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我驕傲,我有遼遠的地平線
——寫給我的第二故鄉準噶爾
大西北的準噶爾是我的第二故鄉。
我曾經把16年歲月交給了它,它也給了我遠遠超過來此之前的20年所得到的東西:準噶爾人的氣質和追求。
我不喜歡“人比黃花瘦”的悲切,雖然我讚賞那也是真情。
準噶爾人是曠達的。他們幾乎每天都看到地平線——那是希望和美好升起的地方。
我常想,多難的人生應當有張巨傘
這張巨傘應該是一片遼闊的藍天;
我常想,鄭重的生命應當有隻托盤,
這隻托盤應該是一片堅實的地面;
我常想,靈魂的宮殿應當有個視窗,
這個視窗應該是一雙名哲的銳眼;
我常想,生命的航船應當有條長纖,
這條長纖,應該是遼遠的地平線……
我得到了,從我親愛的準噶爾,
從我的嚮往,從我的思念。
從那一條閃爍迷離的虛線之中,
從這一片滄桑變換的天地之間。
雲朵和牧歌,總是我不肯拋棄的坐騎,
車轍與大道,總是我不肯折曲的翎箭;
即使天邊淺露的雪峰,也像白帆,
讓我想到茫茫大海最遠的邊緣!
我博大廣袤的準噶爾啊,
你給了我多少恢弘的畫展。
黃沙,黃塵,黃風,黃霧……
曾經是這個風沙王國肆虐的“皇冠”!
當第一頂帳篷搭進這歷史廢墟的時候,
我見到過。並為發黃的白骨心寒。
那時的天地像只猛獸大張的巨口,
——地平線,千百年來的死亡線……
黑沙,黑塵,黑風,黑霧。
也曾在這片處女地上肆無忌憚。
我見到過。見到過那個瘋狂的年月;
見到過恐怖,見到過劫難。
當罪惡與冤孽蒲公英似的乘風撒播,
我也曾為大漠的晨昏感到迷亂。
我記得那時天地間像血腥的牢獄,
——地平線,冷得發青的一條鎖鏈……
但這一切都沒有扼死準噶爾。
真的,沒有。你看那炊煙。
你看那條田,看那條田嬌嫩的蔥翠;
你看那湖水,看那湖水深沉的湛藍。
自然的風暴不曾堵塞金秋的通道,
人為的風暴也沒有戰勝綠色的必然。
而地平線啊,復又閃動少女的青睞,
——深情眷戀著時代的變遷!
這裡變了。真的,變了。
你看那苗圃。你看那果園。
你看那林帶,從那濃淡交融的縱深;
你看那長渠,向那美學透視的焦點。
也許正是經歷了歷史狹窄的胡同,
人們才發現天地豁開了一扇門扉,
——地平線,好一道誘人擁抱的光環!……
荒野的路啊,曾經奪走我太多的年華,
我慶幸:也奪走了我的閉塞和淺見;
大漠的風啊,曾經吞噬我太多的美好,
我自慰:也吞噬了我的怯懦和哀怨。
於是我愛上了開放和坦途,
於是我愛上了通達和深遠;
於是我更愛準噶爾人的發達的胸肌,
——每一團肌肉都是一座隆起的峰巒!
準噶爾人啊,失去的恐怕比別人更多,
因為他偏僻;但也失去了華貴的繾綣。
準噶爾人啊,得到的恐怕比別人更少,
因為他邊遠;但卻得到了難得的遼遠。
於是我讚美粗獷和爽快,
於是我敬重豪放與樂觀;
於是我不信看不到遼遠能“看透”一切
——因為我願將阻隔明天的一切看穿!
說什麼“明天太虛”呢?看不到的未必虛幻。
道什麼“人生如夢”呢?夢想也常是理想的先遣。
地球上固然有太多的坎坷,從太空望下——還不是個旋轉的橢圓?
而地球對人們是公道的,每一個生命都給予一條地平線;
只要你走著,向前走著,
未來的天地——不是:無緣;而是:無限!
啊,不出茅舍,不知世界的遼闊!
不到邊塞,不覺天地之悠遠!
