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全文
這么多年走過來一直是一個人,想起來或許是很寂寞的事吧。但有這么一個人存在過,經歷過的舊時光就像葡萄酒般藏在心底發酵,終究釀出了鮮艷芬芳的醇香。
1.一場突然其來的記憶災難
如果非要將整個事件下一個定義的話,對寧夏來說,那是一場突然其來的記憶災難。
在事情過去七年以後。
一路按部就班地讀過了本科、研究生,到如今好不容易申請到常青藤盟校,髮型從當年的清湯掛麵頭變成了齊腰的大波浪;自大一生了場病以後腿細了一圈,因此也告別了寬鬆的休閒褲而愛上了短裙和褲襪;捨得花錢買好幾千塊的大衣,卻在逛小店時因為幾十塊和店家消磨很久。
簡單、善良、明朗、純粹,就像最美年紀的我和你。
遺憾的是,在七年的時間裡,卻來不及談一場認真的戀愛。
出國前回了一趟老家,驚訝地發現自己留學的訊息已經傳遍了鄰里。出門偶爾碰到幾個老鄰居,不出所料地,大家除了問“什麼時候走,在那邊待多久”後,話題自然轉移到“那有男朋友了嗎”。
寧夏總是尷尬地笑:“還沒有遇見合適的人。”
“還好你讀書讀得早,我家女兒研究生畢業的時候還沒對象,可把我和她爸急的。”末了,還語重心長,“從現在開始也得留意了啊。”
母親總是在一邊打圓場:“這得看緣分,看緣分。”
隔天去舅舅家,晚飯後和正在讀高中的表妹坐在一起,表妹說著兩人共同母校的那些趣事。某個話題結束後,對方突然湊過來,一臉神秘的模樣:“姐姐,我有個關於你的大秘密喔。”
“什麼秘密?”寧夏笑。
表妹狡黠的表情像是握著重要的把柄:“你不知道,就因為這事,你可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呢。”
寧夏覺得疑惑。
“還記得我們學校後門那塊兒有一片塗鴉牆嗎,有些地方沒人畫畫,就經常被寫上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又怎么了?”
“有一扇牆上全寫著你的名字,全校都知道你是誰了。”
時鐘的秒針有瞬間停止,聲波的頻率像電流一樣傳播進了每一個細胞,她莫名其妙地體會到了一種窒息感。表妹看到她的反應,似乎覺得滿意,又鍥而不捨地問:“快說,是不是當年男朋友乾的?”
寧夏的腦海里流逝了很多東西,有什麼像忽明忽滅的螢火蟲般閃現,卻來不及捕捉。最後,她只是說:“你怎么確定那是我,不是有首歌叫《寧夏》嗎,說不定是梁靜茹的冬粉呢。”
“你去看看吧,”表妹一副得意的樣子,“看看你就知道了。”
2.有關那堵牆的一切
那堵牆真的很長很長。
寧夏沿著並不寬闊的道路走著,藍天覆蓋著這一片斷壁殘垣,偶爾聽見有鳥飛過的聲音。她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莽撞地來尋找那些少女的曾經,步子踏過的青石板路,像是一條通往過去的時光隧道。
終於看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跡,寧夏一瞬間不知道該用“壯觀”還是別的什麼詞來形容。
大大小小的字型,全都來自一個人。自己的名字被不同的色彩描繪著,紅色藍色是粉筆,綠色是噴漆,黃色和白色是顏料。那些色彩交匯在一起,像高低不同的音符,又像擾人心神的咒語。
漫天覆蓋的“寧夏”兩個字間,穿插了很短的句子。
“我好喜歡你。——2003.11.20”。
“還是長頭髮的樣子比較好看。——2004.03.07”。
“我就這么讓你討厭。——2004.08.27”。
“寧夏你這個壞女人。——2004.11.03”。
“我們會像現在一樣永遠在一起。——2005.02.19”。
字跡混雜在一起,已經讓人辨認不清,可寧夏還是搜尋到了最後一個日期,是2005年7月,才經歷完高考那一段混亂而模糊的時光,印象中天氣總是帶著陰翳,淅瀝的雨連心情都淋濕了。
那句話是這樣寫的:“寧夏,我想我開始有些恨你了”。
落款是“陳曦”。
晚上天下起了小雨。寧夏躺在床上,窗外金黃色的燈光融在霧氣里,她恍然想起了男生的眼睛。少女寧夏偏愛大眼睛的少年,偏偏陳曦的眼睛沒有撐開來,隨時看上去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那時的她還不知道眼睛的動人之處不在形狀,而在於目光里蘊涵的真誠和善良。
記得初識是在初三畢業暑假的數學補習班裡,第一次看見坐在後排染著一頭黃髮的陳曦,寧夏心裡下的定義是“另類”。兩人說的話不多,偶爾老師布置下題目,男生會用筆蓋戳寧夏的背,問她:“這個題目要怎么寫?”寧夏耐心地替他講解,一個月下來,兩人熟悉了起來。
事情的轉折是最後的能力測驗,寧夏剛寫完就聽見身後壓低了的聲音:“你把試卷放過來一點,讓我看看。”寧夏猶豫了一會兒,瞥了眼講台上的老師,輕輕地移動了面前的紙張。
考完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寧夏一邊收拾書包準備回家,沒想到陳曦突然走到她面前,當著教室里留下的十幾個同學非常欠扁地說:“看在你幫了我這么多的分上,我讓你做我的女朋友,怎么樣?”
