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時隔一年,責編此文章的小編四十四次日落在兒童文學吧發帖透露:《忽爾今夏》絕不是一篇簡單的小說,甚至人氣可能會超過此前引發空前熱議的《
致愛麗絲》!蘇潛和陌生人陳憶年到底會擦出怎樣的火花?姑姑的出現會改寫誰的命運?《忽爾今夏》平靜的敘述後面隱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內容梗概
在一個被雨水浸泡的夏天,女孩蘇潛認識了一個叫陳憶年的年輕人,他給她講了許多瀰漫著塵埃味道的故事。這一天,他們在大學校園裡遇到了蘇潛的姑姑,姑姑說陳憶年手上的畫就是文藝復興時期
拉斐爾的真跡。在去見了船長之後,陳憶年悄悄的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和那個手鐲,信中陳憶年告訴蘇潛他就是故事中那個祈求老天停止降雨的年輕人,,
拉斐爾在他的隔壁完成了《海邊聖者》,’
月牙兒‘號上他是小柯(船長)的大哥……
故事並未結束,蘇潛和陳憶年的邂逅或許才剛剛開始……
全文
(一)
雨已經下了整整兩周,昏天黑地,所有東西都發了霉。早上出門天有點亮,蘇潛便瀟灑地沒有帶傘。不料剛到學校就又嘩啦嘩啦下起來。在這不見天日的季節,所有的煩躁與鬱悶都被困在教室里,課間也出去不得,只好用手在窗戶上印腳印。
果然,有人比蘇潛先發作!第四節體育課,兩個體育老師竟然在辦公室打起架來——都是五十開外的人了!女生們興奮地擠在走廊里探頭探腦。只見第三位年輕些的體育老師笨拙地擋在兩人中間,擋不住,只好過來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女生們失望地“嗷”一聲。
三分鐘後,門又開了。咦,真像拍電影呢!剛才還好端端的兩個人已經面目全非了:一個眼鏡沒了,用手絹捂著隻眼睛,另一個臉上開了水果鋪,紅的綠的全有。兩人罵罵咧咧向醫務室走去。蘇潛簡直看呆了。
直到下午的物理課,蘇潛還對這事念念不忘,她盤算著:“嗯,體育老師用拳頭互砸。語文老師呢,只能用文言文對罵。數學老師用稜錐——不是稜柱——互扎,化學老師用強酸互潑,物理老師……對,最厲害了,用的是波!”
想到這裡,蘇潛簡直眉開眼笑了,不妨物理老師見她眼神渙散,大聲喊她回答問題:“蘇潛!”
蘇潛只微愣了一秒鐘,瞥見黑板上抄著一道選擇題,馬上不慌不忙站起來,朗聲說:“選B:甲並聯,乙串聯,丙斷開,丁合上。”——管它什麼題,先選了再說。
班上靜止了五秒,隨即哄堂大笑,老師哭笑不得,揮手讓蘇潛坐下。
同桌湊過頭來:“老師剛說了這題為什麼選D不選B,讓你起來重複一下。”蘇潛一聽,趕緊用物理書遮住臉。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蘇潛一看雨很小,便火速去車棚拿了車,箭一般向家騎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剛騎到附近一所大學的圍牆外,雨便呼嘯而下。蘇潛連滾帶爬推著車,躲到近旁一個計程車站台里去了。
還沒站穩腳跟,另一個狼狽的人影也閃了進來。雨這樣大,根本看不清人影從哪個方向來,仿佛是從地下冒出來一樣。匆匆一瞥之下只見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大約就是這所大學的學生。
四周烏煙瘴氣的,幾步外就不見人,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味道。兩個人站得久了,不免有一絲尷尬。蘇潛望著那轟隆隆的沉悶的雨幕,突然之間,物理課上的難堪、所有的忿忿不如意、以及所有對於生活的手足無措與莫名其妙都湧上心頭。如同體育老師用拳頭尋找出口一般,蘇潛打破了“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古訓,側著臉大聲說:“這雨下得可真大!”
陌生人說:“是的,很多年沒看到過這么大的雨了。”聲音出乎意料的低沉動聽,帶一點北方口音。
蘇潛說:“簡直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雨,而且已經下了兩個星期,再這樣下去可怎么辦!”
陌生人輕輕笑了一下。蘇潛繼續說:“就算是傳說中的大暴雨,也不見得有今天的雨這樣大,只不過古時候排水能力較差,古人又善於形容罷了。”
陌生人說:“我卻知道有一場雨,比這還要大的多,大的多,整整下了一個月,雨點打在身上都沉甸甸的,田野里的草木都無法生長,更不用提稻田了,人們聚集在高地的臨時棚屋裡,靠存糧過活,可是也支持不下去了……”
他緩緩的、平穩的敘述把蘇潛完全吸引住了,她焦急地問了一句:“沒有救援嗎?”
陌生人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人們實在不知道怎么辦,最後,只好採取古老的祭天方法。”
“啊?!”
“他們準備把那裡最美的一位年輕姑娘沉進水裡,平息天的憤怒。祭天的前一晚,那位姑娘站在山頭,如同一顆星星墜在那兒。她很勇敢,沒有落一滴淚。可是,一位深愛她的年輕人卻落淚了。他在滂沱大雨中對老天說,讓雨停下來吧,我願意替代她,有什麼懲罰就加在我身上!結果第二天,雨就停了。七天后,水退了。”他停下來。
“後來呢?”
