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血的夾克衫

《沾血的夾克衫》是文方創作的網路小說,發表於晉江文學網。

基本介紹

  • 中文名稱:沾血的夾克衫
  • 作者:文方
  • 類型:言情
  • 連載平台:晉江文學網
作品簡介
謹以此書獻給所有熱愛和珍惜情感的朋友們!--文 方第一章“凌翀要回來了!”隨著那扇不知已經關了多少個年頭的破舊的木板門的打開,這個訊息就如一陣風似地迅即傳遍整條清風巷。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於是這個訊息便成了人們飯桌上的一道“菜”。我們家也不例外。其實,我和奶奶並不認識凌翀,甚至可以說“凌翀”這個名字也還是此時此刻剛剛聽到的呢。那么,為什麼我們也會象巷子裡的老住戶們那樣談論起他來呢?只因那扇自打我們搬進巷子裡來住的時候起就從沒見看打開過的木板門就在我們家的斜對面,而我們家的保姆王姨偏巧和那個叫凌翀的有些沾親帶故。“算是遠房親戚吧。”王姨邊為我們祖孫倆盛著飯,邊用一種不以為然的口吻說道:“我那死去的丈夫管凌翀的奶奶叫表姑。不過,自從那位老表姑去世後,這門遠親也就沒再走動了。說實在的,我的孩子們根本就不認識他。”“他沒有父母嗎?”我喜歡問這問那。“早死了。”王姨思索了一下,說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聽說他打小就沒了父母,是跟著他奶奶過日子的。他奶奶在國小校門口擺個賣零食的小攤子,祖孫倆相依為命。總之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們家就是這么個光景。唉,說來也可憐。”“是怪可憐的。”一直沒吭聲的奶奶這時也嘆息一聲。“更可憐的是,”王姨接著說,“他奶奶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也去世了。”“那,”我驚訝地問,“他不成了孤兒了?”“可不。”王姨搖了搖頭,用一種少見的凝重的口吻說道,“要不是成了孤兒呀,這孩子怎么會走上歪路呢!”“走歪路?”我趕忙問道,“他走了歪路?”“是啊!一個不懂世事的孤兒,沒人管教著那還不走上歪路?”王姨回答我道,但那口氣更像在自言自語,“那時候社會可亂得很哪,他又是個孤兒,很快便和一些小流氓混在一起了;先是幹了些偷雞摸狗的事,漸漸地愈陷愈深,最終便走上了犯罪道路。”“他被判過刑嗎?”我越發好奇了。“當然判過。”王姨用手勢示意我邊吃飯邊聽她說話,“大概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吧,就進了少管所,出來後聽說又犯了更大的事,被判了好幾年呢。不過,他到底被判了多少年徒刑,我其實也不清楚,反正自打那次他進了少管所我就沒再看到他了。喔,對了,虎仔那隻眼睛就是那次傷在他手裡的。”“啊?”我和奶奶幾乎是異口同聲,因為這又是一個最新的新聞。我迫不及待地問道:“虎仔不是說他那隻眼睛是被......狗抓破的嗎?”“那是氣話,你還聽不出嗎?”王姨頓了一下,說道,“說起來那已經有......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時候凌翀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虎仔呢,更小,算起來也就七、八歲吧。有一天夜裡,凌翀潛入虎仔家去偷東西,被虎仔的爸爸發覺,大喊起捉賊來。凌翀在倉促逃躥的時候,不知是無意碰傷還是有意打傷,反正是毀掉了虎仔的一隻眼睛。當然囉,那天晚上凌翀也逃不出街坊們的包圍圈。唉,要不是王奶奶拚命地護著他,當時肯定就傷在虎仔的爸爸和街坊們的手裡了。那天晚上他被抓進了派出所,不久就進了少管所。我記得好象從那天晚上起就沒再看到過他了。”虎仔姓羅,大名叫羅小虎,是表哥的好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好朋友囉;羅家住在巷頭,也是清風巷的老住戶。記得認識虎仔的那一天,我就發現他的左眼裝著顆假眼珠子,雖然好奇,但沒敢問;後來混熟了我才大著膽子問他的眼睛是怎么沒的(我斷定那是後天的)。記得那天當我問起這件事的時候,本來笑嘻嘻地說著話的他突然“刷”地拉下了臉來,那隻完好的眼睛裡猛然射出一道可怖的光芒。“這是被狗抓壞的!”他咬牙切齒地罵道,“他媽的,是只瘋狗!”當著姑娘家的面這樣粗魯地說話,可見一提到這隻眼他有多么的憤恨,以致失了態。我半信半疑,於是向表哥詢問,可表哥卻不正面回答我,只說什麼虎仔是怎么說的那就是怎么的了。從此,我也沒再問了,只是心存疑問罷了。直到現在,從王姨的口中,這個一直藏在我心裡頭將近十年的疑團才被解開。而王姨提到的王奶奶,是居委會的老主任,德高望重,很受街坊四鄰的尊敬。二十分鐘前,凌家那扇破舊的木板門就是被她老人家叫人敲開的。為什麼說是“敲開”的呢?因為門上那把多年不曾動過的鐵鎖已經生滿了銹,別說王奶奶手裡沒有鑰匙,就是有也是絕對打不開的,所以一向以做事乾脆利索著稱的王奶奶便叫人用鋃頭把它敲開了......“照這么算來,”我像在問王姨,但更像是在自個兒嘀咕,“那個凌翀可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三十六、七吧?應該是有的。”王姨這口吻更不像在回答我,完全是在跟自己說話,“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呀!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如今可是人到中年了。唉,難怪人老得快呢!也不知他如今變成什麼模樣兒了。哈,瞧我,都扯到哪兒去了!你們快吃吧,這湯涼了可不好喝。”“哎,”我突然提出一個問題,“王姨您說,凌翀回來後可有工作做?”“ 這我哪知道。”王姨顯然被我這一問給逗樂了。只見她笑了一下,說道:“不過,我相信王奶奶會給他找個事做的。你想想,一個勞改釋放人員,王奶奶既然敢把他接回來,肯定不會讓他再無所事事的,肯定會教他自食其力的,肯定......”“肯定會給他一份好工作做的!”說這句話的是“清風三俠”之一的方誌鵬--他剛好走進我們家的客廳,便接過了王姨的話頭。“清風三俠”?大家一定對這樣一個聽起來有點異乎尋常的名號感到奇怪吧?