好像成為他女朋友是多大的恩惠一樣。
所有的人都屏氣凝神地望著寧夏,最後她開口了,緩緩地吐出三個字:“神經病。”
3.提拉米蘇的味道
隔天清理抽屜的時候,意外發現了壓在一沓明信片下的信封。信封上面沒有署名沒有地址,寧夏拿出裡面放著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是陳曦,短短的頭髮已經變回了黑色,毫無表情的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他的皮膚還真是白,像綿綿冬日降落的初雪一樣乾淨。
拍下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呢。
寧夏想起軍訓的時候,全班上下就他頂了一頭誇張的黃頭髮。教官看不過去,親自找來理髮師給他替了個光頭。直到兩人成為同桌的時候,他的頭皮才冒出了些淡淡的青色。寧夏覺得喜感,每次總是有想用手摸摸的衝動。
開學兩個月後,陳曦向寧夏解釋了兩人莫名奇妙的緣分:“補習班那次考試考得不錯,我告訴我爸多虧了坐在前排的女生給我講題。沒想到他知道那個女生是你後,竟然拜託老師安排我和你同桌。”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帶著些得逞的表情。
寧夏對他的得意熟視無睹:“既然這樣,那你可別辜負你爸的苦心。”
結果呢。
兩個月後的期中考試便暴露了本性。那天被老師叫到辦公室的時候,寧夏的心裡開始不安起來。老師和陳曦已經等在那兒了,辦公桌上放了兩張試卷,一張是自己的,一張是陳曦的。老師問她:“寧夏,你來說一說,為什麼你們的試卷答案就連錯別字都一樣?”
寧夏怔住了,看了看老師,又看了眼站在旁邊一臉不以為意的陳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老師一直說著“雷同卷是要按作弊處理的”、“這件事很嚴重,可能會受到處分”之類的話。寧夏好像沒有聽進去,眼淚卻不停地掉下來,心裡的委屈甚至讓她那一刻忘記了辯解。直到老師接到陳曦父親打來的電話,她發獃地看著桌上的試卷,旁邊的陳曦碰了碰她,用口型對她說了兩個字,“放心”。
最後沒有算作弊,但兩人試卷上的成績都作廢了。寧夏第一次落在年級一百名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沒有和陳曦說話,直到有一天看到陳曦臉上的淤青,才問了句:“怎么了?”
“你說我的臉?”陳曦永遠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爸前段時候忙著賺錢,昨天才有空跟我算那次考試作弊的舊賬。”
寧夏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活該。”
寧夏冷落他的這段時間裡,他為了送一袋新鮮的提拉米蘇,每天早上六點起,騎著腳踏車繞過小半個城市來她家樓底下等她。那天寧夏出門得早,天色還朦朦朧朧,在樓梯的拐角處突然看見一個高挺的身影像雕像一樣立著,嚇了她一大跳。
“喂,別怕,是我。”
瞬間的默然後,寧夏辨認出了這個聲音,小心而警惕地問:“你怎么在這裡?”