“後來,姑娘嫁人、生子,一輩子平平安安。”
“她嫁給了那個年輕人?”
“不,她根本不知道有這么個人,為她向天求過情。她嫁了別人,而年輕人……”
“怎么樣?”
“他孤苦伶仃,顛沛流離,最後還……客死他鄉。”
一陣小小的沉默,蘇潛嘆了口氣。她這才轉身正式打量了一下陌生人,只見他略瘦,眉眼都很清秀。她剛想開口再問點什麼,耳邊轟隆隆的聲音卻突然消失了。
“咦,雨停了!”她說,一邊登開了腳踏車的腳撐子:“那就再見吧!”
陌生人微微一笑,也轉身離開了。
二)
第二天,蘇潛感覺神清氣爽,破天荒起得比較早。
“下個禮拜考試吧?”爸爸問。
“嗯。”蘇潛回答。
媽媽打開陽台門探了探,“竟然出太陽了!”她不置信地說:“雨季結束了!”
“哈哈,也該結束了。”蘇潛說:“否則,草木、稻田都無法生長,人們住到山頂上去,搞不好還要祭天,唉!”
爸爸掃了她一眼:“吃飯!”他說。
下午語文課,老師介紹古代志怪小說,見眾人都有些無精打采,便說了個小故事活躍氣氛:“古時候,一個深夜,幾個書生坐在一塊兒辯論世上有無鬼……”
蘇潛原是趴在課桌上的,這時騰一下坐直了。
“其中一位辯才奇佳,硬是說無鬼。另一位與他爭得面紅耳赤,卻爭不過。”
蘇潛頭上的日光燈突然閃了閃,教室里一片寂靜。
“他再努力爭辯,仍然爭不過,不由動氣。他站起來,拂袖,大聲說:‘何謂鬼?仆即為鬼!’就是說‘誰說沒有鬼?我就是鬼!’說罷,抹臉,化為鬼魂而去。”
日光燈又閃了一下。
老師說:“你們看,描寫手法多么高明,真是呼之欲出!誰能想到坐在你身邊、與你一樣打扮的書生是個鬼呢!在事實面前,辯才再佳也沒有用啊,哈哈!好,我們接著講課。”
蘇潛卻偷偷向同桌掃了一眼,正碰上同桌也偷偷看過來,眼神一碰,趕緊閃開了。
剩下的課全班都有些疑神疑鬼,生怕誰會一抹臉。
放學後,剛騎到校門口,蘇潛突然覺得很有必要對老師在課堂上傳授的內容做一番深入研究。她想起書包里有姑姑幫忙辦的隔壁大學的借書卡——姑姑也算得上蘇潛眼中的傳奇人物,她在蘇富比任職多年,經手的拍品有幾百億,突然又看破紅塵,回到家鄉的大學教純美術。掏出這張借書卡,蘇潛到大學圖書館借了好幾本古代志怪故事,《搜神記》《志怪錄》《幽明錄》等等。
雨季初停的日子,天氣清爽的驚人,又不太熱,蘇潛於是迫不及待在校園內找了張長椅,坐下來看。可是,每本都是文言文,即使稍加了註解,讀起來還是頗費勁的。蘇潛打開一本丟開一本,不由抬頭嘆了口氣。
這一抬頭,卻發現對面長椅上也坐著個人,赫然就是昨天同在車站避雨的那一位,原來他果然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他顯然也認出了蘇潛,於是慢慢走了過來。他穿T恤,蘇潛看見他左腕上戴一隻細細的暗紅色鐲子。
“真巧,又遇上你了!”蘇潛說。
他在蘇潛身旁坐下,撥了撥那摞書,說:“這么多志怪故事!你做研究嗎?”
“哈哈,不敢不敢。只因為老師說了個鬼故事,我就來多看兩個。”
“噢,這樣啊。”
“你相信鬼嗎?”蘇潛隨口問。
他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所謂的鬼,只不過是個稱呼罷了,它也許只是一種不同尋常的生命形式。世上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事,總有些什麼是你所不了解的。因此,我相信每一種生命、相信它們的千變萬化。”
“是嗎!”蘇潛懷疑地說。
“有一次,在印度,”他說。說來奇怪,他一開口,蘇潛便有了那種沉沉鬱郁、完全進到故事中去的感覺。
“……有一個君王。他喜愛自己美麗的妻子,便為她修建了一座高高的樓閣:地毯又厚又軟,異常精美的掛毯從牆壁上垂下來,繡著人間富麗堂皇的景色,並沒有點燈,可是四處鑲嵌的寶石照亮了整件屋子,屋內暗香浮動,王后坐在一角,臉上垂著面紗。國王為著樓閣的建成,宴請天下奇人異士,許多隱居的高人都重新出山,表演各自的絕活,看熱鬧的人更是把屋子塞得滿滿的。國王注意到高人隊伍中有個小伙子,一直沒動靜,便問他:‘你有什麼絕技?’小伙子說:‘我會學小鳥飛。’國王哈哈大笑,指了指身邊的宮廷小丑,說:‘連他都會學小鳥飛呢,哈哈!’小伙子一聽,顯出傷心的神色,竟一頭沖向窗戶,撲騰一下就從高高的樓閣跳下去了。大伙兒大吃一驚,衝到視窗向外一看,只見小伙子已經變成一隻小鳥,在空中悠然而飛。這時王后款款走來,揭開面紗——所有寶石都失去了顏色——她嫣然一笑,說:‘來叫我了呢!’也縱身一跳。兩隻小鳥便一前一後飛走了……”
