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眩手足掉,不敢低頭看。
風從石下生,薄人而上摶。
衣服似羽翮,開張欲飛騫。
岌岌三面峰,峰尖刀劍攢。
往往白雲過,決開露青天。
西北日落時,夕暉紅團團。
千里翠屏外,走下丹砂丸。
東南月上時,夜氣青漫漫。
百丈碧潭底,寫出黃金盤。
藍水色似藍,日夜長潺潺。
周迴繞山轉,下視如青環。
或鋪為慢流,或激為奔湍。
泓澄最深處,浮出蛟龍涎。
側身入其中,懸磴尤險難。
捫蘿踏樛木,下逐飲澗猿。
雪迸起白鷺,錦跳驚紅鱣。
歇定方盥漱,濯去支體煩。
淺深皆洞徹,可照腦與肝。
但愛清見底,欲尋不知源。
東崖饒怪石,積甃蒼琅玕。
溫潤發於外,其間韞璵璠。
卞和死已久,良玉多棄捐。
或時泄光彩,夜與星月連。
中頂最高峰,拄天青玉竿。
(炯左換鼠)(鼠令)上不得,豈我能攀援。
上有白蓮池,素葩覆清瀾。
聞名不可到,處所非人寰。
又有一片石,大如方尺磚。
插在半壁上,其下萬仞懸。
雲有過去師,坐得無生禪。
號為定心石,長老世相傳。
卻上謁仙祠,蔓草生綿綿。
昔聞王氏子,羽化升上玄。
其西曬藥台,猶對芝術田。
時復明月夜,上聞黃鶴言。
回尋畫龍堂,二叟鬢髮斑。
想見聽法時,歡喜禮印壇。
復歸泉窟下,化作龍蜿蜒。
階前石孔在,欲雨生白煙。
往有寫經僧,身靜心精專。
感彼雲外鴿,群飛千翩翩。
來添硯中水,去吸岩底泉。
一日三往復,時節長不愆。
經成號聖僧,弟子名楊難。
誦此蓮花偈,數滿百億千。
身壞口不壞,舌根如紅蓮。
顱骨今不見,石函尚存焉。
粉壁有吳畫,筆彩依舊鮮。
素屏有褚書,墨色如新乾。
靈境與異跡,周覽無不殫。
一游五晝夜,欲返仍盤桓。
我本山中人,誤為時網牽。
牽率使讀書,推挽令效官。
既登文字科,又忝諫諍員。
拙直不合時,無益同素餐。
以此自慚惕,戚戚常寡歡。
無成心力盡,未老形骸殘。
今來脫簪組,始覺離憂患。
及為山水游,彌得縱疏頑。
野糜斷羈絆,行走無拘攣。
池魚放入海,一往何時還。
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
終來此山住,永謝區中緣。
我今四十餘,從此終身閒。
若以七十期,猶得三十年。
作品鑑賞
山水詩是詩的一大題材。到了中唐,詩人們追求創新,模山范水跳出了王孟藩籬,變自然凝鍊為鋪陳始終、淋漓盡致,氣度之壯闊,篇章之恢宏,白居易《游悟真寺詩》與韓愈《南山詩》可謂其中的代表佳作。
悟真寺,在王順山。詩歌作於公元814年(元和九年),此時白居易丁憂期滿,回朝任左贊善大夫之職。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順山”。起筆不落窠臼,將游悟真寺的時間、地點一一交代清楚。雖有杜甫《北征》開端的痕跡,但用於山水詩,猶為罕見,實為散文遊記作法。下文再寫捨棄車馬,徒步上山,小憩兩次,登山入寺。將登山過程寸步不遺、一一道來。清人賀貽孫評白詩說“段段求詳”,從此詩可窺見一斑。入寺之後,環顧四周,“如擘山腹開,置寺於其間”,以人體比擬山、寺位置,想像怪異卻又精當妥貼。寺中所見所聞,樹木是“根株抱石長,屈曲蟲蛇蟠,松桂亂無行,四時郁芊芊”,鳥兒則“幽鳥時一鳴,聞之似寒蟬”。詩中不乏傳統的清雅幽寂,但又忠於現實、客觀摹寫,美中有瑕,不加美化,有異於傳統審美觀念。
入寺之後,必然面對眾多建築。描寫樓閣嵯峨,法相莊嚴,為詩歌難題,前人往往避開此處,著筆自然景色。詩人卻知難而進,正面描寫寺中多寶塔、玉像殿、觀音堂等建築。然而視角不同,寫來各有特點。多寶塔是“風鐸鳴四端,欒櫨與戶牖,恰恰金碧繁”、“至今鐵缽在,當底手跡穿”,重在整體與個別形象的交叉。玉像殿則“迭霜為袈裟,貫雹為華鬘”,只取玉佛雕像。兩者重點突出,詳略得當。觀音堂卻濃墨重彩,大肆鋪排:“六楹排玉鏡,四座敷金鈿。黑夜自光明,不待燈燭然。眾寶互低昂,碧佩珊瑚幡。風來似大樂,相觸聲珊珊。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點綴佛髻上,合為七金冠。”再附設舍利珠、玉笛。既表現佛堂金碧輝煌,又突出佛像圓通金像,由大到小,逐層鋪敘,聲色俱有。然而詩人更將圓。寶堂豁三門,金魄當其前。月與寶相射,晶光爭鮮妍。”於是觀音堂的光輝盡落眼中。
