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回憶

山地回憶

孫犁(1913-2002),原名孫樹勛,河北省安平縣人。1937年參加革命,不久便開始發表小說。建國後,小說、散文創作取得很大成就。

基本介紹

  • 中文名孫犁
  • 別名孫樹勛
  • 出生地:河北省安平縣
  • 出生日期:1913
  • 逝世日期:2002
  • 主要成就:小說、散文創作取得很大成就
  • 代表作品:《采蒲台》、《荷花澱》、《村歌》
作者,原文,作品,

作者

1945年以短篇小說《荷花澱》聞名。已出版小說集《采蒲台》、《荷花澱》、《村歌》、《孫犁小說選》、《芸齋小說》及長篇小說《風雲初記》,散文集《津門小記》、《晚華集》、《秀露集》、《孫犁散文選》等。“荷花澱派”的代表作家,文風清新。孫犁是位從解放區成長起來、成績卓著、影響深遠的風格作家。他一貫關注時代風雲變化,體察人民苦樂,貼近現實,直面人生,以博大的人道主義胸懷和對現實主義的執著追求,使作品散發出耐人尋味的清香。在藝術上兼收並蓄,古今相融,從民族氣派上追求內在氣質和文化內涵。作品語言質樸清新,一目了然,心理刻劃細膩,抒情強。

