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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素描
雪泥鴻爪
無影有痕
文摘
2004年10月10日 ,蘇州九如巷張氏老
合肥張家四姐妹,我與她們都有緣。大姐元和曾題贈畫冊《顧志成紀念冊》給我。三姐兆和曾與我有音問,並為我編的書題簽。二姐允和更不必說了,說我是張家的好孩子,辦錯事她也不打屁股。與四姐充和結交最晚,受惠最多——她除了為我的書《名家翰墨》題簽,送我墨寶,竟然把收藏了五十年的胡適手跡賜我!這恐令張家的晚輩們都有點眼羨的。
我與充和先生結交有點傳奇。上世紀末我編“雙葉叢書”,把周有光、張允和拉入盟後,一心想邀才女充和和傅漢思伉儷入盟。我懇請允和出馬,允和三請四邀,充和硬是不肯出山,以他們夫婦文章少湊不成集子婉謝。
千禧年某日,南京文物市場出現一幅胡適小詩手跡,其價不菲。別人不知充和、漢思何人,不敢問津。我自作聰明,以為知道胡適與充和的師生關係,可信度大,急吼吼下手,以為是撿了個“大漏”。回家後馬上複印一份,寄給北京的允和鑑定。允和說“好像是真的”。我又寄給蘇州的寰和。寰和說他也拿不準,問充和,並把充和的信址給了我。充和接信後馬上復我,將此手跡的來龍去脈說得一清二楚:
昌華先生:
多謝你(寄)來胡適偽手跡。這是第三次收到的,看先生毛筆字寫得很好,怎么看不出那么壞的字!是不是只管名人字,而不管好壞。(抱歉!第一次和你通信就如此不客氣。)胡適雖不是書家,但自有他瀟灑風格。作偽者隔紙描出,筆筆遲滯,筆無輕重,處處怕錯的心理,活現紙上。
我寄出我同漢思的聲明,以及一切證明給《傳記文學》,大概六月份是來不及登,還不知反應如何。如註銷當於七月份,請注意。
你說你還保存那個書名題簽,兩指頭寬一張紙上五個字。我的字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美國還算一個。在中國就算不得了。現在送你一張,比兩個指頭寬一些。(姜夔詞·筆者)
這幾天十分忙,匆匆寫些。不敬之至。
再者你說不惜重金收藏,請告我多少? 以後切莫要見到名人字就買!
(以下文字是寫在偽作複印件的反面。同時,充和先生在複印件胡適章旁作了一段批註:“此章是他老友韋素園所刻,他一直帶在身邊。請與偽作對看”——筆者注)
此份是一切作偽的根據,我共收到三份偽作。
天津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買的,把“貫酸齋清江引”去了,中間留了一個大空白。
傳記文學上的一份,把空白擠緊,把“寫給”二字移下。
是你所得,空白仍是大空白。
以上為一手作偽,在三個地方出現。1、天津2、杭州3、南京。這是作偽者慣技,分處去賣。
再說原作的來龍去脈。1956年12月9日,胡適來我家寫字還“字債”,共寫三十餘幅,內容只有兩種。一是他的舊作白話詩,一種即是《清江引》因為他要寫得快,所以重份很多。我們就得兩份《清江引》,圖章他隨身帶的只是一個。那天寫了三十餘幅。都在“晚學齋用箋”上。除了一個在“曲人鴻爪”上。他不論寫的是他舊作,或古人詩詞,每份都註明。
1983年,我在上海遇見老記者黃裳,他說他有一幅胡適的字,在變亂中自己毀了。言下不勝嘆息。我回美後,就把此份送他。多年不通信。最近聽說他已過世。(誤傳。黃裳過世多年,筆者)所以此份原手跡不知流落何處。所以偽作都是據印本隔紙影描的。
即頌
撰安
張充和 2001,6,8
再說杭州的某君購得的一份贗品,誤以為真,在台灣《傳記文學》上發表文章,還考證其為胡適的“情詩新發現”。(詳見台《傳記文學》2001年8月號)
充和是佛,她一手杖責我,一手撫揉,她心疼受的損失,寫了一幅姜白石的詞《一萼紅》賜我。自此,我與充和有了書信來往。無功受祿,心中有愧,逢年節我便寄點茶葉,還請人刻了幾方閒章送她。
2004年國慶期間,忽聞充和在京舉辦書畫展,我急匆匆趕到中國現代文學館,書畫展已在一小時前落幕,工作人員正在撤展,並告訴我10月8日將在蘇州展出。我遂與寰和聯繫。如期趕到蘇州,看了書畫展,在蘇州九如巷見到了充和先生。雖是初見,但一點也不生分。在蘇州兩天,我親見充和先生的儒雅和風流。我帶了本冊頁請她賜墨,我侍候在側。她題好後,鈐印時我說我來。她說她蓋,風趣地說:“我一蓋就歪。以後鑑定我的字真偽,看章就行了。不歪,肯定是假的。”孝華先生(寰和夫人)對我說:“四姐每次回來,求字的人多得不得了。昨天,四姐躲在屋裡寫完字開門,只見一把大藤椅堵在房門口,有一個老熟人坐在椅子上,雙手高舉一張紙條過頭,紙上寫著:‘乞賞宿欠扇面一件’充和見了大笑,揚了揚墨跡未乾的扇面交給來者。那人後來在報上寫篇小文章《堵門索債》”。
