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念

星月念

《星月念》是當代著名作家、學者劉湘如先生的散文集之一,也是作家早期的散文代表作。本著作是一本在讀者中反響強烈的散文集,該散文集多次獲獎,集中有多篇文章被選入《高中語文教材》和各種精選集中。集中文章文筆優美,氣韻靈動,蘊籍深厚,意境真朴。廣泛受到社會各界特別是大學和中學師生的歡迎。以篇名作為書名的散文名篇《星月念》獲得過各種獎稱,文章中的原創詩歌《星月戀》被作曲家盤龍譜成歌曲,由80年代青年歌手宋同玖演唱,於中央電視台的第一屆青歌賽上一舉奪得一等獎。“星月念”和“星月戀”的名稱曾經在全國產生廣泛影響。

基本介紹

  • 書名:星月念
  • 作者:劉湘如
  • ISBN:7__5354__0078__7/1.71
  •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 出版時間:1987年9月第一版 
圖書簡介
劉湘如散文集自序:
1:《星月念》自序
自 序
(一)
幼時,在斑斕的幻想中,我有一隻只飛得很遠的彩翼,但它們一隻只相繼斷了,只有一隻還在活著飛著,這便是我的散文。
記得讀國小,老師布置作文,我寫了《春天的翅膀》,稚嫩的小品,竟被當時的一家少兒刑物選登了。訊息轟動了我的鄉鎮國小,那個誘人迷亂的文學精靈,從此找上門來,攪得我失魂落魄。象許多青少年一樣,我這個羞澀的鄉下孩子,也去她的關腸小道上拚命擠著,不問冷嘲和譏諷。有時我被力氣大的人擠跌在一邊,路沒有了,爬起來再去尋找她。這樣一年又一年,時光飛逝,我失去了一般人輕而易舉就能獲到的一切,也失去自己本該獲到的許多。那些去大路上款行的朋友,時或用自己揀到的利祿視我為怪僻,憫惜地說我:“你不該走那條路!”
於是我便問自己:我得到了什麼呢?
喔,只有這本微薄的集子么。
人生經不起幾次選擇。轉眼不或之歲,所惑之事依然甚多。不免顧影自憐,想去逝去的年月中,尋回一點點自己的慰藉來呢。
(二)
我的故鄉在江淮古城合肥東郊,一片苦老的村居,連著一片韭菜園子,還有那一轉溝邊的柳樹,這一切便是我兒時命運的奠基。父母省吃儉用,讓我讀書識字,為的是長大了種地,編柳條筐子,不受人期侮。我卻不滿足於命運的安排,希望自己將來有所作為。晨昏之際,我常一個人躲在自己的陋室里,刻苦攻讀。當我的理想之舟在書叢里輕輕馳騁時,耳畔常傳來家人忙碌的吆喝聲。我象一個身負重債的人,感到局促不安。
生活大潮很快將我推上夢的堤岸。高中畢業,由於家庭成份的原因,大學不能上了,我不得不去到另一個偏遠的鄉村教書謀生。春天,我的教舍窗戶面對著一片原野,白雲在天,綠意在地,地上又見韭園,又見池柳,寒冬過後,她們便綻出新芽,煥發出更加蔥鬱的生命。這是生活暗示的契機。我想起自幼酷愛的文學,決心走自學創用的道路。
我寫了許多詩歌散文,寄到報刊,如石沉大海,查無音訊。我孤單過,寂寞過,徬徨過,苦惱過,記不清是哪位大師說過:苦惱是人生最好的良師。我象一隻瘦弱的蠶蛹,不住舔著被縛的繭,時時希望羽化自己,期待衝出窒息的繭殼。偶爾有一兩篇作品發表了,我便欣喜若狂,以為美麗的繆斯已向自己招手了。
我的夢很快又為史無前例的歲月擊破。
沉默,去齧碎自己的心,對一個有志的青年何其痛苦。
有時面對清燈孤壁,也會去想,去思,去記。我偷偷記下了一些日記素材,而後整理出來,便成了今天這本集子裡的《夢裡陽關》、《無花果》等文。
我漸漸覺得,散文最能表達真情實感。不管慷慨激昂,平和沖談,凝重深遠,含蓄雋永,只有以情動人,才能懾人心魄,而情發於心,寫時難免苦其心志,這使我的散文寫得十分艱辛而吃力。我想把自己的閱歷和身世,傾注在抑揚升沉的情感軌跡上,以此孤芳自賞,自覺成趣。1970年我轉徙到梁園中學任教時,依然舊性不改。星月之夜,一個人沿著古鎮的石板路獨行,站在古舊的吊橋場,北望天地蒼茫,萌生出許多離奇的想像,情思也便如水般地涌了出來。我將感想、體味、追求、願望記錄下來,便成了一篇篇散文。收入這本集子的《梁園絮話》、《別虞橋》等文,也是當時思想經歷的一斑。
我孜孜追尋自己的境界,時憂時喜。歡樂和痛苦象兩隻翅膀,載著我緩緩低飛。
(三)
我確實積蓄過試飛的力量。當他人的青春浪漫於花前月下時,我正苦苦地折磨自己。
最初是鄉村的泥土哺育了我,我便在鄉村的土地上詠唱。在袤野的沼澤地里,我見到一群采葦的鄉下女人,她們的勞動和追求,使我想起《詩經》中的“蒹葭”,我記錄了她們的生命和命運,忽然覺得,我的筆,我的心,我的思維,都化做了紫紅的葦錐,矗立在遼遠田原的一汪鏡泉上。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個英雄主義,便是了解生命愛生命的人。”我一面寫下這樣的散文,一面清晰地看到美的人類的上源(《葦念》);在一代詩雄曹子建葬身的荒嶺,如今已是一片碧野新居,到處是火熱的生活畫面。在傳奇的歷史和新生活現實里,我終於尋見汲水少婦烏黑的眸子(《馬蹄泉》);我在原野上走著,聽見了生活的回音,“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那時而激揚奔放時而又輕如澗水的笛聲,委婉得使人暢想,它蘊含了多少生活變化的內涵(《簫笛漫憶》);在一所鄉村中學,我認識妻子的友人M君,她的眼神總使我想起天上的星星,可惜十年動亂在她心上戕下傷痕,當她流落到海外異土時,竟魂牽夢繞,渴望再回到田園詩一般的故土。這使我想起星星與月亮不該分離,在暴雨夜失去的星星還會重視。我寫下了這個真實的故事(《星月念》),自己也不覺潸然淚下了。
生活是多稜鏡折射出的。我的眼前搖過無數的電影鏡頭,一個個生活的大觀園,它們無一不是散文的素材和源泉。不須尋章摘句,矯揉造作,只須隨手俯拾,便可自成佳制。在濃烈幽雅的舊年氣氛中,感受著黨的富民政策帶來的愉悅,促使我一口氣寫出了《寫春聯》;面對封建學信和傳統積習釀成的悲劇,我寫下了被鄉人們視為異端怪象的《彗星》,以激發人們對科學和理想的召喚;在我居住的魚花塘邊,我在飯後散步時能聽見小喇叭花誘人的呼吸(《村外石橋旁》);在黎明的公路上,我看見人瞳仁又恢復了純淨的明朗(《早晨的沉思》)……
