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季札觀樂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於周樂。使工員乃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斷櫃員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章店晚遙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
為之歌《豳》,曰:“美哉,盪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籃茅道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
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見舞《象箾》《夜笑虹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曰:“聖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聖人之難也!”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吳公子札:即季札,吳王
壽夢的小兒子。壽夢死,國人要立季札為國君,季札堅辭不受。因采邑於延陵、州來二地,所以又稱延陵季子或州來季子。聘:聘問。古代諸侯與天子、諸侯與諸侯之間派使者問候。
周樂:周天子的樂舞。魯國是周公的後裔,所以備有周樂。
《周南》《召南》:采自周、召(shào)兩地的詩。周、召為
周公、
召公最初的封地,在今江、漢一帶。
始基:起始,開端。
猶未:還沒有盡善盡美。
勤:勤勞。
《邶》《鄘》《衛》:采自這三個諸侯國的樂歌。邶(bèi),故地在今河南湯陰東南。鄘(yōng),故地在今河南汲縣東北。衛,在今河南北部和河北南部。
淵:深沉,深遠。
憂:憂慮。
衛康叔:衛國始封君,周公之弟。武公:康叔九世孫,是衛國賢君。
《王》:采自王城一帶的樂歌。王城,在今河南洛陽。
思:憂思,愁思。
周之東:周平王東遷。
《鄭》:指采自鄭國的詩歌。鄭國故地在今河南新鄭、鄭州、滎陽一帶。
細:瑣碎。象徵鄭國政令苛細煩瑣。
《齊》:指采自齊國的詩歌。齊地在今山東中部和東北部。
泱泱(yāng):深廣宏大的樣子。
大風:大國的氣魄,一說大國風範。
表:作……表率。
《豳》: 指采自豳地的樂歌。豳(bīn),在今陝西旬邑西,是周朝祖先所居之地。
盪:檔愚照開朗壯闊。
淫:過分,失去節制。
《秦》:采自秦地的詩歌。秦地在今陝西、甘肅一帶。
夏聲:古陵享白棕代西方的一種樂歌。
能夏則大:能發夏聲,氣勢自然宏大。
《魏》:采自魏國的樂歌。魏地在今山西芮(ruì)城一帶。
渢渢(fēng):形容樂聲婉轉抑揚。一說“渢”即“泛”字,渢渢,浮泛輕飄。
婉:委婉曲折。
險而易行:節拍急促卻容易歌唱。險,迫促,狹隘。一說,險通“儉”,全句意謂樸素而流暢。
《唐》:采自唐地的樂歌。唐地,在今山西南部。
《陳》:采自陳國的民歌。陳地在今河南東南部及安徽北部。
《鄶(kuài)》:采自鄶地的詩歌。鄶地在今河南密縣東北。以下:《詩經》中《鄶風》以下還有《曹風》。無譏:不加評論。
《小雅》:《詩經》的《雅》包括《
小雅》《
大雅》。《小雅》主要是貴族的作品,也有些是民間歌謠。大部分出於西周晚期,小部分是東周時的作品。其中頗有一些作品諷刺朝政,批評現實。
不言:不直說,不盡情吐述。
先王:指周代文、武、成、康諸王。
《大雅》:西周貴族的作品。
熙熙:和美融洽的樣子。
直體:剛勁有力的風格。
《頌》:貴族用於宗廟祭祀的作品,包括《
周頌》《
魯頌》《
商頌》。
倨:放肆。
屈:卑下。
攜:離心。
淫:過分。
荒:過度。
宣:顯露,張揚。
費:減少。
處:不動,寧靜。底:停滯。
流:泛濫。
五聲:宮、商、角、徵(zhǐ)、羽。和:和諧。
八風:即八音,指金、石、絲、竹、匏(páo)、土、革、木八類樂器演奏的聲音。平:協調。
節:節奏。
守:保持。
《象箾(shuò)》:一種武舞。執竿而舞,如戰爭時代以戈刺擊的樣子。箭,舞者所執的竿。《
南籥(yuè)》 以籥伴奏而舞,是一種文舞。籥,管樂哭,似笛。
《大武》:周武王之樂。
弘:偉大。
慚德:缺點。
《大夏》:歌頌夏禹的樂舞。
不德:不自以為德,不自誇功德。
修:作。
《
韶箾(xiāo)》:又作《簫韶》,虞舜之樂。箾,此處同“簫”。
幬(dào):覆蓋。
蔑:無。
觀止:觀賞至此為止。意謂已經盡善盡美。
白話譯文
吳國公子季札前來魯國訪問,請求觀賞周朝的音樂舞蹈。魯君讓樂工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說:“美好啊!教化開始奠定基礎了,雖然還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經勤勞而不怨恨了。”樂工為他演唱《邶風》《鄘風》和《衛風》,他說:“美好啊!深厚啊!雖然有憂思,卻不至於困窘。我聽說衛國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這樣,這恐怕就是《衛風》吧!”樂工為他演唱《王風》,他說:“美好啊!雖有憂思卻沒有恐懼的情緒,這恐怕是周室東遷之後的音樂吧!”樂工為他演唱《鄭風》,他說:“美好啊!但它煩瑣得太過分了,百姓已經不堪忍受了。這恐怕是要最先亡國的吧?”樂工為他演唱《齊風》,他說:“美好啊!宏大而深遠,這是大國的音樂啊!可以成為東海諸國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國家吧?國運真是不可限量啊!”