“我給你買了蛋糕,”男生笑了,昏暗的光線掩蓋了臉上的羞澀,“你不是喜歡吃提拉米蘇嗎?”
寧夏沒有接過蛋糕,而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撂下句“神經病”便走了。
竟然就這樣堅持了兩個星期,甚至連母親都聽到了有關男生等自己上學的風言風語,寧夏忍無可忍,在最後一天早上終於接過了陳曦手中的蛋糕。男生還來不及體會被接納的高興,下一秒便看到裝著蛋糕的紙袋被扔在地上,女生走上前,踩了幾腳。
“陳曦,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喜歡吃提拉米蘇!”她似乎因為憤怒有些氣息不穩,“我最討厭的就是提拉米蘇。還有,你明天不要再過來了。我真的很困擾。”
那一刻,陳曦臉上的表情是什麼呢,寧夏有些讀不透。看著那張永遠只和驕傲有關係的臉浮現了她所陌生的情緒時,心裡的某根弦似乎被牽動了。她想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而懷疑的情緒像從深海冒出的氣泡,只發出了些微弱的聲音和顫動,便稍縱即逝。
4.幾乎就成了一場戀愛
如果要清理一下回憶,自己對陳曦說的最多的話是什麼呢。
“神經病。”
“你不要這么煩好不好。”
“陰魂不散。”
“你的臉皮恐怕厚得可以用來防彈吧。”
這些鋒利的句子,就是成年後的寧夏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失禮。卻沒有想到,在那堵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牆背面,他鐫刻下的竟是那么柔軟的情緒。也有過惹毛對方的時候。是寧夏不經意地說了句:“你大概是想我做了你女朋友後,抄起作業來更方便吧。”陳曦不可置信地看著寧夏,直到空氣都快要結凍的時候,才道:“原來你這么想。”
最後的聲音里隱忍著的情緒,是失望。
多年之後的寧夏自己體會過後才明白那時陳曦的心情。原來“喜歡”便是這樣的東西,可以讓人刀槍不入,也可以讓人不堪一擊。
二十二歲的寧夏幾乎談了場戀愛。
對方的每一筆輪廓都符合少女寧夏的審美,大眼睛,爽朗的笑容,左臉深深的酒窩,小麥色肌膚,修長乾淨的手指。可是在第一次吃飯的時候,不勝酒力的寧夏在一點紅酒的誘拐下便把掩藏的情緒給出賣了。
她看著面前深黑明亮的眼睛,目光里印著的燭火催眠般地讓她想起了另一雙眼,一雙總像睜不開的眼睛,目光很囂張也很幼稚,卻在鎖定她的時候,會流露出意外的認真。其實是非常孩子氣非常美好的眼神,美好到寧夏感覺自己再也沒有被誰的目光這樣擁戴過。
這么多年走過來一直是一個人,想起來或許是很寂寞的事吧。但有這么一個人存在過,經歷過的舊時光就像葡萄酒般藏在心底發酵,終究釀出了鮮艷芬芳的醇香。
5.描寫一個對自己影響深刻而重要的人
意外的是突如其來的高中同學聚會。
舉行的理由是寧夏即將來臨的赴美深造。當她坐在一幫昔日好友間,聽著熱鬧沸騰的人聲,心底忽然就莫名冷清了起來。
大家飯後開始聊起了當年的八卦,寧夏當然首當其衝。
“陳曦可是讓我們所有男生都叫你大嫂的,”男生喝了點酒,興致也高了起來,“他還答應以後結婚不收我彩禮,我傻不愣登地以為你們真的能成呢。”
“胡說什麼呢。”一個女生在旁邊反駁,“寧夏當時根本就沒答理過他。”
旁邊又有人插嘴:“你們還記得高二陳曦寫的那篇作文嗎。”
眾人默契地一愣,隨即大笑起來。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作文練習,主題為“描寫一個對自己影響深刻而重要的人”。寧夏永遠也不會忘記老師在講台上念著陳曦被當做反面教材的作業時,同學們在底下笑翻的場景。
“對我影響最深的人是寧夏,因為我喜歡她。我喜歡她的長頭髮,喜歡她的大眼睛,喜歡她臉上的嬰兒肥,更喜歡她鼻樑上稀少的雀斑。我喜歡她翻白眼,也喜歡她打呵欠時把嘴張得很大,喜歡她說‘神經病’時彪悍的語氣,也喜歡她偶爾放屁後故作淡定的模樣。”