人說文學來自豐富的生活積累,我真得感謝生活呢。沒有生活無私的土壤,便沒有我的散文。我覺得在塑造散文時,也被生活塑造著。
於是我又有一點作散文的感慨了:散文唯需真實,唯恐杜撰,唯怕裝腔作勢地嚇人。即便是“時代的倉促的記錄,是璞不是玉”(孫犁語),一枝一葉,一斑一點,雖不顯眼,根植在生活里,總比那些偽制的瓊花們更值得珍重。
(四)
中國是散文傳統深厚的國度。從先秦諸子到漢、晉、唐、宋,早已成為風流薈萃,名家迭出。自晚清到“五四”以來,散文又有過喧鬧非凡的陣勢。在這樣浩繁的煙海中,我實在不敢冒充斯文地自詡為大方之家。我願我的散文和我的追求一樣,煢煢的不需人過問,我也不去過問別人,就象一堵老牆邊的無名草,我每年開了幾朵小花,我感到院子裡每年都有我的一份春天,我就覺著幸福了,滿足了。
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我居然也忙著秋天的收穫呢。我想在冬天以前打一個囤子,把那一點收穫貯存起來,而後再向前去,一點一點地拾取。我得感謝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同志,給了我這樣的一個囤子,我用她蓄著我過去的夢。
印度老人泰戈爾說:世界上充滿了聰明能幹的人,有輕而易舉潛越人前的,有規規矩矩追隨人後的……我無力作前者,也不甘作後者,我只願以我的全部的純真,引起你更多的幻想與柔情。
你看見我的翅膀被什麼雨水打濕了嗎?雖然我飛得很慢,很艱苦,但我還是要飛向遠處去呢。
記於丙寅冬末
2:劉湘如散文自選上下集自序
(註:劉湘如散文自選上下集分《情志卷》和《系列卷》。由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
我與我的散文
(代自序)
人各有志,人各有夢,志或能成,夢有誰覺?釋迦在遙遠的年代告訴我們“諸行無常”、“諸法空相”,而我們人類總是用有常的秩序安排自己的生活目標,舍此不成為人類。我們的追求是實實在在的,毫不虛空的。雖然物慾、利慾、情慾、名欲等等會帶給自己許多累贅,許多重負,可我們總還是要執著地追求它,固執地不忍心丟開它。
也許什麼目的也沒有,是一種愛,一種性格上的偏執——我從年青時代就喜歡寫散文,是否就是這種原因?
我寫了很多年,當然,也寫出了很多散文,可是我還是我。到了而立之年,有人勸我棄文從政,不要再寫了,但我寫得正過癮,不忍心棄筆。轉眼又到了不或之歲,有人還是告誡我:“應該迷途知返了,做個作家有何出息?”可惜我愈陷愈深,乾脆就我行我素,樂此不疲了。
轉眼“不惑”已過,所惑之事依然很多,不免顧影自憐,想回過去那兒尋回一點慰藉來,於是便繼續了我的散文。
我的性格怕是太孤僻,因為十分輕視世上的規矩,所以社會冷落我,命運嘲弄我,只得象西西弗西推石頭,推了再倒,倒了再推,漸漸地,寫散文就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尋到某種解悶兒的方式。那些去大路上款行的朋友,時或用揀到的利祿視我不解,憫惜地說:“你真的不該走那條路呀!”
於是我便問自己:我得到過什麼?
當然,或者我也有驕傲的資本:我已出版過十多部書,擁有四百萬字的鉛字結晶,而且多次獲獎,上過電視,是中國作協一員,不也很自豪么?
可惜,誰也不買我帳!
於是羨慕起另一種人,他們漫不經心而很得意,輕而易舉走在人前,我這樣苦苦蹭蹭究竟為何?
我也做過其他的夢……
都是以往的事了。終於好夢難成。還得去推石頭。我想用這些石頭砌個小小伊甸園,不論煩惱時鬱悶時且去倘徉一番,惑便惑到底了。我對著池水照,我哭你便笑,我笑你便哭,我不如就這樣走自己的路,反正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可惜我的羽毛被什麼雨水打濕過,只能走,不能飛,要飛就飛得很低,很沉,很難,但我仍得向前走,準備飛!所幸能訴能思能怒能罵能唱能樂能跳能蹦,說不定哪陣子你會說:“呀!這人真的飛高了……”
但真的就飛高了,我又能怎樣呢?我不還是我!
我在這個世上已快“知天命”之年,有過坎坷也有過徬徨,有過失敗也有過成功。我曾為失敗而苦惱,為成功而慶幸,如今似聽“天命”告訴我:不必苦惱,不必慶幸。社會萬象,所有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同樣的。
我和其他人一樣都生活在過程中。
人們總會用一種方式跟自己過不去了,以至於跟別人也過不去,直到“大夢方覺”時,人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這就是我的散文。這就是我。
公劉為《星月念》作的
我的散文觀
——劉湘如散文集《星月念》序
公劉
劉湘如同志要我為他的散文集寫一篇序,同時送來了一部分作品,我答應了,也一一仔細讀過了,因而引起了一點關於散文的思索。現在把它用文字表述出來,供作者參考,並向方家求教。
中心問題是:怎樣才算得上一篇好的散文?我個人以為,似乎可以歸納為八個字,即:誠實,真摯,質樸,準確。
誠實,指的是命題立意,它貫穿於構思的全過程,體現著嚴肅的人生態度。
真摯,是說感情上來不得半點虛假和造作。不能“玩”散文。
質樸,當然是一種高技巧,或曰無技巧,或曰反對淫巧。
準確,就是反覆篩選,鍊字鍊句,達到不可更易、不可替換的地步。
倘若再深入一層,又不妨指出,最根本的是誠實和真摯。
古人論文,素重“情志”。我覺得所謂情志,正是誠實和真摯,或記身邊瑣事,或狀花鳥魚蟲,在有操守有抱負者的筆下,處處能夠寄情明志。因為,情守實在是文章的靈魂,文章的精神;有情有志,散文必臻於形加散而神不散的完善境界。
我還有一點認識,我相信,只要作者是有所悟而發,有所為而文,那么,對於質樸與準確的追求,就會不期然而然地實現。質樸與準確,乃是誠實與真摯的孿生姐妹。
於是,這便涉及到了一個品問題。有人解嘲道:人品文品相分裂甚至相對立,如今比比皆是,講較不了那許多!言下之意,仿佛可以論文不必知人,我卻不敢苟同,恰恰相反,既然文壇風氣腐敗,倒愈發應該大力強調二者的統一。否則,對眼前,是貽害青年,對日後,真假莫辨,疑雲重重,徒教治史作難。
