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封雲亭,太行人(1)。偶至郡,晝臥寓屋。時年少喪偶,岑寂之下(2),頗有所思。凝視間,見牆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畫。念必意想所致。而久之不動,亦不滅。異之。起視轉真;再近之,儼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環秀領。驚顧未已,冉冉欲下。知為縊鬼,然以白晝壯膽,不大畏怯。語曰:“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極力(3)。”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4),何敢遽以重務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縮,索不得除,求斷屋樑而焚之(5),恩同山嶽矣。”諾之,遂滅。呼主人來,問所見狀。主人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為梅所執,送詣典史(6)。典史受盜錢三百,誣其女與通,將拘審驗。女聞,自經。後梅夫妻相繼卒,宅歸於余。客往往見怪異,而無術可以靖之(7)。”封以鬼言告主人。計毀舍易楹,費不貲(8),故難之;封乃協力助作。既就而復居之。梅女夜至,展謝已,喜氣充溢,姿態嫣然。封愛悅之,欲與為歡。瞞然而慚曰(9):“陰慘之氣,非但不為君利;若此之為,則生前之垢(10),西江不可濯矣(11)。會合有時,今 日尚未。”問:“何時?”但笑不言。封問:“飲乎?”答曰:“不飲。”封曰:“坐對佳人,悶眼相看,亦復何味?”女曰:“妾生平戲技,惟諳打馬(12)。但兩人寥落,夜深又苦無局(13)。今長夜莫遣,聊與君為交線之戲(14)。”封從之。促膝戟指(15),翻變良久,封迷亂不知所從;女輒口道而頤指之(16),愈出愈幻,不窮於術。封笑曰:“此閨房之絕技也。”女曰:“此妾自悟,但有雙線,即可成文(17),人自不之察耳。”更闌頗怠,強使就寢,曰:“我陰人不寐,請自休。妾少解按摩之術,願盡技能,以侑清夢(18)。”封從其請。女疊掌為之輕按,自頂及踵皆遍;手所經,骨若醉。既而握指細擂,如以團絮相觸狀,體暢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則沉沉睡去矣。及醒,日已向午,覺骨節輕和,殊於往日。心益愛慕,繞屋而呼之,並無回響。日夕,女始至。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曰:“鬼無常所,要在地下。”問:“地下有隙,可容身乎?”曰:“鬼不見地,猶魚不見水也。”封握腕曰:“使卿而活,當破產購致之。”女笑曰:“無須破產。”戲至半夜,封苦逼之。女曰:“君勿纏我。有浙娼愛卿者,新寓北鄰,頗極風致。明夕,招與俱來,聊以自代,若何?”封允之。次夕,果與一少婦同至,年近三十已來,眉目流轉,隱含盪意。三人狎坐,打馬為戲。
局終,女起曰:“嘉會方殷(19),我且去。”封欲挽之,飄然已逝。兩人登榻,于飛甚樂(20)。詰其家世,則含糊不以盡道,但曰:“郎如愛妾,當以指彈北壁,微呼曰‘壺盧子’,即至。三呼不應,可知不暇,勿更招也。”天曉,入北壁隙中而去。次日,女來。封問愛卿。女曰:“被高公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來。”因而剪燭共話(21)。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啟而輒止(22);固詰之,終不肯言,唏噓而已。封強與作戲,四漏始去。自此二女頻來,笑聲常徹宵旦,因而城社悉聞(23)。典史某,亦浙之世族(24),嫡室以私仆被黜(25)。繼娶顧氏,深相愛好;期月夭殂(26),心甚悼之。聞封有靈鬼,欲以問冥世之緣,遂跨馬造封(27)。