老師念到最後都止不住笑意,看見大家反應不錯的樣子,寬容地說了句“排比用得不錯”。寧夏則是漲紅了臉,恨恨地瞪了眼坐在旁邊的人,然後羞澀地將臉埋在手裡。
沒想到陳年的笑話又被大家翻了出來。當年憤恨的情緒退去,寧夏竟然在以自己為出醜對象的事件里發掘了幽默感。
話題是以突然插來的一句“寧夏和陳曦竟然沒有在一起,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結束的。
空氣突然安靜了起來,寧夏在那一瞬間體會到了一種細水長流的悲傷。
後來大家聊起了陳曦。
曾經信誓旦旦說要和寧夏考同一所大學的少年,在三次模考從容穩定的進步後,卻出乎意料地因為考試前一天晚上的車禍在同年高考中缺了席。
“我幾年前看到過他一次,在機場。”席間唯一和陳曦有過不頻繁的聯繫的男生說,“臉上的疤還沒有好,因為腿上的舊傷走路也不穩當。聽他說左眼後來又動了次手術,視力恢復了很多。”
“明明第二天都要高考了,晚上還下了那么大的雨,他怎么就想不開跑到城東的遊樂場呢。”
“可能是想要放鬆吧,誰能料到會出那么嚴重的車禍。”
“挑那個時候去放鬆,腦子有問題啊。”
“反正在醫院裡問他那晚到底是怎么想,他一個字也沒說。有好幾天都不說話也不吃東西,人特別瘦,看起來很消沉的樣子。後來一開口就是問我們寧夏有沒有來過。”對方的話在這裡頓了頓,“對了,寧夏你後來去看了他嗎?我們當時打你家電話打不通。”
“我去北方姑媽家過暑假了,填志願也是爸媽在忙……幾個月後才聽說他出車禍的這事。”寧夏的聲音很輕很輕。
“喔,那難怪了。”
是啊,那難怪了,難怪他會恨自己。
6.神經病和精神病的區別就是
從聚會回來的時候,經過了以前上學走過的路。兩邊是鬱鬱蔥蔥的法國梧桐,樹幹似乎比幾年前要粗壯一些。寧夏自然地想起高三的秋天,整個天空都被金黃的樹冠覆蓋著,時光有蕭瑟的質感。因為有學生被不良少年打劫的訊息,晚自習後陳曦會不聲不響地走在她身後保駕護航。安靜的時候,她甚至可以聽清離自己幾米遠的地方,男生腳步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
“喂,跟著我乾什麼?”明明知道對方的好意,語氣還是忍不住很惡劣。
“我有跟著你嗎?”
“那你幹嗎走這條路,你家又沒住這邊。”
“我想散散步不可以啊。” 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
“神經病。”
“啊,說到這個我得告訴你一聲。”男生的聲音里絲毫沒有挫敗感,“被你罵得多了,我那天還特意查了下神經病的意思。你罵錯了,其實你想表達的意思是精神病吧。神經病和精神病不一樣的。”
“神經病。”
即使隔著那么多模糊的時光,嘴角還是會不自覺地在想起男生耍寶的語氣時彎了起來。長大一點的寧夏回憶了一遍陳曦所有讓人厭惡的缺點後,才發現一切都是偽命題。看上去囂張自大輕浮的男生,內心卻滿是成熟周到體貼。
他和她的故事裡,究竟是哪一個環節錯了呢。
認識他的時候,寧夏還是那個懷抱著科學家夢想的熱血少女,男女的萌動存在於離自己很遠的異度空間,男朋友是傳說中的生物。突然有一個男生那樣氣勢洶洶地出現,帶著不容拒絕的態度說“喜歡”,大概誰都會以為他是穿越過來的吧。
其實錯的是時間。
心情有些壓抑,於是晚上又給大學的好友打去電話。電話里她對那頭的人說:“假如,我說假如。有一個男生很喜歡一個女生,女生卻嫌男生煩。高考前一天晚上男生給女生打電話,女生說自己緊張,想讓男生陪自己去遊樂場坐摩天輪。其實女生根本不會出現在遊樂場,只是無聊了想惡作劇。那天還下著雨,她想男生應該不會赴約,她只是要讓他覺得挫敗;即使男生去了,也算是纏自己這么久給他點教訓吧。”
“後來呢。”
“男生真的去了。”
“高考頭一天開這種玩笑……這太損人品了吧。”
“故事還沒結束,”寧夏的聲音頓了頓,“男生去了後發現女生不在,大概是有什麼話想說,又匆匆忙忙地往女生家趕,結果在路上出了車禍。那場車禍里,男生臉上留了疤,傷到了眼睛,腿也出了點問題,那一年的考試理所當然沒有參加。女生不知道男生出事了,後來考上了合心意的學校,兩人就再也沒有聯繫過。”