都什麼年代了,哪來的什麼俠呀?其實,說真的,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無論是誰向我說起這么個名號我也會忍俊不止的。然而,我們清風巷裡卻的的確確有這么三位人人公認的“俠士”,也就是“清風三俠”,而且這個響亮的名頭還是遠近聞名的(當然不是武俠 書上所寫的什麼“名滿天下”了)。既然話頭已經扯開,就有必要說一說“清風三俠”這個名頭的由來了。既是“三俠”,自然是三個人了。這三個人是:高文龍、方誌鵬和羅小虎。高文龍是我的表哥,也是“清風三俠”的老大。這是三個從穿開襠褲起就一直是形影不離的夥伴,就如大仲馬筆下的三個火槍手,但在我看來,他們比那三個火槍手還要形影不離。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拳擊運動,並且曾參加過正規的訓練,至今仍是市體委拳擊隊的業餘隊員。而就因為他們都練得一身的好功夫,三年前,他們各憑著不凡的身手勇擒三名持刀搶劫儲蓄所的歹徒,為人民立了大功,為自己贏得了榮譽。在那次全市見義勇為表彰大會上,市長親手把一面繡著“見義勇為,清風三俠”的錦旗贈給了他們三人。從此,這個響亮的名號就一直伴隨著他們,就一直成為他們頭上的光環(那面錦旗每月一次地輪流在他們三人家裡的客廳的顯赫的位置上掛著,至今仍是如此)。雖然,他們都有著自己的工作,但一有空閒,哪怕只有一會兒工夫,他們總是聚在一起的,所以在清風巷街坊們的印象中,這三個夥伴簡直可以說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方誌鵬是“清風三俠”的老二,生長在一個幹部家庭里,父母都在市政府工作,而他本人,高中畢業後就順利地進入了市城監局,如今已是城監大隊的一個頭頭。他有一米八的個頭,由於長期的鍛鍊,四肢勻稱,肌肉發達,再配上那么一張五官整齊的國字臉,真可謂是一位超凡出眾的偉丈夫!不論是家庭條件還是他的個人條件,都應該說是很不錯的,所以在三年前,在表哥和羅小虎的極力“攛掇”下,我和這位可以說是絕大多數姑娘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談上了朋友。如今,雖然我們都已經到了婚嫁的年齡,而且都有著固定的工作,同時雙方家長也是十分贊成的,什麼時候成婚都是可以的;然而,我還差一年才能拿到電大英語專業本科文憑,為了讓我專心完成學業,我們推遲了結婚時間。方誌鵬是我們家未來的金龜婿,這幾乎是整條清風巷的人都知道的,如此,他自然是我們家的常客了。這么些年來,我發現奶奶疼方誌鵬比疼表哥還要深些,愛烏及屋,我想應該是這個道理吧?而方誌鵬既是我們家的常客,只要他想來,什麼時候我們家都是歡迎的,當然了,他不並不是那種閒得沒事老喜歡往女朋友家裡鑽的人。比起表哥和羅小虎來,他是屬於那種性情內向的人,除了和表哥、羅小虎他們一塊來,他一個人來串門總是要有點兒理由,有時我也看出他是在編。說不定他這時候到我們家來又是有什麼事,不過咱們先別忙著管他到底有什麼事,還是聽聽他在說什麼要緊。他是進門的時候,正好聽見王姨說話的,於是忍不住接過了話題的。“喲,阿鵬來了。”奶奶笑呵呵地向方誌鵬招招手,“來來,這兒坐,一塊吃點。”“不了,我向阿芳借本書就走。”方誌鵬說,但仍聽話地在餐桌旁下。果不其然,他今番又是有事來的。但我並不急於問他借什麼書,而是問道:“你是怎么這么肯定王奶奶會給那個凌翀一份好工作做的?”“我不也是剛聽虎仔說的嘛。”方誌鵬很有禮貌地接過王姨遞給他的一杯茶,點頭示謝後,回答我。羅小虎因為屬虎,他家裡人從小叫他虎仔,街坊四鄰也就跟著叫慣了口。“快說來聽聽,”我有點兒迫不及待,“那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什麼工作?哈哈!”方誌鵬突然笑了兩聲,用一種我平素極難聽到的輕篾的口吻說道,“王奶奶可真會用人喲,竟然想到了給那小子安排了那么個工作。照我說呀,那活兒就合那小子乾,而那小子也只配去乾那種活兒。哈,真是惟人善用啊!”“行啦,行啦!”我對方誌鵬此刻這種少見的說話態度既覺得莫名其妙,又感到很不順耳,於是高起嗓音說道,“別‘那小子’長‘那小子’短的,讓人聽了怪不舒服的。還是快說說到底是一份什麼工作吧?”“是,是。”方誌鵬趕忙斂起了臉來,恢復了往常的口氣,“劉駝子前兩天不是病倒了吧?趕巧,凌翀頂了他的班。”劉駝子是誰?是個清潔工,是居委會雇來專門負責這一片街區清潔衛生的臨時工,聽說前兩天生了病,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病,沒法幹活了,這不,巷內巷外沒人打掃不說,從巷頭到巷尾的四個公共垃圾箱差不多都滿出來了。的確,這時候有人來接替劉駝子的工作,也算是“及時雨”了。只是,這樣的話此時此刻從方誌鵬的口中說出,尤其是他那說話的口氣,我覺得很是彆扭。“做清潔工就做清潔工,幹嗎說得那么多。”我白了方誌鵬一眼,不大高興地說。“唉,不管怎么說,只要有個正經事做就對了。”這是發自王姨內心的話,“但願他能好好做事,千萬不要辜負了王奶奶的一片苦心喲!”同樣的一句話,出自不同的人的口中卻有不同的意思。還是凌翀回來做清潔工的這個話頭,從羅小虎口中說出卻是何其難聽以下的對話是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後--“照我說,三百六十行,也就這一行配他幹了。王奶奶可真會量材路用啊!哈哈!”羅小虎一口乾了一大杯啤酒後,怪聲怪氣地說道,“他媽的,這小子本來就是一堆垃圾嘛!垃圾跟垃圾打交道,真是相得益彰啊。有趣,有趣!”這三個夥伴喜歡聚在一起痛飲一番,有時在表哥家,有時在方誌鵬家,當然有時也在羅小虎家;除了有特殊原因,他們很少下館子,更不用說上酒樓了。照他們的話說,這樣喝起來既實惠又自由自在。今晚這頓酒是在表哥家喝的。本來,他們喝酒的時候我是很少在場的,但今晚我有事過來找姨媽,就被他們硬拉著在桌旁坐下了。得,大熱的天,索性也喝他兩杯冰啤。酒一下肚,話匣子便打開了,而今晚的話題便是凌翀。一提到凌翀,我就發現羅小虎下意識地摸了下他那邊裝著顆假眼珠子的臉頰,那付神情要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不誇張的說,他那咬牙切齒的聲音四座都聽得見。“王奶奶真是太精明了!”