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已,封設筵與坐,諾為招鬼妓。日及曛,叩壁而呼,三聲未已,愛卿即入。舉頭見客,色變欲走,封以身橫阻之。某審視,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滅(28)。封大驚,不解其故,方將致詰。俄暗室中一老嫗出,大罵曰:“貪鄙賊!壞我家錢樹子!三十貫索要償也(29)!”以杖擊某,中顱。某抱首而哀曰:“此顧氏,我妻也。少年而殞,方切哀痛;不圖為鬼不貞。於姥乎何與?”嫗怒曰:“汝本浙江一無賴賊,買得條烏角帶(30),鼻骨倒豎矣(31)!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錢,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願以愛媳入青樓(32),代汝償貪債,不知耶?”言已,又擊。某宛轉哀鳴。方驚詫無從救解,旋見梅女自房中出,張目吐舌,顏色變異,近以長簪刺其耳。封驚極,以身幛客。女憤不己。封勸曰:“某即有罪,倘死於寓所,則咎在小生。請少存投鼠之忌(33)。”女乃曳嫗曰:“暫假餘息(34),為我顧封郎也。”某張皇鼠竄而去。至署,患腦痛,中夜遂斃。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惡氣出矣!”問:“何仇怨?”女曰:“曩已言之:受賄誣奸。銜恨已久,每欲浼君,一為昭雪。自愧無纖毫之德,故將言而輒止。適聞紛拿(35),竊以伺聽,不意其仇人也。”封訝曰:“此即誣卿者耶?”曰:“彼典史於此,十有八年;妾冤歿十六寒暑矣。”問:“嫗為誰?”曰:“老娼也。”又問愛卿,曰:“臥病耳。”因囅然曰:“妾昔謂會合有期,今真不遠矣,君嘗願破家相贖,猶記否?”封曰:“今 日猶此心也。”女曰:“實告君:妾歿日,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遷延於是。請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計必允諧。”封慮勢分懸殊(36),恐將不遂。女曰:“但去無憂。”封從其言。女囑曰:“途中慎勿相喚;待合卺之夕,以囊掛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諾之。才啟囊,女跳身已入。
攜至延安,訪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極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外,類犬喘日(37)。年十六歲,無問名者(38)。父母憂念成痗(39)。封到門投刺,具通族閥。既退,倩媒致辭。展喜,贅封於家。女痴絕,不知為禮,使兩婢扶曳歸室。群婢既去,女解衿露乳,對封憨笑。封覆囊呼之。女停眸審顧,似有凝思。封笑曰:“卿不識小生耶?”舉之囊而示之。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40)。詰旦,封入謁岳。展慰之曰:“痴女無知,既承青眷(41),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仆不靳相贈(42)。”封力辨其不痴。展疑之。無何,女至,舉止皆佳,因大驚異。女但掩口微笑。展細詰之,女進退而慚於言(43)。封為略述梗概。展大喜,愛悅逾於平時。使子大成與婿同學,供給豐備。年余,大成漸厭薄之(44),因而郎舅不相能(45);廝仆亦刻疵其短(46)。展惑於浸潤(47),禮稍懈。女覺之,謂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盡闒茸也。及今未大決裂,宜速歸。”封然之,告展。展欲留女,女不可。父兄盡怒,不給輿馬。女自出妝資貰馬歸(48)。後展招令歸寧,女固辭 不往。後封舉孝廉,始通慶好。
異史氏曰:“官卑者愈貪,其常情然乎?三百誣奸,夜氣之牿亡盡矣(49)。奪嘉偶,入青樓,卒用暴死(50)。吁!可畏哉!”