楊朔同志的道德文章,我是一向敬重的,我遭放逐之前,和他僅有幾次接觸,了解不深。但後來聽朋友們介紹,無不稱道其作風正派,感人至深。十分可嘆的是,他也有失誤——六十年代初葉,名篇《海市》等等,其畫面情調之幽雅,與當日餓死人的社會大背景,反差過於強烈,至今每為識者所詬病。
我想,這實在是一個充滿悲劇氣味的深刻教訓,值得所有的同志引以為戒。
當然,必須說明,揚朔同志的這幾篇作品,和包括已被奉為名流的另外某些人的刻意作偽、粉飾太平的玩藝兒,不可以相提並論。在我看來,那區別還是很明顯的:某些人,本來就是一幫在各方面都不擇手段的無行文人。
針對這一類敗壞散文的惡劣行徑,記得我曾經在一篇題名《月芽泉與偽散文》的隨筆中抨擊過。對於偽散文,至今我仍然堅決摒斥。即令因此而開罪於有權勢者或有心機者,終也不悔。
不幸的是:散文界一直流行著一種害人的公式,說什麼散文就是“美女”,然而,我卻發現,在這個“美女”的幌子後面,擅長弄虛作假的人物往往得以大做其手腳。那情景,端的是與前些日子被揭露的假茅台“相差無幾——摻滴滴畏製造香醇,舊瓶子冒充新瓶子。
一味堆砌華麗的辭藻,豈能等於文采?一旦缺少肝膽與心臟,娓娓也未必動聽。這便是我的信條,也是我警惕的對象。
上述標準假如得以成立,我就要說,劉湘如同志的《瀛溪小札》、《彗星》、《扇話》以及《魚花塘小記》、《葦念》等等,都可能稱作肺腑之言:動真情而不誇飾,寓哲理而非說教,由表及里,因小見大,筆尖上流著的是作者自身的真血,真淚,點點滴滴,必將滲入讀者的良知,一如春雨之於土地。
只有這樣的作品興旺起來,散文復興的口號,庶幾可望變成現實。
1987.6.14、合肥
五 《星月念》歌曲下載:
六 《星月念》評論選:
1:作者地地: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真情、真文、真人
——記劉湘如和他的散文集《星月念》
初識他,是通過他的作品,深知他,靠靠大量的往覆信件,“文為次,品為重,規規矩矩地做人,老老實實地寫文章。”真正熟悉了他,覺得他不是在說空話,並由之引發了這則“文如其人”的感想。
這句話,似乎是再熟不過的了,但最熟的東西倒往往並非我們所最深知的東西,讀他的作品,我曾想: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時如飽著人生的世故老人,樸訥沖淡;時如春情萌動的青春年少,遺綣纏綿;時如行旅途中綣極的旅人,反顧頻頻;時如人生場上無畏的勇士,激揚放遠。幾副筆墨,幾種風采,但跳躍其中的一顆赤子之心則隨處可觸。
想是日常看夠了矯揉造作的虛假文學,偶遇真情流泄的篇章,每如春風朴面,讀湘如的作品,恰如與他面對面地絮語,聽著他披肝瀝膽的傾訴。在散文中,他總是將筆觸伸向了他所真正動情過的諸般小事,他所感懷過的平凡而普通的靈魂,那一片含作者夢魂縈繞的綠野平疇,常常聚了絲絲清淺的笛韻,借了縷縷淡淡的月光,款款地向你走來,此時,你會發現,一顆多么溫情而纖細的心靈在喁喁低訴,諾般的恬淡清逸飄然紙上。《彗星》講述的是一個憂傷的故事,自然界的星象,人世的滄桑,愚昧中的奇妙串聯,導致了多少幕悲劇的上演,博識多才的蔡老夫子,就為了西人傳說中彗星是人類幸福和吉祥的預兆,先睹者,幸福就會降臨在他身上的傳說,而“崇洋媚外”地含冤在那個“史無前例”的年代了,而剛過門的新媳婦,則因了掃帚星的說法,而平白地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讀至過里,你也許會與作者一同慨嘆:“假如人的眼神,永如秋水般明淨,理想燃燒的火焰,便會自由地騰升。”
從平凡的生活小事中發掘詩意,於散文,似乎是一條顛撲破的真理,生活中的林林總總,確也無不可以入文,,只要這林林總總的客觀世象,在與作者久蘊而厚的審美眼光的交遇時達至了一種水乳交融般的契合併釋放出一種普遍的人生況味,湘如似乎頗諳此道。《扇話》以一把古扇為線索,平平道來,卻點出了生活中浮邃的哲理,自持而不吟,自重而不驕。這是否也是作者自勉的人生格言呢?不得而知,但我們可以著到,作者眼光的明澈與稅敏。也正是在這些地方,才能顯出作者藝術功力的深厚。以“圓桌上溜泳”來喻散文,有它的一定道理,尺尺天地,更能顯出表演者技巧的圓熟,這是散文的長處。這一長處決定了它更能切近普通人的情感愛憎,逼近地展示現實世界的雜多紛繁,而收以小涵大之功。你看《卻鼠》一篇,貌似平凡,但鼠禍——人害,總給人言此指彼的感覺,語言風格上,作者也一反其婉約深長的特點,以平和老辣的筆調將人與鼠,實即人與人之間這種相依又相擊的尷尬關係揭示了出來,作者以圖從中尋覓出解救的良方,但人的悟性在現象的紛繁面前終只顯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無力性,於是,他留給我的也只能是疑惑及擔憂中的警覺。
這種理悟,在湘如的散文中俯拾皆是,也正是使他的散文特異於人的地方。他很少直接涉筆重大題材,但行文處處,無不折射出時代的投影,一畦菲園,一隻歡團,一口魚花塘,一柄檀香扇,他記憶深湖裡的一枝一葉,年深月久久之後,都被釀製得釅釅的事,當他飽含深情將之雙手捧出時,時代的變迂,人世的無常,一切盡在不言中,盡夠你細細體味。這一長處,在他數量可觀的山水遊記中更名足見一斑,作者行蹤所至,總能於尋常的山水景觀中著到一些不尋常的東西。《故道遠思》寫作者與友人漫步在黃河故道上,面對荒疏寂寥的平漠野景,作者卻暇思悠悠,慮接千載。“生活也是這樣,以曠野和廢墟處流向生命的活野,沒有艱難的拓辟,豈有一瀉千里的蔚然大現?沒有最初的清流,豈有奔騰不已的大潮?“抒發貼切,含意深長。
