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刻釋文 (□表示缺字,[]內為補字)
[府告宛:男]子張景記言,府南門外勸[農]土牛,□□□□,調發十四鄉正,相賦斂作治,並土人、犁、耒、艹、蓎、屋,功費六七十萬,重勞人功,吏正患苦,願以家錢,義作土牛,上瓦屋、欄循什物,歲歲作治。乞不為縣吏、列長、伍長,徵發小繇。審如景[言],施行復除,傳後子孫。明檢匠所作,務令嚴事。畢成,言。會廿四,府君教。大守丞印。延熹二年,八月十七日甲申起□。
八月十九日丙戌,宛令右丞慴告追鼓賊曹掾石樑寫移,遣景作治五駕瓦屋二間,周欄楯拾尺,於匠務令功堅。奉□畢成,言。會月廿五日。他如府記律令。
掾趙述□□府告宛:言男子張景,以家錢義於府南門外守□□□瓦屋,以省賦斂,乞不為縣吏、列長、伍長、小繇□□。
碑刻簡介 此碑身四周皆殘,頂部碑穿隱約可見,穿內有暈弦痕跡。碑文為隸書。現存通高1.25、寬0.54、厚0.12米。殘存12行,滿行23字,計229字,可識者225字。無撰書人姓名。碑文的文體屬於漢代公文體裁。存河南南陽市臥龍崗
漢碑 亭內。1959年在河南南陽市南城門裡路東出土。
碑文記述地方官同意鄉民張景包修土牛、瓦屋等設施,以免其本家世代徭役之事。碑文內容可分為三部分:第一段為南陽郡太守丞“告宛”人的公文,即同意張景“願以家錢”包作舉行立春儀式時所需的土牛、瓦屋、欄
楯 等設施及梨、耒、
廾 (草)、
席 (竹蓆)等一切用具,並為此請求免除他家的世代勞役。對此,郡府表示同意。第二段為宛令右丞指使追皷賊曹掾寫移文書,遣張景作治“五駕瓦屋二間,周欄
楯 拾尺”等的公文。第三段文字殘缺過多,大概是掾趙述“告宛”人的文告。
此貼字法端嚴工細,體勢開張,波磔分明,用筆峻利,方圓兼備,秀麗多姿。雖出自民間無名書手,但可直與著名漢碑《史晨》、《乙瑛》、《曹全》等相伯仲。碑中有一“府”字曳腳特長,呈刀幣形,為他碑所罕見。1982年文物出版社有初拓影印本。
此碑屬於漢碑中雋永秀勁一派,筆勢波磔分明,體勢橫扁平整,端莊自然,是上承古篆,下開楷則的漢代隸書碑群代表。
風格特徵 《張景碑》究竟以何風神氣度獨立於漢碑之中呢?觀此碑,端莊遒逸,“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
史晨碑 》端莊有餘逸態不足,《
曹全碑 》逸態有餘端莊不足,《張景碑》兼兩者之美,中和二碑。正是此種風度,致使其精者,在《史晨碑》、《曹全碑》之上。這種風端莊而遒逸神氣度滲透於此碑的筆法、字法、章法三要素之中,而統攝於其抒情性與實用性的協調互推之內。張景碑點畫、結字、章法分析如下:
1.章法
平整之字極易寫成呆板之狀,清代“館閣體”之病正在於將歐字或顏字的平正之處寫到極至,字的藝術性泯沒於呆板之中,然而或以為《張景碑》《史晨碑》之類為 “隸中館閣”,乃大謬矣。正如“歐、顏”老祖非“館閣”,不肖子孫習之而“館閣”,罪不在其祖。言此碑端莊,原因有:此碑章法嚴整、橫有列、縱有行,計12行23列,除當中空格。凡200餘字,鱗次櫛比,如魚麗排疊,字距寬於行距,為隸書高度成熟時通用章法,肅穆平整,蓋合於公文體的要求。然而,平整端莊決非墨守成規,如文末頂端“府”字拖筆,如長空奔雷,晴天霹靂,銀河垂掛,飛瀑直瀉,既突現了書寫者情感體驗的高潮,又打破了章法上的平整,為全篇增添了凌空的氣勢。