康熙甲子(51),貝丘典史最貪詐(52),民鹹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誘與偕亡。或代懸招狀雲(53):“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無餘物,止有紅綾七尺,包裹元寶一枚,翹邊細紋,並無闕壞(54)。”亦風流之小報也(55)。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注釋
“注釋”
(1)太行(háng):山名,在山西高原與河北平原之間。這裡指太行山地區。
(2)岑寂:冷清,寂寞。
(3)極力:盡力,竭力。
(4)萍水之人:偶然相遇的人。浮萍隨水,飄泊無定,因此用以比喻偶然相遇。
王勃《
滕王閣序》:“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
(5)焚之: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焚”。
(6)典史:官名,元置,知縣的屬官。清制,由典史掌管緝捕、獄囚等事。
(7)靖:平息。
(8)費不貲:費用太多。不貲,不可計量。
(9)瞞然:慚愧貌。《
莊子·天地》:“
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
(10)生前之垢:指典史誣陷之辱。垢,恥辱。
(11)西江不可濯矣:意謂盡長江之水也無法洗清。西江,西來之江,指長江。濯,洗滌。
(12)打馬:打雙陸也稱打馬。雙陸的棋子稱“馬”,古時閨中流行的類似棋類的博戲。宋
李清照《打馬圖經·打馬賦》:“打馬爰興,樗蒱遂廢。實博弈之上流,乃深閨之雅戲。”
(13)局:棋盤。
(14)交線之戲:一種小兒遊戲,俗稱“翻線”。一人架線於雙手手指,線股對稱成雙;另一人接過,翻成另一花樣;如此輪換翻弄,花樣變化不盡。
(15)戟指:食指和拇指伸直,如戟形。此用以架線。
(16)口道:口中講說。頤指:頷示指點。頤,下頷。
(17)文:文采、紋理;指翻線的花樣。
(18)侑,助。清夢:猶言“雅夢”,對別人睡眠的敬稱。
(19)嘉會方殷:歡會正盛。
(20)于飛:比翼而飛,以喻男女歡會,兩情相得。《詩·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翽翽其羽,亦集爰止。”
(21)剪燭共話:燈下閒談。剪燭,剪去燭花,使燭光明亮。
(22)吻已啟而輒止:意謂話到唇邊總是不說。吻,唇邊。
(23)城社:猶言全城。社,里社。
(24)浙:浙江省。
(25)私仆:與僕人私通。黜:此指休棄。
(26)期(jī基)月:滿一月。
(27)造:登門拜訪。
(28)溘(kè刻)然:忽然。
(29)三十貫索:三十串銅錢。
(30)買得條烏角帶:意謂花錢買了個小小的官職。烏角帶,用烏角圓板四片,鑲以銀邊為飾的腰帶,明代最低級官員的腰飾。
(31)鼻骨倒豎:謂其仰面朝天,傲氣十足。
(32)青樓,指妓院。南朝
劉邈《萬山見採桑人》詩:“倡妾不勝愁,結束下青樓。”
(33)少存投鼠之忌:意謂免得使我受到牽連,請暫住手。投鼠之忌,以物投擲老鼠,應顧忌到砸壞老鼠所盤踞的器物,故古諺語有云:“欲投鼠而忌器。”見《
漢書·
賈誼傳》。
(34)暫假餘息:暫且留他一命。假,貸、寬容。餘息,殘存的氣息,指垂死之身。
(35)紛拿:紛亂,猶言紛攘。
(36)勢分:家勢與身份。
(37)類犬喘曰:像狗在烈日下伸舌喘息。
