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台灣音畫,鮑元愷相關信息,第一章 玉山日出,第二章 安平懷古,第三章 宜蘭童謠,第四章 恆春鄉愁,第五章 泰雅情歌,第六章 鹿港廟會,第七章 龍山晚鐘,第八章 達邦節日,尾聲,
台灣音畫
第一樂章玉山日出 Ⅰ-Sunrise on Jade Mountain 12:24
第二樂章安平懷古 Ⅱ-Recollections of Anping 6:40
第三樂章宜蘭童謠 Ⅲ-Ilan Children’s Ditty 5:19
第四樂章恆春鄉愁 Ⅳ-Homesick for Hengchun 4:23
第五樂章泰雅情歌 Ⅴ-A Taiyal Love Song 5:00
第六樂章鹿港廟會 Ⅵ-Lukang Temple Gathering 5:39
第七樂章 龍山晚鐘 Ⅶ-The Bell at the Lung Shan Temple 9:52
第八樂章 達邦節日 Ⅷ-Dabong
Festival mayasvi 4:37
Festival mayasvi 4:37
附:返場曲 高山青 Green Mountain 1:44
《台灣音畫》創作札記
鮑元愷相關信息
1994年1月4日, 我在五十歲生日的當天,收到了與我素無往來的台灣省立交響樂團的邀請函,請我在當年三月底到台灣東海岸的花蓮,參加由他們主辦的以“海峽傳音,兩岸爭鳴”為題的“第三屆中國作曲家研討會”。
在天津北京往往返返辦理了近三個月的繁複赴台手續。3月29日晚,我從香港乘國泰航班,經過一個半小時的航程,於晚上十點五十分降落在完全陌生的桃園機場。從此,在這個令人神往的海島,開始了我終生難忘的台灣之旅。
從那時起到2005年的十一年裡,我幾乎每年都應邀到台灣訪問講學或演出作品。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我上至層巒疊嶂飛瀑流泉的阿里山,下至善男信女滙聚如雲的鹿港鎮,北至沙鷗翔集怪石嶙峋的野柳灘,南至浪影浮沉水天相連的鵝鑾鼻,心曠神怡地領略了美麗寶島的山風海韻。同時,也從生活在不同地理環境和不同社會背景下的手足同胞身上,感受到了我們共同的人格遺傳和共同的人生理想——熱愛生命,追求自由,恪守仁愛與善良,珍視愛情與友誼,嚮往公平正義與社會昌平。
在山巔水涯,在街頭巷尾,在茶坊酒舍,在教室書房,機緣安排我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同特定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相遇,又安排我們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從相遇到相識,從相識到相知。他們當中,有坐擁書香經綸滿腹的儒雅良師,有才情煥然俠腸義膽的熱血益友,有呼朋引伴與我鼓歌相隨的男女學子,有開懷共飲與我逐風踏浪的老少遊伴。經歷過苦難與荒謬的年代,感受過人性泯滅人情冷漠的我,在走出人生低谷,邁向新生活之際,結識了這么多鐵骨柔情的朋友,體驗了這么多真情實意的關懷,乃我生命中一大轉折。
1990年12月21日,天津日報發表了記者程琳對我的的專訪,題目赫然是:生命從五十歲開始。那年,我還不滿四十六歲。四年以後,從發自台灣的這封邀請函開始,我的新曆程應驗了這位神秘記者的預言。
