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九章·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1,年既老而不衰2。
帶長鋏之陸離兮3,冠切雲之崔嵬4,被明月兮佩寶璐5。
世溷濁而莫余知兮6,吾方高馳而不顧7。
駕青虬兮驂白螭8,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9。
登崑崙兮食玉英10,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11,旦余濟乎江湘12。
乘鄂渚而反顧兮13,欸秋冬之緒風14。
步余馬兮山皋15,邸余車兮方林16。
乘舲船余上沅兮17,齊吳榜以擊汰18。
船容與而不進兮19,淹回水而疑滯20。
朝發枉陼兮21,夕宿辰陽22。
苟余心其端直兮23,雖僻遠之何傷24?
入漵浦余儃佪兮25,迷不知吾所如26。
深林杳以冥冥兮27,乃猿狖之所居28。
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29。
霰雪紛其無垠兮30,雲霏霏其承宇31。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32。
白話譯文
我自幼就喜歡這奇偉的服飾啊,年紀老了愛好仍然沒有減退。腰間掛著長長的寶劍啊,頭上戴著高高的切雲帽。身上披掛著珍珠佩戴著美玉。世道混濁沒有人了解我啊,我卻高視闊步,置之不理。坐上駕著青龍兩邊配有白龍的車子,我要同重華一道去週遊仙境。登上崑崙山啊吃那玉的精英,我要與天地啊同壽,我要和日月啊同樣光明。
可悲啊,楚國沒人了解我,明早我就要渡過長江和湘水了。在鄂渚登岸,回頭遙望國都,對著秋冬的寒風嘆息。讓我的馬慢慢地走上山崗,讓我的車來到方林。坐著船沿著沅水向上游前進啊!船夫們一齊搖槳划船。船緩慢地不肯行進啊,老是停留在迴旋的水流里。清早我從枉渚起程啊,晚上才歇宿在辰陽。只要我的心正直啊,就是被放逐到偏僻遙遠的地方,又有何妨?
進入漵浦我又遲疑起來啊,心裡迷惑著不知我該去何處。樹林幽深而陰暗啊,這是猴子居住的地方。山嶺高大遮住了太陽啊,山下陰沉沉的並且多雨。雪花紛紛飄落一望無際啊,濃雲密布好像壓著屋檐。可嘆我的生活毫無愉快啊,寂寞孤獨地住在山裡。我不能改變志向,去順從世俗啊,當然難免愁苦終身不得志。
接輿剪去頭髮啊,桑扈裸體走路。忠臣不一定被任用啊,賢者不一定被推薦。伍子胥遭到災禍啊,比干被剁成肉泥。與前世相比都是這樣啊,我又何必埋怨當今的人呢!我要遵守正道毫不猶豫啊,當然難免終身處在黑暗之中。
尾聲:鸞鳥、鳳凰,一天天遠去啊;燕雀、烏鵲在廳堂和庭院裡做窩啊。露申、辛夷,死在草木叢生的地方啊;腥的臭的都用上了,芳香的卻不能接近啊。黑夜白晝變了位置,我生得不是時候啊。我滿懷著忠信而不得志,只好飄然遠行他方。
創作背景
關於此篇的寫作時間,則有許多分歧,大概有以下四種意見:一說是作於
楚懷王時期,這種意見以汪瑗為代表,汪璦《
楚辭集解》認為此篇“末又援引古人以自慰,其詞和,其氣平,其文簡而潔,無一語及壅君讒人之怨恨,其作於遭讒人之始,未放之先歟!與《惜誦》相表里,皆一時之作”。第二種說法是作於
楚頃襄王初年,如
林雲銘《
楚辭燈》說作於頃襄王二年(公元前297年)。
戴震《
屈原賦注》也說:“至此重遭讒謗,濟江而南,往斥逐之所。蓋頃襄王復遷之江南時也。”第三種意見認為作於被放逐期間,時約頃襄王九年(公元前290年)左右,如
蔣驥《
山帶閣注楚辭》說“《涉江》《哀郢》,皆頃襄時放於江南所作,然《哀郢》發郢而至陵陽,皆自西往東。《涉江》從鄂渚入漵浦,乃自東北往西南,當在既放陵陽之後”,又說:“頃襄即位,自郢放陵陽。……居陵陽九年,作《哀郢》,已而自陵陽入辰漵,作《涉江》。”第四種意見認為是臨死前的作品,如
