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昨日底煩惱去了,今日底還沒來呢。
啊!這樣肥飽的鶉聲,
稻林里撞擠出來──
來到我心房釀蜜,
還同我的,萬物底蜜心,
融合作一團快樂──
生命底唯一真義。
此刻時間望我盡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禱:“賜我無盡期!”
可怕!那笑還是冷笑;
哪裡?他把眉尖鎖起,居然生了氣。
“地得!地得!”聽那壁上的鐘聲,
那騎者還仿佛吼著:
“盡可多多創造快樂去填滿時間;
哪可活活縛著時間來陪著快樂?”
作品賞析
《時間底教訓》,是
聞一多因“時間”而引起的一些思索,並從中生髮出了人生的信念,是為“時間的教訓”。
詩情的觸發是在“一日之計”的早晨。經過一夜的休憩,勞碌的人重新充滿了生命的能量,那繁忙的甚至是不無痛苦的過去都因睡眠和夢的阻隔而顯得那樣的遙遠、陌生,不再對人形成壓力。新的一天隨著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而降臨人間,這新一天的到來,伴隨著五彩繽紛的朝霞,和著那撲面而來的晨風,讓人的身體和靈魂都完全沐浴在清新的空氣中,多么愜意,多么暢快!這時,太陽那耀眼的光輝也幻化成了一股強大的生命之力,它強勁地“射上床”,把夢與過去一同驅散。亢奮的詩人極目遠眺,心中興奮不已,“昨日底煩惱去了,今日底還沒來呢。”這話也可以這樣理解:過去了的煩惱是他生命抗爭的結果,是他足以自享和驕傲的資本,晨光喚醒了它驕傲的記憶,賜予它新的生命的能量,但所有的新的煩惱又都尚未降臨,面對模糊的未來,只有在一個短暫的時刻,人才是生命四溢、信心十足又無憂無慮的。
這時候,遠遠的稻林里,一遍鶉聲傳來。“肥飽”二字不僅形象生動地傳達出了它的富足、充實,憨態可掬,而且表達了詩人那抑制不住的內心喜悅,從稻林里“撞擠”出來的也就不僅是“肥飽的鶉聲”了,詩人那充實的內在生命活力也顯然“撞擠”而出。在詩人的感覺中,大千世界、宇宙萬物都生機勃發了,都沐浴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式的快樂之中,快樂成了“生命唯一真義”。
於是,“時間”也幻化成了生命運動的上帝,他以微笑的面孔匯入了這歡樂的海洋,詩人大受鼓舞,雙手合十,向“時間”乞求,“賜我無盡期!”無盡期的當然是此時此刻的快樂,詩人盼望這種生命力旺盛但又毫無煩惱降臨的時刻能夠無限地保持下去。但是,詩人畢竟是一位直面人生的現實主義者,在他滿懷幻想的同時時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其思維的清晰常常使他不可能稍微長久地陶醉於夢境的美妙里,現實嚴酷的真實性迫使他跌回到現實的土壤里。無盡期的“夢境”倏然消逝,“時間”的微笑也立即改變了性質,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冷笑”,不僅對詩人的乞求不屑一顧,而且還由此而生出了幾許惱怒之情,仿佛是這一非分的要求大大地傷害了他的尊嚴。
牆上的鐘聲如“同快馬狂蹄一般地奔騰”,這又正象是對詩人快樂夢境的諷刺與懲罰。“騎者”的訓誡頗有哲理性:“盡可多多創造快樂去填滿時間,/那可活活縛著時間來陪著快樂?”當然,這其實就是詩人在歷經快樂──失望之後的一點人生自勉:人生的充實與快活只能在不畏艱難的奮鬥、抗爭之中,來自於自我的創造,即使是痛苦,也自有一份創造的快樂,那種貪圖一時的舒適而不知進取的夢境是多么的平庸和無能,並且在本質上也是不可能實現的。
借時間流逝而抒發人生感受,睹光陰荏苒而確立自己的人生準則,這可以說是古今中外詩歌的熟題,《時間底教訓》所選取的詩題不能說是獨一無二的。