天色漸漸晚了,眼前一片絢麗的色彩,仿佛故事中的印度掛毯,蘇潛看著那晚霞,像是看得呆了。她喃喃道:“難道每天街頭擦身而過的人們,並不都是看上去那樣平常。”
他輕聲說:“又何止是人,你看這每一棵樹,每一朵花,默默無語,可說不定也並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
他接著說:“有一次,一個旅行者來到波斯,那裡奇花異草,美不勝收,本地人穿著柔軟寬大的袍子,腰間別著寶刀。旅行者借宿在一家小店鋪,店主人的小兒子八九歲,酷愛茶花,滿滿一後院的茶花,開起來有碗口大,他悉心呵護著它們。一天晚上,這個男孩子遲遲沒有回家,店主人十分焦急,到處找,旅行者也幫他,都沒有找到。他們疲憊地回來。就在這時,那滿院的茶花,突然在風中輕輕搖擺,真真切切的,發出一陣柔和的低語‘卡侖河——卡侖河——’店主人和旅行者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們馬上出門,沿著城裡的卡侖河岸,點著火把仔細看。終於,他們找到了不慎滑下河堤的男孩子,袍子被堤上的枝杈掛住了,才沒有被沖走。他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兩個大人把他救上來。第二天,他們來到後院,那些茶花,依舊平靜地開放著。”
晚霞更加濃艷了,一朵一朵,像極了茶花,恣意綻放。
陌生人伸手在蘇潛面前晃了晃,說:“喂,你該回家了!”
蘇潛撲通一下回過神來,卻還不太想走。她說:“咳,說了這么多,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叫陳憶年。”
“我叫蘇潛。對了,下回等我們考完,下周五下午四點,我和我好朋友會來這邊打網球。你如果沒事,也和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陳憶年看她仰著臉,一副盛情邀請的熱情,不禁點了點頭。
“那就說定了!”蘇潛說
(三)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都是考試。終於挨到最後一天下午考歷史,蘇潛完成得比較早,見眾人大多還在奮筆疾書,有幾分得意,便伸了個懶腰,往課桌上一趴,想歇個兩分鐘。不料,她動作稍猛,那厚厚一疊試卷被她往前一衝,“咣”一下就把鉛筆盒推到地上去了。
蘇潛的鉛筆盒比較複雜,有各種機關,這下只聽左邊嗡一聲右邊嗡一聲,全部彈了出來,更別提裡面筆呀尺子的摔了一地,簡直像放鞭炮一樣。全班所有的頭都朝蘇潛轉過來了,包括講台上昏昏欲睡的老師。
只見老師瞪了蘇潛一眼,然後,眼珠突然定住了。兩秒鐘之內,她已經像魚一樣游到蘇潛桌前。蘇潛還沒來得及彎腰撿東西,已經看到老師靈巧的手“嗖”一下從同桌的試卷之間抽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片,又不動聲色走回講台去了。
那動作之快,真如白駒過隙,大伙兒都還以為她是衝著蘇潛的鉛筆盒來的呢!蘇潛慌忙撿起所有文具,看見同桌的左邊耳朵已經紅的像蘿蔔了。
考完,同桌自動去辦公室找老師了,半天沒回來。蘇潛只好給她留了個條兒,長吁短嘆獨自收拾了書包,背著球拍子到大學校園去了。
考完試的好心情已經遺失殆盡,她一路都在懊惱:唉,怎么就在同桌打小抄的關鍵時刻把鉛筆盒砸到地上去了呢?幹嘛要用鉛筆盒而不用軟綿綿的筆袋呢?這一下,真是驚醒了沉睡的猛虎啊……
來到網球場,看見陳憶年已經坐在那兒了,還是穿短袖,背個大包。他說:“咦,不是說兩個人來嗎?”
蘇潛說:“還說呢!她來不了啦!”三言兩語把事件說給陳憶年聽,又捶胸頓足起來。
陳憶年安慰道:“好啦好啦!這是無心之錯,她不會怪你的。何況,作弊的確不應該呀。”
蘇潛說:“是學生,誰沒有做過弊?我雖然不是故意的,心裡還是不舒服。”
陳憶年溫和地說:“別埋怨自己了。你知道天下有的無心之錯,嚴重的不可收拾,經歷幾世幾代,一想起來,心頭還隱隱作痛。如果我說你的這件事,相比之下小的多了,你會不會好受一些?”