表哥笑得前仰後合,“這當口給這小子找了這么個空缺,真是巧妙得不得了哇!哈哈!來來,滿上。”“我真恨不得痛痛快快地揍那小子一頓!”羅小虎又一口喝下大半杯表哥剛給他倒滿的啤酒,突然從牙縫裡蹦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知為什麼,我馬上領悟到這是羅小虎的一句真心話,不由得驚訝地盯著他的臉。只見他橫眉豎目地又接著說道:“我認為這是老天爺有眼,把這小子送了回來,讓我在今生今世有報這毀目之仇的機會。老天爺開眼啦!”“你,你想乾什麼?”我大吃一驚,問道。“乾什麼?哈,這還用問嗎?!”羅小虎仿佛也把我當成了仇人似地,朝我瞪起了鈴鐺大的一隻眼,用一種很可怖的聲音說道,“二十年啦!我整整等了二十年啦!難道,這深仇大恨就這么算了嗎?哈哈!哥們,我虎仔今天可真高興呀。來,幹了!”“等等,等等。我怎么愈聽愈覺得你突然糊塗了呢!”我著急地說,“你先冷靜一下好不好?聽我說,凌翀以前就算曾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或者犯過罪,可他已經判過刑、伏過法了呀。也就是說,他已經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對這樣的人,你怎么還能再跟他講什麼仇啊恨的?怎么還能找他......”“喲,我的未來的好二嫂呀!”羅小虎打斷我的話,用一種讓人聽了很不舒服的腔調說道,“我怎么聽著聽著,覺得你胳膊肘往外拐了呢!哼,姓凌的那是個什麼東西,還能算個人嗎?不,那是一堆垃圾,人所不恥的垃圾!判過刑、伏過法,那是他應得的,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可是,那樣就能什麼事都完結了嗎?我這裡還沒完呢,除非他能賠我一顆眼珠子,否則,哼哼!”“你這是強詞奪理!”我也不讓步,嚴厲地對他說,“對於一個刑滿釋放人員,你的這種想法是不對的。你想想,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對伏過法的人員還不放過,還想追究過去的一切,那,社會上不是會亂了套?”“我才不管他社會上會不會亂了套,反正老子一輩子都忘不了這毀目之仇!”羅小虎狠狠喝下一大杯啤酒,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近似吼叫地說道,“哥們,都聽著:我虎仔今天晚上可不是喝多了在說醉話!我以我這顆被毀了二十年的眼珠子起誓,除非那姓凌的再滾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否則,老子不會讓他有安生日子過的。”“對,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表哥和方誌鵬異口同聲地說道,嘿,十足的哥們義氣!“你......”我急得差點嚷了起來,“你們可別胡來,啊!”於是,為了這件事,或者確切地說,為一個和我根本就不相識的人說話,我第一次居然和這三位最要好的朋友爭得面紅耳赤,尤其是羅小虎,最後還鬧了個不歡而散;並且,我告辭姨媽後還拒絕方誌鵬送我回家,一來我心裡真的有氣,二來姨媽家和我們家相距頂多一百步,況且這時候還不是很晚,我才不喜歡方誌鵬那付粘乎勁呢。從姨媽家到我們家,要經過那扇既熟悉又陌生的木板門。說它熟悉,是十年來我從它跟前經過了無數次,儘管在清風巷的小洋樓鱗次櫛比的今天,這扇又舊又破的木板門顯得太不起眼了,或者乾脆說就是多餘的,但它畢竟是存在的,而存在的就必然是熟悉的--這是我的邏輯;說它陌生,確實是比什麼都陌生,因為這十年裡頭,我從沒見它打開過,準確地說,這十年里根本就沒有人去碰過它,人們似乎不是把它當做一扇門看待,而是一堵牆,一堵永遠都不會變動的“死牆”。而對這樣一堵“死牆”,你不覺得陌生嗎?然而,今天不同了,那扇木板門已經被人打開了。王奶奶在那扇木板門“塵封”了這么多年的今天,首次打開了它,並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把它裡面的那間屋子徹底地打掃了一番。我晚飯後去姨媽家,從它跟前經過時曾有意無意地發現那鐵扣子上雖然仍掛著一把鎖,但已經不是以前生滿了銹的那一把了,而是一把亮鋥鋥的銅鎖。現在,我又從這扇門前經過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我不但放慢了腳步,而且還拿眼看著它。我看到了,那扇幾乎被人隨便一腳就能踹開的門板縫裡,透出了微弱的燈光。那燈光,儘管微弱,但它卻在告訴過往的人們:這屋子已經住人了!第二章 好多年來,我一直有一個早起 的習慣。今天也不例外,五點半左右就起了床。瀨洗畢,喝了一大杯涼開水,就挎上那隻裝著英語書本和電子詞典、復讀機等學習用品的花布包出了門。除非遇上壞天氣,一年裡的絕大多數清晨我都習慣到巷尾的小溪旁學習;那兒空氣清新,流水淙淙,確實是個學習英語的好所在。開門出來,躍入我眼帘的是一幅近三、四天來第一次感覺到的景象:整條巷子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光亮的水泥路面上真一塵不染,更不用說有一片落葉了。每天一出門就看得見的那個公共垃圾箱裡的“垃圾山”也不見了,就像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似的。無疑地,這一切都是那個新來的清潔工的勞動成果了。我下意識地作了個深呼吸,仿佛有好幾個早晨因為有那堆“垃圾山”的存在而沒有這樣痛快地呼吸過似的。在經過那扇一向被人們視之為多餘的或者來往經過的人們根本就不屑一顧的木板門時,我又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我看到,門是虛掩著的,和昨天晚上經過時一樣,只是屋裡沒有燈光。雖然天還未大亮,但我已經能夠看到那個比一般的略顯低矮的門洞明顯比以往乾淨多了。一輛有著綠色外殼但色彩已然剝落殆盡的垃圾車停在巷尾。對清風巷的老老小小來說,這輛特殊的車子可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它就是幾天前剛剛告病返鄉的老清潔工劉駝子的“專用車。”此刻,這輛車子停著的地方,正是這幾天來被街坊四鄰大提意見的那堆磚土“山”前。