樂工為他演唱《豳風》,他說:“美好啊!博大坦蕩!歡樂卻不放縱,這恐怕是周公東征時的音樂吧!”樂工為他演唱《秦風》,他說:“這就叫做‘夏聲’。產生夏聲就說明氣勢宏大,宏大到極點,大概是周朝故地的樂曲吧!”樂工為他演唱《魏風》,他說:“美好啊,輕遠悠揚!粗獷而又婉轉,急促而流暢,用仁德來加以輔助,就可以成為賢明的君主了。”樂工為他演唱《唐風》,他說:“思慮深遠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遺民吧?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憂思如此深遠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後代,誰能像這樣呢?”樂工為他演唱《陳風》,他說:“國家沒有賢明的君主,還能長久嗎?”再歌唱《鄶風》以下的樂曲,季札就不作評論了。
樂工為季札歌唱《小雅》,他說:“美好啊!有憂思但卻沒有二心,有怨恨但卻不說出來,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開始衰敗時的音樂吧?那時還是有先王的遺民在啊!”樂工為他歌唱《大雅》,他說:“寬廣啊!和美啊!抑揚曲折而本體剛勁,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樂工為他演唱《頌》,季札說:“達到頂點了!正直而不傲慢,屈從而不卑下,親近而不因此產生威脅,疏遠而不因此背離,變化而不過分,反覆而不令人厭倦,悲傷而不愁苦,歡樂而不放縱墮落,用取而不會匱乏,寬廣而不張揚,施予而不耗損,求取而不貪婪,安守而不停滯,行進而不泛濫。五聲和諧,八音協調,節拍合於章法,演奏先後有序。這都是擁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質啊!”
季札看到跳《象箾》和《南籥》兩種樂舞后,說:“美好啊!但美中不足。”看到跳《大武》時說:“美好啊!周朝興盛的時候,恐怕就是這樣子吧!”看到跳《韶濩》時說:“聖人如此偉大,仍然有不足之處而自覺慚愧,做聖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時說:“美好啊!勤於民事而不以功德自居,除了禹,誰還能做到呢?”看到跳《韶箾》時說:“功德達到頂點了! 偉大啊,就像蒼天無所不覆蓋一樣, 像大地無所不承載一樣!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這再有所增加了。觀賞就到這裡吧!如果還有其他樂舞,我也不敢再請求觀賞了!”