“故事就這么完了?”好友問。
“你覺得還應該有什麼下文?”寧夏苦澀地笑。
“難道不應該像小說那樣,女生多年後發現自己愛的還是男生,於是拚命找到對方,抱著對方大腿痛哭流涕。而男生忘不了當年的恨,由此對女生展開一段虐戀……”
明明是開玩笑的話,卻見寧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特別認真的語氣問:“你也覺得……男生會恨那個女生?”
7.關於青春這場測驗啊
後來寧夏夢見了十七歲的那個夜晚。
整個城市浸泡在雨水裡,潮熱的空氣讓焦躁的情緒像發酵的麵粉般膨脹。寧夏看著數學模擬試卷的填空題,漸漸開始不安起來,她給陳曦發去簡訊:“你現在在哪兒?”
男生沒過多久打來了電話,話音裡帶著微弱的喘息:“我已經到遊樂場門口了,你呢?”
驚訝讓寧夏很久都說不出話來,直到情緒平復一些,她才說:“我還在家裡。”儘量讓語氣顯得平靜,“突然不想坐摩天輪了。”
電話那頭有些死寂。
“明天就要考試了,你早點回家複習吧。”
沉默很久的男生終於說話了:“你現在不會出門吧?”
“啊?”
“你現在不會出門吧,”陳曦說,“我等會兒到你樓下找你,現在雨有點大,我可能要先躲一會兒,剛才出門沒有帶傘。”
“喂,你這時候來幹嗎,有什麼事明天在學校說就好了。”
“不會耽誤很久的。”男生說完便掛了電話。
後來,夢裡的寧夏一直坐在窗前,看著傾城的暴雨。
心裡的難過漸漸泛濫了起來。
現實生活中的寧夏是哭醒來的,夢裡並沒有流淚,可睜開眼睛的時候,枕頭旁濕了一片,臉上有未乾的水跡。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腦海里不自覺地開始延續起夢裡的情節。
很長一段時間裡,在寧夏眼中的故事都是這樣的:
那晚的最後陳曦沒有出現,其實他並沒有去遊樂場吧,說來找她大概也是為了回應惡作劇所開的玩笑,結果自己還傻乎乎地當真了。考試完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陳曦的騷擾,寧夏心裡有過微弱的不安,卻又被“神經病啊,想他幹嗎”“還嫌他不夠煩么”“大概是那傢伙填志願的時候改變了主意,又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之類的想法給掩蓋了。
去姑媽家放鬆的兩個月將心裡的情緒沖淡了些,轉眼去學校又開始關注起他的蹤跡。最後終於克服了類似“如果那傢伙知道了,肯定會偷笑死”的擔憂,給朋友打去電話詢問,這才知道對方在高考前一天出了車禍的訊息。
有那么一瞬間,寧夏有自己的世界傾塌了的錯覺。
後來就莫名其妙地生了病,高燒的時候眼前一遍一遍地浮現男生的臉。對方一臉嫌惡地看著她,重複著那些句子“神經病”、“你不要這么煩好不好”、“陰魂不散”、“你的臉皮恐怕厚得可以用來防彈吧”。
這些都是她對他說過的話,如今賓語換成了自己,竟有切膚的痛感。
中途寧夏跑回家一次,才知道陳曦已經去了另一個城市補習。原來的電話成了永遠的空號,通訊工具上的頭像成了一如既往的灰色,那些發去信箱的郵件從來沒有回音。一年以後,她模模糊糊聽到對方去澳洲留學的傳聞,故事便在這裡戛然而止。
就像一道來不及解答的算術題。青春這場測驗明明可以及格,可因為那個人的存在,她的心像交了白卷一樣失落。
8.一起過節吧
很長一段時間裡,陳曦的音信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空白。他成了話劇里中途退場的主演,隻身悄然離開空曠的舞台,留下一場觀眾欷歔譁然。
大三的寒假,寧夏好不容易得知他的聯繫方式。給他打去電話,她聽見那頭的聲音在時光的修飾下,變得更加清潤動人。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問:“是哪位?”
