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在愛人身邊,最安心,可誰,是我的愛人
章節內容
我還記得,我正在嫁人,別的,我一無所知……
“啊”,忍不住呼出聲來,四肢百骸無不受著蟻噬般的痛苦,好像每一個毛孔都被點著,下一秒就成了青天白日裡的煙。喉嚨是枯了多年的井,底下糊著厚厚一層泥,焦灼著,全身上下可能只有眼球能不安分點在眼眶裡轉轉,看著暗紅色的承塵。
吱呀,門打開了,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床畔。
指尖被試探著握住,手的主人沒有言語,而我的眼皮太沉,難以抬起。那一刻好像被瓜分成好多年,好多個故事,我是那么熟悉那種觸感,又是那么陌生,以至於打了個冷顫。
“秀兒”,儘管我的五感已經趨於平淡,但我依然記得這個聲音,它的主人非敵即友。
“唉……”這聲嘆息飄蕩了好長時間,長到我以為房間裡又只剩下我自己。
“你還是不願醒過來嗎?”
我想我感受得到那聲音中壓抑的痛苦,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頭蕩漾著藍天,碧波,小船。
“那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腦子昏沉沉的,我又睡去了呢
是夜,我的意識像是三伏天突然掉進冰窟,變得無比清醒,身子也伶俐許多,輕輕巧巧地就坐起來,四周一片黑暗,只好摸索著下了床。一路暢通無阻,輕輕地推開門,依舊是漆黑一片,連陣風都不肯眷顧。
我隨便給自己選了個方向徑直而去,走了一小會兒,瞥見隱隱的光亮,我收斂身形,放慢步速,靜靜地靠過去。
那是一扇雕花窗戶,在深沉的夜裡散發著幽幽的香氣,就在我幾乎迷醉的時候,“嘭”一聲打斷了靜謐。隨之而來的是低吼“夠了!”咦,這不是……
“你必須把她送走,她只會給你帶來災難,她會害死你的!”
“我不怕。”
“可是我怕,表哥,為了你,我不會讓她再醒過來。”
“你給我滾,滾!”又是一陣噼里啪啦,屋子裡不知碎了多少東西。
伴隨著摔門的聲音,一個身影倉惶地消失在黑暗裡。
我覺得乏味,轉身正打算離開,屋內又傳來聲音。
“她說過,只要我還活著,她就不敢死,她說過的,她說過的”聲音漸漸變成喃喃,好似孩童的囈語,很快又什麼都沒有了。
我游遊蕩盪的,又回到了床上,想要再睡一會,腦子裡卻怎么也揮散不去剛剛的聲音,它好像在心裡扎了根,瞬間就長成了棵結著藍色果實的歪脖樹。我努力地去夠那個最大個兒的果子,一腳踩了空……
“秀兒,午飯好了,你這就給大栓送去吧。”
我是秀兒,說話的人是我婆婆,大栓嘛,是我的丈夫,我和我丈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直過著平靜的日子,唯一的波瀾就是三年前我嫁人的時候趕上剿匪,被流彈殃及忘了很多事情。不過還好,我還是嫁給了大栓,成了村里唯一的木匠的老婆。現在我的記性依舊不大好使,不過我有了小寶,他連上個月我搶了他一顆肉圓都記得。喲,他睡醒了,我得趕緊撤。
“好嘞。”我提著籃子,走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不留神絆到了塊石頭,預料中的五體投地沒有發生,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我身前,雙手扶住了我的肩頭。堪堪站穩後,看著手的主人一臉緊張,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天這么早就回來了。”
“嗯”
“那我們回去和娘一起吃飯吧。”
“嗯。”
我挽著大栓的手臂,摸到了衣服上的的口子,於是說道:“回去脫下來,給你補上。”
“嗯。”
好吧,實在不是大栓惜字如金,他小時候生了場大病,病好之後就只能發出’嗯’之類短促的音。這都不重要,活著就好嘛。
吃過午飯,我正陪著小寶玩,大栓推門而出,我跑了趕上去。
“你又要去守著那塊破木頭了,都雕了兩年了,大羅神仙也該刻一群了。”
“它……”
“去吧,去吧,抱著你的木頭老婆過日子去。”看著他又想費力地給我解釋,趕緊打發他走。
他撓撓頭,然後真走了。我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想想還是回去陪小寶吧。
太陽快落下的時候,村東頭的牛家嫂子來找我。
“辜家娘子,我前兒紡好匹布,現在還剩著不少,我尋思著你拿去,給你家大栓也做件長衫,他怎么說也是個手藝人。”
牛嫂是大興村第一嘴,年輕的時候據說讓全村的小媳婦慘敗,因此還贏得米菜瓜果若干。對面是這么個厲害的主兒,我也只能卻之不恭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和牛嫂上路了,一道聽了不少俏皮話,都不帶重樣的,我不怎么搭話,只在心裡覺得好笑,嫂子和道邊草叢裡的蟋蟀頗有同源之處,嗞嗞,嘟,嗞嗞,嘟……
天色暗下來時,剛好看見牛家的兩間房,想著總算能歇歇了,突然,頭部一痛……