創作背景
魯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吳國公子季札為替新任國君余祭謀求友好,奉命出使魯國,隨後又到齊、鄭、衛、晉諸國。當其出訪到魯國時,季札請求演示、觀賞周王室的音樂歌舞。此文即記敘了魯國樂工演奏的順序和季札對“周樂”的評價。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魯國是當時保存周朝文物較多,文化發展程度較高的國家,因而季札特地請求觀賞“周樂”。孔子也說過:“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可見周朝的文化,在那時人們心目中處於突出的地位。周樂就是周朝的樂曲。樂工們為季札演奏,他隨觀隨評,大加讚賞,並嘆為“觀止”。觀止,意思是觀賞的這些樂曲,水平最高,到此為止,無須再看別的了。《古文觀止》的書名,即來源於此。文章記述了演奏的順序和季札的評論,反映了春秋時代藝術欣賞的水平和特點,且對後世具有一定影響。
文中記述演奏的順序是《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豳》《秦》《魏》《唐》《陳》《鄶》《小雅》《大雅》《頌》,最後是舞蹈。這裡的樂名、順序,與現存的《詩經》大體上相同,只是《豳》提前,自《鄶》以下,沒有評論,省記了《曹》。季札觀周樂這一年,孔子尚幼,大約只有七八歲,這就是說,在孔子以前,《詩經》已有雛形。後來孔子用“詩三百”作為教材,可以肯定是在周樂的基礎上,精選而成。
季札對周樂的評論,可分為這樣幾種情況:一種是讚美的,這是絕大多數;一種是褒貶不明的,如《陳》;一種是沒有評論的, “自《鄶》以下,無譏焉”。在讚美的評論中,往往以“美哉”的贊語開頭,句式雖然近似,但並無重複雷同之感。因為他的評論,著眼各國的歷史政治,能聯繫不同的情況來談。季札評論《周南》《召南》,著眼於文王的教化,說道:“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評論《邶》《鄘》《衛》,著眼於衛康叔武公的德政,說道:“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評論《王》,聯繫周室東遷的歷史,說道:“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評論《鄭》,聯繫苛政,說道:“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評論《齊》,聯繫姜太公的功績和地理位置,說道:“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評論《豳》,聯繫周公東征的歷史,說道:“美哉!盪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評論《秦》,聯繫周發祥地,說道:“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評論《魏》,考慮到政治上的需要,說道:“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評論《唐》,聯想到唐堯的歷史傳統,說道:“深思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他對於《雅》《頌》的評論,也是如此。這些評論,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聯繫、思考,仍然表現了季札的智慧,它符合藝術反映現實,表達思想感情這一根本原理。值得注意的是,季札的贊語“美哉”並不是指政治情況的好壞,而是指反映現實的藝術效果。儘管他認為《鄭》“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仍然用“美哉”加以讚賞,這表明他並沒有把政治和藝術混為一談。他對周樂的評論,說明他不僅有豐富的歷史知識,而且有很高的藝術修養。
季札對周樂的評論,並不是一種理論分析,它偏重於描述觀賞者的經驗和感受。他對《頌》下這樣的評語:“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這就是一種籠統的、比喻式的感受,而不是具體的,可以捉摸的理論分析。這一方面與樂曲這種藝術偏重於內心感受有關,另一方面也與當時的欣賞水平、欣賞習慣有關。這一特色,對後世影響甚大,而且不限於音樂,還直接影響到文學批評。甚至像《文心雕龍》《詩品》這樣的專著,以及眾多的詩話詞話,都保持著這一特色,成為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傳統。
季札對周樂的評論,以對《頌》的評價為最高。先以“至矣哉”作一總評,然後用了十四個“而不”句式來描述他的感受。這段文字從語言的運用上,十四句排列在一起,顯得整齊有力,令人覺得《頌》的水平高不可及。接著又用四個“三字句”來舒緩語氣,最後歸結為“盛德之所同也”。這一段話也像一首樂曲一樣,節奏鮮明,流暢悅耳,但在內容上,卻反映了季札藝術眼光的局限性。他的評語,歸結起來,也就是說它“四平八穩”。《詩經》中的《頌》,不過是貴族的頌祖耀德之詞,而樂曲演奏得“四平八穩”,在季札看來,卻如此高雅,這說明他仍然未脫離貴族的藝術趣味。
名家點評
唐·
孔穎達:“樂人采其詩詞以為樂章,述其詩之本音,以為樂之定聲。其聲既定,其法可傳,雖多歷年世而其音不改。今此為季札歌者各依其本國歌所常用聲曲也。由其各有聲曲,故季札聽而識之……季札所云‘美哉’者,皆美其聲也。”(《