難得一睹“最後的閨秀”的風采,我自然要拍照的。記得那天我拍了一卷膠捲,充和寫字的,在張家故宅散步的,在老井旁的,在無花果樹下的,與宗和、寰和合影的。最有意思的是唱崑曲,下午三點鐘光景,充和唱崑曲的癮來了,想拍曲。一個電話,招來了曲友和笛師,充和手持曲目,和著笛師的旋律哼哼哈哈唱起來,而且身首還微微晃動。吃茶點時,我適時遞上一線裝宣紙本,那是我將先生致我的信抄在上面。充和饒有興趣地邊看邊說:“你的字寫得不錯嘛,怎么胡適那幅假字看不出來?”我只得傻傻地笑著。
張充和先生一生低調。她有句名言:“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她說對自己的作品“就像隨地吐痰,從不刻意留存。誰有興趣誰收藏,誰想發表誰發表。”“一切隨緣”。其實醉心收藏的張迷大有人在。香港的董橋就是一個。在眾多的現當代書畫家中,他特別鐘情張充和,大概是羨慕老太太的字好、詞好、人更好之故吧,曾撰《張家的三和四妹》以頌。董橋知我與張充和有所過從,曾托我若市面上有張充和的書法出讓,代為物色。我奉上董橋寫她姐妹的文章,充和先生看了很高興,在她的書畫展小冊頁上題詞贈董橋,讓我轉致。
我根據兩天時間的所見所聞,寫了篇小文章刊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她讀到後,給我來信說:“你把閒話的陳芝麻爛穀子全盤托出,以後你可要當心了!”我在給她寄新年賀卡時說了一句,我回單位把你的字向朋友們炫耀,同事們都很羨慕你的字,說哪天我們結伴到美國去幫您倒紙簍去。一句玩笑話,誰料充和先生做了一件擲百萬金的壯舉(當年她送黃裳的胡適的那幅字,拍了130萬!)
乙酉正月初一,綠衣使者為我送來一宗美國郵件。一睹信封那可以下酒的小楷,便知是充和來函,本以為是賀卡,用手一捏軟塌塌的,不像。我用小刀輕輕啟開封口,跳出來的是一通函札,“你說要我丟在廢紙簍中的字,我忽然想起在廢紙簍中揀藏半幅胡適的字,已五十年了,現在加幾個字,蓋圖章,送你一笑。”看到此,我猴急,抽出信封中那幅胡適的字來捧在手上展讀、把玩。字是寫在充和女士自製的“晚學齋用箋”宣紙上,一尺見方。周邊泛黃,如煙燻火燎過一般,一橫一豎雙雙對摺的印痕深深,上方有一“V”形豁口,不知是被鼠齧還是蠹咬,左上方有一狀似小鼠的墨污。
字寫的是一首白話小詩(沒有出典,疑為胡適自作,筆者注),詩云:
前度月來時,
仔細思量過。
今夜月重來,
獨自臨江坐。
風打沒遮樓,
月照無眠我。
從來沒見他,
夢也如何做。
前六句字型圓潤飽滿,有力度,瀟灑有品。儘管既無署名又缺印章,但我一眼識得那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胡體”。後兩句“從來沒見他,夢也如何做”,古樸、蒼勁。下有一行小字:“此二句充和續寫”,尾隨一方名章“張”。詩末有充和女士的小跋:“這殘篇是1956年12月9日適之先生在我家中寫的因墨污所以丟在廢紙簍中,我揀起收藏已近五十年今贈昌華聊勝於偽 充和”下鈐橢圓形陽文印“張四”,張家四小姐充和也。充和女士的續句和“跋”字跡寫得有點發飄,似不勝她的書法舊作,殊不知她年歲太高,患糖尿病和眼疾,她在來信中說,“本月要開除白內障,”“開刀後又不知何日才能動筆了。”隱隱中顯出一個書家對沒有一雙明目的嘆哀。
胡適、張充和都是徽人,當年張充和進北大,胡適是校長。九十二歲的老學生為五十年前老師的書作“續文”,這幅師生合書,堪稱“珠聯”佳話。十分有趣的是,這首小詩是耳順之年的胡適本為不惑之年的學生充和所書,半個世紀後,壽登期頤的充和女士續就,轉贈非親乏故的我。惶恐、受寵若驚的同時,我頓生“逍遙步蘭渚,感物懷古人”之感。
人瑞充和,少年成名,晚歲出名。期頤之年前後出版了《曲人鴻爪——張充和曲友本事》、《古色今香——張充和題字選集》、《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和《小園即事——張充和雅文小集》,備受世人關注和欽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