“啊”腦袋上傳來一陣鈍痛,讓我恍惚了好久才發現,我能說話了。可眼前依舊是那暗紅色的承塵,這到底怎么回事。
我滿心疑惑著,甚至忽略了飄進來的身影,直到手臂處一痛,我心道不好,開始奮力掙扎,終於在那個黑影出去前,大叫了一聲。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個給我注射的人就是當時恐嚇我的聲音,方家的表小姐,阿遠的表妹。但這都是後話了。
僅有的意識讓我感覺周圍亮起了燈光,一個聲音焦急地在說:“秀兒,秀兒,你醒了是不是,你說話啊。”
“金大夫,快看看她到底怎么回事。”
“沒什麼大礙,只是,咦,這是”大夫發現了床鋪上浸濕的痕跡,拿剪刀剪下“這個我帶走化驗。”說完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及至門前的時候頓了一下,“方少爺的家裡該掃掃了”
眼皮再次昏沉沉的,一團巨大的黑影向我席捲而來,掐著我的脖子,我看見兩個黑洞,在我失去意識前。
“你不要信他的話,一個字都不要信,不要信,不然你會,你們都會”聲音戛然而止,悶悶的,像是被誰扼住了喉嚨。
誰在說話,不能相信誰,倒是說清楚啊。
我掙脫了無形的繩索,在黑暗中狂奔,耳邊是揮之不散的“不要信,不要信”,冷汗在後背肆意作怪,終於我摔倒了,但是有人扶住了我,是大栓;聲音也停止了,我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是嗓子像粘住了一樣,只好一路無言靠著大栓走回家。
等第二天我冷靜下來後,沒有再和任何一個人說,也沒有去追問牛嫂當時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我隱隱有種預感,要變天了。
日子安靜如初,沒有什麼異常,一晃小半個月過去,。
這天,我給大栓送過午飯,到家的時候看見門口停著輛黑色汽車,心下納悶,這時一個男人推開木門走出來,西裝革履,氣質儒雅。他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抬頭望來,下一刻他就像被定住了,好像見了什麼稀奇事兒,又好像突然被人訓斥了,就呆滯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睛有點酸,我用手揉了揉,加快腳步往家門裡走。
觸到木門的那一刻,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袖子,“你是,秀兒?”
這一刻,我就知道,是了,我要逃開,逃開這一切的變數,於是我不管不顧的就要往家裡沖。
那個男人忽然就擋到我面前,緊緊的抱住我,“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看不到我的神情,是憂心忡忡的,是丟失了五味,只剩下惶恐。而他的下一句話,更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是你的丈夫,方追遠啊。”
腦子裡像炸開了煙花,沒有五彩斑斕只有一聲大過一聲的響,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掙脫出來的,總之我已經回了家緊緊地靠著門,喊的最後一句是“滾”。直到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過去許久,我才從脫力的狀態緩過來。
到了屋裡才發現婆婆也在,婆婆正燒火做飯,見我進來手一抖,多倒了一碗米。
“娘,沒事吧。”
“沒事啊,一會你去劉家把小寶叫回來,咱們吃飯。”
“可,這天還沒黑呢。”
“啊,讓你叫就叫,天沒黑怎么了!”
“好,我這就去。”
路上,我胡思亂想著,一向待我和善的婆婆今天怎么這般異常,是和今天來的那個男人有關嗎,他說他是我的丈夫,不,大栓才是我的丈夫,我不能相信他的話……
臨睡前,我還翻來覆去地想著,想從腦海里尋找到過去的記憶,但是裡面像有根線斷了,慢慢地纏繞成了一團麻。
之後的時間我都一直渾渾噩噩的,好像又忘了很多事。
有天,回到家裡,發現一個人也沒有,屋裡屋外不剩下一點生活痕跡,我跑到外面,發現鄰居家也沒人,還有,整個村子都空了。跑不動了,我跌坐到地上,任由突降的大雨將我淋濕,融為一體。
疼痛再一次蔓延全身,我掙扎著,卻依然與床鋪牢牢貼著,不知道是不是老輩人說的鬼壓床。
我努力轉動著眼球,看到旁邊坐著一個男人,他轉過頭來,是他,竟然是他,那個來到我家又離開的男人,我為什麼會在這兒,大栓呢,娘呢,小寶呢,發生了什麼。喉頭有熱流往上涌,從口中噴出來 ,星星點點,蓋滿了我的臉。
“秀兒,秀兒”
“金大夫,快來,快來啊”
“方少爺,請先出去等候”
腦子裡一幕幕回閃著畫面,裡頭的人看著那么不真實,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
“袖兒,明天我們就是夫妻了”
“阿遠,我從出生就注定是你的人了。怎么,你想現在反悔嗎”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我怎么捨得”