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九)
南宋·
葉適:“季子之觀樂,以音聲論義理。”(《習學記言序目》卷十一)
明·
魏禧:“季札所至,則必知國之治亂,必交其國之君子,與人言,必中其得失而慎其利害,豈徒以知樂為賢哉!此千古遊客之師,漢郭有道其流亞歟!”(《左傳經世鈔》卷十五)
清·
金聖歎:“每一歌,公子皆出神細聽,故能深知其為何國何風。今讀者於公子每一評論,亦當逐段逐字,出神細想,便亦能粗粗想見其為是國是風也。不然,雜雜讀之,乃復何益?”(《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二)
清·
林雲銘:“札觀樂在襄公二十九年時,夫子才九歲,則所歌之詩,未必皆在所刪三百篇之內。即工當歌時,亦未與札先言系何國之詩,故札贊語多用‘乎’字,乃從聲中想像而得也。札為賢公子,讚嘆歌詩之語,當得諸章句之外,斷不是三家村中老學究死死板板取一部《詩經》,每篇細記幾句註解向人前賣弄也。細玩贊《三頌》雲‘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四句,則知他歌中有不和、不平、無度、無序者。”(《古文析義初編》卷一)
清·
吳楚材、
吳調侯:“季札賢公子,其神智器識,乃是春秋第一流人物,故聞歌見舞,便能盡察其所以然。詩之者,細玩其逐層摹寫,逐節推敲,必有得於聲容之外者。如此奇文,非左氏其孰能傳之?”(《
古文觀止》卷二)
清·馮李驊、陸浩:“五國交遊議論,大抵相類,獨魯夾入一篇大文。蓋於經書來聘,以魯為主也。然於章法得毋有頭重之患,文妙於歷聘處,亦整整作提筆以配之,遂令敘文敘事裁作一色章法。此鍊石補天手段,於本傳尤為僅見之作。況餘子焉能望其項背耶?觀樂、歷聘兩截,都用直收,不加結束,章法最奇。觀樂篇自成一番結構,作兩半讀:上半論歌,下半論舞。歌有風、雅、頌之別,而歸重在頌。舞有四代之別,而歸重在韶。於頌以‘至矣哉’起,盛德所同,煞於韶。亦以‘德至矣’起,盛德蔑加,兩兩相對,百長短整散,各各不同。謀篇至此,亦觀止矣。”(《
左繡》卷十九)
作者簡介
左丘明(約公元前502年—公元前422年),單姓左,名丘明,春秋末期史學家。左丘明曾任魯國史官,孔子編訂六經,左丘明為解析六經之一《春秋》而著《
左傳》,亦著《
國語》。《左傳》《國語》兩書記錄不少西周、春秋的重要史事,史料翔實,文筆生動,具有很高的史學價值。左丘明是中國傳統史學的創始人,被史學界推為中國史學的開山鼻祖,被譽為“百家文字之宗,萬世古文之祖”、“文宗史聖”、“經臣史祖”,孔子、司馬遷均尊左丘明為“魯君子”。
白話譯文
吳國公子季札前來魯國訪問,請求觀賞周朝的音樂舞蹈。魯君讓樂工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說:“美好啊!教化開始奠定基礎了,雖然還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經勤勞而不怨恨了。”樂工為他演唱《邶風》《鄘風》和《衛風》,他說:“美好啊!深厚啊!雖然有憂思,卻不至於困窘。我聽說衛國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這樣,這恐怕就是《衛風》吧!”樂工為他演唱《王風》,他說:“美好啊!雖有憂思卻沒有恐懼的情緒,這恐怕是周室東遷之後的音樂吧!”樂工為他演唱《鄭風》,他說:“美好啊!但它煩瑣得太過分了,百姓已經不堪忍受了。這恐怕是要最先亡國的吧?”樂工為他演唱《齊風》,他說:“美好啊!宏大而深遠,這是大國的音樂啊!可以成為東海諸國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國家吧?國運真是不可限量啊!”
樂工為他演唱《豳風》,他說:“美好啊!博大坦蕩!歡樂卻不放縱,這恐怕是周公東征時的音樂吧!”樂工為他演唱《秦風》,他說:“這就叫做‘夏聲’。產生夏聲就說明氣勢宏大,宏大到極點,大概是周朝故地的樂曲吧!”樂工為他演唱《魏風》,他說:“美好啊,輕遠悠揚!粗獷而又婉轉,急促而流暢,用仁德來加以輔助,就可以成為賢明的君主了。”樂工為他演唱《唐風》,他說:“思慮深遠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遺民吧?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憂思如此深遠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後代,誰能像這樣呢?”樂工為他演唱《陳風》,他說:“國家沒有賢明的君主,還能長久嗎?”再歌唱《鄶風》以下的樂曲,季札就不作評論了。
樂工為季札歌唱《小雅》,他說:“美好啊!有憂思但卻沒有二心,有怨恨但卻不說出來,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開始衰敗時的音樂吧?那時還是有先王的遺民在啊!”樂工為他歌唱《大雅》,他說:“寬廣啊!和美啊!抑揚曲折而本體剛勁,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樂工為他演唱《頌》,季札說:“達到頂點了!正直而不傲慢,屈從而不卑下,親近而不因此產生威脅,疏遠而不因此背離,變化而不過分,反覆而不令人厭倦,悲傷而不愁苦,歡樂而不放縱墮落,用取而不會匱乏,寬廣而不張揚,施予而不耗損,求取而不貪婪,安守而不停滯,行進而不泛濫。五聲和諧,八音協調,節拍合於章法,演奏先後有序。這都是擁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質啊!”