那堆磚土“山”是孫、劉兩家搞裝修時堆起來的。孫、劉兩家雖是緊鄰,但關係一直不大好,把裝修時拆下的土啊磚啊堆在這裡後,互相推託,誰也不願找人來清理,儘管左鄰右舍意見很大,但他們兩家就是誰都不理。一個上身只穿著件白背心的人在清理著這堆磚土“山”。我遠遠望去,只見他一畚箕一畚箕地把那些磚土裝進車斗里;顯然他已經幹了有一會兒了,因為那堆足足能裝一卡車的磚土“山”已經被挖走了一半。無疑地,那人就是凌翀。不知為什麼,一個很想看一看這個帶著點兒傳奇色彩的人物的廬山真面日的欲望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因此使得我在朝著他那個方向走去的同時,兩眼不由自主地緊盯著他看,儘管他在我視線內的老是背部。當我走到距離垃圾車不到十步的時候,無巧不巧,凌翀剛好站直身來,並轉過來把一畚箕磚土倒進差不多已經裝滿了的車斗里;這下我和他正正地打了個照面。一張對我來說簡直可以用刻骨銘心四個字來形容的熟悉的臉孔一下子躍入我的眼帘!這是一張五官端正但略顯清癯的臉,這是一張讓人看上一眼就不免對其有那種斯斯文文的印象的臉。儘管由於高強度的勞動令這張在我的深刻的印象中是屬於那種較為蒼白的臉變成紅朴朴的;儘管汗水和塵土把這張臉弄得不那么潔淨,然而我還是一眼就把這張臉認出來了,而且是毫不猶豫地把它認出來的!與此同時,一個深藏在我心裡整整十年之久的名號脫口而出:“‘神腿阿三’!”是的,這只是個綽號,而不是姓名;這個綽號,連同這張熟悉的臉孔,陪伴著我走過了整整十個冬夏!可以說,它們都烙在我的心房裡了。儘管十年沒見過這張臉,沒聽過這個綽號,但在回憶中,在不計其數的睡夢中,我都看到過它和呼喚過它。所以此時此刻,驀地見到這張臉,這個不知被我念叨過幾百遍的綽號,便如同決了堤的洪水那樣地從我的口中噴發了出來!然而,大出我所料的是,凌翀對我的呼喚簡直是無動於衷,仿佛我呼喚的根本就不是他似的。他只木然地朝我看了一下,臉上可以說一點兒異樣的表情也沒有。他倒下一畚箕磚土,又轉過身彎下腰去幹活了。我大為詫異了:為什麼我的這一聲呼喚他竟然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怎么會這樣?難道他沒聽清楚?是的,一定是的!於是,等他再次轉過臉來的時候,我又用一種比剛才那一聲呼喚更加激動的聲調叫道:“‘神腿阿三’!”這回他站住了,但臉上好像仍然沒有絲毫反映。他邊用慢動作把一畚箕磚土倒在車斗上(顯然是不讓已經差不多滿車了的磚土掉下點來),邊看也沒看我一眼地用一種近乎冷冰凍的口吻說道:“你認錯人了。”這五個字,顯然是說給我聽的,但看那樣子,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不會的,不會的。”我急了,用一種近乎於嚷起來的聲調說道,“我沒認錯人。你就是‘神腿阿三’,你是的!”凌翀沒再作聲,那樣子好像不想再回答我。我呆呆地看著他把鋤頭和空畚箕放在車上,然後走到車前,彎腰扶起車把,顯然要拉車走人。我更是焦急了,快步到他身旁,激動萬分地說道:“我怎么會認錯人呢?不會的。還記得十年前的秋天,在觀音山上,你救過我呀!你是我的恩公,我一輩子都會記住你的。你就是‘神腿阿三’啊!”凌翀的臉上好象抖動了一下,但那是一瞬間的事,或者說根本就是我的幻覺。我原以為聽了我這幾句激動無比的話他會有所反應的,沒想到他仍是看都沒看我一眼,彎著腰,拉著車,只顧朝前走去。我木然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目送著他。“難道.......難道我真的認錯人了?”直望著凌翀和他的垃圾車在三十米開外的一個拐角處消失,我才驚詫地這樣問自己道。但隨即又否認了這個疑問:“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決不會認錯人,不會的。他是我的恩公,他是‘神腿阿三’,他一定是的,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反覆地這樣自言自語著,先是肯定自己的眼睛,但很快又有些動搖了,因為方才凌翀那付毫無表情的面孔又出現在我的眼前,他所說的那冷冰凍的五個字又迴旋在我的耳畔,於是我又這樣對自己說道:“他為什麼矢口否認他是‘神腿阿三’?瞧他那付神情,分明是我認錯了人。可是......不可能呀!難道說,世界上真有長得這么相像的?真的有嗎?”我的心情激動得好久都平靜不下來。這幾分鐘裡所發生的一切,對我的震撼真是太大了!我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才茫然地走到溪邊,在我平日裡坐的那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往常,每每在此時此地,我的心情都 跟身旁潺潺流過的溪水一樣清澈無比,可是這時的我卻是心潮起伏,別說跟身旁的溪水比了,就是跟大海的驚濤駭浪比恐怕也不為過。漸漸地,我的眼前浮現出十年前那可怕的一幕--觀音山,在城南四十公里外,因為山上有一座觀音寺而得名。觀音寺是一座千年古剎,規模雖說不上宏大,但卻遠近聞名,並且蜚聲海外。據說,自古以來觀音寺一年四季都是香火鼎盛,因為那裡的菩薩特別靈,籤詩特別準。改革開放以來,有華僑自發捐款,於九十年代初把寺廟重修得金碧輝煌,並且重塑了觀音菩薩金身;而從那時候起,前來進香求籤的善男信女就更多了。不過,十年前我跟隨爸爸、媽媽前往上香的時候,觀音寺正在重新修繕初期,遠沒有現在的熱鬧。那年我十六歲,照奶奶的話說還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姑娘家。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星期日,確切地說,是那年的十月十一日,因為那天所發生的事件是我永生難忘的,所以即使是忘掉我的生日也忘不掉那一天!吃過中飯,我就跟著特地從香港回來燒香的爸爸、媽媽上了一輛我們包下的的士,望觀音山出發了。那年是我們現在住的這幢樓房落成的第一個年頭,爸爸、媽媽是上觀音寺還願的。抵達觀音山下的時候還不到下午兩點。觀音山與其說是一座山,倒不如說是一座大土丘,因為它方圓雖廣,卻並不高;觀音寺依山而建,山門雖在半山腰,後門卻幾乎到了山頂。