“我是寧夏。”
沉默是突然降臨的,電磁波被凝固在某個不知名的時間節點,耳邊一片死寂。等寧夏緩過神來,只能聽見聽筒里傳來的忙音。
電話就這樣被掛斷了,是代表自己還被討厭著嗎。
後來,聽說他輾轉去了英國。
又後來,他再次和所有人失去了聯絡。
時過境遷之後,寧夏依然感覺自己度過的漫長歲月里最深刻的遺憾是關於他。其實那是一種非常模糊的感覺,模糊到即使兩個人再見面,她也沒有想好應該說些什麼。她甚至不知道產生遺憾的是錯過還是愧疚。只是沒有看到他,沒有和他說說話,心裡好像有個什麼都無法填補的洞,冷風從裡面源源不斷地吹來,連靈魂都是涼的。
出國的日子漸漸臨近,那天寧夏清理舊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糖果盒子。盒子裡放著很多彩紙折成的愛心,按顏色分類疊得整整齊齊。她拿起紅色的愛心端詳了起來,正面正兒八經地寫著“¥100”,下面是一行小字:“僅限寧夏本人於情人節使用,陳曦對本券有所有的解釋權。”
還有其他面額的愛心,藍色的愛心代表五十,綠色的代表十塊。是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陳曦折給她的。第一次收到這種奇怪的東西,她還疑惑了好半天,抬起頭的瞬間她看見男生眨了眨眼睛,“真的可以兌錢呢。”
寧夏在高三那年的情人節實踐過一次,用綠色的愛心向陳曦兌了張十塊,因為覺得不好意思,又用這十塊錢買了兩個朱古力麵包,分了男生一個。那時的陳曦滿臉都是得意的表情:“記得以後每年情人節都要來找我。”
“找你幹嗎。”寧夏一邊啃著麵包,一邊沒好氣反問。
“一起過節唄。”
“我才懶得理你。”
轉眼竟是這么多年。
9.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寧夏沒有想到,臨行的前一天自己會遇見陳曦。
就在離家不遠的公車站,早晨的風很涼,她的臉努力試圖埋進圍脖里,卻並不能抵擋寒意。旁邊的女生大概是在給男朋友打電話,聲音帶著嬌氣;女生的左邊是三個中學生,中間的人捧了本《瑞麗》;寧夏心裡正感嘆著現在中學生的早熟,便看見了站在更左邊的男人。
已經是男人了。
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筆挺地站著,穿著卡其色的大衣,皮膚一如當初的白,又黑又細的頭髮被風吹得有些亂。留給寧夏視覺的是那張側臉,青澀的稚氣脫去,嘴邊已經有了隱約泛青的鬍鬚,近耳朵處是那條傳聞中提到的疤,突兀而陌生。
被打理得一絲不苟的男人,像剛從時光深海中被打撈了出來,帶著泛黃潮濕的質感。
“陳曦。”
男人回過頭來。
想像過千千萬萬遍的排練,卻因為突襲的出演,讓主角手足無措。沉默了很久,寧夏才問,“還記得的我嗎,我是寧夏。”
陳曦禮貌地微笑著點點頭:“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兩人說了很多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眼下要搭哪路公車,比如最近忽冷忽熱的天氣,比如母校對面開的那家不錯的蛋糕店,太多太多。成熟的人大抵如此,面對曾經放在心上的人,可以興致盎然地談論整個世界,卻無法輕易開口說起自己。
最後是寧夏牽扯出往事:“很久之前我給你打了個電話。”
“嗯,我知道。”
“為什麼掛掉呢。”
“因為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
“對不起。”寧夏的聲音很低。
他眼睛看向遠處:“你知道嗎,我曾經怪過你。可後來一想覺得並不是你的錯。那時的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只管低頭追著你跑,應該是給你造成過很大的困擾。整個事件里,你才是被動的一方。”
寧夏愣愣地看著他。
“所以啊,其實你才是最無辜的呢。”
“對不起。”她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了。
“還道什麼歉呢,我都說了不是你的錯了。”
“對不起。”心裡積壓的所有歉意匯集成了喧囂的洪流。
“好了,我已經原諒你了。”
“就是因為你原諒了,所以才要向你說對不起。”
淚水在眼眶裡打了幾個圈,終究被忍住了沒有溢出來。寧夏腦海里匆忙地回放著過往的片段,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陳曦。”
“嗯?”他疑惑地看向自己。
“高考前那個晚上,你說要來我家,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呢?”