深刻的識見來自豐厚的生活積累,湘如生長在農村,當他地夢以那一片綠野平疇上起飛以後,生活並沒有給他安排一條暢行無阻的坦途,他在鄉間做過多年的中學教員,以後又做過報社記者,直到目前轉入電視台工作。但不管處於什麼境地下,他都以自己的全身心擁抱著生活,努力以平凡而簡單的生活中發掘著動人的美點及詩意,他的經歷,更生要的是這段經歷中細膩如微的情感體驗,都記錄在他斷斷續續發表的散文作品中了。“春天,我的教舍窗戶面對著一片原野,白雲在天綠意在地,地上又見韭園,又見池柳,寒冬過後,他們便綻出新芽,煥發出更加蔥鬱的生活。這是生活暗示的契機。”這正是作者在僻遠的鄉村中學任教時心情的自述,沒有怨,沒有不滿,有的只是一顆天真的心同大自然貼近的交融,一股寧靜恬淡填塞了整個意識空間,加上一股參透生活的歷史涵蓋力,自然歷史和人生,全捲起了一曲渾樸的生命之歌,寫成於此間的《梁園絮活》、《別虞橋》等文,更主要的是真實地傳達出了作者真誠的人生態度。不知怎的,讀湘如的作品,總使我想起現代散文史上的一代宗師半子悅先生,在“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兒女》)中尋求慰藉的子愷先生,率真面世,樸實為文的襟懷及那一片沖和寧靜都在湖如的散文中有著相當的印記,許是都靠了”“萬物靜觀皆自得”的為文妙境吧,才在這分屬於兩個時代的散文作者的創作中顯出了一種精神實質的相通,如果說,子愷先生在侵略者的炮火下也會發出“還我緣緣堂”的憤激之音,湘如則更自覺地感應了這個風雲幻變的時代的浪潮,只是,他很少直接駕馭政治題材,而是借一種自覺的人道主又精神,靠對普通人命運的關注顯出了透視紛繁世相的洞察力,蔡老夫子《彗星》、星子(《星月念》),他筆下這些感人至深的普通人群像,實寄予著作者對艱辛中選擇前進的民族命運的關注。這種高屋建築似的把握,應該說是一個正在走向成熟的散文作者的標誌,湘如還在條路上探索著,他在煩忙的工作之餘,還在忙著經營自己的一片圖地,如今在他忙著收穫屯集的時候,挑剔的我卻將他那些害有嚴重短規症、先天不足的作品嚴格地剔除出了“圍子”,這樣做,我也深感遺憾,畢竟,那也是作者創作經歷之一班啊,但為了許許多多渴渴望真情與溫情的讀者,湘如當能原諒我的粗暴。
圍子打成了,湘如當又要去忙新的耕耘與播種了吧。我想,他會成功的,畢竟,他做過並正在做著那么多的清夢。
(劉湘如的散文集子“星月念”已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本文作者為責任編輯。)
寫於1987年
(原載《中華讀書報
七 文章體例:
星月念
一個明朗的月夜,我們家一人圍坐在院落里聊天。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從淡淡月影里走了過來。媽向我介紹:她是你的表姐,叫星子。長你一歲,剛在鄉里讀完國小。我那時才十二歲,可她在我眼裡,還只是個嬌氣的小女孩子呢!她很美,月光下動人的眼眸象兩泓泉水,閃動的瞳仁似初開的野薔微……
夜深時,我已入睡了。朦朧中聽見她與她在輕語,象細雨落在柳葉上,是隱隱抽泣。
我驚奇了,抬起頭來。她擦了一下淚,向我走來,象個大人似的撫摸我的頭:“你睡不著吧?我給你講故事好么?”
於是思維的小舟,隨她娓婉的低音,飄得很遠、很遠了……
很早、很早以前,月亮和星星,就是一家人。月亮是媽媽,星星是她的孩子。可孩子們多了,很難管束。殘暴的風雷閃電,常來欺侮她們。有次,母子們被衝散了,有的星兒被迫逃往另一個天外,隔著銀河相望;有的被打死,流出的血染成了朝霞和晚霞;倖存的星兒,白天就躲在月亮媽媽懷裡,到夜晚才跟她出來散步。她們驚恐妖孽的襲擊,散步時也惶惶不安地眨著眼睛,那樹枝和草葉上的夜露,就是她們傷心的淚……
喔,這是一個多么奇特而使人憂傷的故事!
月亮從窗戶射進,我倆就象故事中的星兒,相互寬慰。星子唱起了一支她喜愛的歌,象是從幻想天地間流下的澗水,如怨如訴,縈繞在夜空間——
我是一顆單星,
有著純淨的心靈。
伴隨月亮媽媽,
同住冷落的天庭……
星子說,這歌的名字叫《星月念》,是媽媽從小教她唱的,很長很長……
以後,我倆一同上了中學。學校坐落在鎮效的黃土崗上,那是古老祠堂的舊址,老師就是星子的媽媽——我的姑母。她很溫和,從不訓斥學生,課餘時,愛給學生們講祖先們愛自己國土的故事。岳飛、文天祥、戚繼光,還有那位寫《荷塘月色》的朱自清先生……有時教我們肯幾句《增廣賢文》“國清才子貴,家富小兒嬌”,“少時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秋風乍過,落葉鋪滿林間小道,我和星子帶著小繩,去揀那些從椿樹上落下的骨肱枝兒,紮成一捆捆的,帶回家中生火。姑母見我們這些微小的事兒,很高興,誇我們懂得了儉樸的美德呢。
生活象過眼煙雲,一切轉而不復存在,國中畢業,我進了高中,星子和她媽媽卻突然失去了蹤影。我問媽,她竟然一字不露。年復一年,連訊息也沒有!每逢光風霽月之夜,我就萌生一種莫名思念之情。給她們老家去信,也無回音。象雁行洲上飛去的孤雁,她們一去就不復返了。
直到“四人幫”粉碎後,我回老家探親,媽媽才向我透露一個“秘密”:星子出國去了。
喔,這真是一個意外的訊息!
原來,星子爸爸解放前是國民黨某部醫官,解放那年,隨潰軍逃往台灣。後來無意從戎,去美國定居,當了老闆。因為這,星子母女被掛上“海外”關係,“文革”中被遺到農村“改造”去了。在荒涼山村的一角,母女含辛茹苦,相依為命。她們害怕再牽累別人,與親戚朋友們隔絕了,孤苦伶仃……
國內與海外關係恢復正常後,星子父從美國來信,要她申請出國。她猶豫了很多個夜晚:媽媽,故鄉,小鎮中學,如火的年華,兒時美好的記憶,純樸的少年知音……一切都使她留戀。但在她父親的催促下,到底還是去了。那是個早春之夜,在城效火車站邊,她拉著媽媽的衣袖,依依不捨遠去。那單調的悲啼,那深情的淚語,使送行的人們也潸然淚下……
聽到這些,我心裡湧起無限感慨。此後,我在遠行的山水間,在夢中,腦中總是幻變一幅幅奇異的畫面:星子塗著胭脂口紅,蓬鬆著大波浪的捲髮,在舞會上狂跳……有時她變得孤獨了,象離群羔羊,呆痴而失神,呼喚她的媽媽,童年的伴侶……有時她化成一股輕煙,絲絲縷縷的飛來,又行蹤不定地飛去……
我又一次回鄉探親,見到了姑媽。她仿佛老了許多,滿臉皺紋,彎腰駝背,象疾風中倖存的一棵老樹。見到我,她感到一種欣慰。我們談到星子,她總不吭聲。最後顫抖著雙手,向我捧出星子幾年來的家書。我好奇而急切地讀著,讀著,不由眼睛漸漸地濕潤了。一首題為《星月念》的歌子,牽起我逝去的記憶:“……我是一顆單星,流落遼遠的天庭。銀河迢迢相隔,我夢見母親的倩影……”喔,星子,她在每封信後面,幾乎都抄引這首歌的歌詞!
