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經歷
我今年23歲,應該說才剛剛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奧秘和吸引力對我已不復存在,我似乎已走到了它的盡頭。回顧我走過來的路,是一段由紫紅到灰白的歷程;一段由希望到失望、絕望的歷程;一段思想長河起於無私的源頭而終以自我為歸宿的歷程。 過去,我對人生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國小的時候,我就聽人講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雷鋒日記》。雖然還不能完全領會,但英雄的事跡也激動得我一夜一夜睡不著覺。我還曾把保爾關於人生意義的那段著名的話:“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記本上的第一頁。日記本記完了,我又把它抄在第二個本上。這段話曾給我多少鼓勵呀。我想,我爸爸、媽媽、外祖父都是共產黨員,我當然也相信共產主義,我將來也要入黨,這是毫無疑義的。
後來我偶然看到一本過去出的小冊子《為誰活著,怎樣做人》。我看了又看,完全被迷住了。我開始形成了自己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對人生的看法:人活著,就是為了使別人生活得更美好;人活著,就應該有一個崇高的信念,在黨和人民需要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一切。我陶醉在一種獻身的激情之中,在日記里大段大段地寫著光芒四射的語言,甚至一言一行都模仿著英雄的樣子。
可是,我也常隱隱感到一種痛苦,這就是,我眼睛所看到的事實總是和頭腦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銳的矛盾。在我進入國小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就開始了,而後愈演愈烈。我目睹了這樣的現象:抄家、武鬥、草菅人命;家裡人整日不苟言笑;外祖父小心翼翼地準備檢查;比我大一些的年輕人整日污言穢語,打撲克、抽菸;小姨下鄉時我去送行,人們一個個掩面哭泣,捶胸頓足……我有些迷茫,我開始感到周圍世界並不像以前看過的書里所
描繪的那樣誘人。
我問自己,是相信書本還是相信眼睛,是相信師長還是相信自己呢?我很矛盾。但當時我還小,我還不能對這些社會現象進行分析。況且過去的教育賦予了我一種奇怪的能力,這就是學會把眼睛閉上,學會說服自己,學會牢記語錄,躲進自己高尚的心靈世界裡。可是,後來就不行了,生活的打擊向我撲來。那年我國中畢業,外祖父去世了。一個和睦友愛的家庭突然變得冷酷起來,為了錢的問題吵翻了天。我在外地的母親竟因此拒絕給我寄撫養費,使我不能繼續上學而淪為社會青年。我真是當頭挨了一棒,天呵,親人之間的關係都是這樣,那么社會上人與人的關係將會怎樣呢?我得了一場重病。病好後,藉助幾個好同學的力量,給街道辦事處寫信,得到了同情,被分配在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小廠里,開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那時候,我仍然存在著對真善美的嚮往,也許家庭的不幸只是一個特殊的情況,我現在已經踏上了生活,生活還是充滿誘惑力的,她在向我招手。
但是,我又一次失望了。
我相信組織。可我給領導提了一條意見,競成了我多年不能入團的原因……
我求助友誼。可是有一次我犯了一點過失時,我的一個好朋友,競把我跟她說的知心話悄悄寫成材料上報了領導……
我尋找愛情。我認識了一個幹部子弟。他父親受“四人幫”迫害,處境一直很慘。我把最真摯的愛和最深切的同情都撲在他身上,用我自己受傷的心去撫摸他的創傷。有人說,女性是把全部的追求都投入愛情,只有在愛情里才能獲得生命的支持力。這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儘管我在外面受到打擊,但我有愛情,愛情給了我安慰和幸福。可沒想到,“四人幫”粉碎之後,他翻了身,從此就不再理我……
我躺倒了,兩天兩夜不吃不睡。我憤怒,我煩躁,我心裡堵塞得像要爆炸一樣。人生呵,你真正露出了醜惡、猙獰的面目,你向我展示的奧秘難道就是這樣!?
為了尋求人生意義的答案,我觀察著人們,我請教了白髮蒼蒼的老人,初出茅廬的青年,兢兢業業的師傅,起早摸黑的社員……可沒有一個答案使我滿意。如說為了革命,顯得太空不著邊際,況且我對那些說教再也不想聽了;如說為名吧,未免離一般人太遠,“流芳百世”“遺臭萬年”者並不多;如說為人類吧,卻又和現實聯繫不起來,為了幾個工分打破了頭,為了一點小事罵碎了街,何能侈談為人類?如說為吃喝玩樂,可生出來光著身子,死去帶著一副皮囊,不過到世上來走了一遭,也沒什麼意思。有許多人勸我何必苦思冥想,說,活著就是為了活著,許多人不明白它,不照樣活得挺好嗎?可我不行,人生、意義,這些字眼,不時在我腦海翻騰,仿佛脖子上套著絞索,逼我立即選擇。
我求助人類智慧的寶庫——拚命看書,希望從那裡得到安慰和解答。我讀了黑格爾、達爾文、歐文的有關社會科學方面的著述;讀了巴爾扎克、雨果、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魯迅、曹禺、巴金等人的作品。可是,看書並沒有使我從苦惱中得到解脫。大師們像刀子一樣犀利的筆把人的本性一層層地揭開,讓我更深刻地洞見了人世間的一切醜惡。我驚嘆現實中的人與事竟和大師們所寫的如此相像,不管我沉陷在書本里還是回到現實中來,看到的都是一個個葛郎台、涅赫留道夫式的人物。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呀,使勁地想,苦苦地想。慢慢地,我平靜了,冷漠了。
社會達爾文主義給了我深刻的啟示。人畢竟都是人哪!誰也逃不脫它本身的規律。在利害攸關的時刻,誰都是按照人的本能進行選擇,沒有一個真正虔誠地服從那平日掛在嘴頭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什麼忘我高尚的人。過去那些宣傳,要么就是虛偽,要么就是大大誇大了事實本身。如若不然,請問所有堂皇的聖人、博識的學者、尊貴的教師、可敬的宣傳家們,要是他們敢於正視自己,我敢說又有幾個能逃脫為私慾而鬥爭這個規律呢?!過去,我曾那么狂熱地相信過“人活著是為了使別人生活得更美好”,“為了人民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現在想起來又是多么可笑!