我們只花了將近二十分鐘就來到了觀音寺的正殿,也就是圓通寶殿。我是第一次到觀音山的,原本生來就對什麼都感到好奇的我乍到這樣一個陌生地方,好奇心便又由然而生了。於是,只陪著爸爸、媽媽朝觀音菩薩拜了幾拜,便悄悄離開了大殿,四處走走看看去了。因為那些日子觀音寺正在修繕中,那天前往進香的人不是很多,而且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正殿里,其他的地方除了土木工人之外,就只偶爾看見一兩個出家人走過。我東張西望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寺後。我們說過觀音寺是順山勢而建的,前低後高,當時我信步來到寺後,也就等於爬了一大截山了。我從一個洞開的小門出了寺,看見這裡山石磷峋,樹木蔥蔥,覺得比寺里更好玩,便朝前走去,登上一塊大岩石。正當我興高彩烈地賞玩著山景的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兩個人來,一下子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到現在還能夠清楚地記著這兩個人的“尊容”:一個從左邊的額頭開始,經過左眼角直到臉頰的一半有著一道十分顯眼的刀疤,另一個則是禿子,整個腦殼光得都連一隻蒼蠅也站不住的大禿頭。兩人的都在二十五歲左右,並且都是當地普通農民的打扮。當時,我陡然看見這兩個人,嚇了一大跳,趕忙轉身要跑回寺里去,可萬沒想到那兩個歹人竟然攔住了我的去路,並且淫邪地朝著我笑。我驚怒交加地問道:“你們......想乾什麼?”“乾什麼?嘿嘿!”刀疤臉故意捅了那個禿頭一下,用一種十分難聽的腔調說道,“這位小姐問咱們想乾什麼。你說呢,兄弟,咱們想乾什麼哪?”“我們只想請小姐陪著看看風景,別無他意。”禿頭一邊□著一邊用一種極為輕薄的口吻對我說道,“其實呀,這裡的風景本來只是一般,但此刻有你這么個天仙般的美女在呀,卻變得漂亮和優雅了許多。我們哥倆今天興致好,就想請小姐一起觀賞觀賞風景,並無他意。”說著,那兩個畜性竟然對我動手動腳。我驚恐萬分地往後退,一邊嘴裡大聲叫鹹著“爸爸、媽媽。”刀疤臉撲上來,一手抱住我,一手捂住我的嘴,使我叫不出聲來;禿頭則抱住我的雙腿,兩人一下子把我抬了起來。當時我想喊卻喊不出來,雖然沒命地掙扎,但在兩條彪形大漢的控制下只能是白費氣力;明知徒勞,我還是極力反抗,直到耗盡最後一點力氣。當時,我心裡已然明白:落入了歹人的手裡了,最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我多么後悔呀,後悔不該離開爸爸、媽媽身旁,更不該獨自到這該死的地方來!那兩個歹徒把我抱進一個山洞裡,便狠狠地把我扔在地上。那時候我已經是筋疲力盡,甚至可以說已經差不多是半昏迷狀態;當身體碰在堅硬的大石頭上面時,疼痛感才使我又完全清醒過來,但我連一點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張開嘴想呼救,那個刀疤臉又把我的嘴巴捂住了。“小丫頭片子,給我老實點!”禿頭凶相畢露,惡狠狠地威脅我道,“只要你乖乖地陪咱哥倆樂樂,就不會弄傷你,否則,惹惱了老子,就先奸後殺!”我嚇得整個身子縮成了一團,而那兩個畜性卻撲上來亂抓我的衣裳。當時,我絕望得只有眼淚汪汪......就在那個萬分危急的時刻,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洞口--不,那是老天爺可憐我給我派來的救星!洞中比較昏暗,那人又是面朝里站著,再加上我由於過度的驚嚇,所以一時看不清他的臉,更別說他臉上的表情了。但我堅信,那時候他一定是一種疾惡如仇的表情,正所謂惡向膽邊生!因為,我看見他在洞口上的時間連十秒鐘都不到,還沒等那兩個歹徒回過神來就衝進來了。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著那時他對付那兩個歹徒的情景:他全是用的一雙腳,就是表哥他們常說的“腿功,”那出腿的速度可謂閃電般快,只眨眼的工夫便把我從魔爪中解救出來了。“你快出去!”在逼退那兩個歹徒的同時,他用一種命令式的口吻對我說道。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他總共跟我說了三次話,這是第一次,也是最短的一次。可就在我掙扎著想爬出洞去的時候,猛然看見那兩個歹徒手裡都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來,登時嚇得攤在了地上,動彈不得了,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顯然,我眼前的這三個人是相互認識的--只見那禿頭用刀指著我的恩公,狼一樣地嚎叫道:“‘神腿阿三’,你、你他媽的又來攪老子的好事!今天,我們哥倆可要跟你拼了!”“神腿阿三”?我的恩公叫做“神腿阿三”!我就是從禿頭的口中聽到“神腿阿三”這個名號的,而從那刻起,這四個山一樣重的字就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裡了。當時,我聽到我的恩公用一種審判者的口吻嚴厲地說道:“你們這兩個畜牲,為什麼專幹這傷天害理的事!上回我念你們是初犯,饒了你們,並警告你們若再作惡被我撞上就決不輕饒,你們應該沒有忘記吧?我‘神腿阿三’一向是言出必踐的,這一點你們不會沒聽說過吧?今天,你們又叫我撞著了,這是天意,也是你們合該倒霉;你們自己說,我該怎么處罰你們呢?”“你別張狂!”刀疤臉晃動著刀子,丟開了架勢,一邊發狠道,“上回我們哥倆是赤手空拳,今天可是手裡有了傢伙,不怕你他媽的什麼神腿還是鬼腳!小子,今天咱們冤家路窄,正好老帳新帳一塊算。他媽的,不怕死就放馬過來!”接下來,我眼前出現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搏鬥!我多么擔心啊,我的恩公是手無寸鐵,而那兩個歹徒手中卻各有一口尺把長的利刃,簡直太危險了!然而,在我還來不及祈求上蒼保護我的恩公的時候,這一場兇險萬分的格鬥隨著兩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殘叫聲的響起而宣告結束了。