我見到了她的一幅照片:寬寬白淨和額頭,陰鬱的眸子,深沉而不可捉摸。那眼神,分明象有滿腔心事,無法向別人傾訴……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感到悵惘,象尋見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幼年時代那個關於星和月的故事,又浮現於腦際。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清朗的月色,那娓娓動聽的低語……在這無聲的黑夜中,我恍若一隻燕雛,總是去銜回她的鄉思——我看清她是有綿長的鄉思的;我恍惚飛到她的身旁,我見到許多象表姐一樣的故國人,他們時或保存一枚故國的青銅寶劍,時或保存一具故鄉的花石浮雕,時或保存一盆優雅的蒼雲古墨。而表姐呢?她什麼也不保存,——她只是在心靈的錦盒裡,保存著那個星星和月亮的故事……
一晚,我下班歸來,郵遞員送來一封彩色的信。打開一看,原是表姐來的。真是喜出望外!信上說,她不久“即將回國”。故土的親人和一切,使她“魂牽夢繞,神思不定”,幾年來的異國生活,使她“真正看清了人生的價值的意義。”熱土難離,她“厭透了光怪陸離的社會、發狂和膨脹的人性、為此而存在的生活!”“多么渴望再回到田園詩一般的故土生活啊!”這信中的一言一語,都表達了她歸心似箭的真切熱望!
讀著信,仿佛一幅清晰的生命畫卷,走馬燈似的閃耀於我的眼前。喔,星子,我總算明白了歷史留給人的不只是憂憤,也有與之同存的生活真正的價值和意義。不只是深沉的回憶,也有思戀、徬徨、選擇和崇高的追求……
……夜空,一輪圓月如冰雕玉琢,清輝淡影,懸在深邃高遠的天幕上。時似孤傲難犯,時又柔性如水!幾粒閃爍的星子,在月的凜凜寒光中,顯得明潔而純淨。月與星,離得很遠,又很近。不知為什麼,我想到表姐不久即將歸來,忽然百念迴腸,憶起了普希金的一首詩篇——
我昨夜曾徘徊中庭,
藍空中閃耀著滿天星辰。
我不住在天空中搜尋,
尋找我那顆失去的星……
啊,失去一切還全重來,失去的星還會重現!星,月,她們是不會分離的母子啊!
原載1982年6月13日《安徽日報》
選自《中國新時期優秀散文精選》
(四川文藝出版社1991年6月版)
初選入《星月念》集
瀛溪小札
皖南有個古老山莊,名叫瀛溪,現在是歙縣小溪鄉所在地。這裡水陸相銜,崇山環繞,綠竹扶疏。整個村境給人一種清新和諧的感覺。可是環村前後,並不見一條頎長如絹帶般的溪流,小雖然透明如鏡,卻是一片一片的,一汪一汪的,很少見跳躍著的溪頭,譁然響動的溪音。在流泉瀉溪的族類中,這瀛溪,是別有一種妙趣的。
然而古人為何稱此地為瀛溪呢?
我們本來是為尋溪而造訪此村的,因此每走一步路心裡都帶著些“懸念”。直至過渡口,繞山坡,漸漸被另外的景物陶治時,我們便忘記此行的目的了,這裡有壯觀的牌坊樓,玲瓏的古寶塔,而且保存完好,很有些民族的古風。山邊上的八角亭子,古磚古瓦上的雕飾,使人感覺到這兒的歷史十分悠久。山路寬窄不一,沿途樹也多,花也多,鳥也多,水也多,我們在幽然如畫的意境中東張西望,自己竟一點不知道:這一切,就是我們所要尋求的“溪”了。
看來溪是一種意會,並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潺潺小溪。這裡的秀麗姿態,滴翠山光,好像給人以“不識真面目”的誘惑。一切盡在不可言喻之中。我們在一方黛色的巨石屏風上,瞻仰了“道岸先登”四字橫匾。字型俊逸挺拔,遒勁多姿。令人撫石而頓生深遠遐想。自此石屏而上,景致忽然變得開闊百緊湊,山路也更為峭奇。縱觀四方,瀛溪村靜靜地臥在一脈山腰之間,如同被水洗過一般,明潔清淡,綠意醉人,仿佛整個天際就是一個溪源,那流過來的色彩變幻的溪水,正把這片山村染成了一塊翡翠珍珠,顯出萬般的輕靈和柔美。
喔,瀛溪的名字是不是這樣得來的呢?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令人稱絕的四個古體字,原來是明代著名書畫家沈周的親筆。我們也進而懂得:瀛溪的美,自然景色是次要的,古代名人的涉足和遺事,才是她真正風流之所在。在她身旁的石壁山下,至今還坐落著“岑山書院”的舊址,這是朱熹老夫子撰經講學的地方,書院的題詞也是朱子的親筆。我們在這片廢墟邊徘徊時,見青黃和暗紫交雜的石壁邊,霧嵐繞著古松古柏,阡陌流水疊錯於危崖上下,有一種仙境般的清幽。一位老農說:此處常見一種青蛙,體小而玲瓏可愛,喜於石縫之間生存,學名銀珠紅。這詩一般動聽的名字也因朱子而得。據說某夜朱熹伏案批卷時,見一小青蛙跳上桌面,凸眼圓睜,好奇地望著朱熹手中的朱筆。朱熹趕它不走,似乎有點“心有靈犀”了,便把朱筆往它頭頂上輕輕一點,自此,這一帶的青蛙頭上便多了那么一點紅色了。後來,我們果然在一個水潭邊見到這樣的紅頭青蛙,膽子很大,安然無拘地望著我們,我們真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有點神秘莫測了。
走過岑山書院,入一片叢林,方見這裡原來還有保存完好的古寺。大雄寶殿,巍然雄偉,四角飛檐,頗具氣勢。只可惜殿內佛像已空,大概也是由於歷史的洗劫吧?不過我們終於還是有了驚奇的發現:在古舊的寺內牆壁上,有著明代大畫家丁元鵬親筆畫的二十四幅水墨工筆畫,畫的全是觀音大士,栩栩如生,情態各別,絲髮眉睫均清晰可辨。據史載,這是丁元鵬在此作政治避難時作的畫。據說他在畫最後一幅觀音圖時,剛畫好頭和胸,差役已經趕到,他倉皇從後門跳牆逾逃,至今,這位不幸的觀音大士還在靜靜地等著繪畫大師給自己添上手腳呢……
我們在瀛溪尋訪古人的足跡,時覺感慨萬端,浮想聯翩。
我們感到這片幽清的村莊,似乎有過許多綿長的溪流,有過勃發的春意,有過深沉的迴旋。每條溪流,都有兩個端頭,一端流向民族集體創造的成就,一端連著民族歷史的淵源。這樣的溪流正在我們腳下流淌……
終於明白:這古老的山村,為什麼名字叫瀛溪!