“那好,你記住,只要你活著,我就不敢死,一定賴你一輩子。”
“我會一生一世護你周全”
對,我想起來了,我是楚袖,彰縣楚家的小姐,出生時和大我兩歲的方家少爺方追遠定了娃娃親,經歷了清朝覆滅 、楚家敗落,後來寄宿方家,和阿遠一起長大,少年時一次出遊我意外掉進山洞,阿遠慌忙跳下來,好在我們都活著出去了,同時還帶著一塊長得很像木頭的板子。
回城後找過懂行的方家三叔來看 ,他只說了句這件東西很重要,要好好保存著,後來那板子便一直被擱在西廂房,幾年過去,我和追遠都忘了這件事。
大婚那天,張燈結彩,我捧著玫瑰,看著追遠一步步走近。一聲槍響,一切都亂了。涌動推搡的人群,支離破碎的酒杯,灑了一地的玫瑰花瓣。
阿遠帶著我跑到西廂房裡,剛隱下身形,就聽見外面傳來聲音,是三叔,太遠只聽得清“龜兒子,要不是我手氣背,我才……九爺,誒喲,真的在這,蜀國……很多……就在那塊板上”我從阿遠瞪大的雙眼中看見了自己的神情,一樣的不可置信。
搜查在繼續,方府里已經不再有什麼叫喊聲,像是被騰空了一樣。房間裡靜的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心臟猛烈地跳動,此刻我才發現阿遠的腿在流血,一滴一滴,染紅了地毯。他低下頭,在我耳邊道:“那塊板就在這個房間裡,那個角落後面就是地道,一會我出去,你帶著板子快走。”
“不可能,要死一起死。”
“放心,我不會死。仇九那個混蛋顧忌著我舅舅的勢力,不會輕易動我的,而且只要那塊板沒到手,他就不會讓我死。”
“不”
“你不走,我們才會沒命”
“不”
“放心,我還沒捨得就這么過完一輩子,從小到大我都聽你的,這一次,你聽我的好不好,袖兒。這不是告別,真的。”
“走,走啊”阿遠一把推開我。
搜查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咬著牙,抱著板子,縱身跳進地道里,之後門被從裡面推開了……
地道里很黑,我跌跌撞撞往前跑,似乎回到了當年,已成了個空架子的楚家被瘋了的二姨太一把火燒掉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在火光漫天裡,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不知道跑了多久,跌了多少跤,直到……一雙少年的手抱住渾身被濃煙燻黑的我,可是我丟了他,丟了他,想折返卻終究沒有回去,因為地道里很快不只是我的腳步聲了。
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出了地道,跑進了一片林子裡,衣衫在枝杈的侵擾下分崩離析,鞋子也丟了一隻,但我必須繼續跑,我想,也許只要我一直跑,阿遠就能活著。
腳下踩到了一塊尖銳的石頭,身體一斜,我抱著木板滾了下去。
一個月後,阿遠被在川軍當師長的舅舅動用武力救了出來,方府也開始修繕。阿遠大半時間都在找我,他知道仇九那幫人並沒有得到板子,他堅信我還活著。
的確,我還活著,我被人撿了,在一個據說叫大興村的地方,那裡村風淳樸,芳草鮮美,有澄澈的湖,湛藍的天。
我人事不省了三天,後來就成了秀兒。
我坐在大雨哭的那個下午,靜靜的想明白了一些事。大栓,娘,小寶,還有那些鄉親們,其實都是存在的,只不過他們選擇了悄無聲息地離開我,當年本來就是我突然闖入他們生活里的,打亂了他們生活的節奏。大栓當年娶我,是為了讓我不被趕出去;小寶,是鄰居劉家的么兒,這才是我看起來和和滿滿的家庭的真相。
阿遠竟然能找到我,就說明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搬走是遲早的事情,他們沒有帶我走,我不知道該不該難過,只是心裡缺了一塊,再也補不全了。
我去到大栓幹活的地方,看見了那塊板子,上面蒙著一張紅紗,我沒有勇氣伸手去揭,就伏在上面任由淚水將我淹了個天昏地暗……
阿遠來了,將我帶回縣裡。
我變得整日呆坐著,偶爾張嘴,說的話沒人聽得懂,漸漸連著幾日睡過去,到後來幾個月也不曾醒過來一次。
其實,我做過一個夢,夢裡有一個用鬍子在懸崖上釣魚的老頭,他大半天都不換魚餌,我蹲在他旁邊看得無聊,我問:老頭,你釣上來魚沒?老頭微微一笑,道:我旁邊不就是條大魚嘛。我疑惑不解,撅著嘴看著老頭。他一躍跳下懸崖,陷進了那團看不清的白霧中。與此同時,我被一道渾厚的聲音包圍:蜀之為國,肇自人皇,其始蠶叢、柏鑊、魚鳧,各數百歲,號蜀山氏,蓋作於蜀 。至今已過千年矣,隨時之變,吾人屢徙,至於遇汝,為甚奇之。然汝終非我輩,宜還舊處。此之種種,可作南柯黃粱,不足為外人道也。
似是夢中人,堪被點醒,也是該醒了。
清晨的第一縷曙光被我貪心的捕獲了,我活下來了。
阿遠扶著我踏進方府,陽光將正房的那扇窗鍍成金色,但這並不妨礙我看清它,那是某個人雕刻了兩年多的,兩年多的生活,躺在病榻的我,一臉無辜的我,嬉笑打鬧的我,洗手做羹湯的我,巧笑嫣然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