原文

從阜平鄉下來了一位農民代表,參觀天津的工業展覽會。我們是老交情,已經快有十年不見面了。我陪他去參觀展覽,他對於中紡的織紡,對於那些改良的新農具特別感到興趣。臨走的時候,我一定要送點東西給他,我想買幾尺布。
為什麼我偏偏想起買布來?因為他身上穿的還是那樣一種淺藍的土靛染的粗布褲褂。這種藍的顏色,不知道該叫什麼藍,可是它使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在阜平窮山惡水之間度過的三年戰鬥的歲月,使我記起很多人。這種顏色,我就叫它“阜平藍”或是“山地藍”吧。
他這身衣服的顏色,在天津是很顯得突出,也覺得土氣。但是在阜平,這樣一身衣服,織染既是不容易,穿上也就覺得鮮亮好看了。阜平土地很少,山上都是黑石頭,雨水很多很暴,有些泥土就衝到冀中平原上來了——冀中是我的家鄉。阜平的農民沒有見過大的地塊,他們所有的,只是像炕台那樣大,或是像鍋台那樣大的一塊土地。在這小小的、不規整的,有時是尖形的,有時是半圓形的,有時是梯形的小塊土地上,他們費盡心思,全力經營。他們用石塊壘起,用泥土包住,在邊沿栽上棗樹,在中間種上玉黍。
阜平的天氣冷,山地不容易見到太陽。那裡不種棉花,我剛到那裡的時候,老大娘們手裡搓著線錘。很多活計用麻代線,連襪底也是用麻納的。
就是因為襪子,我和這家人認識了,並且成了老交情。那是個冬天,該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我打游擊打到了這個小村莊,情況緩和了,部隊決定休息兩天。
我每天到河邊去洗臉,河裡結了冰,我登在冰凍的石頭上,把冰砸破,浸濕毛巾,等我擦完臉,毛巾也就凍挺了。有一天早晨,刮著冷風,只有一抹陽光,黃黃的落在河對面的山坡上。我又登在那塊石頭上去,砸開那個冰口,正要洗臉,聽見在下水流有人喊:
“你看不見我在這裡洗菜嗎?洗臉到下邊洗去!”
這聲音是那么嚴厲,我聽了很不高興。這樣冷天,我來砸冰洗臉,反倒妨礙了人。心裡一時掛火,就也大聲說:
“離著這么遠,會弄髒你的菜!”
我站在上風頭,狂風吹送著我的憤怒,我聽見洗菜的人也惱了,那人說:
“菜是下口的東西呀!你在上流洗臉洗屁股,為什麼不髒?”
“你怎么罵人?”我站立起來轉過身去,才看見洗菜的是個女孩子,也不過十六七歲。風吹紅了她的臉,像帶霜的柿葉,水凍腫了她的手,像上凍的紅蘿蔔。她穿的衣服很單薄,就是那種藍色的破襖褲。
十月嚴冬的河灘上,敵人往返燒毀過幾次的村莊的邊沿,在寒風裡,她抱著一籃子水漚的楊樹葉,這該是早飯的食糧。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時心平氣和下來。我說:
“我錯了,我不洗了,你在這塊石頭上來洗吧!”
她冷冷地望著我,過了一會才說:
“你剛在那石頭上洗了臉,又叫我站上去洗菜!”
我笑著說:
“你看你這人,我在上水洗,你說下水髒,這么一條大河,哪裡就能把我臉上的泥土衝到你的菜上去?現在叫你到上水來,我到下水去,你還說不行,那怎么辦哩?”
“怎么辦,我還得往上走!”
她說著,扭著身子逆著河流往上去了。登在一塊尖石上,把菜籃浸進水裡,把兩手插在襖襟底下取暖,望著我笑了。
我哭不的,也笑不的,只好說:
“你真講衛生呀!”
“我們是真衛生,你是裝衛生!你們盡笑我們,說我們山溝里的人不講衛生,住在我們家裡,吃了我們的飯,還刷嘴刷牙,我們的菜飯再不乾淨,難道還會弄髒了你們的嘴?為什麼不連腸子都刷刷乾淨!”說著就笑的彎下腰去。
我覺得好笑。可也看見,在她笑著的時候,她的整齊的牙齒潔白的放光。
“對,你衛生,我們不衛生。”我說。
“那是假話嗎?你們一個飯缸子,也盛飯,也盛菜,也洗臉,也洗腳,也喝水,也尿泡,那是講衛生嗎?”她笑著用兩手在冷水里刨抓。
“這是物質條件不好,不是我們願意不衛生。等我們打敗了日本,占了北平,我們就可以吃飯有吃飯的傢伙,喝水有喝水的傢伙了,我們就可以一切齊備了。”
“什麼時候,才能打敗鬼子?”女孩子望著我,“我們的房,叫他們燒過兩三回了!”
“也許三年,也許五年,也許十年八年。可是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們總是要打下去,我們不會悲觀的。”我這樣對她講,當時覺得這樣講了以後,心裡很高興了。
“光著腳打下去?”女孩子轉臉望了我腳上一下,就又低下頭去洗菜了。
我一時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問:
“你說什麼?”
“說什麼?”女孩子也裝沒有聽見,“我問你為什麼不穿襪子,腳不冷嗎?也是衛生嗎?”
“咳!”我也笑了,“這是沒有法子么,什麼衛生!從九月里就反‘掃蕩’,可是我們八路軍,是非到十月底不發襪子的。這時候,正在打仗,哪裡去找襪子穿呀?”
“不會買一雙?”女孩子低聲說。
“哪裡去買呀,盡住小村,不過鎮店。”我說。
“不會求人做一雙?”
“哪裡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誰做去呀?”
“我給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來,“我家就住在那個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沒有布,我家裡有點,還夠做一雙襪子。”
她端著菜走了,我在河邊上洗了臉。我看了看我那隻穿著一雙“踢倒山”的鞋子,凍的發黑的腳,一時覺得我對於面前這山,這水,這沙灘,永遠不能分離了。
我洗過臉,回到隊上吃了飯,就到女孩子家去。她正在燒火,見了我就說:
“你這人倒實在,叫你來你就來了。”
我既然摸準了她的脾氣,只是笑了笑,就走進屋裡。屋裡蒸氣騰騰,等了一會,我才看見炕上有一個大娘和一個四十多歲的大伯,圍著一盆火坐著。在大娘背後還有一位雪白頭髮的老大娘。一家人全笑著讓我炕上坐。女孩子說:
“明兒別到河裡洗臉去了,到我們這裡洗吧,多添一瓢水就夠了!”
大伯說:
“我們妞兒剛才還笑話你哩!”
白髮老大娘癟著嘴笑著說:
“她不會說話,同志,不要和她一樣呀!”
“她很會說話!”我說,“要緊的是她心眼兒好,她看見我光著腳,就心疼我們八路軍!”
大娘從炕角里扯出一塊白粗布,說:
“這是我們妞兒紡了半年線賺的,給我做了一條棉褲,剩下的說給她爹做雙襪子,現在先給你做了穿上吧。”
我連忙說:
“叫大伯穿吧!要不,我就給錢!”
“你又裝假了,”女孩子燒著火抬起頭來,“你有錢嗎?”
大娘說:
“我們這家人,說了就不能改移。過後再叫她紡,給她爹賺襪子穿。早先,我們這裡也不會紡線,是今年春天,家裡住了一個女同志,教會了她。還說再過來了,還教她織布哩!你家裡的人,會紡線嗎?”
“會紡!”我說,“我們那裡是穿洋布哩,是機器織紡的。大娘,等我們打敗日本……”
“占了北平,我們就有洋布穿,就一切齊備!”女孩子接下去,笑了。
可巧,這幾天情況沒有變動,我們也不轉移。每天早晨,我就到女孩子家裡去洗臉。第二天去,襪子已經剪裁好,第三天她已經納底子了,用的是細細的麻線。她說:
“你們那裡是用麻用線?”
“用線。”我摸了摸襪底,“在我們那裡,鞋底也沒有這么厚!”
“這樣堅實。”女孩子說,“保你穿三年,能打敗日本不?”
“能夠。”我說。
第五天,我穿上了新襪子。
和這一家人熟了,就又成了我新的家,這一家人身體都健壯,又好說笑,女孩子的母親,看起來比女孩子的父親還要健壯。女孩子的姥姥九十歲了,還那么結實,耳朵也不聾,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不插言,只是微微笑著,她說:她很喜歡聽人們說閒話。
女孩子的父親是個生產的好手,現在地里沒活了,他正計畫販紅棗到曲陽去賣,問我能不能幫他的忙。部隊重視民運工作,上級允許我幫老鄉去作運輸,每天打早起,我同大伯背上一百多斤紅棗,順著河灘,爬山越嶺,送到曲陽去。女孩子早起晚睡給我們做飯,飯食很好,一天,大伯說:
“同志,你知道我是沾你的光嗎?”
“怎么沾了我的光?”
“往年,我一個人背棗,我們妞兒是不會給我吃這么好的!”
我笑了。女孩子說:
“沾他什麼,他穿了我們的襪子,就該給我們做活了!”
又說:
“你們跑了快半月,賺了多少錢?”
“你看,她來查賬了,”大伯說,“真是,我們也該計算計算了!”他打開放在被壘底下的一個小包袱,“我們這叫包袱賬,賺了賠了,反正都在這裡面。”
我們一同數了票子,一共賺了五千多塊錢,女孩子說:
“夠了。”
“夠乾什麼了?”大伯問。
“夠給我買張織布機子了!這一趟,你們在曲陽給我買架織布機子回來吧!”
無論姥姥、母親、父親和我,都沒人反對女孩子這個正義的要求。我們到了曲陽,把棗賣了,就去買了一架機子。大伯不怕多花錢,一定要買一架好的,把全部盈餘都用光了。我們分著背了回來,累的渾身流汗。
這一天,這一家人最高興,也該是女孩子最滿意的一天。這像要了幾畝地,買回一頭牛;這像制好了結婚前的陪送。
以後,女孩子就學習紡織的全套手藝了:紡,拐,漿,落,經,鑲,織。
當她卸下第一匹布的那天,我出發了。從此以後,我走遍山南塞北,那雙襪子,整整穿了三年也沒有破綻。一九四五年,我們戰勝了日本強盜,我從延安回來,在磧口地方,跳到黃河裡去洗了一個澡,一時大意,奔騰的黃水,沖走了我的全部衣物,也沖走了那雙襪子。黃河的波浪激盪著我關於敵後幾年生活的回憶,激盪著我對於那女孩子的紀念。
開國典禮那天,我同大伯一同到百貨公司去買布,送他和大娘一人一身藍士林布,另外,送給女孩子一身紅色的。大伯沒見過這樣鮮艷的紅布,對我說:
“多買上幾尺,再買點黃色的!”
“乾什麼用?”我問。
“這裡家家門口掛著新旗,咱那山溝里準還沒有哩!你給了我一張國旗的樣子,一塊帶回去,叫妞兒給做一個,開會過年的時候,掛起來!”
他說妞兒已經有兩個孩子了,還像小時那樣,就是喜歡新鮮東西,說什麼也要學會。
1949年12月
(選自《白洋淀紀事》,中國青年出版社1963年版)