原載《散文》月刊1986年第2期。選入《高中語文課外閱讀教材》(華師大出版社87年3月版)等數種選集中
初選入《星月念》集
彗 星
老人。憂傷的故事……
一個人,瘦弱,蒼老,駝背,淒悽惶惶的樣兒,老給我講“掃帚星”的故事。他是我兒時的鄰居,夏夜月朗星稀,蛙鼓伴奏,每講之後,他便仰臉望那夜空,帶著遼遠空寂的想像,念叨幾句舊詞:“天呀天呀,‘掃帚’出啦!東躲西逃,凶多吉少。”他念得認真,不敢旁騖,倒使人覺得這幾句詞是他從經書上得來的。
久而久之,那故事中的“掃帚星”,便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幻作一層可怖的影象。我時常擔憂:設使有一日我真地碰見“掃帚星”呢?
後來,上學了,我才知道辭彙中尚有“迷信”一詞。那么,那老人講的故事,是否屬於此列呢?倒是我的啟蒙老師的話值得深思。他給我上的第一課是:“人、手、足、刀、尺”。他為這幾個字串意時說:“人,有了一雙手,兩隻足,能創造,會行走,還怕什麼呢?刀,可以披荊斬棘,開闢道路;尺,用它丈量人世間的一切……”
喔,真的如此,一個人存在於世,還有什麼可懼怕的么?
我不禁為之釋然了。
教師。渺茫的幻求……
到了自己也“為人師表”時,視野自然更為開闊。
我在F中學的同事蔡老夫子,教書之餘,很喜歡和我這初出茅廬的人一起閒談。在早已時興喊“老師”的時代,偌大的一個中學被喊作“老夫子”的,不過就他一個人。“老夫子者,老而迂闊也。”但我確認為他是教師中最淵溥的一個。他在年輕時去過西歐。當過美國專家的翻譯,所以每當他獨自臨窗,啜茗賞景之時,我便認為那是他對歲月深遠的眺望。
夏夜有難得的妙趣。溶溶月光,洗去了白日的炙熱和喧鬧,世界變得清柔純靜起來。老夫子引出兩條長登,泡上一壺清茶,等到“雙邊會談”一開始,月亮有時會特別好,靦腆而帶點紅暈,我們的思路也便隨之躍躍的了。“‘斜月沈沈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這是誰的詩句?《春江花月夜》,張若虛的……”他這樣自問自答。只是在講到《舊約全書》中的“約伯記”,我才不能不佩服他的記憶。“人的道路既然遮隱,神又把他四周圍困,為何有光賜給他呢?”老約伯問上帝的話,他背得一字不漏。我忽而想起他曾是基督的信徒,這秘密只我一人知道。於是終於壯著膽子問:“能講點你在西歐的旅聞么?”
他先是一怔,猶疑良久。然後抬頭念出兩句詩來:“仰首望長天,疑為昔照月……”仿佛他的魂魄已去舊地重遊了。
不知為什麼,我由他的神態突然想起了兒時的鄰居駝背爺,隨之就摭談起“掃帚星”來,他的話翅即刻飛遠。我可是萬萬沒有料到,他那“旅聞”在“掃帚星”這一點上,也還有個繽紛的世界呢!
“掃帚星”學名彗星,英國人埃德蒙·哈雷最先發現,命為哈雷彗星,這些知識我是知道的。我所驚羨的是他了解西歐人對於彗星的種種民間的傳說。他說:歐洲人覺得彗星是上天奇特的徵象,人類幸福和吉祥的預兆,如果誰最先發現哈雷彗星,那幸福很快就會在他身上降臨。所以,當彗星突然出現的一霎,他們中的許多人,都爭先恐後地爬到屋頂上去,搶先去領受那短暫的“神光”……
這類傳說,與我兒時的擔憂正好相反。我始感到世界上對一物一事的認識,並非都是一律。於是,我年輕的心靈中,對於彗星產生了種種奇異莫測的幻想。這幻想漸漸化成一種痴念,扯牽我的思緒。我總是時時想見到彗星,哪怕是一秒鐘也好!
日復一日,我一直沒能見一彗星。我想,這七十六年才能循環出現一次的珍稀天象,我怕是沒有眼福欣賞到了。
村婦。悲憫的嘆喟……
那一年,某月某日,某個夜晚,記不清了。我們一向冷靜的村居,突然間騷動起來。急促橐橐的聲響,是遁逃的腳步聲。繼而門窗皆閉,世界恍若跌進幽遠的深谷,化成黑黝黝的城池……
喔!天上出現彗星——那長長的“掃帚”!
人類的不速之客,就這樣突然降臨了。這對鄉鄰們的很大威懾。而對於我,一個天真的青年人,卻具有很大誘惑力。我衝出門,站在一個高坡上,向西天翹望,落日沉去,在弧形的天幕的底端,半是黛色半是墨藍的天光映照下,我看見了彗星,我周身的血液奔突了!天空里諸星變得蒼白,黯淡,月華不知去向。天宇不再是僵死的。我仿佛發現了宇宙的立體感,從天上的雲絲,到地面的山、樹、朦朧的建築物,都似乎聯成一片,浮升在夜的靜湖中……
我見到彗星了,真的!它既非瞬息即逝的神光,更沒有讓人感到害怕。駝背爺的故事,蔡老夫子的趣聞,孰真?孰偽?不得而知。倒是這兩根繭絲,慢慢地纏繞起來,使我很想驗證一下:彗星的出現,到底與人類的命運有沒有聯繫?
村人們的信念卻是堅定不移的。仿佛災難真會在他們身上降臨,許多人如白日溜野的小兔,惶惑不安起來。終於,出現一樁極小的事,好像與那次彗星頗有些關聯——
說來也巧,出彗星時,正是駝背爺娶媳婦過門的日子。有說是新媳婦犯了“彗(晦)氣”了,大事不好。巧的是初秋,這家人火災,燒了三間草屋,駝背爺大為怏怏,看媳婦愈不順眼,兒子也對她冷漠,直至要趕她回娘家。這些事傳開去,人們見那村婦,便象躲災蜮似的,遠離著,漸漸便在一旁斥之為“掃帚星”了。她就得孤獨,象觸犯了天規的罪人。
眾毀是比利刃更可怕的宰割。我細打量那村婦,眉目清淳,本來一定很標緻,然眼下卻枯瘦不堪,一雙眼深陷下去,迷惘而失神。她總是愣愣地看著地下,象在尋找什麼。我不免同情起她來。次年初春,她找著鋤下地歸來,在村頭溪邊碰見我,忽然低下頭,淒涼了許久,支支吾吾地問我:“你是讀書人,你說……掃帚星,那是真的么?”