郭沫若《屈原研究》認為,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白起破郢後,屈原被趕到江南,“接連著做了《涉江》《懷沙》《惜往日》諸篇,終於自沉了”。以上諸說中,汪瑗作於懷王時代說不可取,因其詞實際上並不平和,其作於放逐後之情景甚為明顯。在作於頃襄王時代之說中,蔣驥說較為可取,因從整篇文章的思想來看,此時的屈原對楚王已完全失望,與《離騷》等中年之作不同,雖具體年代有待商榷,但大致可定為是流放江南多年之後,是屈原晚年的作品,寫作時間當在《《
九章·哀郢》》之後。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九章·涉江》全篇一般分為五段。
從開頭至“旦余濟乎江湘”為第一段,述說自己高尚理想和現實的矛盾,闡明這次涉江遠走的基本原因,“奇服”、“長鋏”、“切雲”之“冠”、“明月”、“寶璐”等都用以象徵自己高尚的品德與才能,蔣驥說:“與世殊異之服,喻志行之不群也。”自流放以來,屈原的年齡一天天大起來,身體也一天天衰老下去,可他為楚國的進步的努力絕沒有放棄過,
朱熹說:“登崑崙,言所致之高;食玉英,言所養之潔。”(《
楚辭集注》)他堅持改革,希望楚國強盛的想法始終沒有減弱,決不因為遭受打擊,遇到流放而灰心。但他心中感到莫名的孤獨。“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自己的高行潔志卻不為世人所理解,這真使人太傷感了。因此,決定渡江而去。
從“乘鄂渚而反顧兮”至“雖僻遠之何傷”為第二段,敘述一路走來,途中的經歷和自己的感慨。“乘鄂渚”四句,言自己登上今湖北武昌西面的鄂渚,不禁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途,又放馬在山皋上小跑,直到方林(亦在今長江北岸)才把車子停住。“乘舲船”四句言自己沿沅江上溯行舟,船在逆水與漩渦中艱難行進,儘管船工齊心協力,用槳擊水,但船卻停滯不動,很難前進,此情此景正如詩人自己的處境。“朝發枉陼”四句,接寫自己的行程,早上從枉陼出發,晚上到了辰陽,足有一日行程,行程愈西,作者思想愈加堅定。他堅信自己的志向是正確的,是忠誠的,是無私的。同時,堅信無論如何的艱難困苦,自己都不感到悲傷。
從“入漵浦余儃佪兮”至“固將愁苦而終窮”為第三段,寫進入漵浦以後,獨處深山的情景。“入淑浦”四句言已進入漵浦。漵浦在辰陽的萬山之中。這裡深林杳冥,榛莽叢生,是猿狖所居,而不是人所宜去的地方。“山峻高”四句寫深山之中,雲氣瀰漫,天地相連,更進一步描繪沅西之地山高林深,極少人煙的景象。這是對流放地的環境的形容誇張,也是對自己所處政治環境的隱喻,為下文四句作好鋪墊。“哀吾生之無樂兮”四句言自己在這樣的政治環境和生活環境當中,是無樂可言了。然而就是這樣,也絕不改變自己原先的政治理想與生活習慣,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妥協變節。
從“接輿髡首兮”至“固將重昏而終身”是第四段,從自己本身經歷聯繫歷史上的一些忠誠義士的遭遇,進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論語·微子》說:“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戰國策·秦三》說:“箕子接輿,漆身而為厲,被發而為狂。”接輿被髮佯狂,是堅決不與統治者合作的表示。《