(38)問名:古代婚禮程式之一。男家具書,請人到女家問女之名。女方復書,具告女的出生年月和女生母姓氏。男方據此占卜婚姻凶吉。這裡指作媒、提親。
(39)痗(mèi 妹):憂愁之病。此據青柯亭本,原作“癖”。
(40)燕笑:指閨房談笑。
(41)青眷:青眼相看:指看中、喜愛。眷,顧視。
(42)靳:吝惜。
(43)進退:為難的樣子。
(44)厭薄:嫌憎鄙視。
(45)郎舅:郎,妻稱丈夫曰“郎”。舅,夫稱妻的兄弟為“舅”。不相能,不相容。
(46)刻疵其短:刻薄地誹謗他的短處。疵,誹謗。
(47)浸潤:日積月累的譖言,如水浸潤。《
論語·
顏淵》:“浸潤之譖,膚受之愬。”
(48)貰(shì 世):賒,借,貸,雇。
(49)夜氣之牿(gù 雇)亡盡矣:意謂良心夾盡。《
孟子·告子上》:“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牿亡之矣。牿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孟子以“夜氣”比喻未受物慾影響的清明純潔的心境。牿,同“梏”。梏亡,指因受物慾束縛而失去善心。
(50)卒:終於。用:因而。
(51)康熙甲子:指康熙二十三年,即公元一六八四年。
(52)貝丘:古地名,在今山東博興東南。《
左傳·莊公八年》:“齊侯游於姑棼,遂田於貝丘。”此指博興縣。
(53)招狀,尋人招貼。
(54)闕壞:殘缺。
(55)小報:小小的果報;指懲罰。
譯文
太行人封雲亭,青年喪妻,十分寂寞,便到府城去散心。有一天正在旅店裡歇息,一陣睡意朦朧,隱隱約約地看見牆上顯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像是一幅畫懸在那裡。起初封生還嘲笑自己想老婆想瘋了,可凝神注視了好半天,畫影並不消失;再湊近細瞧,更清晰了:真真切切一個少女,卻是一臉苦相,伸著舌頭,脖上還掛著繩套。封生正在驚愕不定,那少女卻像要從牆上慢慢走下來。封生知道碰上吊死鬼了,然而大白天,膽子總是壯些,便說:“娘子不必嚇唬小生。您如有奇冤,小生可以為您效力。”這一說,女子身影真地落下來了,說:“你我萍水相逢,怎敢貿然以大事相托呢?然而九泉之下的枯骨,這么多年了,舌頭縮不回去,繩套也脫不掉,實在是苦不堪言。求求您,讓主人砍斷這屋樑,燒掉它,您對我就恩重如山了。”封生答應去辦,影子也就消失了。封生就招呼店主人來,打聽這是怎么回事。店主人介紹說:“十多年前,這裡是梅家的住宅。一天夜裡小偷進來,被梅家逮住了,送到縣府里交給典史。不料典史接受了小偷的三百文錢賄賂,竟誣陷梅家女兒與小偷通姦,要把梅女拘上大堂,讓法醫檢驗。梅女聽說後,就上吊死了。不久,梅家夫婦也相繼去世,宅院就歸了我。這些年,旅客常說見鬼見怪的,可總也沒法兒讓它安靜下來。”封生便把吊死鬼的要求轉達給店主人。店主人一盤算,拆掉房頂換大梁,耗資太大,負擔不起,面有難色。封生便慷慨解囊相助,完成了這項工程。修好之後,封生依舊住在這座房子裡。
夜間,梅女來了,翩翩然一個萬福,向封生表示感謝。言談之間,喜氣洋洋,舉手投足,窈窕輕盈,原來是個十分秀氣的姑娘。封生不禁油然而生愛慕之心,梅女卻悽然而又羞澀地說:“鬼的陰氣,對您是有害的。再說這樣私合,我生前的恥辱,豈不是淘盡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嗎?咱們將來肯定會美滿地結合,現 在還不到時候。”封生忙問:“要到什麼時候?”梅女嫣然一笑,不再作聲。封生說:“喝點酒吧?,梅女說:“我不會飲酒。”封生不禁笑起來:“坐對佳人,光是默默地對著眼兒看,又有什麼味道啊!”梅女說:“我生平的喜好,只有下