準噶爾啊,感謝你哺育了我的視力——
即使今後走遍天南地北的幽谷,
我也能看到暮雲的屍布、朝暉的霞冠;
——日落和日出都在迷人的地平線上,
——死亡與新生,都是信念。
我驕傲,我有遼遠的地平線。
1980年11月12日-14日,準噶爾
創作背景
詩歌創作於1980年。作者楊牧從二十歲就離開水秀山青的成都平原,隻身來到大西北的準噶爾。邊塞的奇異風貌,準噶爾人曠達的氣質,自然和社會的風風雨雨,無不冶煉著他的靈魂,撥動著他那顆真誠而又敏感的詩心。他的思想與情感,信念與追求,歡樂與苦惱都和準噶爾那塊廣袤的土地緊密地連線在一起,他在這塊土地上灑下辛勤的汗水,也在這塊土地上收穫了豐碩的詩歌,並且很快以自己雄渾豪放的新邊塞詩引起中國詩壇的青睞,成為西部詩人中最突出的代表人物。因此,楊牧總是親切地把準噶爾稱作自己的“第二故鄉”,這首詩便是詩人獻給她的一支心曲。
作品鑑賞
全詩以地平線為構思的線索,把詩人對準噶爾多方面的感受升華為對人生哲理的思索,從而啟迪人們:只要堅定信不停地追求,希望和美好就一定會在眼前升起。
從詩美的角度看,這首詩雄渾豪放,剛勁有力,可以稱得上是一首壯美的詩。詩中那奔涌的激情,飛騰的思緒,伴隨著一個個新奇的形象,像大漠雄風撲面而來,一掃古邊塞詩的那種沉鬱悲涼之氣,又像高山瀑布飛流直下,具有衝擊靈魂的力量。貫穿全詩的那條閃爍迷離的地平線,是詩人情思的引爆線,也是語人情思發展的牽引線。詩作始終圍繞著這條具有象徵意義的地平線,展開想像和聯想的翅膀,讓詩人的思緒在自然——社會——人所組成的複合空間縱橫馳騁,從而多角度多層次地觀照生活與人生,揭示出生活的本質與人生的哲理。詩作在描寫準噶爾時,採用實境與虛境相結合的手法,向讀者展示了兩幅不同的畫面。一幅是由黃沙,黃塵,黃風、黃霧和“發黃的白骨”所組成的自然圖景,“那時的天地像只猛獸大張的巨口,/——地平線,千百年來的死亡線”,這就形象地表現準噶爾未開墾的荒涼與死寂。另一幅是由黑沙、黑塵、黑風和黑霧所組成的社會圖景,象徵著“那個瘋狂的年月”,到處都是“恐怖”和“劫難”。“我記得那天地間像座血腥的牢獄,/——地平線,冷得發青的一條鎖鏈……”這樣的畫滲透著詩人強烈的生活感受,是詩人對生活實境的一種變形描繪,藝術地表現那場“人為的風暴”給準噶爾帶來了巨大的災難。
從詩的藝術構思上看,詩人向讀者描繪這兩幅昏暗的畫面,絕不是為了展覽自然的災難和人生的苦難,而是有意造成一種“蓄勢”,為下面詩思的突轉和推進作好鋪墊。“但這一切都沒有扼死準噶爾”,“自然的風暴不曾堵塞金秋的通道,人為的風暴也沒有戰勝綠色的必然”,這一突轉,使詩情陡然掀起大波。詩的基調便由低沉漸趨昂揚。在開拓者的心目中,地平線永遠是“一道誘人擁抱的光環!”任何艱難和坎坷都阻擋不了人們追求希望和美好的步履。詩人還由此聯想到自己所走過的人生之路:“荒野的路啊,曾經奪走我太多的年華,/我慶幸,也終於奪走了我的閉塞和淺見,/大漠的風啊,曾經吞噬我太多的美好,/自慰,也吞噬了我的怯懦和哀愁。”詩人以一種樂觀的態度看待自己投身邊疆的得與失,體現了生活的辯證法,詩中洋溢著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隨著詩情的推進,詩人還進一步抒發出自己對“開放和坦蕩”“通達和深遠”的熱愛之情,表達出對“粗獷和爽快”“豪放和樂觀”的讚美和敬重之意,並且鄭重地表示“願將阻隔明天的一切看穿!”不僅如此,詩人接下去又調轉筆鋒,駁斥那種“明天太虛”“人生如夢”等消極落後的人生觀,引導人們正確看待生活與人生。“地球上固然有太多的坎坷(真的,大多!)/從太空望下——還不是一個旋轉的橢圓?”這是從微觀和巨觀、現象和本質、局部和整體的哲學高度去啟迪人們正確把握人生的真諦,從而激勵人們樹立進步的人生觀。“而地球對人們是公道的/每一個生命都給予一條地平線;/只要你走著,結結實實地向前走著,/未來的天地——不是:無緣,而是:無限!”這質樸明朗的詩句道出了人生的至境至理,將全詩的思想和情感升華到更高的境界。到詩的最後,詩人不僅滿懷深情地感謝準噶爾“哺育了我的視力”,而且以豪邁的情懷唱出了高亢激越的尾聲:“我驕傲,我有遼遠的地平線!”從而把詩情推向高潮。全詩就這樣把描寫,抒情和議論有機結合起來,把對歷史的回顧、對現實的展望和對未來的沉思交織起來,顯得激奔放而又哲理橫生,境界開闊而又氣勢雄渾,詩思跌宕起伏而又層層推進,有一般陽剛之氣,能給人以一種豪放雄壯的詩美感受,使人讀過之後受到巨大的鼓舞,產生一種奮進的欲望。