似乎連耳邊的風都停歇了下來。
面前的人張了幾次口,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換上了釋然的笑:“算了,只是些無聊的話,再說都沒有意義了。”
之後的事就像電影裡無聲的片段。她等的公車到了,自己隨著人流匆匆地擠上車,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竟然連他的聯繫方式都沒有留下。
那天坐在那輛公車上的人們一定可以看到,有個穿著黑色大衣的年輕女人,靠著公車的護欄特別傷心地哭著。
哭的時候她在想,藏在心底的那兩件事,或許那個人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事情依舊發生在2005年,高考的前一晚。當聽說男生朝自己家趕來後,她在書桌前惴惴不安地坐了二十分鐘,終於試圖撥通男生的手機。電話打了幾次都沒人接,有不安的因子在心裡繁衍了起來,她想,大概是雨聲太大沒聽見吧,他一定還在躲雨,那個白痴,明明在下雨出門連傘都不帶。然後,她拿了兩把傘準備出門。
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家長的攔截:“明天都要考試了這晚上你又要去哪兒呀,還這么大的雨。”
寧夏朝他們擺擺手:“只出去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連中途經歷過怎樣的折騰都忘記了,打車來到遊樂場的門口時,四周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她在霧蒙蒙的水花里找到了摩天輪,又大喊了好幾聲陳曦的名字,除了混亂的雨聲和從遙遠地方傳來的回音,她什麼也沒聽到。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近十一點,她全身都濕透了。母親看到嚇了好一大跳,責問的話還沒出口,就聽見女兒帶著哭腔低喃:“騙子,大騙子,明明就沒有去。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要是我再理你,我就是白痴。”
這就是這個故事裡,倒數第二個秘密。
那最後一個秘密呢。
讓我來告訴你吧。
少女時的寧夏,在路過學校後門的那堵牆時,也寫下過一些話。那些話就在離陳曦寫字的那面牆的不遠處,如果當年的他向前再走幾步,就可以看見。
她在上面寫著——
陳曦你這個笨蛋,我好像真的……真的有點,喜歡你了。
作者簡介
張玉傑,生於1995年8月12日,青島即墨人。中國
青春小說作家、新銳作家、
中國90後作家聯誼會成員、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作家協會會員、巴州作協會員。現就讀於
齊魯理工學院,現任齊魯理工學院
晨曦文學社副社長。中國青少年作家團成員、香港華語文學峰會作家、望月
文學報會員作家、湖畔詩社終身會員作家。曾獲得第六屆冰心文學散文集獎、第一屆“中華杯”詩歌大賽二等獎、第三屆
徐志摩杯詩歌大賽二等獎、香港華語文學大賽二等獎。先後在《愛格》、《花火雜誌》、《詩刊》、《北方文學》、《意林》、《詩歌雜誌》、《南風雜誌》、《詩風》、《詩人與詩》、《星星》、《散文詩》、《望月文學精選》、《巴州日報》等刊發作品。作品入選《冰心文學獲獎作品選》、《2013中國散文精選》、《第三屆徐志摩杯詩歌作品選集》等。代表作有詩歌《我不知道燈塔的方向》、《在遠行的路上》、《傾訴者的內心》等;散文有《爭渡集》、《沒有第二次的人生》等。小說有《誰在青春里》、《時光與夢無經年》、《時光愛人》、《那時青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