作為這一段生命新曆程的心靈記錄,我分四個階段創作了八個樂章的《台灣音畫》。它描繪了台灣的民風民情,展現了台灣的鄉土鄉音,表達了我在台灣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
《台灣音畫》的最初構想,僅僅是我的前一部作品《炎黃風情》的補充部分。
三首以台灣民歌為主題的管弦樂改編曲《高山青》《宜蘭童謠》和《恆春鄉愁》,加上一首在台灣原住民歌曲基礎上創作的抒情詩篇《泰雅情歌》,是受陳澄雄團長之約,依照《炎黃風情》的模式在1994到1995年完成的。1996年一、二月間在台灣省立交響樂團的《炎黃風情》音樂會上,作為《燕趙故事》《雲嶺素描》《黃土悲歡》《巴蜀山歌》《江南雨絲》和《太行春秋》六個組曲的補充曲目,以《台鄉清韻》之名在台中中興堂、基隆文化中心和台北中正紀念堂音樂廳相繼公演。
1997年,在連續三年赴台訪問之後,我又創作了兩首獨立的管弦樂曲《安平懷古》和《鹿港廟會》。這兩首樂曲和前四首一起,在1997年由麥家樂指揮俄羅斯佛羅內斯交響樂團演奏,分別收錄在香港雨果公司出版的《炎黃風情》系列的《燕趙故事》《雲嶺素描》兩張唱片裡。《泰雅情歌》《安平懷古》和《鹿港廟會》,雖然也引用了台灣本土音樂的片斷音調,但是已經脫離了拘泥原型民歌旋律的改編曲模式而自由隨性地展現我在台灣遊歷期間的獨特情懷。
1999年,我按照多樂章交響音樂起承轉合的結構原則謀篇布局,重新組合已經完成的這些樂章。依照總體構思,我補充了《玉山日出》《龍山晚鐘》和《達邦節日》三個氣勢雄渾色彩豐富的交響篇章置於首尾。而將那首豪情淋漓短小歡快的《高山青》從組曲抽出,作為固定的演出返場曲。至此,在1999年底,完成了這部由八個風采各異的樂章組成的結構完整的《台灣音畫》。2000年2月27日晚,在台北愛樂管弦樂團俞冰清小姐和賴文福先生的傾力協助和台灣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下,由美國著名指揮家梅哲(Henry Mazer)指揮台北愛樂管弦樂團,在中正紀念堂音樂廳隆重舉行了《台灣音畫》的世界首演。
2006年,在全曲首演六年之後,為了全曲風格韻致的統一,我接受台灣作曲家阿鏜先生的建議,以蒼涼深沉的筆調重新創作了第四曲《恆春鄉愁》。
《台灣音畫》是一部原創同改編相結合,抒情同狀景相結合,本土化同國際化相結合,民間傳統風格同主流藝術形式相結合的交響樂作品。用台灣音樂學家周純一先生的話說,這部作品是“讓全世界交響樂聽眾透過放之四海皆準的西方載體,來欣賞台灣人的靈魂。”
依照傳統的交響曲結構,全曲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二樂章,壯美恢弘的慢板,從狀景到懷古,為第一部分“起”;
第三、四、五、六樂章,依快——慢——快三部結構組成的以台灣民間音樂為基調的風俗性樂曲,為第二部分“承”;
第七樂章,靜謐安詳的慢板,為第三部分“轉”;
第八樂章,粗獷豪放的快板,終曲,為第四部分“合”。
從1994年改編《高山青》到2006年重寫《恆春鄉愁》,這部《台灣音畫》的創作過程,是我對台灣的認識從模糊到逐步清晰的十二年;是藝術上從描繪外貌形態,到展現情感意趣,直到深入風骨靈魂的十二年。無論或淺或深,我在這裡都保持著一份堅守音樂淨土的純真與敬畏。
願這部作品帶著寶島特有的濕潤與溫暖,走出台灣文化固有的的悲情意識,以樂觀的胸懷為這個正在迅速逝去的時代留下美好壯麗的畫影,用溫馨的旋律為經過歲月沉澱的未來留下語言無法表達的刻骨記憶與深切眷戀。