但是,面對同樣的詩題,我們卻看到了各種不同的人生觀。粗粗劃分起來,可以說有兩大類型。第一是因時間流逝的悲哀而愈發覺得“現在”之可貴,由此誕生了留住“現在”的念頭;又因為“現在”畢竟是最不穩定的時段,它總是不經意地從我們身邊溜走,滑向永不再來的過去,於是,“過去”便成了永不消逝的“理想國”。那裡,時間仿佛已不再流逝,所有美麗的夢境都在“過去”圓成。對“現在”的憐惜和挽留就這樣演化成為對“過去”的緬懷和追憶,人們借著“過去”的美夢迎接未來的痛苦,“過去”的影子也可能阻礙著人們在心理上更快地走向“未來”,儘管這樣一來痛苦和艱難並沒有減緩、結束,但畢竟因了那自我陶醉的慰藉而增添了心理上的麻木體驗──好受一些了!中國古典詩人以面對時間長河而酩酊大醉出名。“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這是生理的醉,“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這是心理的醉。醉境之中還有什麼過去、現在和未來,還有什麼痛苦和恐懼呢?當然,“醉”仍然是典型的自我麻痹,麻木狀態之中,談不到什麼直面人生,什麼反抗絕望,什麼創造未來。第二是因“惜時”而激發出創造的衝動,他們在大膽走向未來的時候,乘時而動,努力創造,讓創造的汗水洗刷掉滿臉的憂愁,讓創造的歡樂補償心理的失落,這一選擇肯定會有著輝煌的收穫,但自然也是充滿辛酸的,只有剛烈的漢子方可能承擔。在西方詩歌當中,如此剛烈不屈的選擇不勝枚舉。二十世紀中國新詩並沒有在人生追求上大踏步越過古典詩學的遺產,時間給人的“教訓”仍然以卞之琳式的“寄流水”為典型:“讓時間作水吧,睡榻作舟/仰臥艙中隨白雲變幻/不知兩岸桃花已遠”剛烈的抗爭仍然鮮見,因而,聞一多從“時間”中得到的“教訓”就特別的引人注目。
聞一多是特別具有“時間意識”的現代詩人之一,《紅燭》詩集中直接吟詠“時間”的除了這首《時間底教訓》外,尚有《青春篇》中的《鐘聲》。兩首詩各有側重:“《鐘聲》是對時間的形而上思辨,《時間底教訓》則主要是因時間的刺激而展開自我剖析、闡述人生追求;《鐘聲》以它的哲學意味取勝,《時間底教訓》則以其直率的剖白服人,儘管這一剖白仍難免有些機械、生硬,但卻給人耳目一新之感,讓人振奮,給人生命的激勵!
作者簡介
聞一多(1899-1946),著名現代詩人、文史學者、革命烈士,原名亦多,字友三,後改夕夕,又改名一多,曾用筆名夕夕。1899年11月24日生於湖北
浠水縣。1922年,去美國留學,學習繪畫,進修文學,研究中國古典詩歌和英國近代詩歌,1925年聞一多回國,在北京藝專任教,並成為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詩鐫》的主要撰稿人。他在論文"詩的格律"中要求新詩具有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建築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由實踐到理論為新詩發展探索一條值得重視的藝術途徑。1928年1月,第2本詩集
《死水》出版。1927年任第四中山大學文學院教授並被選為校務會議中文學院的唯一代表。1928年秋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1930年秋轉任青島大學文學院長兼國文系主任。1932年8月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1944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抗戰勝利後出任民盟中央執行委員、雲南總支部宣傳委員兼《民主周刊》社社長,經常參加進步的集會和遊行。1946年7月11日,李公朴慘遭國民黨特務暗殺。聞一多在7月15日雲南大學舉行的李公朴追悼大會上講演,憤怒斥責國民黨反動派,當晚即被國民黨特務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