加之另有幾處連續幾字的大空白,或出於文本格式需要或出於實用的目的,在全碑出也起到了“洞達透其氣”的視覺效果。以大九宮而論,此碑字中心全體空朗,所謂 “中透為洞”也,周圍八個字多為密集之字,唯底下“月”右側“令”為疏,又可透氣,所謂“邊透為達”也,然以“八”和“令”為中心的字來看,則四邊又多密集之字,氣又從“月”達出。第三行“人”字中透氣達於東北角“四”字“府”字拖筆猶為神駿氣爽,與其下扁方狀之“告”字連線來看,如力士挑大旗,上搖曳而下沉實。再有“宛”與“月”字“氏”與“功”字,“人”與“門”字相鄰皆如招手相望。“廿”“如”“曰”等扁之字兩邊皆有縱勢重立之文相架,無論是出於隨意的行文還是書者的有意安排,不計主觀目的如何,但在客觀視覺效果上卻已經合乎大九宮的美感了。或許這是書家末到筆者到之處的附會之辭吧。就結字小九宮而論,此碑文字以勻布為主以見其端莊整肅,然勻布中亦不否定疏密對比,字形成的勻布空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2.字法
其結字之法更能顯示出此碑端莊遒逸這一風格特徵。此碑字形與大多數典型隸書相同“平畫寬結”“背分取勢”呈橫勢扁方之態,而其字扁者不過分誇張,然字無定形,決無展促之意,長者不促之短“會”、“事”、“熹”、“費”、“屋”、“曹”、“景”、“重”、“駕”等字可證。扁者則展之而不過度,如“丞”“以” “尺”“丙”“九”“成”等。《史晨碑》壓縮展促於方正之內,《曹全碑》則有誇張展促之弊,兩者在展促上或不及過或過之,正是下於《張景碑》之處。《張景碑》字形,“規矩從心中和為的”“無過無不及”、大小高低“各隨字形大小,活動圓備,各各自足”於端莊中見逸態,字字有個性。該碑字形總體呈扁方之態,其原因就在於其轉折處多用折筆,特別是在字形的外框四角上;再者為布白上多用勻布法。這樣更突出了其端莊威嚴、整肅的氣象。折筆隨處可見,如“賦”字中的 “貝”部、“相”字中的“目”、“屋”字中的“屍”部等,大凡框狀結構部首,折筆是主要方法。但其折絕非統一垂直折筆,大多數都與其前一筆平畫形成一定斜度,如“勞”是外斜,“萬”則內斜,“賦”則垂直不斜。除折筆外,此碑也少量的運用提轉之法:“審”字寶蓋頭即用暗過之法下轉,“如”字“口”部旁則用了早其6年立的《
乙瑛碑 》“甲”字相近的斜台提轉法,而“為”字最後的“金鉤”則分為兩筆寫成似斷實連,在早其3年的《
禮器碑 》亦用此法寫“為”字。此碑雖外框多方折,然外方內圓,在內部筆畫及留白皆可見圓態。如“施”字‘也’部外折面內圓,“伍”字整體方扁而內部交叉,兩筆帶弧度呈曲勁狀,兩交筆分割成的兩個三角形稜角全無,有趨圓轉之意。外方整的形態無疑與折法的運用有關,而內部的圓勢的空白,則正是由於前文提及的筆畫的斜度弧度或曲度而造成的。也正是這樣方圓相濟的形態,為其端莊中含奇逸作了註腳,增飾了其遒媚。“蓋不方則不遒,不圓則不媚”、“究竟方圓,仍是並用。以結構言之,則體方而用圓。”、“方圓互用”、“用筆貴圓,字形貴方,既曰規矩又曰之至。”此等語用於《張景碑》,正如“金蘋果落到銀網子中”,再合適不過。由於其“方中帶圓,體方而勢圓”和勻布法的運用,加之“隸欲精而密”的原則影響到了其結字的又一特徵:擒縱有度。中宮斂而不過緊縮,外筆縱而不失其度。這亦是其中和端莊中含飛逸的一面。碑中有長波挑之字更易見此特點。如“不”字兩點及中豎斂於中宮之內,為重心所在。而撇、捺四展如羅敷舞袖,但兩筆皆管領於首筆平畫之下,絕無太過誇飾之弊。