在天津北京往往返返辦理了近三個月的繁複赴台手續。3月29日晚,我從香港乘國泰航班,經過一個半小時的航程,於晚上十點五十分降落在完全陌生的桃園機場。從此,在這個令人神往的海島,開始了我終生難忘的台灣之旅。
從那時起到2005年的十一年裡,我幾乎每年都應邀到台灣訪問講學或演出作品。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我上至層巒疊嶂飛瀑流泉的阿里山,下至善男信女滙聚如雲的鹿港鎮,北至沙鷗翔集怪石嶙峋的野柳灘,南至浪影浮沉水天相連的鵝鑾鼻,心曠神怡地領略了美麗寶島的山風海韻。同時,也從生活在不同地理環境和不同社會背景下的手足同胞身上,感受到了我們共同的人格遺傳和共同的人生理想——熱愛生命,追求自由,恪守仁愛與善良,珍視愛情與友誼,嚮往公平正義與社會昌平。
在山巔水涯,在街頭巷尾,在茶坊酒舍,在教室書房,機緣安排我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同特定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相遇,又安排我們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從相遇到相識,從相識到相知。他們當中,有坐擁書香經綸滿腹的儒雅良師,有才情煥然俠腸義膽的熱血益友,有呼朋引伴與我鼓歌相隨的男女學子,有開懷共飲與我逐風踏浪的老少遊伴。經歷過苦難與荒謬的年代,感受過人性泯滅人情冷漠的我,在走出人生低谷,邁向新生活之際,結識了這么多鐵骨柔情的朋友,體驗了這么多真情實意的關懷,乃我生命中一大轉折。
1990年12月21日,天津日報發表了記者程琳對我的的專訪,題目赫然是:生命從五十歲開始。那年,我還不滿四十六歲。四年以後,從發自台灣的這封邀請函開始,我的新曆程應驗了這位神秘記者的預言。
作為這一段生命新曆程的心靈記錄,我分四個階段創作了八個樂章的《台灣音畫》。它描繪了台灣的民風民情,展現了台灣的鄉土鄉音,表達了我在台灣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
《台灣音畫》的最初構想,僅僅是我的前一部作品《炎黃風情》的補充部分。
三首以台灣民歌為主題的管弦樂改編曲《高山青》《宜蘭童謠》和《恆春鄉愁》,加上一首在台灣原住民歌曲基礎上創作的抒情詩篇《泰雅情歌》,是受陳澄雄團長之約,依照《炎黃風情》的模式在1994到1995年完成的。1996年一、二月間在台灣省立交響樂團的《炎黃風情》音樂會上,作為《燕趙故事》《雲嶺素描》《黃土悲歡》《巴蜀山歌》《江南雨絲》和《太行春秋》六個組曲的補充曲目,以《台鄉清韻》之名在台中中興堂、基隆文化中心和台北中正紀念堂音樂廳相繼公演。
1997年,在連續三年赴台訪問之後,我又創作了兩首獨立的管弦樂曲《安平懷古》和《鹿港廟會》。這兩首樂曲和前四首一起,在1997年由麥家樂指揮俄羅斯佛羅內斯交響樂團演奏,分別收錄在香港雨果公司出版的《炎黃風情》系列的《燕趙故事》《雲嶺素描》兩張唱片裡。《泰雅情歌》《安平懷古》和《鹿港廟會》,雖然也引用了台灣本土音樂的片斷音調,但是已經脫離了拘泥原型民歌旋律的改編曲模式而自由隨性地展現我在台灣遊歷期間的獨特情懷。