打馬棋。可是只兩人下也不熱鬧;再說深更半夜的,也沒處去找棋盤。的確,長夜也夠難打發的,那我就跟您玩翻線花的遊戲吧。”封生只好依他。兩人促膝盤坐,封生叉開手指,梅女翻弄起來。真沒想到,這小小玩藝兒,竟然變幻無窮。工夫一長,封生竟糊塗起來,不知該如何動作了。梅女笑著教他,又用眼神示意,愈變愈奇,愈奇愈妙。封生樂不可支地說:“這真是閨房裡的絕技啊!”梅女說:“這玩法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只要有這兩根線,就可以織成任何花紋圖案,不過一般人不細心揣摩罷了。”夜深了,玩累了,梅女就讓封生就寢。她說:“我是陰間的人。是不睡覺的。你自己歇息吧。我小時候懂點按摩術,願意奉獻小技,幫您做個美夢吧。”梅女開始按摩,先是兩手疊起,輕揉慢搓,從頭到腳按摩一遍。梅女細手所過之處,封生覺得骨肉鬆緩,像醉了似的,懶洋洋的。接著梅女又輕握拳頭細細捶擂了一遍,封生更覺得如同被棉絮團兒敲打一樣,渾身舒暢,妙不可言。擂到腰間,已經閉目合眼,懶懶地要睡了。到大腿,已經沉沉進入夢鄉。
封生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起床後只覺骨節輕鬆,和以往的感覺完全不同,心裡更加愛慕梅女,繞著屋牆呼喚她的名字,卻沒有聲音答應。晚間,梅女才來了。封生心急地問:“你究意住在哪裡?叫我呼喚了個遍!”梅女笑笑說:“鬼哪有一定的住處,總之在地下就是了。”封生忙問:“地下有縫,能容下你嗎?”梅女又說:“鬼不見地,如同魚不見水一樣。”封生握住梅女的手說:“只要能讓你活過來,我傾家蕩產,在所不惜!”梅女笑了笑說:“也用不著傾家蕩產。”兩人又開始玩翻線花的遊戲,直到深夜。封生又苦苦逼迫梅女,梅女說:“你別纏我。有個浙江妓女,名叫愛卿,挺風流標緻的,新近就住在北鄰。明 天晚上我招她來暫且陪你如何?”第二天晚上,梅女果然領來一個少婦,看去約三十歲,顧盼巧笑,媚眼飛情,一派風騷放蕩,這便是妓女愛卿了。三人湊在一起下“
打馬棋”,棋罷梅女告辭,愛卿陪封生過夜。封生詢問愛卿的家世,愛卿含含糊糊,不肯明說,只是說:“您如果喜歡我,就用手指彈彈北間的牆壁,小聲喊‘壺盧子’,我就會來。如果喊三聲還沒人答應,那就是我沒空兒,就別再喊了。”天明時,愛卿果然隱身到北牆上消失了。第二天晚上,梅女一個人來了,封生問愛卿為何不來,梅女說:“被高公子招去陪酒去了。”兩人坐下剪明燈燭敘談起來。正在興濃之際,梅女卻沉默了。一會兒動動嘴唇,像有話要說,可話到嘴邊又不出口。封生再三追問,梅女只是抽泣流淚,始終不肯明言。封生勉強拉她翻線花,到底打不起精神來,四更天便走了。
此後,梅女常與愛卿一起到封生住處來,說笑聲通宵達旦,因而這事傳遍了全城,遠近皆知。恰巧有位
典史,本是浙江的世族,因妻子與僕人通姦,被他休掉了;又娶了一個顧氏,感情倒是很好,不幸才一個多月就死了,所以心裡老是思念她。現 在聽說封生有兩個鬼友,想向他打聽一點陰間情況,看自己與顧氏還有無緣分,於是騎馬來拜訪封生。起初,封 生不肯應承,經不起這位典史苦苦哀求,便設筵請典史飲酒,答應晚間招鬼妓來商量。日落天黑,室內暗下來之後,封生走到北牆,邊敲邊小聲呼喚了三聲。話音未落,愛卿已經出現了。誰知她抬頭一見典史,面色突變,扭頭便走。封生正要上前攔阻,這位典史早已氣得抓起一個大碗猛投過去,隨著“嘩啦”一聲響,愛卿飄然消失了。封生大吃一驚,正要問是何緣故,忽然一個老太婆從暗室里冒出來,開口便罵:“你這貪財害命的黑心賊!你砸壞了我家的搖錢樹!得賠我三十吊錢!”一邊罵,一邊掄起拐杖就打,恰巧打到