“家”、“令”等字收放呼應關係也可為證。又有“功”字 “工”部斜靠“力”字上部,“力”字長伸左足挑起“工”部,而以另一筆畫端點為支點,撐起全字,全字穩定而不失奇逸之態,《曹全碑》“功”字與之相仍然末用回鋒勾挑之筆。與此勢近者“吏”字左挑高抬,左足踢出,右波壓平,“口”部收斂於中宮,“全”字收縱顯明,“成”字,“延”字末筆都長尾飛動流走,長伸之筆平衡全字重心,再如“九”“尺”末筆先斜向下壓後奮力挑出,“蠶尾”似有千鉤之力,雖鉤上處空空如也,卻似有萬磅壘石疊放,與左邊筆畫疊集處相稱,並無空疏的感覺。這正是此碑擒縱有度的高明之處,再有“梁”、“丞”等中宮極斂而長筆或波挑展出,使得全字在嚴謹內斂中見舒放瀟灑之姿。以上足見此碑端莊中透出遒逸。
3.筆法
此碑筆畫形態幾乎全用圓渾之筆,也偶用方筆:如“土”字末筆,“屋”字末筆,“南”字長橫起筆都傾向方筆“折刀頭”法。然其出鋒決無方筆,全以圓筆出之。或尖筆露鋒如“匠”字磔尾,“延”字末筆磔尾等,所謂“露鋒以縱其神”或圓筆斂鋒乃至卷鋒出鋒者,如“所”字中的挑畫和波畫,“不”字的波挑,“列”字末筆慢挑等,均用回鋒收筆,所謂“藏鋒以包其氣”也。正是這種圓筆的廣泛運用,又加之此碑所用隸書主要特徵筆畫波挑上並不刻意用肥筆突出而具自然收束,使得此碑筆道圓潤。婉通流暢,具有“玉箸篆”筆意。在這種筆道行筆的表現上,此碑和《曹全碑》具有了相似之處。在行筆上,此碑也是“多用毛筆鋒尖部位,而少用或者幾乎不用筆肚,如果將先筆筆鋒分為十等分,那么,此碑最多用到二分或三分毫。”
這種用筆“下過三分”也正是其波挑無肥畫過分突出的原因所在。“隸書中的起筆作‘蠶頭雁尾’,是一種裝飾性特點的筆法,一些寫隸書的人把這種筆法加以誇張或不適當的多用,格調低於漢隸,把‘蠶頭雁尾’寫的過分了。”此碑在這一點上,格調顯然更高出許多唐隸、清隸乃至同時代的誇飾過分的隸碑。從這個意義上說,其在《曹全》之上。隸書筆畫講“平面寬結”當中的“平畫”是一種視覺的相對“平”而決非純粹的現實中的平。正如其它許多名碑一樣,《張景碑》所運用的筆畫在總體上感覺無一不平者,然大多筆畫實際並不平,帶弧度的筆畫正是其奇逸之處,弧形筆道寓於平畫之中,正如蒙娜麗莎的一絲微笑一般含蓄深沉。“四”字上平畫呈上拱之姿,弧的正中轉折點也正落於字的中軸線上。而當中兩條短豎及兩邊豎畫,都有一定斜度且對稱著呈現相背狀,在視覺上似乎是在中軸線某一點發射的四條線的片段。整個字呈現出完全對稱的形態,上拱的橫畫及四張的豎畫構成了一頂莊嚴神武的皇冠。“牛”、“正”、“土”的末“牛”上橫微微上拱之意(碑中的大多數“寶蓋”頭的平畫,大都呈上拱狀)“治”字中“厶”下平畫則作下凹之狀,“守”字中寶蓋頭的末短豎,則有向內俯視的姿態微斜向中宮。“月”字內的兩點,一平一斜,富有變化。“印”字左在短橫右上斜,右部短橫則向右下斜,而末筆豎畫則與左豎相向,全字無一筆無斜度,然而重心卻極穩。此碑點畫變化也十分豐富,如捺筆在該碑中筆畫變化就有多種形態。“教”、“斂” 除捺筆平壓而出,而“丞”、“令”、“延”、“大”等字捺畫則微微帶有上挑之狀。平壓出者似“如來神掌”氣壓萬象,四極安定;上挑出者,如“風捲殘雲”、 “鴻飛鸞舞”勢欲飛騰。正可謂“一畫之間,變起伏於峰杪”此其一例,其它筆畫亦多有變態。