這時,我眼前出現的情景是:我的恩公背向我站著,顯然他始終都在保護著我;而那兩名歹徒分別躺在一旁,不再吭聲,分明都已經昏死過去......我是被我的恩公攙扶著走出山洞的,因為由於過度的驚嚇和方才的拚命掙扎,我有點虛脫了。在洞口,在陽光下,我終於看清楚了我的恩公的臉孔:一張年青的臉,一張令我永生難忘的臉!同時,我也看到了他左臂受了傷--鮮血透出了袖子。我驚恐地問道:“你、你受傷了?要緊嗎?”“沒事,擦破了點皮。”他微笑著回答我,一付不以為然的樣子。這是那天他第二次跟我說話。說完這句話,他脫下了夾克衫,幫我披在身上,這時我才發覺自己身上的衣服被那兩個歹徒扯得不像樣子了。我登時把臉漲得通紅,下意識地把那件還帶著他的體溫的夾克衫使勁地往身上裹了裹。只見他斂起臉來,用種大哥哥對小妹妹說話的口吻說道:“外面壞人很多,以後不許獨自出來玩了,特別是到這種地方玩。今天要不是天幸叫我撞上,那後果可不堪構想。你不知道,那兩個壞蛋簡直沒有人性,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瞧,那是不是你的爸爸、媽媽找你來了?”這是那天他第三次跟我說話,也是說得最多最親切的一次。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的確是爸爸、媽媽邊呼喊著我的小名邊往這裡找來了;當我大聲回答了爸爸、媽媽後轉過頭來的時候,我的恩公不見了,就象一股青煙似地消失了......“難道,難道世界上真的有長得這么相像的?”我從遙遠的回憶里醒轉過來,又反覆地這樣自己問著自己,“難道他們真的不是同一個人?真的只是長相酷似而已?”是的,凌翀確實和十年前的“神腿阿三”長得太相像了,不,簡直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甚至連他們說話的聲音也似乎是一般無二的!只是......只是什麼呢?我挖空心思地把回憶中的“神腿阿三”拿來和凌翀比較,或者把現實中的凌翀拿去和“神腿阿三”比較,儘可能地想從中找出哪怕是一點能證實方才凌翀回答我的“你認錯人了”的地方。然而,越比較越覺得相像,越是覺得相像就越仔細地比較。突然,我找到了一點...... 對,是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眼神!我清清楚楚地記著,十年前,在那個可怕的山洞外面我曾和我的恩公四目相對過,儘管時間極短,但他的眼神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了。不錯,那是兩道令我終生不忘的眼光,它們是何等炯炯有神,簡直是兩道閃電,兩把犀利的劍!我也曾天真地把方誌鵬的眼神和我的那位恩公的眼神作過比較,儘管方誌鵬體格比他強健,相貌比他英武,可是眼神卻遠沒有他的銳利!對,如果說凌翀和我的那位恩公什麼地方有一點點不一樣的話,那就是眼神了。方才我也曾和凌翀的眼睛對視了一下,儘管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此刻回憶起來竟是那么的清清楚楚。那兩道眼光,暗淡、呆板,甚至給人有渾濁的感覺,和我那位恩公的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是的,這就是唯一不同的地方了。這時候,我的心情雖然平靜了許多,但明顯的無法再學習下去了;稍坐了一會,只得回家。路過剛才凌翀勞動著的那個地方時,雖然那裡仍是空無一人,但我仍然放慢了腳步。說心裡話,我很想再看一眼那個險些被我認作是恩公的人。隨後,在從凌翀家的門前經過時,我不由自主地特別留神那扇我以前可能不曾正眼看過的木板門。它和剛才我經過的時候一樣,依然是虛掩著的。第三章我的臥房的衣櫃裡藏著一件對我來說是極其珍貴的東西,十年來,它一直陪伴著我。它就是當年“神腿阿三”給我披在身上的那件夾克衫。十年前的那天回家後,我就把它整整齊齊地摺疊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我的衣櫃裡,打算將來有一天找到了我的恩公好親手交還給他,並向他補謝相救之恩--因為那天由於過度的驚嚇,我竟連一聲“謝”字也沒向人家道出來,為這,不要說是我,就是我們全家,至今還是耿耿於懷的呢!因為四十分鐘前差點把凌翀誤認做我的恩公“神腿阿三”的緣故,我本來已經平靜了好些年的心情又如同一石激起了千層浪,十年前那件極其可怕的往事象走馬燈似地老是出現在我的眼前。無疑地,就是因為看到凌翀,才又不斷地讓我回想起我的恩公的音容笑貌來。這時候,我又一次把那件夾克衫從衣櫃裡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好幾年前,媽媽就教我用一種塑膠的真空袋把它裝著,說是這樣才能珍藏得更久。塑膠袋是透明的,從外面就能看到那件夾克衫。那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夾克衫,顏色是深灰的,布料是卡基的,一點兒特別的地方也沒有。我在摺疊這件“聖物”的時候,特意把那隻沾著血跡的袖子擺在上面,因為那是我的恩公的血,是我的恩公為了救我而流的血,我得經常看到它,並且要很容易就能看到它。此刻,我把這件裝在真空袋裡的夾克衫輕輕放在床上,用手撫摸著,心潮起伏,浮想連翩,以至奶奶是什麼時候走進我的房間的竟然一點兒也沒察覺。“又在想你的恩公啦?”每當看到我對著這件夾克衫發獃的時候,老人家總是這么愛憐地問道。“奶奶,知道嗎?我看見他了!”我沒有回答奶奶的問話,因為那根本就用不著回答;而此刻老人家的這么一問,登時讓我激動無比,於是忍不住叫了起來,“我真的看到他了,奶奶!”“犯傻了不是,這孩子!”奶奶撫摸著我的頭,心疼地說道,“奶奶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象你這般的想啊,早晚得想出毛病來。這不......唉,傻丫頭,相救之恩咱們永遠記住就是了,你也看到奶奶經常在佛祖跟前為恩公祈禱呢;至於什麼時候能讓咱們有幸找著恩公,那可是天意啦。你老是這樣傻傻的想可不是事,你說對嗎,孩子?”“奶奶,這回我可不是傻想。”我認認真真地說道,“我真的看見他了。”“什麼?”奶奶發覺我當真不是在說傻話,頓時也感到詫異,於是趕忙問道,“你當真看見他了?