天明之後,獨游山徑。韓愈《山石詩》描繪這一場景,寥寥數語、寫意勾勒。白居易則工筆細繪,巧施丹青。點綴以亂竹、寒蝶、山果神祠,登危石而心驚,承山風而體輕。山林逸趣,具體細緻,令讀者如悠然入其境。落日圓月,是詩歌的永恆題材,不落俗套,絕非易事。白居易筆下的日落月生,卻令人耳目一新。“西北日落時,夕暉紅團團。千里翠屏外,走下丹砂丸。東南月上時,夜氣青漫漫。百丈碧潭底,寫出黃金盤。”時而紅翠交輝、時而碧金相映,色彩絢爛,形象艷麗。“丹砂丸”、“黃金盤”比喻日月,頗為奇絕。以俗語入詩,卻能化俗為雅。至此一日一夜遊程,交代明白。其後則略去時間線索,截取典型山景細繪。藍水縈山、時急時緩、東崖堆石,亦青亦潤。詩人不僅描寫遊歷實境,還將目接心仰、足行不到的山光池色寫入詩中;“中頂最高峰,拄天青玉竿。鼠同鼠令上不得,豈我能攀援。上有白蓮池,素葩覆清瀾。聞名不可到,處所非人寰。”這又是以文為詩的表現手法。
山水詩中,往往將人文景致作為自然風光的附庸;而在散文遊記中,人文景致卻是重要的組成部分。白居易此詩醉心山水,又著眼靈跡。不僅對寺院描摹工細,而且筆下佛子,仙真、神龍、高僧、名畫、法書紛至沓來,大大豐富了山水詩的內容。詩人對一片石的佛家傳說,王子喬的得道仙祠、吳道子畫、褚遂良書都一筆帶過,而對畫龍堂的神龍聽法、寫經僧的鴿群協力等富於神話色彩的傳說卻是筆下生花、繪聲繪色。筆墨詳略濃淡,安排十分得當。
曲終奏雅,篇末明志,是山水詩結尾的慣常寫法。詩中寫景洋洋一千餘言,為普通山水詩的數十倍篇幅,結尾抒情,嚮往野情逸趣、厭倦塵世俗務,也占據一百四十字之多,宣洩無遺。
詩歌按照時間順序,以游山過程貫串始終,又不時間以人文景致、穿插心情感受,題材豐富多彩,致使敘事、抒情、寫景渾然一體,構成散文化的山水詩,詩化的山水遊記。詩歌結構,從游山到游畢抒懷,首尾完整,井然有序。但於嚴整中時見騰挪起伏。後三月之遊程即重加組合,並無嚴格時間線索。全詩或詳或略,重點突出。同是山行,上山詳而下山略;同是自然風光,詳於前而簡於後、詳於實而疏於虛;同是寺院廟宇,則突出觀音堂;同是人文古蹟、則突出畫龍堂、寫經僧。行文揮灑變化、疾徐有致,結構可謂疏密有致,收放自如。
詩中刻畫形象,色彩鮮明、姿態橫生,新境疊見。或宏闊如“拂檐虹霏微,繞棟雲迴旋,赤日間白雨,陰晴同一川”,或奇異如“風從石下生,薄人而上搏。衣服似羽翮,開張俗飛騫”,或飛動如“捫蘿蹋樛木,下逐飲潤猿。雪迸起白鷺,錦跳驚紅鱣”,或靜謐如“日月光不透,綠陰相交延。幽鳥時一聲,聞之似寒蟬”,搜幽探微,戛戛乎獨造。
全詩洋洋灑灑一百三十韻,一千三百字,不落窠臼,不生硬拚湊,造語妥貼,頗見詩人深厚的藝術功力。就句法而言,於大量平常句式中,間以散文句法。如“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若歲有水旱”、“造物者何意”、“或鋪為慢流,或激為奔湍”,都立異於一般的二、二、一句式,平中見拗,調節音律,騰挪有致。就字法而言,詩中用字偶見生僻,但通篇不以艱澀奧衍取勝,而以圓轉曉暢見長。清人劉熙載評白詩用字“用常得奇”,實非虛言。看似平常,卻是苦心經營,大巧若拙。如“樹木多瘦堅”寫形得神、“韻若風中弦”天趣自得、“眼界吞秦原”的大膽想像、“白珠垂露凝、赤珠溶血殷”靜態動寫,俯拾皆是。
清人趙翼舉以此詩與韓愈《
南山詩》相比較,贊之曰:“層次既極清楚,且一處寫一景物,不可移易他處,較《南山詩》似更過之。”(《甌北詩話》)[2]
作者簡介
白居易 (772-846)唐代傑出的現實主義詩人。字樂天,號香山居士,河南新鄭(今鄭州新鄭)人,祖籍山西太原。晚年官至太子少傅,諡號“文”,世稱白傅、白文公。在文學上積極倡導新樂府運動,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寫下了不少感嘆時世、反映人民疾苦的詩篇。他的詩文流傳極為廣泛,不僅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對日本、韓國、新加坡等東亞和東南亞國家的文化都產生了深遠影響。白居易和元稹並稱“元白”,和劉禹錫並稱“劉白”,與李白、杜甫一起被後人並稱為唐代“三大詩人”,有“詩魔”和“詩王”之稱。現存詩有2800多首,為唐代存詩數量最多的詩人。有《
白氏長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