1999年,我按照多樂章交響音樂起承轉合的結構原則謀篇布局,重新組合已經完成的這些樂章。依照總體構思,我補充了《玉山日出》《龍山晚鐘》和《達邦節日》三個氣勢雄渾色彩豐富的交響篇章置於首尾。而將那首豪情淋漓短小歡快的《高山青》從組曲抽出,作為固定的演出返場曲。至此,在1999年底,完成了這部由八個風采各異的樂章組成的結構完整的《台灣音畫》。2000年2月27日晚,在台北愛樂管弦樂團俞冰清小姐和賴文福先生的傾力協助和台灣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下,由美國著名指揮家梅哲(Henry Mazer)指揮台北愛樂管弦樂團,在中正紀念堂音樂廳隆重舉行了《台灣音畫》的世界首演。
2006年,在全曲首演六年之後,為了全曲風格韻致的統一,我接受台灣作曲家阿鏜先生的建議,以蒼涼深沉的筆調重新創作了第四曲《恆春鄉愁》。
《台灣音畫》是一部原創同改編相結合,抒情同狀景相結合,本土化同國際化相結合,民間傳統風格同主流藝術形式相結合的交響樂作品。用台灣音樂學家周純一先生的話說,這部作品是“讓全世界交響樂聽眾透過放之四海皆準的西方載體,來欣賞台灣人的靈魂。”
依照傳統的交響曲結構,全曲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二樂章,壯美恢弘的慢板,從狀景到懷古,為第一部分“起”;
第三、四、五、六樂章,依快——慢——快三部結構組成的以台灣民間音樂為基調的風俗性樂曲,為第二部分“承”;
第七樂章,靜謐安詳的慢板,為第三部分“轉”;
第八樂章,粗獷豪放的快板,終曲,為第四部分“合”。
從1994年改編《高山青》到2006年重寫《恆春鄉愁》,這部《台灣音畫》的創作過程,是我對台灣的認識從模糊到逐步清晰的十二年;是藝術上從描繪外貌形態,到展現情感意趣,直到深入風骨靈魂的十二年。無論或淺或深,我在這裡都保持著一份堅守音樂淨土的純真與敬畏。
願這部作品帶著寶島特有的濕潤與溫暖,走出台灣文化固有的的悲情意識,以樂觀的胸懷為這個正在迅速逝去的時代留下美好壯麗的畫影,用溫馨的旋律為經過歲月沉澱的未來留下語言無法表達的刻骨記憶與深切眷戀。
第一章 玉山日出
巍峨壯美的玉山,海拔3952公尺,在台灣中部橫跨南投、嘉義、花蓮和高雄四縣,是東北亞最高峰。
1996年2月14日,東埔國小的唐主任一早就開車到霧峰接我。我們車經草屯、名間、水裡,穿過十六號公路上濃密枝葉的樟樹林“綠色隧道”,翻過新中橫制高點塔塔加山坳,在午前到達玉山腳下的信義鄉東埔國小。
學校四面環山,兩層樓的校舍矗立在海拔1200公尺的綠色山坡上。一年前在台中相識的布農族校長伍約翰先生,早就站在學校門口等候。我一下車,就隨他參觀這青山翠谷中櫻花簇擁的校園。
東埔國小校園不大,全校師生僅百餘人,但由於地處東埔溫泉旅遊區中心,又是從八通關古道通往玉山主峰的必經之地,絡繹不絕的觀光者便常把校園當作旅途行營。伍校長借勢將學校及其周邊發展為布農族文化集聚地,承傳和弘揚山地文化,使這所國小在台灣獨具山野特色。
中午,我們步行到學校對面的山通飯店。這裡曾豎立玉山標誌之一的“山通大海”石碑,後被山洪沖落的碎石所埋,“山通”飯店由此得名。
飯店的李秋葵老闆在一個用黃花梨樹根精製的矮桌上置酒擺菜,以玉山名產牛蒡、虹鱒、山豬皮、山芹菜的美味為我接風。午後酒足飯飽,趁興跟伍校長隨車賞景。
我們仰望彩虹瀑布,俯看“父子斷崖”,一路縱情山水。層巒疊嶂的玉山山脈,溪流蜿蜒的東埔山谷,處處綺麗孤峭。伍校長一邊開車一邊如數家珍地向我講述著這裡的神奇傳說和山民的獨特習俗。