對人生的看透,使我成了雙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我譴責這個庸俗的現實;另一方面,我又隨波逐流。黑格爾說過:“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這幾乎成了我安撫自己、平復創傷的名言。我也是人。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但我是一個合理的人,就像所有的人都是合理的一樣。我也掙工資,我也計較獎金,我也學會了奉承,學會了說假話……做著這些時,我內心很痛苦,但一想起黑格爾的話,內心又平靜了。
當然,我不甘心渾渾噩噩、吃喝玩樂了此一生。我有我的事業。我從小喜歡文學,尤其在歷盡人生艱辛之後,我更想用文學的筆把這一切都寫出來。可以說,我活著,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它——文學。
然而,似乎沒有人能理解我。我在的那個廠的工人大部分是家庭婦女,年輕姑娘除了談論燙髮就是穿戴。我和他們很難有共同語言。他們說我清高,怪癖,問我是不是想獨身。我不睬,我嫌他們俗氣。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常使我有一種悲涼、孤獨的感覺。當我感到孤獨得可怕時,我就想馬上加入到人們的談笑中去;可一接近那些粗俗的談笑,又覺得還不如躲進自己的孤獨中。
我自己知道,我想寫東西不是為了什麼給人民做貢獻,什麼為了四化。我是為了自我,為了自我個性的需要。我不甘心社會把我看成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我要用我的作品來表明我的存在。我拚命地抓住這惟一的精神支柱,就像在要把我吞沒的大海里死死抓住一葉小舟。
我體會到這樣一個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還是創造,都是主觀為自我,客觀為別人。就像太陽發光,首先是自己生存運動的必然現象,照耀萬物,不過是它派生的一種客觀意義而已。所以我想,只要每一個人都儘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價值,那么整個人類社會的向前發展也就成為必然的了。這大概是人的規律,也是生物進化的某種規律——是任何專橫的說教都不能淹沒、不能哄騙的規律!
按說,一個人有了事業,就會感到充實、快樂、有力量。可我卻不是這樣,好像我在受苦,在掙扎,在自己折磨自己。我處處想表現出自己是強者,可自知內里是脆弱的;我工資很低,還要買大量的書和稿紙,這使我不得不幾角錢幾分錢地去算計……我有時會突然想到,我幹嘛非要搞什麼事業,苦熬自己呢?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應該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小家庭,去做一個賢惠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再說,我真能寫出什麼來嗎?就算是寫出來了,幾張紙片就能攪動生活,影響社會?我根本不相信。
有人說,時代在前進,可我觸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說,世上有一種寬廣的、偉大的事業,可我不知道它在哪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個人已經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氣,就意味著徹底滅亡。真的,我偷偷地去看過天主教堂的禮拜,我曾冒出過削髮為尼的念頭,甚至,我想到過死……心裡真是亂極了,矛盾極了。
編輯同志,我在非常苦惱的情況下給你們寫了這封信。我把這些都披露出來,並不是打算從你們那裡得到什麼良方妙藥。如果你們敢於發表它,我倒願意讓全國的青年看看。我相信青年們的心是相通的,也許我能從他們那裡得到幫助。
潘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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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曉菊
1955年生,原北京第五羊毛衫廠工人,做過記者、家政、銷售員等多種工作,現經營某服裝公司。1980年受邀為《中國青年》雜誌寫稿,是《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兩位執筆人之一,該文引發了 轟動一時的“人生觀大討論”,作者化名“潘曉”也廣為人知,成為一代青年的代言人。
潘禕
潘禕生於北京,祖籍江蘇宜興。父親是原國家航空部機關幹部,母親是醫務工作者,他是老大,有個弟弟。全家在支援三線建設過程中遷往青海,潘禕在北京寄居親戚家,性格也因之而變得孤僻乖張。1978年,潘禕考上北京經濟學院數學系電腦程式設計專業。之後,他把戶口遷到學校,徹底離開了親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