孔子家語》說桑扈“不衣冠而處”,也是一種玩世不恭,不與統治者合作的行為。“接輿”六句是通過兩種不同類型的四個事例來說明一個觀點:接輿、桑扈是消極不合作,結果為時代所遺棄;伍員、比干是想拯救國家改變現實的,但又不免殺身之禍,所以結論是“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與前世而皆然兮”四句說自己知道,所有賢士均是如此,自己又何怨於當世之人!表明自己仍將正道直行,毫不猶豫,而這樣勢必遭遇重重黑暗,必須準備在黑暗中奮鬥終身。
“亂曰”以下為第五段。批判楚國政治黑暗,邪佞之人執掌權柄,而賢能之人卻遭到迫害。“鸞鳥鳳凰”四句,比喻賢士遠離,小人竊位。鳳凰是古傳說中的神鳥,這裡比喻賢士。“燕雀烏鵲”用以比喻小人。“露申辛夷”四句言露申辛夷等香草香木竟死於叢林之中,“腥臊”比喻奸邪之人陸續進用,而忠誠義士卻被拒之門外。“陰陽易位”四句更點出了社會上陰陽變更位置的情況,事物的是非一切都顛倒了,他竟不得其時。不言而喻,他一方面胸懷堅定的信念,另一方面又感到失意徬徨。既然齷齪的環境難以久留,他將要離開這裡遠去。
這首詩一個最突出的特點是詩中有一大段記行文字。這段文字描繪了沅水流域的景物,成為中國最早的一首卓越的紀行詩歌,對後世同類詩歌的創作發生了影響。詩中景物描寫和情感抒發的有機結合,達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在詩歌的第二段,通過行程、景物、季節、氣候的描寫和詩人心靈思想的抒發,刻畫了一位飽經滄桑,孤立無助,登上鄂渚回顧走過的道路的老年詩人的形象,又展示了一葉扁舟在急流漩渦中艱難前進的情景,舟中的逐臣的心緒正與這小船的遭遇一樣,有著抒發不完的千絲萬縷的感情。而詩歌第三段進入漵浦之後的深山老林的描寫,襯托出了詩人寂寞、悲憤的心情,也令人扼腕。此篇比喻象徵手法的運用也十分純熟。詩歌一開始,詩人便採用了象徵手法,用好奇服、帶長鋏、冠切雲、被明月、佩寶璐來表現自己的志行,以駕青虬驂白螭、游瑤圃、食玉英來象徵自己高遠的志向。最後一段,又以鸞鳥、鳳凰、香草來象徵正直、高潔;以燕雀、烏鵲、腥臊來比喻邪惡勢力,充分抒發了詩人內心對當前社會的深切感受。
名家點評
王逸:“此章言己佩服殊異,抗志高遠,國無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嘆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
楚辭章句》)
汪瑗:“此篇言己行義之高潔,哀濁世而莫我知也。欲將渡湘沅,入林之密,入山之深,寧甘愁苦以終身,而終不能變心以從俗,故以‘涉江’名之,蓋謂將涉江而遠去耳。”(《楚辭集解》)
洪興祖:“此章言己佩服殊異,抗志高遠,國無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嘆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
楚辭補註》)
王夫之:“《涉江》,自漢北而遷於湘沅,絕大江而南也。此述被遷在道之事。山川幽峭,灘磧險遠,觸目興懷。首言己志行之貞潔、謀國之遠達而不見知。次引義命以自安。而終之以君之不明、奸邪誤國。此雖欲強自寬抑而有所不能。所怨者非一己之窮困也。” (《楚辭通釋》)
馬茂元:“本篇是屈原晚年的作品。首句“年既老”可證。篇中敘寫渡江而南,浮沅水西上,獨處深山的情景,故以‘涉江’名篇。” (《
楚辭選》)
姜亮夫:“此章言自陵陽渡江而入洞庭,過枉陼、辰陽入漵浦而上焉,蓋紀其行也。發軔為濟江,故題曰《涉江》也,……文義皆極明白,路徑尤為明晰。”(《屈原賦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