“什麼事這么嚴重?”蘇潛問。
陳憶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開始說:
“原先,有個沒落人家的讀書人,祖上做過大官,真有烈火烹油、繁花著錦之盛。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羽翼一豐,便把他們抄了家。讀書人少時親見家道中落,幾位紅顏知己,各個七離八散。他長大後,歷經十載,終於把這一段辛酸故事付諸筆端。可是,以當時文字獄之厲,便是全然無辜的文字,還要雞蛋中挑骨頭,更別提這一段影射當朝人當朝事的故事了。讀書人思來想去,只好先把不太有利害關係的前80回書傳抄於世。後來,他臨終前,終於想到萬全之策。他找到自己的一位知己,將完整的書稿託付於他,對他說:‘歲歲年年,終有改朝換代的一天,那才是書稿能見天日之時。我這樣做,並不僅僅是憐惜自己甚至妻兒的性命,更是怕朝廷下令銷毀此書,那么後人便永遠見它不得了!’這位知己含淚接過書稿,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不料一日,他外出時房屋失火,把書稿燒得一乾二淨,可憐他自己都還沒來得及把後40回完整地看上一遍。他在讀書人墓前痛哭失聲,肝腸寸斷。後來又有自不量力的文人為其作續,他更加感覺痛不欲生。”
陳憶年說得投入,不覺聲音微顫。蘇潛大力拍拍他的肩膀,說:“這位知己完全不必如此內疚。依我看,這本書沒完的竟比完了的還要好。就好比斷臂的維納斯,什麼都不缺的,反而沒這么美了。其實每位讀者都能知道結局大體上會是個什麼樣兒,可是又都有餘地去想像。要是全都鐵板釘釘的放在那兒,前面那么多詩詞隱語又有什麼趣兒呢!”
陳憶年看向她:“你真這么想?”
蘇潛說:“當然!不瞞你說,就算真寫全了,我還不見得愛看呢,我願意想像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別的不說,單是想到這沒完的書幾百年來養活了多少紅學家,這位知己也不用難過了,哈哈!”
陳憶年也顯出很高興的樣子,他靠在長椅背上,用手枕著頭,仰臉看天。
蘇潛小小地伸了個懶腰,說:“不過呢,這起事故,的確比我的這樁重大——我好像是比剛才感覺好些了。謝謝你啦!”
陳憶年坐直身子,反過來也拍了拍蘇潛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彼此彼此!”
他把胳膊收回去的時候,那隻細紅鐲子又在蘇潛眼前晃了一下。蘇潛忍不住問:“哎,我上回就看到這個鐲子了,好像很時髦的樣子。哪兒買的?”
陳憶年說:“怎么會時髦?應該是古董了。它原先的主人是歐洲的一位公主。”
“真的?”
“鐲子原是一對,上面的花紋也是對稱雕刻的,你瞧這隻上的花紋就是朝左邊轉的。這位公主愛上了一位與她地位不符的人,她的父親,也就是國王,便把她的戀人派到遠征部隊里去。分手前一天,公主交給戀人其中的一隻鐲子,叮囑他一定設法報平安。青年上戰場後,九死一生。後來他結識了一位異鄉人。他得知異鄉人將要前往他的國度,便把鐲子交給他,拜託他去找公主,告訴公主自己的近況和下一個前往的地方。他希望能在那裡和公主秘密見上一面。異鄉人憑著這鐲子,想方設法傳了信,公主立刻答應見他。那天晚上,公主如約前來,月光下她蒼白的驚人。異鄉人還沒有開口,公主就說:‘你不用說了。他已經不在了。’異鄉人大驚。公主拿出自己的那一隻鐲子,輕聲說:‘昨天,它忽然就裂開了。’異鄉人看見那鐲子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血一般的紅色滲了出來,把包著它的手絹都浸濕了。他無言地看著公主轉身離去。這位公主,終身未嫁。”
蘇潛靜靜地坐在那裡,輕輕回味著,雖然明知道這也許只是古董販子編出來的促銷故事,但在這夏日黃昏的微風中聽起來,總有幾分不同的感覺。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心裡湧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情感,軟軟的,滿滿的,全是快樂的溫柔。再開口時,蘇潛突然帶上了幾分前所未有的靦腆,她說:“暑假你還在學校嗎?我們家住得不遠,我,我下午經常來散步,嗯,希望還能看到你。”
(四)
暑假開始了。爸爸媽媽發現蘇潛往大學圖書館跑得很勤快,整天樂滋滋的、神秘兮兮的,不由背地裡相互嘀咕一陣。蘇潛在大學校園,有時遇見陳憶年,更多時候遇不到,可是那也沒有關係,偶爾點綴的不期而遇使得這個夏天更加有滋有味起來。
這天,他們遇到了,於是說起歐洲。陳憶年說:“法國當然也是好的,可我更加喜愛義大利。那時候,在佛羅倫斯,應該有四百多年了,普通百姓的藝術修養都賽過當今的行家。山坡上的少女,一邊放羊,一邊用炭筆作畫。假冒偽劣的大師們,不敢靠近佛羅倫斯方圓五百里。有一天,梅迪奇家族的長子在街頭漫步,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在捏泥巴玩。他停下步子看了看,便親切地挽住少年,問他願不願意去學畫,少年點點頭——這個少年名叫米開朗基羅。”