典史的頭頂上。典史抱頭哀哭著喊:“那女子是顧氏,我老婆呀!我還正為她年輕輕的死了而哀痛呢,誰想到她作了鬼還不正經!可這與你這老婆子有何相干呢?”老太婆氣沖沖地斥責他說:“你本不過是浙江的一個無賴地痞,花錢買了這個臭官,戴上這條烏角帶子,鼻樑骨就倒豎起來朝了天啦!你當官有什麼黑白?袖裡有三百錢賄賂你,就是你親爹!你這神怒人怨的東西,死期就在眼前了!是你爹娘在陰司里再三哀求,情願讓你媳婦入青樓當妓女,替你償還那些貪債,你自己還蒙在鼓裡哪!”說罷,掄起拐杖又打,典史嚇得在地上打滾哀叫。封生在旁邊又驚訝又著急,又想不出辦法排解。忽見梅女從房中出來,一見
典史,登時氣得張目結舌,臉色全白了,撲過來摘下頭簪照典史就刺。封生更嚇壞了,趕緊用身子遮住典史,勸說:“他即使有罪,可死在這裡,小生就不好交待了。請您千萬投鼠忌器吧!”梅女一想,這才住手;又拉住老太婆:“那就為我封郎著想,暫時叫他再活一煞吧!”這位典史一見,慌忙抱頭鼠竄而去。聽說回到衙門就患了頭疼,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晚上,梅女來了,一見面就興高采烈地說:“真痛快!總算出了這口惡氣!”封生這才問:“你們究竟有何仇怨?”梅女說:“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受賄誣奸的,就是這傢伙!我含冤已經多年了。每每想求你替我伸冤昭雪,總是自愧對你還沒半點好處,所以才欲言又止。昨 天碰巧聽見打架,偷偷一聽,沒承想正是仇人!”封生也驚訝地說:“原來他就是誣害你的那個壞蛋!”梅女說:“他在這縣裡當
典史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十六年了!”封生又問老太婆是誰,梅女說是一個
老鴇兒;又問愛卿,梅女說:“她正在生病呢。”
大冤已報,梅女這才微笑著對封生說:“我當初說過結合有期,現 在不遠了。你曾說過情願傾家蕩產贖我,自己還記著嗎?”封生說:“今 天還是那份心思。”梅女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死的那天就已經轉生在延安展孝廉家了。只因為大仇未報,所以至 今滯留在這裡。現 在請你用新布做一個小口袋把我的鬼魂裝上,讓我隨著你去。你到那裡就向展家求婚,我保證他家一定答應。”封生還擔心兩家門第相差懸殊,不一定成功。梅女說:“放心,只管去吧。”又囑咐封生說:“途中千萬別呼喚我。待到成婚的晚上,將小布袋掛在新娘子頭上,趕緊呼喚‘莫忘莫忘’,就大功告成了。”封生一一答應著。準備停當後,封生把小布袋打開,梅女跳了進去,然後一齊上延安。
延安果然有個展孝廉,有個姑娘,長相挺俊,就是有痴呆病,舌頭又常伸在唇外,就像大熱天狗喘氣一樣,難看又嚇人,所以十六歲了,沒有敢來提親的,這簡直成了爹娘的一塊心病。封生先登門遞上帖子,介紹了自家情況;然後托媒說親。展家自然高興,便把封生招贅到家中來。舉行婚禮的時候,新娘子依然傻乎乎的,什麼禮節也不懂,兩個婢女一邊一個扶著拖著才進了洞房。婢女們離開後,她竟然解開上衣大襟,露出乳房,直衝著封生憨笑。封生便取出小布袋掛在新娘子頭上低聲呼喚起來:“莫忘莫忘!”新娘子聽到呼喚聲,沉思起來,凝神對封生端詳著,目光漸漸亮起來。封生笑著說:“您不認得小生了嗎?”又舉著小布袋搖晃搖晃,新娘子清醒了,這才急忙掩上衣衿,兩人親親熱熱說笑起來。第二天清早,封生先上堂拜見岳父。展舉人安慰他說:“我閨女痴呆無知,蒙你看得起,既然成了親,你如有意,我家有些聰明丫鬟,你看中哪個,我一定贈給你,決不吝惜。”封生竭力辯白,說小姐並不傻,舉人倒疑惑不解起來。一會兒,女兒也上堂來拜親,舉止大方知禮,舉人更加驚異,女兒微微一笑而已。舉人詢問其中緣故,女兒羞澀難說,還是封生從旁把情由大體述說一番。舉人更加高興,比以前更疼愛這個女兒。從此讓兒子大成與封生一塊兒讀書學習,一切供應都很豐盛。