駛過一段狹窄的山路,汽車在沙里仙鄧氏兄弟漁場停下。這裡是以玉山山頂的清冽融雪養殖高山虹鱒的地方。此處奇樹參天蔽日,雲浪飄逸遊蕩。看起來玉山主峰已近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觸到那白皚皚的峰頂積雪。
我問伍校長可不可以攀登峰頂?他的回答是否定的:玉山主峰四面都是峭壁危崖,絕壑深溝,夏季尚且險象環生,到冬季根本無路可行。伍校長生於斯,長於斯,他的父親就是三十年前在玉山山頂豎立於右任先生銅像的嚮導。他的話不可不聽。
從漁場下來,已近黃昏。一輪落日在山後面不斷變幻著色彩,耀眼的光芒逐漸褪去,雲層從白變灰,從灰變紫。當我們到達山路盡頭一座依傍山泉的孤零木屋時,天完全黑了。這時,已經分不出高山和天空。除了木屋的微弱燈光,只能在一片漆黑中看到遠處山路上忽隱忽現的閃爍車燈。
隨著一陣由遠及近的馬達聲,兩道耀眼的平行車燈照在小路上,車上下來的兩位身著紅衣的布農族漂亮姑娘。她們說,她們是姐妹倆,姓金,在台北體育學院上大學,趁寒假回鄉到“山通”打工。她們給我們送來了特殊的晚餐——山雞、佐料和木炭。我們支起木架,點燃炭火,一起在這超拔塵囂的淙淙泉邊燒野炊。
在木屋前會合的,還有蘇盛雄老師一家三口。蘇老師是台北一所國小的自然課老師,他拍攝台灣景觀的足跡遍布全島,還出版過以台灣野生植物為題的影集。他告訴我,玉山的日出非常壯觀,只是由於陡峭和嚴寒,難以攀登主峰看日出。不過,伍校長補充說:就在我們現在這個位置,也可以清晰地觀看玉山噴薄日出的壯麗畫面和清晨陽光奇妙的色彩變幻。
日出勝景對我有著特殊的誘惑,凡有觀看山海日出的機會,我絕對捨得起早甚至索性不睡覺。整整一年前的2月15日晚,我和幾位朋友乘台灣交響樂團謝北光先生的休旅車從台中翻山越嶺,住到阿里山櫻山賓館,約定次日清晨一同起床看阿里山日出。不想,剛剛住進賓館,電視台就開始播報台中衛爾康餐廳突如其來的大火,從“四人”到“六十四人”那不斷增加的確認死亡人數,從滅火到救援那通宵直播的慘烈現場,讓我們這些來自台中的遊客萬分沮喪,斷了看日出的興頭。
這一次,我絕能不放過這難得的機會。
怕錯過那光彩的一瞬間,我一夜沒睡。大約五點鐘,當窗外出現一絲光亮,我捏手捏腳地穿過堂屋,輕輕打開小木屋的門閂,在滿天風露的屋前空地向東方望去。
濃密的積雲逐漸顯出金色的輪廓,遠處出現了灰色的模糊山影。積雲向四周分散,在雲縫中露出了深紫色的霞光。當這深紫色變成紅色,再變成橙色的時候,那灰色山影面向東方的一面顏色也越變越白,如暗室中顯影過程般逐漸現出玉山主峰的積雪。終於,圓圓的太陽衝出了山巒和積雲的重圍,剎那間,藍天白雲現出了澄潔的本色,遠山近水披上了燦爛的金紗,連垂在眼前的一縷頭髮也閃動著絲絲金光。
壯哉!玉山日出。
三年後,我以管弦樂的斑斕色彩和壯闊音響,再現了這如夢如幻的神奇自然景觀,傾訴了面對天地造化那如痴如醉的獨特情感體驗。我要展現的,不僅僅是恢弘山水與萬千氣象的壯麗自然之美,更是在巍峨群山間感受噴薄日出時油然而生的崇高人性之美。
2001年9月,《台灣音畫》在瑞典斯德哥爾摩的貝華德音樂廳(Berwald Hallen)演出後,著名樂評家伍牧先生對這部作品其中特別對《玉山日出》,寫下如下評語:“他所寫的八段《台灣音畫》,比台灣人更台灣。其中的《玉山日出》,豈僅小小島嶼上的一座山,其氣勢之宏偉,作為描述‘小天下’的泰山,亦有餘。”
第二章 安平懷古
