讚歌。
1、父親形象“模糊”,父子情深似海。
文章一開頭,作者就以深情的筆觸,對照鮮明地寫道:“我的父親老舍,既不是典型的慈父,也不是那種嚴厲得令孩子見面生畏的人,所以是個複雜的父親。”這是全文的綱,全文的主旨句。作者就緊緊圍繞這一中心展開敘述。父親的“複雜”,其實是有別於天下哪些“大都嚴厲有餘而慈愛不足”的父親的。他的父親是“複雜”的,複雜在早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就懂得了獨特的教育,並身體力行。他的父親“複雜”,乃至在作者最初的記憶里是非常模糊的,模糊到“在我的第一個記憶里,竟沒有父親的形象”,只有那“可怕的老道和那扇鐵門”。兩相對照,這“沒有父親的形象”,其實是沒有那種所謂的嬌慣、溺愛、縱容孩子的“典型的慈父”的形象,沒有那種因父親的嚴厲而令孩子望而生畏的感覺。文章極力寫父親形象的“模糊”,卻表達了父子間似海的深情。
2、身教重於言教,培養獨立能力。
老舍的“複雜”,還在於他教育孩子的方法十分獨特,他身教重於言教,注重培養孩子的獨立能力。就是給孩子做撒尿的示範,也全沒有為父的威嚴、羞澀、嬌柔做作的姿態。朋友來了,允許孩子在旁邊聽講,沒有對孩子的喝斥和驅逐,還當著客人的面夸舒乙“傻小子”,讓孩子在與大人平等及父親親昵的讚揚的和諧氣氛中,去了解世事,學習待人處世的方法,從而增長才幹。這些在一般人眼裡,又常常被忽視,認為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在老舍的教育觀念中,這可是舉足輕重的大事。這是書本上學不到,而又是做人必不可少的,半點也不能馬虎的大事。因此,老舍還常常帶孩子去訪朋友,坐茶館,上澡堂子。這可不是隨意帶孩子去瀟灑,去輕鬆,去玩兒,而是要潛移默化地讓孩子去了解社會,去成為一個靠自己的能力生活,對社會有用的人,讓孩子去認識社會,解讀社會這本大書。走在路上,他只讓孩子緊跟其後,從不拉孩子的手,也不和孩子說話。完全超然地讓孩子獨立地去觀察社會,認識社會,思考問題,培養能力。直到後來,作者仍刻骨銘心,只要一閉眼,眼前還總浮現父親那熟悉親切的身影的象徵——“歪歪的鞋跟”,仍還總願跟著他“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擔心,不必說話,不必思索,卻能知道整個世界”。
3、充分尊重孩子,培養健康人格。
老舍的“複雜”,還表現在充分尊重孩子,培養健康人格上,他把孩子當朋友,注重孩子的個性發展。孩子讀初三前,還不諳世事,處於“天性好玩”的時期,這時,他對孩子的功課和成績“毫無興趣”,不過問,不輔導,“採取了一種絕對超然的放任自流的態度”,他贊同的,幾乎是和玩有關的事。他十分欣賞孩子對書畫、唱歌的興趣,對參加學生會的活動的興趣。而到孩子十五歲,進入初三學習時,他則把孩子當成“獨立的大人”看待,採取一種“異乎尋常”的“平等態度”,改稱“小乙”為“舒乙”,每次回家,還要親熱地和孩子握手。對孩子的學習,他一改過去的不過問的態度。從美國回來,還“專門帶給孩子一盒礦石標本”,而聰明的舒乙從這禮物中讀懂了父親沉甸甸地愛,讀懂了父親的殷切希望,並從中汲取力量,不負父望,高中畢業後,即通過了留學蘇聯的考試。舒乙在蘇聯留學五年中,老舍還多次利用到蘇聯開會的機會專程去看望他,並在朋友面前夸講他。對舒乙的戀愛婚事,老舍也“完全尊重孩子的選擇”,在孩子結婚時,不鋪張浪費,還親筆書寫題詞質樸,含意深刻,內容為“勤儉持家,健康是福”的條幅相贈。老舍對孩子用心良苦,教育孩子的方法非常獨特和高明。
4、培養孩子興趣,注重個性發展。
俗話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老舍用自己的實踐,生動地演繹了這個真理。十五歲以前,“孩子的天性是玩”,這時,他注意引導,要讓孩子在玩的快樂時期,玩出個性,玩出趣味,玩出靈性,從而充分培養自己的興趣愛好,發展自己的興趣特長,使他們具有健康的身體,健康的心理素質和健全的人格。決不做揠苗助長,泯滅兒童天性,扭曲兒童性格的蠢事。一個具有健康心理和人格的人,學習上的任何困難都能克服,人間的任何坎坷溝壑都能跨越,生命中的任何艱難困苦都能承受,人間的任何奇蹟都能創造。也正是這種尊重孩子,注重孩子個性發展的教育方法和別致厚重的愛,才造就了舒乙健全的人格。乃至他在經歷“文革”的磨難和人生的風雨後,沒有倒下,沒有沉淪,反而堅強地活了下來。老舍這種教育孩子的“複雜”、獨特,與現代社會上某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人相比,是十分高明的,也是十分偉大的。這些人趕潮流,追時髦,有時完全不尊重孩子的人格和天性,超出孩子自身的實際,對孩子抱有過高的期望,向孩子濫施重壓,採用強權教育,強加志趣,強迫培養。不經意就摧殘了孩子的天性,扼殺了孩子的興趣,泯滅了孩子的靈性,扭曲了孩子的靈魂,造成孩子不健康的心理和人格。在對孩子的教育中,老舍是身教重於言教,注重培養獨立能力,充分尊重孩子,培養健康人格的楷模。他的教育方法是獨特而成功的,對人們啟發多多,教益多多。

作者簡介

舒乙,作家、文學評論家,曾任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著名作家老舍之子。1935年8月生於青島,畢業於蘇聯列寧格勒基洛夫林業大學林產化學系,回國後從事科研工作多年。1978年開始從事老舍研究,並由此走上文壇。主要著作有《我的第一隻眼》、《夢和淚》、《老舍的最後兩天》、《老舍的關坎與愛好》。
舒乙(左)站在父親老舍的照片前舒乙(左)站在父親老舍的照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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