我不禁愕然,半天說不出話來。生活似行雲流水,對別人一切依舊,而那偶然一現的彗星,卻給她的心靈鐫下深深的凹痕,多么可憐而又可悲的災難啊!我想了想,便坦然對她說:“那是沒有的事!”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遠天的陰霾里露出點微光。溪邊,我看見僻靜的旮旯已經萌動了綠意,淡淡哀愁中,有了一絲絲希望……
喔,人的命運!牆隅的蜘蛛!被自製的網網得緊緊……
平心而論,我對於彗星會給人帶來災禍的說法,是不相信的。倒是蔡老夫子的那番宏論,曾一度使我想入非非。後來,我離開F中學到外地工作,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幾年。這期間,我經歷了“史無前例”的歲月,人的認識、思維、命運,都有很大變化。我對於彗星的那種天真的熱忱,也隨世態之交而疏隔得遠了,只是對蔡老夫子不能忘記。人的一切感情中,彌篤的友誼最值得珍重。我對而想見:在那院中,黌門籬下,他仍在獨自漫步,品茗賞景么?或者對一個新來“知音”,吟喔杜甫的名句“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么?
1977年某日旅次,我巧遇過去的教友D君,第一 句話便問蔡老夫子。不料他突然語塞。經一再追問,他才道出“蔡老夫子”據說已沉冤獄中了。原來,當年老夫子給我講的關於彗星的趣聞,曾由我轉述給D君,D君又傳給出一班教友。後來出彗星的那夜,人們發現他一個人偷偷站在長凳上眺望。喔,果然斯人!迂腐迂腐!開始只不過是嘲笑嘲笑,可是到了“內亂”之年,就是大事一樁了:“封建迷信”,“崇洋媚外”,“尋求失去的天堂”……老帳新帳一起算,一時成了F中學的“彗星奇案”!批來查去,終於定成“雙料”,依法“制裁”了……
D君訴過這段歷史,我們相對黯然。啊,罪過,罪過!原來使老夫子含冤下獄的罪人中,竟然有你!有我!許久許久,我才發現我們兩人都淌出自愧的酸淚。
此後,我常常抱頭苦思。我恍若走過歷史的荒漠,尋拾逝去的一切。風呼雨嘯,獨自憑窗,又念及蔡老夫子慘澹的生涯;仰望蒼穹,光風霽月,駝背爺和村婦的幽影便冉冉襲來……喔,善良的人們,你們生命的琴弦,本是由自己彈動的呀,為什麼老出現辛酸悲傷的曲調呢?
這時,我自然又會想到彗星了。喔,彗星!難道一切都因你而起么?或因對你的懼怕?或因對你的企求?或因對你的歪曲?或者,一切都不是,你原是你,你就是你,你本就什麼也不預兆,什麼也不干預,只是人們對你寄予得太多了,因此才招致自己的不幸嗎?
假如人的眼神,永如秋水般明淨,理想燃燒的焰火,便會自由地騰升……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時過境遷,那伴隨彗星而來的幕幕往事,早成為記憶之陳跡了。一日,有家鄉人來訪,談及駝背爺還健在,公媳和睦,還抱了孫子,蓋了瓦房,一家人生活得舒舒適適。我們也講到當年由彗星引起的風波,兩人都笑了起來。這又使我想起蔡老夫子的事。他不僅活著,且早已平反出獄,得到了損失賠償,連加了幾級工資,而且還提拔為副校長了,看樣子也是時來運轉了呢!
看來,你說彗星報憂也罷(因為人們確有過遭遇),報喜也罷(因為人們也獲得幸福),我說,全無根據。大抵人們的迷信,都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一旦自己掌握了命運,便如啟蒙老師講的“人、手、足”的串意那樣,既不持惶恐,又不抱幻想了。
想想我們中國人,本有許多值得自豪的智慧之光,在些,卻讓偏見的積習遮蔽了,譬如同是星體,對於月亮、北斗、紫微、牛郎、織女等等,古來不乏美好的吟頌。“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乾南斗斜”,“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牛郎織女星”……或風流俊麗,或恬淡清逸,都是褒譽;而對於偶爾一現的彗星,便貶為“掃帚”,視之為異端怪象,未免太輕率些了。清人袁枚詩曰:“雙眼目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但願人們的雙眼,都被生活和歷史的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但願人們的雙眼,都被生活和歷史的秋水洗刷明淨,這樣,我們的民族恐怕就會更加聰明……
作為科學知識,現在連不少農村人都知道:彗星是天體的一類,太陽系中的一個成員,我們存身的地球的遠方“朋友”,我們不必對它少見多怪。若自上次出現時間順周期推算,若干年內它肯定不會再現。將來再現,就不會如梅特林堡《夢幻劇》描繪的那樣:“痛苦的多,歡娛的少,帶著憂鬱的基調……”了。
然而,你會相信么?我真的又見到一次“彗星”,還在鄉村,在過去那塊地方。
那是今年春節,我回到久別的村居度假。
獨自走到童年的小方地上,尋覓遠去的歲月,忽然有人呼了聲:“彗星!”我驚奇得昂首觀望:在深遠幽謐的夜天之上,果真出現了拖著長長尾巴的“彗星”,象無數透明的玉屑鑲成的“帚”,微微搖曳。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驚疑不定,聽見孩童們的一片歡叫:“七彩三虹”、“金穗揚花”、“飛燕迎春”……我才如夢方醒:原來是孩子們點放的節日焰火呢!一叢叢飛舞的花瓣,一串串高挑的銀鏈,一條條歡躍的游龍,把夜的天空裝扮得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
喔,多美的“彗星”!多美的生活喲!古老的傳統認識改變了,彗星終於從人民的生活中,獲得了自己美好的涵義。我這時才真切地感到:那高掛在夜天中的“彗星”,分明是春天的趾足,希望的羽翼,飽含著憂傷和歡樂的理想的倩影呀……
就為這,我想,那蒙受過幾千年不白之冤的中國式的彗星,應該有一個完全區別於“掃帚星”的響亮得多、動聽得多、雅致得多的名字,那該是什麼呢?……
原載《安徽文學》1983年第8期 選入《當代散文選》《安徽文學五十年》
初選入《星月念》集
簫笛漫憶
幼時聽說屏簫玉笛,卻不解何意。一次我的大哥對我說,祖國西南有個玉屏縣,以產簫笛著稱,故有“屏簫玉笛”之譽。後來我學會了吹笛吹簫,也知道笛和簫都是竹製的管樂器,且是孿生姐妹。原在很古以前,民間就有了簫的演奏,不過那時用的是排簫,帝王們也可用她輔成於樂隊。大概因為簫的聲音太纖柔,又流行了笛子。於是簫笛並存,各顯其是,那纖細柔弱的簫音,婉轉悠揚的笛調,就在我們古老的民族中,流傳了幾千年了。