季札看到跳《象箾》和《南籥》兩種樂舞后,說:“美好啊!但美中不足。”看到跳《大武》時說:“美好啊!周朝興盛的時候,恐怕就是這樣子吧!”看到跳《韶濩》時說:“聖人如此偉大,仍然有不足之處而自覺慚愧,做聖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時說:“美好啊!勤於民事而不以功德自居,除了禹,誰還能做到呢?”看到跳《韶箾》時說:“功德達到頂點了! 偉大啊,就像蒼天無所不覆蓋一樣, 像大地無所不承載一樣!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這再有所增加了。觀賞就到這裡吧!如果還有其他樂舞,我也不敢再請求觀賞了!”
創作背景
魯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吳國公子季札為替新任國君余祭謀求友好,奉命出使魯國,隨後又到齊、鄭、衛、晉諸國。當其出訪到魯國時,季札請求演示、觀賞周王室的音樂歌舞。此文即記敘了魯國樂工演奏的順序和季札對“周樂”的評價。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魯國是當時保存周朝文物較多,文化發展程度較高的國家,因而季札特地請求觀賞“周樂”。孔子也說過:“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可見周朝的文化,在那時人們心目中處於突出的地位。周樂就是周朝的樂曲。樂工們為季札演奏,他隨觀隨評,大加讚賞,並嘆為“觀止”。觀止,意思是觀賞的這些樂曲,水平最高,到此為止,無須再看別的了。《古文觀止》的書名,即來源於此。文章記述了演奏的順序和季札的評論,反映了春秋時代藝術欣賞的水平和特點,且對後世具有一定影響。
文中記述演奏的順序是《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豳》《秦》《魏》《唐》《陳》《鄶》《小雅》《大雅》《頌》,最後是舞蹈。這裡的樂名、順序,與現存的《詩經》大體上相同,只是《豳》提前,自《鄶》以下,沒有評論,省記了《曹》。季札觀周樂這一年,孔子尚幼,大約只有七八歲,這就是說,在孔子以前,《詩經》已有雛形。後來孔子用“詩三百”作為教材,可以肯定是在周樂的基礎上,精選而成。
季札對周樂的評論,可分為這樣幾種情況:一種是讚美的,這是絕大多數;一種是褒貶不明的,如《陳》;一種是沒有評論的, “自《鄶》以下,無譏焉”。在讚美的評論中,往往以“美哉”的贊語開頭,句式雖然近似,但並無重複雷同之感。因為他的評論,著眼各國的歷史政治,能聯繫不同的情況來談。季札評論《周南》《召南》,著眼於文王的教化,說道:“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評論《邶》《鄘》《衛》,著眼於衛康叔武公的德政,說道:“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評論《王》,聯繫周室東遷的歷史,說道:“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評論《鄭》,聯繫苛政,說道:“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評論《齊》,聯繫姜太公的功績和地理位置,說道:“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評論《豳》,聯繫周公東征的歷史,說道:“美哉!盪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評論《秦》,聯繫周發祥地,說道:“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評論《魏》,考慮到政治上的需要,說道:“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評論《唐》,聯想到唐堯的歷史傳統,說道:“深思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他對於《雅》《頌》的評論,也是如此。這些評論,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聯繫、思考,仍然表現了季札的智慧,它符合藝術反映現實,表達思想感情這一根本原理。值得注意的是,季札的贊語“美哉”並不是指政治情況的好壞,而是指反映現實的藝術效果。儘管他認為《鄭》“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仍然用“美哉”加以讚賞,這表明他並沒有把政治和藝術混為一談。他對周樂的評論,說明他不僅有豐富的歷史知識,而且有很高的藝術修養。