蘇潛說:“梅迪奇家族?我也聽說過,他們是佛羅倫斯第一望族,文藝復興大師們的資助與保護人。我還看過一本言情小說呢,說是一個女孩子到佛羅倫斯寫生,在海神廣場上遇到了梅迪奇家族的後人,他異常高大英俊,雙眼如海水般湛藍。最後兩人衝破重重阻力,終於結婚了。”
陳憶年說:“其實,梅迪奇家族一代一代,都生得異常醜陋,個子矮小皺縮,雙目泛黃,鼻大口歪——他們實在是描畫魔鬼的好模特兒!可是,畫家們一方面懾於梅迪奇家族的威嚴,另一方面感激他們的知遇與資助之恩,再加上這個家族的確品格高貴純良,便儘量在筆下改良再改良,使得他們能夠成為聖者的原型。說來也怪,梅迪奇家族富可敵國,總是娶回國色天香,女兒也要嫁給公認的美男子,可是生出來的下一代,總是頑固地保留著家族的特徵。民間傳聞,藥商出身的梅迪奇,先人吃錯了藥,中了毒,才造成這種可悲的局面。後來,梅迪奇家族人丁漸微,只剩下一個女子——女子對於容貌總是分外在意。她說,富可敵國又有何用?依舊生活在躲閃、顫抖的目光中。我不願再有後代,就讓梅迪奇家的血統到我為止。這就是梅迪奇家的最後一個成員,那也已經是十八世紀的事了。”
蘇潛說:“要是我有那么多錢,我就不會在乎自己長什麼樣了。這么說來,畫上的形象都是不確切的,那么實際上是沒有人知道梅迪奇到底長什麼樣。”
陳憶年微微一笑,說:“那也不見得。那時的畫家,總有擺脫不了的寫實本能。你知道有人在走私名畫的時候,會在原作者的簽名上再簽一個名,這樣海關會以為是臨摹的作品。到賣畫的時候把上方偽造的簽名刮掉就可以了。這個方法並不新鮮,而大師們就是用這種簡單的方法保留梅迪奇的原貌的。你看——”
他在背包里翻檢了一下,抽出一本大大的筆記本,用來保護封皮的是一幅很舊的油畫,畫上三五個聖徒正在海邊祈禱,為首的那個神態安詳,相貌娟秀。
“你刮刮看,”他說。
蘇潛一把拿過本子,用尺子噌噌一刮,浮面的顏料就散落了,一張猥瑣可怖的臉顯現出來。
蘇潛倒吸一口涼氣,“天吶!給我多少錢,我都不願長成這樣!”她大聲說。
“長成什麼樣兒啊?”一個聲音從頭頂上響起。
蘇潛抬頭一看:“姑姑!”她站起來,“這么巧!”
看見姑姑笑眯眯地看著陳憶年,蘇潛扭捏起來:“這是陳憶年,是你們學校的學生。”
“看什麼有趣玩意兒呢,這么津津有味的?”姑姑問。
“對了,真是有趣呢!姑姑,你是行家,可以告訴我們這幅畫畫得好不好。”說著,蘇潛把本子遞給姑姑。
姑姑也是嚇了一跳,然後便仔仔細細看起來。半晌,她抬起頭:“畫得很好。”她沉思了一會兒,把畫還給蘇潛,說:“那我先走一步,你們繼續聊啊。”
蘇潛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姑姑轉身離開。“姑姑大約是太忙了,”她解釋說,又回臉來看手上的這幅畫:“姑姑說畫得不錯。我雖然是外行,可是要我說啊,這幅畫好在背景里的海,陽光下像動起來似的。”
她把畫遞迴給陳憶年,邊說:“像我小時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海船,站在甲板上,陽光很強烈,波濤就是這個樣子的。我盯著海看,還希望看見人魚姑娘呢,哈哈。後來就知道人魚是沒有的了。”
陳憶年說:“我倒是聽老水手們談論過人魚,據說她們只在深海出沒。不過我在海上的時間也不多,不好隨便談論。”
“我總感覺,大海是個全然不同的世界,應該也有很多的奇觀。”
“就我所見過的、稱得上奇觀的,是在不久以前,隨‘月牙兒’號出海的那一次。記得船上還有個小水手,叫小柯,比你還小,是個孤兒。我和他如同兄弟一樣。那天,風平浪靜的,水面上突然起了漩渦,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條大魚從水裡鑽出來,橙色的,像一頭長反了的大象,尾巴又長又靈活,就像象鼻。它的尾巴突然伸到船上來,一下子就把個子最小的小柯捲起來了。我猛然驚醒,縱身抓住它的尾巴尖,死命不放。其它水手也反應過來,一個個從後面抱住我。這時船長拿來了火槍,砰砰兩下,子彈雖然都彈開了,可是大魚也吃痛,尾巴一松,把我們都甩在甲板上。小柯掉進海里去了,水怪也一溜煙鑽進水裡消失了。我們把小柯撈上來,天吶,他已經暈過去了,身上滿是被魚尾巴勒出的深痕。我這時才感到手心疼痛……”
他邊說邊向蘇潛攤開雙手,上面還隱約可見如同被利刃割傷過的褐色的痕跡。“這就是拽魚尾巴時留下的。我們照料了小柯近一個月。他康復了,我也離開了月牙兒號。”
陳憶年想了想,又說:“今天聽你這么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對大海知之甚少,嗯,也許以後應該再找機會到海上去。而且,我到今天還不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麼魚。”
聽到這兒,蘇潛雙眼一亮:“哎,我知道有個人,一定能回答你的問題!”
“喔?”
“真的!他原先是船長,縱橫四海,所有人都叫他船長。可惜他不愛和女孩子說話,說我們嘰嘰喳喳、婆婆媽媽。你,你去問他,他一定能解答你的問題!”
“聽上去很不錯啊……”
“是真的!我明天就能見到他,明天,我們一起去!”