意義 徐無聞先生在1988年1月臨《張景碑》時指出:“《張景碑》之精者,在《史晨》《曹全》諸碑之上。”在此,徐先生之意暗含《張景碑》風格當與《史晨》、《曹全》等婉勁一路放歸一類。就知名度而言,顯然《史晨》、《曹全》已受到其自出土以來諸名家的高度稱讚,或雲《史晨》乃“八分正宗”或雲其為“隸中館閣”者,或雲《曹全》“字法遒秀逸致”、“娟秀特甚,隸之有《曹全》如楷之有趙董。”或以為《曹全》為漢隸高度成熟時代表作,已顯出程式化特徵。總之,《史晨》、《曹全》為典型的隸書:法度完備。《張景碑》正以其法度完備,蠶頭雁尾,結字嚴謹,背分取勢的典型隸書特徵而足與《曹全》、《史晨》等碑媲美。 “隸書的獨特筆法表現得最充分的,即是世所習見的《
華山碑 》、《史晨碑》、《乙瑛碑》、《熹平後經》、《
孔宙碑 》、《曹全碑》等,學隸書從這類漢碑入手,才是正路。”從前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以為《張景碑》法度嚴謹,循規蹈矩,端莊而失之於刻板,藝術個性並不突出的觀念是沒有道理的。當然,此碑也絕非個性太強烈而具有排他性,正如徐無聞講:“個性太強的作品學了變化不了,它的局限性很大,因其所含的普遍規律少,可供發揮的使用的就更少”。那種以個性著稱的是不利於作為學習範本的。《張景碑》的藝術個性寓於中和,而非誇飾,這是更有味道的藝術個性。從書法學習的角度來講,張景碑可以而且應該成為漢隸入手的法書。
再者,《張景碑》出土較晚,較前代名碑更清晰,所以是學習隸書基本特徵的較好的範本。
總之,《漢張景造土牛碑》是漢隸鼎盛時期的代表作之一,氣度典雅,端莊而遒逸,兼《史晨碑》、《曹全碑》之美。法度嚴謹,隸書的獨特筆法表現的非常充分,字法於規矩中見各各自足之逸態,字口清晰,易於初學,可以成為隸書入門法帖。
未顯之因 諸如《禮器碑》、《石門頌》、《曹全碑》、《張遷碑》、《乙瑛碑》、《史晨碑》等漢碑,幾乎可以在任何一種《中國書法史》、《隸書技法臨習指要》之類書中找到。唯潘伯鷹《中國書法簡論》、華人德《中國書法史·兩漢卷》等對此碑略有論及《張景碑》。《張景碑》出土卻並未引起當代書家的高度關注,原因何在呢?
一、《張遷》等漢碑因其出土較早,歷代書家多有題跋。《張景碑》出土年代較晚,古人未曾見此碑,故難有題跋。在書法史上,因名人的題跋和推薦而出名的碑刻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上述漢碑可為一例,其它如清末因康有為而推舉成名的窮鄉兒女造像碑刻也頗多。《
爨龍顏碑 》、《
石門銘 》、《
廣武將軍碑 》等碑刻的成名與清末名人的推舉不無關係。
二、當代學書者“厚古而薄今”的觀念不只在碑帖臨習之中,即使在對碑帖地位的看法上,亦未能免此弊。魯道夫-阿恩海姆說“這樣一來,在那些一眼便能看出其意義的事物面前,我們倒顯得遲鈍了,而不得不去求助於我們更加熟悉的另一種媒介——語言。”
這樣所謂的古人的“耳食之言”、“愚夫之見”便悄然潛入了我們不自覺的觀念當中。近人更多的被動的接受古賢的推舉,其不知古賢未見《張景碑》。所以,當代對《張景碑》的忽視或評價正是如此。
將此碑置於漢隸諸名碑之中,如《中國書法史·兩漢卷》第145頁列出四漢碑圖片,《張景碑》占其一,從視覺的第一印象來看,此碑風格獨特處一望即知,毋庸多言。從其它的漢碑圖錄比較中,也得到同樣的視覺效果。《張景碑》在視覺效果上與諸漢碑的迥異處,正是其風神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