被列為台灣一號古蹟的安平古堡,位於台南市西面,為荷蘭人占據台灣時期所建,故又名“紅毛城”“番仔城”,是台灣最早的城堡。1662年(清康熙元年),鄭成功率軍逼荷蘭人投降,接收該城,更名“安平”,並將指揮部從赤嵌樓遷移至此。1662年7月,鄭成功病逝於城內。古堡中一片盤曲著古榕枝幹的紅磚殘壘,成為三百多年前的這座古城僅存的遺蹟。城堡里陳列著的斑駁大炮後面,矗立著鄭成功面朝大海,壯懷激烈的威武銅像。
1995年2月13日,我和阿鏜先生隨李茂松夫婦一起,到這裡憑弔民族英雄,領略那殘留在斷壁上的悲壯豪氣。
1624年,荷蘭殖民主義者用炮艦轟開了台灣島的大門,同年在台南建熱蘭遮城。1661年4月,明末將軍鄭成功率兩萬五千名大軍在台灣登入。十個月以後,在熱蘭遮城取得勝利,結束了荷蘭殖民者在台灣三十八年的殖民統治。
鄭成功遂將熱蘭遮城定為全台施政中心,並更名為安平鎮。他和他的後代在這裡施行開明新政,擴大土地墾殖,發展海上貿易,訂立科考制度,使台灣社會出現一派勃勃生機。為紀念他驅逐荷蘭殖民者和他祖孫四代開發台灣的功績,台灣人民尊奉他為“開山王”。
歷經血雨腥風的安平殘牆,留下了彈孔刀痕與斑斑血跡。沿著斷垣,盤根錯節的斑駁古榕依然枝葉茂密,奮然向上。
來自鄭成功的家鄉南管樂譜《梅花操》那清遠冷傲的旋律,成了我表達對這位民族英雄仰慕崇敬之情的主調。我從《梅花操》里抽取三個音,以不同力度的不斷反覆貫穿在這首恢弘與悠遠交織的樂曲里。這裡有斜陽草樹的感嘆,也有金戈鐵馬的追念。長笛的淺唱與豎琴的勾點,絲絲入扣地模擬著洞簫古琴的和鳴,吟喔著懷古傷今的思緒。樂曲結尾,激越亢奮的震天鼓角酣暢淋漓地折射著三百多年前安平沙場的劍影刀光,悠長氣息的寬廣旋律延綿不斷地展示著三百年後人們瞻仰開山英雄那充滿崇高感的深切敬意。
這個樂章承接著第一樂章所著力追求的崇高美。
崇高美是藝術的極致,是脫胎於宗教文化的西方音樂所具有的一種寶貴的美學品質。巴赫、貝多芬、布拉姆斯、華格納的作品充滿了這種超然物外的崇高情懷。巴赫可以把民間舞曲提升到神聖的境界。華格納的歌劇更是充滿了令人肅立的崇高旋律。就連上世紀30年代蘇聯的文化官員盧那察爾斯基也不得不承認,華格納“不論是描寫愛或憎,貪婪或好權勢以及到自由的飛躍等等,他都把它們體現為使人欽佩的偉大形象,使他所描寫的感情成為廣義的。”
中國傳統音樂中少有被藝術升華了的人性的崇高美。偏好雕蟲小技的弱點一直延伸到現在。當今許多國人的音樂缺乏凜凜浩然之氣,而喜歡玩弄“小伎倆”。在具體技術層面上,可能確實有一部分來自當代西方,但究其美學根源,還是在於中國傳統藝術缺少源於宗教的神聖境界與崇高精神。
在全球化的今天,我當繼續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中追求藝術的崇高美。
第三章 宜蘭童謠
上世紀八十年代,台灣文學進入大陸,我從瓊瑤和三毛的作品中知道,台灣有一首叫做《丟丟銅》的,可能是很流行的民謠。瓊瑤的《豌豆花》中寫到:“他擺酒宴請了每個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裡一個個攙扶著大唱《丟丟銅》……”三毛在《傾城》里也提到過這首歌:“眼看軍人那一行行都開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沒有從那群人里找出來。歌又換了,叫《丟丟銅》,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潑,同學們越唱越高昂……”