我曾有多年不吹簫了,總以為輕管的音樂哀婉低沉,與我們這個蓬勃向上的時代太不相稱。而笛子則不同,她能奏得激揚奔放,出現疾風樣的旋律;有時也輕如澗水,委婉得使人暢想。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著名詩句:“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那真是對笛音的絕妙的寫照。
但我終究沒有因此而褒笛貶簫,相反的,我倒是格外珍重地保存了一支簫。這支是真正的屏簫,修節挺直,內質堅韌,音色優柔,殼面雕刻有騰騰欲飛的鳳凰。內行人一看便知,在成對的玉屏簫中,她屬於雌簫。吹著她發出那裊裊的清音,便象有涓涓的細流淌過心境,使心胸明淨而清澈起來。拿著她在手上撫摸,瞧著那古銅色的釉面,我常常產生對於我們古老民族的深厚感情,想到我們祖先燦爛的文明。有莽莽的歷史古垣上,我仿佛看見那戴著古冠,穿著木屐,流落於楚國街頭的伍子胥,正用悲憫深沉的簫聲呼喚著“知音”;楚歌聲聲,簫音陣陣,我似曾見到那揮威一時的霸王項羽,在滔滔的烏江之畔拔劍自刎;在歷史淵遠的盛唐年代,在富麗堂皇的揚州橋畔,我似乎看見大詩人杜牧正偕著他的友人,踏著霜秋月夜,低吟著這樣的詩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這支古色香的屏簫,曾多少次激發起我對祖國燦爛文化的崇敬與自豪,吹著那六個孔子發出的不同的音度,我感到在這每個孔子裡,都蘊藏著一腔不平常的經歷。那音響如輕風徐徐般,時常撩起我心靈湖面的漣漪。時常,關於這支簫的軼事,便如徐徐輕風向我冉冉襲來……
當我還是六、七歲的孩子時,目寇的鐵蹄正在踐踏我們的國土。一天,在敵占據點教書的史嫂回來了。他們因為宣傳了抗日救國的真理,竟遭到反動當局的迫害,有一位同事,出於義憤去找學校當局說理,被漢奸殘酷地殺害了。他們兩個年輕人,懷著一腔悲憤,離職回家了。我那時是不懂事的孩子,對於這些重要的事兒,似乎並不在意。而使我留心的,倒是他們行李架上那一對竹管樂器,聽說,這是一對玉屏洞簫。哥嫂因酷愛樂器,在他們結婚的時候,一位貴州的同學特意帶來,作為新婚的贈禮的。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為了營救史嫂而英勇獻身的英雄……聽過這些,我心裡動起了感情。但,最使我動情的,是我第一次聽到哥哥吹奏的簫聲,嫂嫂在一邊伴唱——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岳飛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深沉的悲壯的低音,摻著雄渾的力量,聲聲打動我幼小的心靈。我那時從哥嫂肅穆的表情上,含滿烈火樣的目光中,想像著在他們年青的心上,各壓著多少重負,揣摩著我們古老的中國,正面臨著怎樣重大的鬥爭……
哥嫂要走向抗日前線了,我卻纏著要簫,嫂嫂就把她自己的那支賜給了我。於是我珍藏了這支簫。我把她當作人生的影象,由她而想起前輩人走過的道路。象國畫家愛硯墨,國術家愛寶劍,我對於這支有歷史斑痕的簫,一直有著特殊的感情。
這支造精細的簫,伴著我走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終於,在解放後的漫天霞光中,我又兩次見到了哥哥。他那兩次回家,都沒有帶簫,而帶著一支漂亮的短笛。依然是油光發亮的竹管上,精雕著美麗細緻的花紋圖案,與簫似乎沒有兩樣,卻奏出完全不同的音響。記得在那個春夜,我們倆徜徉在公社田園的芬芳里,陶醉在夜半機群的轟鳴中,哥哥用玉笛演奏了《祖國之春》的樂曲,聲音清脆,嘹亮,圓潤,酣暢,恰如高山飛泉的歡唱。從這種不同時代的不同音響中,我懂得哥哥的胸間正翻滾著怎樣的激情。在灑滿日光的芳草地上,我們暢敘生活,憧憬明天,從無限舒悅的笛子聲中,感受著毛主席領導的中國人民多么幸福,多么自豪。這時候即便你不愛音樂,也會為這種飽含濃厚生活情趣的笛音年深深吸引。你會親身感受到古代詩人所幻求的那種田園之樂:“牧童臥吹橫牛背,笛里弄風兩三聲。”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她會使你從萬千思緒中理出一個念頭:好好學習,好好勞動,好好珍愛我們雙手創造的果實……
幻覺中,我的眼前出現了兩支簫笛的合奏,不,是十支百支,千萬支,就象有一支世界上從未有過的輕管樂隊,突然以雷霆萬鈞之勢,奏出了激越的音詩,化成了滔滔的江水,洶湧澎湃,,掠過上海灘頭,黃浦岸上,浸淹了城隍廟廣場,外灘的每一塊石板路,湧向黃土高原,邊塞,海外……
我遙想過中國古代音樂家的悲歡,那是“不僅志在高山,而且志在流水”,撫今追昔,我不能不由衷地為屏簫。為這古老的民族器樂而暢想讚美!
這兩年來,在晨雞的報曉聲中,我也時常拿出我珍藏的這支簫來,吹奏著,撫摸著,由她而憶念起那些陰霾密布的晨昏。這時候,我的兄嫂又結伴回來了,他們是帶著玉笛,帶著笑臉,帶著歌兒回來的。他們和我一起,用金色的竹笛,合奏了歡快的樂曲,只是,這曲子已不限於《祖國之春》,而是著名音樂家陸春齡創作的《喜報》。這曲子的每個音符,是用蜜拌成的,似乎是歡樂而鏗鏘的樂聲,把生命河中的春水染藍了,她一路歡唱,唱給“四個現代化”以讚美的歌,唱給未來生活以嚮往的歌。
在玉笛歡唱的今天,我更加珍愛我那支印著歷史斑痕的簫,她是民族的聲音,歷史的見證,是古老中國的化身。是啊,怎么能忘記她呢?比起笛子來,她雖然不會響徹遠方,但我願意讓她在這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春天裡,作一隻金絲鳥的歌唱。你聽,她已經再沒有低沉的嗓音——“四人幫”粉碎了,時代飛躍了,祖國最古老的管樂,也同樣能奏出新聲!
我們神聖而自豪的祖先呀,我們才華橫溢的古代詩人呀,假如你們能活到今天,你們一定會自愧那“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詩句,已不足以表現我們生活的盛景了……
原載《安徽文學》1978年第8期 選入《新時期散文精選》(北大文學院編)
初選入《星月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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