(五)
從大學回來,吃過晚飯,蘇潛接到同桌的電話。
話說歷史考試的當天晚上,蘇潛就曾打去電話打探情況,得知同桌僥倖毫髮未損——紙條雖然做得勤奮,卻沒有一題是扣中的。同桌平素是模範生,認錯態度十分誠懇,歷史老師便本著教育為本的思想,寬大處理了。
同桌說:“蘇潛你可能也知道,這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作弊。其實我昨晚就夢見自己被抓到了,果然被抓到了,可見真是不能做虧心事。還多虧了你的鉛筆盒,在班上為我掩飾了一回。”當下兩人都覺得心無嫌隙,仍舊親密如初。
這次,同桌是來通知蘇潛每周四到敬老院幫忙的暑期活動她明天因故不能參加了,改為下周二補去,然後又抱怨怎么一個暑假都找不到蘇潛、天天跑哪兒去逛了,云云。
這邊剛剛掛下,又“叮鈴鈴”響起來。一接,卻是姑姑。
姑姑開口就問:“蘇潛,下午那個男生是誰呀?”
蘇潛說:“朋友嘛。”
姑姑追問:“很相熟朋友嗎?”
蘇潛說:“一般熟,一般熟。”心說姑姑這是怎么了,莫不是爸媽委派給她什麼任務了?
姑姑說:“你說他叫陳憶年,對不對?”
“是呀!”
“蘇潛,我查了電腦,我們學校沒有叫陳憶年的學生。”
屋裡靜下來。蘇潛這才模糊地想起陳憶年仿佛並沒有提到過他的身份,是自己想當然了。她說:“那也許就不是吧!我也記不清了。反正他又不是壞人。”
姑姑說:“你要問問清楚。”
蘇潛說:“問當然是可以,可是也沒多大要緊。姑姑你怎么這么俗啊,朋友講投緣的嘛。”
姑姑沒有答話。過了會兒,她說:“蘇潛,跟你說實話吧,今天你手上的那幅畫,以我在蘇富比二十年的經驗,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文藝復興時拉菲爾的真跡。況且,你刮下來的粉末沾在我手上,我都拿去化驗過了。”
蘇潛驚訝地說:“姑姑,你在說什麼呢!”
姑姑說:“你聽我說,蘇潛。二十年前,我在蘇富比剛剛結束學徒,即將可以單獨執錘。這時有人出售一批三幅拉菲爾的小件作品,其中就有這幅‘海邊聖者’。我一一鑑定下來,認定均是真跡,便發貼公示,一時間歐美巨賈的問詢電話不絕於耳。這天,我又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中文。他肯定地告訴我,‘海邊聖者’是複製品,並且向我描述了幾個細節。我永遠都會記得,他說:‘除了上述幾點外,還有一個也許無法核實的證據,就是中間那個聖者的臉其實畫了兩層,沉靜秀麗的那張臉並不是畫家的初衷。’放下電話後,我反覆查證他所提到的細節,最終認定它的確不是拉菲爾的手筆。”
沒有開燈的小房間,只有話機上的紅燈在一閃一閃,姑姑沉浸在往事中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內瀰漫:“如果因為我的失誤,使蘇富比賣出了贗品,我不僅沒有權利再留在蘇富比,還會給同行留下話柄。因此這么多年來,我對這位來電者心存感激。每當艱難困苦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這個電話。我總有感覺,對‘海邊聖者’這樣瞭然於胸的,一定有幸見過真跡,而今天,真跡出現了……也許,那個人,就是陳憶年的父輩。所以我想問個明白,如果有可能,我還想當面對他道一聲謝。”姑姑的聲音低下去了。
蘇潛幾乎可以看見當年,姑姑獨在異鄉獨在蘇富比,周圍白人行家的眼光與評語都比刀子還厲。姑姑對於這箇中文電話如此念念不忘,再自然不過了。想到這兒,蘇潛輕輕地說:“姑姑,你放心。我一定幫你問個明白。”
第二天,陽光很好,透過繁密枝葉的間隙灑在人行道上,耳邊是知了拖拖拉拉的鳴唱,馬路上大約剛過去一輛灑水車,濕漉漉的。
蘇潛和陳憶年並排向前走,都沒有說話。突然,蘇潛一本正經地開了口:“我就在附中念書,開學上高二。”
陳憶年愣了一下,說:“喔,那功課要緊一些了吧!”
蘇潛看著他:“你呢?”
“我?我怎么了?”
蘇潛說:“你不覺得,朋友之間應該以誠相待嗎?”
陳憶年說:“我對以誠相待的理解是,朋友之間不能刻意欺騙,可這並不說明朋友之間不能有所保留。”
“包括最基本的個人情況嗎?”
“有時候是的!”
蘇潛想了想,說:“既然我們各持己見,那不妨打個小賭。”
“什麼賭?”
“你看,街那邊,等紅燈的一大串車中間,有一輛大貨車,很大的那輛,看見了么?”
陳憶年點點頭。
“我們就賭它的車牌號尾數是單是雙——這絕對是隨機的吧!我賭單。”
陳憶年眨眨眼,說:“那我就賭雙吧。”
“好!我贏了,你就得回答我的問題;你贏了,你有權保持沉默。”
陳憶年說:“好吧。不過既是小賭,就只賭一個問題吧。”
換燈了。車子一輛輛開過來,他倆站在路邊,看著那輛大貨車開近了,又開遠了。車牌號尾數是7。
蘇潛笑眯眯地看著陳憶年。
陳憶年慷慨地說:“好,我輸了。你問吧!”
蘇潛眼珠一轉,說:“正好我們也到了。出來再問吧——只有一次機會,我可要好好想想措辭!”