過了一年多,先是大成逐漸對封生流露出瞧不起的神色,郎舅之間不再和睦;接著奴僕們也看人下菜碟,開始在主人面前講封生的壞話。展舉人聽多了流言蜚語,對封生的禮數也不那么講究了。展女覺察到這些,就勸封生說:“丈人家終究不是長久住處。那些長住丈人家的,全是些廢物。趁現 在還沒有大裂痕,咱還是早點回家吧。”封生也深以為然,於是向岳父告辭。舉人想留下閨女,展女不願意。這一來,父親加兄長都火了,索性不給車馬。展女便拿出自己的首飾變賣了,雇了一套車馬回家。後來舉人還寫信讓女兒回娘家看看,展女堅持不去。直到封生中舉,兩家才通好往來。
異史氏說:“官位卑下的越發貪贓枉法,人世的常情都是這樣的嗎?拿了三百吊錢就乾起誣衊人家通姦的事兒,這種人的良心已經喪盡了。把典史的美貌妻子奪過來,再把她送到妓院,最終再讓他突然死掉。哎!這種報應真是可怕呀!”
康熙的甲子年間,在貝丘那個地方有個典史最為貪婪欺詐,老百姓都對他怨氣衝天。忽然間他的老婆被一個狡詐之徒用引誘的辦法拐走了。有個人代為懸掛一張尋人啟事說:“某某官員因為自己不夠謹慎,竟讓一位夫人跑掉了。她身邊沒有什麼富餘的東西,只帶有七尺紅綾,用它包裹著一顆元寶,元寶是翹邊細紋的,而且完整無缺,毫無損壞。”這也是對這個貪官的風流韻事的小小的報應吧!
故事簡介
《梅女》寫
封雲亭外出住到一房子裡,看到牆上有女人影子,皺眉,伸舌,脖子上套繩索,是個吊死鬼。這吊死鬼大白天從牆上走下來,請求封雲亭把房梁燒掉,那樣她就可以在泉下得到安寧。封雲亭把看到的情況告訴主人,主人對他說,十年前這房子是梅家故宅,夜裡進來小偷,被梅家的人抓住送到官府,官府審案的
典史收了小偷三百銅錢,就說,這個深夜逾牆入室的人不是小偷,是梅女的情人。梅女受到極大污辱,氣憤地吊死了,梅家夫婦也相繼死去。封雲亭出錢燒了房梁,梅女來感謝她。封雲亭想跟她諧魚水之歡。被拒絕。梅女說,我如果這樣做,生前被誣陷的罪名就洗不掉了。梅女給封雲亭介紹個鬼妓。後來地方上的典史也來找封雲亭,說他的老婆死了,他很想念他,能不能幫忙在陰世找找她?封雲亭把鬼妓叫來,想讓鬼妓給問一下。鬼妓一到,原來正是典史的妻子!典史拿巨碗砸過去,鬼妓消失,來了陰間妓院的
老鴇,對典史破口大罵:你本是浙江一個無賴,拿錢買了個典史小官,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你做官有什麼清白?哪個人袖筒有三百銅錢,你就當他是你親爹了。你搞得神怒人怨,你死了的爹娘哀求閻王,情願把媳婦送到陰司的青樓代你還債!梅女出來,用長簪刺
典史,典史狼狽而逃,回到寓所一命嗚呼。梅女自殺後已經托生到一個孝廉家做女兒,因為前世冤情沒得到
申雪,鬼魂靈留在陰世尋找報仇的機會,再世為人的孝廉女則是個整天伸著舌頭的傻子,報仇雪恨後,封雲亭娶傻女為妻,梅女的靈魂回歸,傻女成了聰明的美女。梅女的愛情故事裡蘊含深刻社會內容,梅女只有變成鬼也只能變成鬼,才能復仇,現實生活中人不能做的事,鬼做了,做得痛快淋漓,大快人心。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