從詩的藝術手法上看,這首詩大量採用了排比、對偶、反覆等手法,既有於詩人直抒胸中豪情壯志,造成一種奔放的氣勢,使全詩獲得一種開合自如而氣貫注的藝術效果,還給全詩增加了一種整齊勻稱,流暢迴環之美。如開頭節詩,詩人一連用了四個“我常想”,把排比和對偶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使這詩既有排比句那種奔放的節奏,又有隔句對那種對稱的美感,能行雲流水般地示出事物之間的承接轉換,揭示出事物內在的本質聯繫。又如:“雲朵和牧歌總是我不肯拋棄的乘騎,/車轍與大道,總是我不肯折曲的翎箭”,“啊,不出茅舍,不知世界的遼闊!/不到邊塞,不覺天地之悠遠!”等,都是比較工的當句對,既整齊有序地表現出詩人的情思,也有著抑揚頓挫的音樂美。除此外,詩中還靈活地運用了反覆的藝術手法,如:“我見到過,見到過那個瘋狂年月,/見到過恐怖,見到過劫難”。這裡,詩人運用了詞語反覆的手法,一連了四個“見到過”,如暴雨直瀉,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詩人的滿腔憤恨。再如在節詩中都分別寫出了這樣的詩句:“地平線,千百年來的死亡線”,“地平線,冷得發青的一條鎖鏈”;“地平線,好一道誘人擁抱的光環!”詩人運用了間隔反的手法,對地平線進行反覆吟詠,既有利於把各節詩行粘合在一起形成有機的體,又有利於強化感情,深化主題,從而使詩取得了一唱三嘆、迴環往復的審美效果。
名家點評
蘭州軍區政治部創作組專業作家
周政保:作為詩人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頗能體現“新邊塞詩”於80年代初期的品格:豪放的氣魄,宏闊的想像,粗獷的風骨輔之以涌動其中的生存信念。詩人沉浸在奔騰的激情中,深深地歌唱了笫二故鄉準噶爾的苦難風流,而地平線則是詩人永遠的希望:無論是新生還是死亡。(《20世紀中國新詩分類鑑賞大系》)
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李麗中:熱烈奔放的抒情以及抒情中精闢的理性警句的穿插,正是楊牧詩歌的藝術特色,然而這首詩的魅力並不僅僅在於此,而在於詩人為情感與理性的交融找到了合適的渠道——天地之間那條閃爍迷離的地平線,從而產生了陌生化審美效應。……楊牧說過:“寫詩需要生活,因為詩是生活的感受濃度最大、精度最高的一種提純。”(楊牧《野玫瑰·後記》)“地平線”這個象徵性意象,應是詩人十多年邊塞生活感受的提純,它單純而又包孕豐富,具體而又抽象,達到了“萬取一收”的藝術效果。(《中國當代文學名篇選讀 修訂本》)
西南大學育才學院教授
何休:首先,他們驚嘆於西部大漠和草原的蒼茫與遼闊,讚美高原雪山的神奇與壯麗,從中抒發詩人們無比坦蕩、自豪的情懷。楊牧從這裡自豪地喊出了“我驕傲,我有遼遠的地平線”……顯然,這不是對於西部中國之蒼茫遼闊的一般的歌吟,而是以現代人的眼光審視西部,滲透了深刻的文化意識和生命意識的一種歌唱。(《從西部詩壇颳起的綠色風暴 中國西部詩群大觀》)
作者簡介
楊牧(1944~ ),原名楊模,四川渠縣人。十四歲開始發表作品。二十歲那年到新疆,在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南緣的準噶爾盆地,跋涉了近二十個春秋。這段拓荒者的生活,為他致力於新邊塞詩的創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礎。現任《綠風》詩刊主編。著有《綠色的星》《復活的海》《夕陽和我》《野玫瑰》《塔格萊麗賽》《邊魂》等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