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很顯然,奶奶的心情也有點激動了。“就在剛才,在巷尾。只是......”我猶豫了一下,喃喃自語道,“只是我沒敢百分之百的確定那就是他,因為那付眼神......眼神......”“眼神怎么啦,孩子?”奶奶好象比我還要著急了,“你在說什麼話啊?奶奶怎么就越聽越糊塗了呢?你先定定神,慢慢跟奶奶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於是,我把大約一個半小時前遇到凌翀的情景,詳詳細細地向奶奶敘述了一番。奶奶雖然靜靜地聽著,但布滿皺紋的臉上卻不時地抖動著,分明很是投入。直到我的敘述完畢,老人家才用疑惑的語氣問道:“當真除了那付眼神以外什麼地方都像?”見我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她便皺起了眉頭自言自語道,“真令人不敢相信,天底下真有長得這么相像的?該不會是雙胞胎吧?”早飯的時候,王姨出去買油條時帶回來了一條新聞,而這條新聞比起昨天中飯時的那一條來,對我們家來說,其震撼的程度啊,簡直是有過之而不及!那就是:凌翀不光是自己回來,而且還帶回來了個小女孩,據說是他的女兒!“什麼叫做‘據說’?”我一邊啃著油條,一邊反駁王姨道,“他難道就不興有個女兒?哎,說說看,那女孩子多大啦?長得漂亮嗎?”我很喜歡小女孩,長得愈漂亮、愈乖巧的我就越喜歡。聽說凌翀有個女兒,不知為什麼竟使我特別的感興趣。“其實,我也沒看到過。”王姨聳了聳肩,說道,“街坊們都在言論著哩,而且,什麼樣的猜測都有。我想,如果是一個完整的家庭回來,也就是說,如果凌翀是帶著老婆孩子一塊兒回來的,街坊們應該就不會懷疑那孩子是不是他的女兒了,對吧?可問題是,凌翀只帶著他的女兒回來,這就難怪讓人家說三道四的了。你們也知道,咱們這巷子裡也不乏一些喜歡說閒話的人。不過,我還聽說那小女孩長得有點象凌翀;至於她的年齡嘛,說是七、八歲吧。”一個沒娘的小女孩,而且只有七、八歲,尤其是凌翀的女兒,這下子更加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不,應該是好奇。她為什麼沒有媽媽呢?或者說她的媽媽為什麼沒有和她一起隨她爸爸回來呢?這樣的好奇,我真恨不得馬上就能得到滿足!我的眼前又出現凌翀的面孔,儘管剛才只是級短暫的一次照面,但由於我始終把它和我的恩公的相貌密切地連繫在一起(當然僅除眼神之外),所以印象特別的深刻:那是一張略有點兒長的臉,看上去有點清瘦;淡淡的眉毛下面有一雙眼角比一般人都長點兒的丹鳳眼;高挺、筆直的鼻樑也好象有點兒特別;嘴巴偏闊了點兒,下嘴唇比上嘴唇稍厚,也顯得更飽滿。可以說是五官端方的一類,但對於一個男子漢來說,又稍嫌過於清秀和書生氣。當然,我的恩公“神腿阿三”的容顏,在那清秀和書生氣裡頭更透出一股常人無法比擬的逼人的英氣!不管怎么說,若是那個小姑娘真的長得象她的爸爸的話,我敢斷言:那一定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我很快就親眼看到了那個小姑娘,並且還和她拉上了呱。今天是雙休日,原本就和奶奶約定今天要陪她老人家去逛街的。早飯後,稍微收拾了一下,我們祖孫倆便出了門。由於好奇,我一跨出我們家的大門,兩眼就不由自主地朝斜對過的凌家的那扇門望去。這回門是開著的,奇怪的是門口圍著好幾個鄰家小孩,正朝著屋裡嘻笑著。“奶奶,我過去瞧瞧。”我說著便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凌家門口。這下我看明白了,門口這些小孩原來是在朝屋裡的一個小姑娘嘻笑嘲罵呢,而一個大點的男孩竟然把身子靠在門上,顯然是不讓屋裡的人關上門。只聽這些孩子七嘴八舌地嘲罵道:“你爸爸是個壞蛋!”“你爸爸是個小偷!”“你爸爸是勞改犯!”“你是歹人的女兒!”屋裡的小姑娘嗚嗚地哭著,但也不示弱,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反覆地回駁道:“我爸爸是好人!我爸爸是好人!”“怎么就沒人管管這些孩子!”我氣極了,對門口這些孩子大聲斥道,“你們這是乾什麼?這是欺負人,懂嗎?阿花,你年齡最大,幹嘛還這么不懂事?對咱們的新鄰居能這樣嗎?”那個叫阿花的小姑娘沖我吐了下舌頭,扮了個鬼臉,便一溜煙跑開了;其他幾個也跟著一轟而散,凌家的門口登時靜了下來。我朝屋裡瞧去,只見一個小姑娘倦縮在一個暗暗的角落裡,還在不住地抽咽著。我心裡非常難受,趕忙跨進門,來到小姑娘身旁,蹲了下來,一邊撫摸著她,一邊哄道:“別哭了,別哭了。小妹妹,聽阿姨的話,不要再哭了,啊!那些哥哥姐姐都是在跟你逗著玩的呢,咱可別讓他們逗哭了,更別叫他們笑話,你說對嗎?”“爸爸是好人,爸爸是好人。”小姑娘抽抽搭搭地重複著這句話。“對對,爸爸是好人。阿姨說了,他們是在逗著你玩的。”我掏出手絹,邊輕輕地替她擦著淚,邊打量起她來。的確,和我想像中的一樣,這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儘管屋裡光線不足,但我還是從輪廓中看到了她的臉蛋兒。遺憾的是,鼻子眼睛沒法看得清楚。這時,小姑娘止住了抽噎,怔怔地看著我。我親切地問她道:“小妹妹,告訴阿姨,吃飯了嗎?”她沒吱聲,只是搖了搖頭。我站起身來,藉機四下里環視了一番,只見這個屋子的面積大約在十五、六平方,除了一個門外,就只有一個窗戶,是開在後面牆上的,窗外不到一米外是別人的牆壁,所以這個窗子的功能只是通風而非採光;屋子裡的家具很簡單,除了一張床,一座櫥,一張桌子和大大小小几張凳子外,幾乎別無他物,更沒有我想看到的這家主人做飯用的炊具什麼的了。當下,我不假思索地說道:“小妹妹,你稍等一下,阿姨馬上給你拿吃的來。”“別、別。”小姑娘一把抓住我的手,說道,“爸爸說他一會兒回來就會帶吃的來的,真的。”正在這時,我聽到門口奶奶在和誰打招呼的聲音。喲,原來是王奶奶來了!馬上,我眼前出現了一個讓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是個十分幹練的老婦人來。在老婦人當中,王奶奶算是人高馬大的了,因為她是山東人,是解放戰爭時期跟隨在部隊里當連長的丈夫南下的。別看她已經七十有七,可身板硬朗,腿腳靈便,行動做事都起嗎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二十歲。