季札對周樂的評論,並不是一種理論分析,它偏重於描述觀賞者的經驗和感受。他對《頌》下這樣的評語:“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這就是一種籠統的、比喻式的感受,而不是具體的,可以捉摸的理論分析。這一方面與樂曲這種藝術偏重於內心感受有關,另一方面也與當時的欣賞水平、欣賞習慣有關。這一特色,對後世影響甚大,而且不限於音樂,還直接影響到文學批評。甚至像《文心雕龍》《詩品》這樣的專著,以及眾多的詩話詞話,都保持著這一特色,成為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傳統。
季札對周樂的評論,以對《頌》的評價為最高。先以“至矣哉”作一總評,然後用了十四個“而不”句式來描述他的感受。這段文字從語言的運用上,十四句排列在一起,顯得整齊有力,令人覺得《頌》的水平高不可及。接著又用四個“三字句”來舒緩語氣,最後歸結為“盛德之所同也”。這一段話也像一首樂曲一樣,節奏鮮明,流暢悅耳,但在內容上,卻反映了季札藝術眼光的局限性。他的評語,歸結起來,也就是說它“四平八穩”。《詩經》中的《頌》,不過是貴族的頌祖耀德之詞,而樂曲演奏得“四平八穩”,在季札看來,卻如此高雅,這說明他仍然未脫離貴族的藝術趣味。
名家點評
唐·
孔穎達:“樂人采其詩詞以為樂章,述其詩之本音,以為樂之定聲。其聲既定,其法可傳,雖多歷年世而其音不改。今此為季札歌者各依其本國歌所常用聲曲也。由其各有聲曲,故季札聽而識之……季札所云‘美哉’者,皆美其聲也。”(《
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九)
南宋·
葉適:“季子之觀樂,以音聲論義理。”(《習學記言序目》卷十一)
明·
魏禧:“季札所至,則必知國之治亂,必交其國之君子,與人言,必中其得失而慎其利害,豈徒以知樂為賢哉!此千古遊客之師,漢郭有道其流亞歟!”(《左傳經世鈔》卷十五)
清·
金聖歎:“每一歌,公子皆出神細聽,故能深知其為何國何風。今讀者於公子每一評論,亦當逐段逐字,出神細想,便亦能粗粗想見其為是國是風也。不然,雜雜讀之,乃復何益?”(《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二)
清·
林雲銘:“札觀樂在襄公二十九年時,夫子才九歲,則所歌之詩,未必皆在所刪三百篇之內。即工當歌時,亦未與札先言系何國之詩,故札贊語多用‘乎’字,乃從聲中想像而得也。札為賢公子,讚嘆歌詩之語,當得諸章句之外,斷不是三家村中老學究死死板板取一部《詩經》,每篇細記幾句註解向人前賣弄也。細玩贊《三頌》雲‘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四句,則知他歌中有不和、不平、無度、無序者。”(《古文析義初編》卷一)
清·
吳楚材、
吳調侯:“季札賢公子,其神智器識,乃是春秋第一流人物,故聞歌見舞,便能盡察其所以然。詩之者,細玩其逐層摹寫,逐節推敲,必有得於聲容之外者。如此奇文,非左氏其孰能傳之?”(《
古文觀止》卷二)
清·馮李驊、陸浩:“五國交遊議論,大抵相類,獨魯夾入一篇大文。蓋於經書來聘,以魯為主也。然於章法得毋有頭重之患,文妙於歷聘處,亦整整作提筆以配之,遂令敘文敘事裁作一色章法。此鍊石補天手段,於本傳尤為僅見之作。況餘子焉能望其項背耶?觀樂、歷聘兩截,都用直收,不加結束,章法最奇。觀樂篇自成一番結構,作兩半讀:上半論歌,下半論舞。歌有風、雅、頌之別,而歸重在頌。舞有四代之別,而歸重在韶。於頌以‘至矣哉’起,盛德所同,煞於韶。亦以‘德至矣’起,盛德蔑加,兩兩相對,百長短整散,各各不同。謀篇至此,亦觀止矣。”(《
左繡》卷十九)
作者簡介
左丘明(約公元前502年—公元前422年),單姓左,名丘明,春秋末期史學家。左丘明曾任魯國史官,孔子編訂六經,左丘明為解析六經之一《春秋》而著《
左傳》,亦著《
國語》。《左傳》《國語》兩書記錄不少西周、春秋的重要史事,史料翔實,文筆生動,具有很高的史學價值。左丘明是中國傳統史學的創始人,被史學界推為中國史學的開山鼻祖,被譽為“百家文字之宗,萬世古文之祖”、“文宗史聖”、“經臣史祖”,孔子、司馬遷均尊左丘明為“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