他倆拐了個彎兒,走進了敬老院大樓。蘇潛在門口和護士阿姨打了招呼,就領著陳憶年往前走。她說:“我們這就先去看船長。他就住一樓,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他,我在旁邊聽著沾光。”
到了,蘇潛先敲敲門,聽見裡面哼了一聲,就進去了。
船長正站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小花園,一邊喝牛奶,還穿著條條睡衣、趿著大拖鞋,脾氣很不好的樣子。
蘇潛說:“船長,我又來了!”
“哼!”
“船長,今天該給我說船上的故事了吧?”
“不說不說!丫頭片子!”
蘇潛說:“好,我知道了!不過今天來的不全是丫頭片子。”她探出頭向陳憶年招招手。
陳憶年進來了,把背包捧在懷裡,稍有些拘謹。
“船長——”蘇潛喊。
船長慢慢轉過身來,有點像土地公公,只是略瘦。然後,在蘇潛能反應過來之前,他手中的牛奶瓶子“哐”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
蘇潛被嚇得跳起來。只見船長的一隻手還保持著握瓶子的姿勢,卻在劇烈顫抖著。下一秒鐘,只聽見他清晰地問:“陳大哥?”
船長的大拖鞋踉踉蹌蹌踏過地板上的碎玻璃渣,他的臉上突然掛滿了淚花。他緊緊拉住陳憶年的手,追問道:“你是陳憶年、陳大哥,對不對?”
陳憶年的背包也掉到地板上去了。他困惑地看著船長。
船長用力扳開他的手,看到他手心中的痕跡:“你看!我沒認錯!”
陳憶年雙眼一亮:“你是?你是……天吶!”
船長老淚縱橫:“是我,陳大哥!我就是月牙兒號上的小柯!”
他轉過身,像有默契似的,陳憶年慢慢揭開他的上衣,只見他被歲月侵蝕的岩石一般的脊背上,布滿了與陳憶年手中一樣的褐色的疤痕。
五分鐘後,蘇潛輕輕關上了船長的房門。她這才發現自己的雙眼也濕潤了。怎么會呢?屋內的場景應該是很可笑的:從小就無父無母、現在又無兒無女的船長,經歷過無數驚濤駭浪、異景奇觀的102歲的船長,像個孩子似的,依偎在年輕的陳憶年身旁,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絮絮叨叨地講述著過往,仿佛又回到月牙兒號上,那大哥哥呵護的手,為病中的小柯抹去淚水、擦身敷藥。後來,小柯變成大柯,又變成二副、大副、船長,卻又怎能忘記那雙手,手心有為了救他而留下的傷痕。
蘇潛靜靜地坐在門口。護士阿姨經過:“咦,蘇潛,怎么坐地上?就你一個人?”
蘇潛揉揉眼睛,說:“呵呵,船長說故事呢,不讓女孩子聽的。”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蘇潛甚至打了個盹,做了一些白日夢。然後,她醒了,腿也麻了。她掙扎著站起來,轉身敲了敲門,裡面傳來熟悉的“哼”聲。
她推門進去,看見船長一如既往地站在落地窗前,吸著菸斗。地上收拾乾淨了,既沒有牛奶瓶,也沒有……背包。
“陳憶年呢?”蘇潛顫聲問。
“他走了,”船長說,回頭指了指:“那個,是給你的。”
蘇潛從桌上拿起一張對摺的紙,還有,陳憶年的紅鐲子。然後,她就握著這兩樣東西,在屋子中央,抽抽搭搭哭起來了。她便是再愚鈍,也知道陳憶年不會回來了。
船長透過落地窗,注視著小花園,粗聲說:“就是這些丫頭片子,婆婆媽媽的。”仿佛已經全然忘記了剛才自己的所作所為。
(六)
那天,直到晚上,一個人在小房間裡,蘇潛才在檯燈下打開了陳憶年的紙條:
“蘇潛,我答應過要回答你的一個問題,現在我來履行這個諾言。雖然你還沒有問,但是這裡應該有你所要的答案。順便說一句,我雖然不是本地人,但也知道貴地限制貨車流量,今天只有單號貨車能夠進城。我答應和你打這個賭,是因為我覺得的確應該告訴你了,一來我在此地已經逗留了很長時間,必須重新踏上行程;二來如你所說,朋友之間應該以誠相待。你是我為數並不多的朋友中的一個,蘇潛。”
“其實,即使我不說,聰明如你,也總會猜得到。或許,你已經猜到了?對,我就是那個祈求老天停止降雨的年輕人,印度國王的宮殿里一個看熱鬧的人,曾經投宿在波斯那間後院開滿茶花的小店,曹公的知己,被公主的愛人託付鐲子的異鄉人,拉菲爾在我的隔壁完成了‘海邊聖者’,月牙兒號上我是小柯的陳大哥……”
“很抱歉第一次見面時沒有完全對你說實話——那個年輕人的確孤苦伶仃、顛沛流離,可是並沒有客死他鄉。相反,他獲得了永恆的、不老的生命。(你現在知道曹公為什麼把書稿交給他了吧?)我所願意代替別人承受的懲罰,老天就給我了,雖然是以一種未曾預料到的形式。”
“是的,這是老天的懲罰。如果你有一顆善感的心,卻經常看見花開花落,你就會明白——在這個塵世中,我所喜愛、接近過的人,一個個都不可挽回地蒼老、衰退,然後完全消失了。這真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懲罰,我不能有太多的眷戀,我孑然一人。我被迫成為一個永遠的行者,從世界的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我向前走,看見時間與空間都向後流,同時有一種痛徹心肺的旁觀者的感覺。我永遠不是任何地方的一分子,我無法隨世界一同變老。我看到過太多生命的消逝,卻永遠不能完整地體會生命的歷程。”