她有一口外地口音的本地話,聽起來雖有點兒彆扭,但挺親切的。“來來,吃早點啦!”王奶奶一進門就笑哈哈地說道,“小娟啊,餓了吧?瞧瞧,太奶奶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來啦。”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帶來的麵包、油條和豆漿放在桌上,然後跟我打招呼道:“阿芳,你也過來關心小娟哪?好,好。”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好說,“您老費心了。”“不費點兒心哪成。”王奶奶爽朗地笑了一下,說道,“瞧這父女倆初來乍到的,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呀,就惦記著這孩子這會兒還沒吃東西呢,果不其然吧?阿翀也真是的,昨天到家的時候天都晚了,我叫他今天什麼活都先別忙著做,家裡頭該置的都去給我置齊了;沒曾想他一大清早就出去幹活啦,到現在還不回來,也不管女兒餓了沒有。來來,小娟哪,到太奶奶這兒來,咱們吃早點囉。”原來,這小姑娘叫做小娟。只見她走到王奶奶跟前,一本正經地說道:“太奶奶,爸爸一會兒就回來了;小娟要等爸爸一塊兒吃。”“瞧這小死心眼兒!”王奶奶一把把小娟摟到懷裡,嘴裡雖然么說,可聽得出心裡是百般愛憐。她深情地撫摸著小娟的後腦勺,一邊對我和剛剛走進屋來的奶奶說道:“這孩子多懂事啊!我就是心疼這孩子才硬是把他們父女接回來的。不管怎么說,孩子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了,說什麼也得回到咱城裡來念書哩。你們說對不?”我和奶奶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後來我才知道,在回來之前,凌翀父女倆一直住在遠郊的一個鄉村里,一個偶然的機會,王奶奶遇到了他們,幾乎磨破了嘴皮才把凌翀動員回來;而使得凌翀樂意回來的最大的動力,自然是女兒小娟上學的問題了。據說王奶奶還向凌翀保證過,說她有能力把小娟送進某一所重點國小。有王奶奶這樣一位古道熱腸的老人在,我們祖孫倆就沒有再呆著的必要了。當下,我們便告辭出來。臨走時,我對小娟說道:“小妹妹,阿姨就住在對面,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來找阿姨,好嗎?”“謝謝阿姨。”這是小姑娘對我的很有禮貌的回答。離開凌家後,一路上我和奶奶都在談論著這對父女,尤其是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可以這樣說,小娟給我的震撼也是夠大的。一個多么乖巧多么惹人愛憐的小姑娘啊!我甚至後悔剛才沒有向王奶奶打聽打聽小姑娘的媽媽......因為越是覺得那小姑娘可疼可愛,就越想知道她媽媽的情況,也許這就是我的本□□?就在我和奶奶在凌家呆著的那一小會兒,出了一件事,也就是因為出了這么一件事才耽誤了凌翀給女兒帶早點回來的時間。這個事件(應當稱之為一個事件吧)是過後我才知曉的,不過為了能使咱們的這個故事更有趣味性,我想我還是提前把它表述一番為好。--除非有極特殊的原因,“清風三俠”每天天沒亮就到巷口集合,然後各騎上自己心愛的摩托一起到市體委的拳擊訓練館去練拳,照他們的話說這就叫做“聞雞起舞”,是從古至今每一位武學之士都必須做到的。今天,他們也不例外。通常,他們都訓練到七點左右就回家用早餐,而後各自去上班;但遇上雙休日或其他節假日,他們或是多練一會兒,或是乾脆就在體委的食堂里用早餐,而後另作安排(他們總是有許多“節目”)。今天,他們多練了一會兒,直到八點左右才歇下來。“喂,哥們!瞧瞧那是誰呀?”快到巷口的時候,羅小虎突然嚷了起來,隨即又說,“咱得教訓教訓他,讓他懂得從今往後怎么過日子!”原來他看到了凌翀正拉著空垃圾車迎面而來。羅小虎蠻橫地把他的“本田仿古”上前一橫,攔住了凌翀;表哥和方誌鵬的兩部“本田CBT”也在兩旁停了下來。三個人騎在各自的愛車上,威風凜凜的,那架勢真有點叫人不寒而慄。“喂,小子!”羅小虎竟然一隻腳踏在凌翀的車把上(這時凌翀也停了下來),盛氣凜人地說道,“把你的狗眼睜大一點,看看爺爺是誰!”很明顯,他這是在向凌翀尋釁。後者抬起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用幾近無神的眼光瞧了他一下,搖了搖頭。“什麼?!”羅小虎惱怒地叫了起來,“你敢說你不認識老子?你他媽的,瞧瞧老子這隻眼睛,這可是你二十年前的‘傑作’!還記得嗎?你看看我,媽的,你小子為什麼不敢看我!你這是做賊心虛!哥們,瞧瞧這付熊樣,跟一堆垃圾有什麼兩樣?哈哈!”“聽見了嗎,垃圾?”表哥竟然也在凌翀的另一隻車把上踢了一腳。“姓凌的!”羅小虎又罵罵咧咧地道,“如果你他媽的這一輩子就死在了外頭,那咱算罷了,老子這口怨氣也他媽的算認了!嘿嘿,鬼使神差,你卻從什麼地方滾了回來,可見你我的‘緣份’還沒盡哩。狗雜種,給老子豎起耳朵聽好了:從今天起,你小子沒安生日子過了。”“你得為二十年前的事付出代價!”方誌鵬冷冷地威脅道。“請讓開路好嗎?”凌翀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仿佛根本就沒聽見面前這三個人在說什麼似的,反而用一種大出對方意外的平靜的口吻說道,“我還得工作呢。”“什麼?工作?”羅小虎哈哈大笑起來,同時踏在車把上的那隻腳又狠狠地往下用了用力,“哈哈!你這破掃垃圾的,別他媽的褻瀆了‘工作’二字!你回答,剛才老子說的話聽明白了沒有?!”這時候,四周圍來了好多看熱鬧的人,方誌鵬覺得此時此地找凌翀的彆扭有些不妥,於是對羅小虎道:“虎仔,今天先叫這小子認識認識咱哥們,改日再找個好時機讓他嘗嘗傷人致殘的後果。走吧。”“對,今天先放過這小子一馬!”表哥也高聲道。臨離去時,羅小虎又十分不甘願地用那隻踏在凌翀車把上的腳狠狠地在凌翀腰間踹了一下,似乎這一腳方能暫解他的一時之恨似的。而凌翀呢,當然是默默地挨了這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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