作品

《山地回憶》是孫犁小說代表作之一。
1、它用第一人稱回憶的筆法,扣住一個小物件——一雙襪子展開故事,通過河邊“爭吵”、販棗、買機等生活片斷,生動地表現了在抗日戰爭艱難困苦的環境中建立起來的革命戰士同人民民眾之間的魚水深情,讚美了純樸真摯的人情。
2、主人公妞兒是個普通的農村女性。她出場時那尋隙挑釁的姿態,咄咄逼人的話語,就顯示出這一人物的獨特個性。關於真假“衛生”和刷牙的一番“宏論”,又叫人啼笑皆非地感觸到她疼人的心田;“什麼時候,才能打敗鬼子”的詢問,透露出對勝利的渴望,直到提出“不穿襪子……也是衛生嗎?”的責問,猶似異峰突起,一下子把劍拔弩張的氣氛消解成融融暖流;“我給你做”的諾言似驚雷震響,把謎底一下亮出——原來她對“我”的一系列“攻勢”,全是為了尋找機會與這萍水相逢的八路軍戰士找話交往,心疼他的沒襪受凍,並欲表示給予真誠的幫助。一個臉紅手腫、伶牙俐齒而內心火熱、純真鮮亮的山地女孩,已活脫脫地站在讀者面前。大娘關於學紡線的介紹,大伯關於飯食的揶揄,以及妞兒買織布機的要求,又從不同側面寫出她聰明勤勞等特點,豐滿了人物形象,使其成為“山地女孩子的化身”中的“這一個”。
3、作品寫得很平實。從“一位農民代表”身上的“山地藍”粗布褲衫引起的回憶作起筆,寫了洗臉、做飯、紡線、販棗等家常瑣事和片斷對話,隨著人物情感流動的軌跡,以“爭吵”和“做襪”為描寫重點,到買布做旗,戛然而止,讀來餘韻繚繞。從“送襪子”到“做國旗”,反映了兩個時代的偉大進程,表現了革命民眾對戰鬥贏得的勝利和新中國的無比歡欣和熱愛,從中也體現了孫犁小說以小見大,讓“細枝末節”放射出時代光芒的特點。小說顯得情濃意深,耐人尋味,充滿了生活氣息和情韻,具有詩的意境。
4、小說語言樸素自然清新,文章沒有堆砌華麗的辭藻,而是用平易單純的文字,寫出了人物身心的內在的美;並通過對話從側面來反映大的鬥爭,把殘酷的戰爭寫得看似平淡卻蘊涵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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