“蘇潛,你知道在你的生命里,六歲到十二歲該上國小,十二歲到十八歲該上中學……可是對於我,這是毫無意義的。如果沒有終點,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無限推遲。希臘神話中一個獲得了永恒生命的人,當他確實不明白如果有無限多的明天為什麼還有必要去做任何一件事的時候,他被茫然的吊在空中,看著時間的沙礫緩緩滴落。我也是一樣啊,我是多么努力地試圖填滿我手頭無限多的日子啊。稍不留神,我就會沉下去,沉下去,就像永不會燃起的火種,孤獨的凝望著天空。”
“我來到這個城市,遇到了大雨。我看見你在那兒避雨,就想,這位小朋友,怎么就會有那種百無聊賴的表情?你有沒有想過,當你還是一個嬰孩的時候是怎么看這個世界的?那時候對你來說,抽屜、電鈴、微波爐都是新奇的。在我眼裡,這個世界上的人應該都是嬰孩了。即使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努力打發悠悠時光的人,世界也還是充滿了驚嘆的。於是我開始給你講我所親見的故事。也不單單因為這個——哪個孤獨的行者不願意分享他的故事呢?我很快發現,我遇到了一雙多么好的傾聽的耳朵啊!近一百年來,每當我試圖給陌生人說一個故事,他們就會打斷我,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覺得我是瘋子,或者用無休無止的問題進行考證,使我沒辦法繼續下去……蘇潛,你是一個真正懂得聽故事的人,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
“現在,蘇潛,我該走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在今後的行程中還會常常記起你,並且保證比別人記得都要更長久。原諒我沒有再見你一面,因為,雖然經歷了數百年,我卻依舊不能習慣於離別。——陳憶年”
(尾聲)
再次見到姑姑的時候,蘇潛把答案告訴了她。聽完,姑姑上前攬住蘇潛,輕輕拍拍她的背。蘇潛知道,這會是她倆之間的一個秘密。
暑假就要結束了。蘇潛和同桌最後一次去敬老院的時候,護士阿姨告訴他們,船長去世了。蘇潛忍了忍,沒有讓眼淚落下來,因為船長他是不喜歡女孩子哭的。
接著,就開學了。夏天很快就過去了,秋天,冬天,春天,又一個夏天……高二,高三,高考,大學……蘇潛像同桌以及每一個普通少女一樣,悄然成長著。當然,很多年以後,她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夏天的每個細節。那個夏天,她第一次模糊地喜歡上一個人,結果發現他比自己大幾百歲,而且他走了,再也沒回來。
這是蘇潛所能意識到的。可是,恐怕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是在那個夏天之後,蘇潛對於每一天、每一刻、所有的點點滴滴,都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眷戀與熱情。她並沒有變得特別用功,成績依舊只是中上,卻突然發現自己有許多事情要做,有許多夢想需要實現。她希望自己的每一分鐘都是充盈飽滿的,因為,她並沒有永恆的生命。
那個夏天之後,蘇潛常常饒有興趣地注視著身邊形形色色的人,或是天空掠過的一隻雁、樹上飄零的一片葉、老屋前布滿青苔的石階、皮殼斑駁的老式相機。她尊重時間在一切生物和非生物上留下的痕跡。她覺得沒有什麼之間不能夠互相理解。於是,她常常感動,她相信奇蹟——她自己就曾親眼看到過一個。她希望自己一生都保持一顆年輕的心。有的人幾百歲的時候還對世界充滿了好奇與驚嘆,有的人十幾歲可能就老了。(如果不是那個夏天,蘇潛會不會在十六歲半的時候就老了呢?)
後來,蘇潛成為一名記者。她背著相機、揣著採訪筆,走過世界的很多地方。她遇到過很多人,那些安詳的、焦灼的、疑惑的、快樂的、憎恨的臉,不同的語言,蘇潛耐心地傾聽他們的故事。
有一次,她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她想起了陳憶年,她知道他仍然在時間的荒原里、與世界平行的、孤獨地行走著。她了解他的苦衷。可是,這一刻,她並不懼怕老天的懲罰,如果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16歲的夏天,雙眼明亮、皮膚光滑、藍色的校服裙、聲聲蟬鳴的夏天。
有一次,她在大英博物館,看到展出的一隻紅鐲子,說明上寫著這是十六世紀瑞典女王的愛物。那隻鐲子中間,有一道細細的裂痕。蘇潛悄悄伸出手來對照了一下,與自己手上的這一隻果然是一模一樣的,只不過它的花紋朝右轉,而且,那鐲子的紅色仿佛流失了一些,顏色明顯是不均勻的,靠近裂縫的那一邊幾乎完全透明。
還有一次,在南非的一個碼頭,她幾乎可以肯定她看到了陳憶年。他還是那樣,瘦瘦的,眉目清秀,只比從前略略曬黑了一點,可是在一大群黑人水手之中,還是很顯眼。蘇潛的一顆心簡直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她揚起手臂,幾乎就要大喊一聲:“陳憶年!”可是,不知為什麼,
她並沒有喊出聲。她垂下手,轉過身,默默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