這首有著怪名的,“非常有趣而活潑”的民謠,究竟是什麼樣的旋律,從小說里無從知道。
1992年春,台北一位合唱指揮郭孟雍先生,通過北京交響樂團的譚利華先生,約大陸作曲家將他提供的一些台灣民謠改編成管弦樂曲。於是,我第一次見到了這首宜蘭童謠的歌譜。
在郭先生提供給我的《丟丟銅》歌譜後面,有這樣一段文字:
《丟丟銅》,也稱《丟丟銅仔》,鄧麗君在1968年前後發行過一張包括這首歌在內的閩南語歌曲唱片。它最初表現的是:二百多年前,山路上交通不便,宜蘭的伐木者為了從北部山區運送木材到台北盆地,便將木材綁成木排,放在河裡順水西行。在步行回家的路上,他們邊走邊唱,唱成了這首歌。歌中的“丟丟銅”是閩南語的像聲詞,模擬他們經過的山洞裡滴水落地的聲音。後來,火車通到宜蘭,運送木材再也不必歷經河道的急流險灘了。這首歌遂在流傳中改成了一首表現孩子們迎接火車進山的的歡快歌曲——“火車行到伊都,阿妹伊都丟,哎呦磅空內。磅空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都,阿末伊都……”。歌詞雖然完全改過,但那“丟丟銅”的像聲詞卻被當做無確切含義的詼諧襯字保存下來。當時運送木材的小火車,現在保存在宜蘭羅東的林業文化園區。
我依據歌譜所示的輕快旋律和這段文字介紹,編成了一首小型管弦樂曲,由譚利華指揮北京中央交響樂團為台灣風潮唱片公司錄製了唱片。在這張唱片裡,還有如下台灣歌曲是由我編曲配器的:
1,河邊春夢(周添旺詞,黎明曲)
2,今晚多美好(唱片上署名為“山地創作民歌”,實際上是一首阿美族民歌,即是著名的《高山青》的後半段旋律)
3,自汝離開了後(莊柏林詞,王明哲曲)
4,農村酒歌(唱片上署名“留拿調”。這是台灣最流行的農村歌曲和歌仔戲曲調)
5,採茶歌(客家民謠)
6,童謠三首(羞羞羞,嬰仔乖,大胖呆)
7,月夜愁(周添旺詞,鄧雨賢曲)。
這張唱片,是我同台灣出版界的第一次跨海合作。那時,對我來說,“台灣”不僅是一個遙遠的地理概念,更是一個不同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的政治概念。而我依據歌譜配器的《丟丟銅》以及這張唱片的其他台灣歌曲,無論歌詞和旋律,也都是那樣陌生。兩岸隔絕了四十年,我們這一代大陸人在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只知道一首被此間重新填詞,將民謠改頭換面為政治歌曲的《我愛我的台灣》。“兄弟呀,姐妹呀,不能再等待……”不過是大陸和台灣之間國共兩黨相互妖魔化的宣傳品。除此以外,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台灣的民謠究竟是什麼樣子。
命中注定的緣分使我意外地踏上了這塊遙遠陌生的土地,到台灣參加第三屆中國作曲家研討會。會議結束那天,在花蓮亞士都飯店的酒會上,來自嘉義的王夏儷小姐以平易率真的演奏風格,為與會代表演奏了由她改編的充滿蓬勃活力的電子琴曲《丟丟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由台灣音樂家改編和演奏的這首讓人心神俱醉的樂曲,參加晚會的兩岸音樂家們不禁為她的演奏擊節叫好。
第二天,全體會議代表乘大轎車經依山傍海的公路北上。在經過一個整潔的城區時,同車的陳澄雄團長興奮得幾乎喊了起來:“各位!各位!這就是我的老家——宜蘭!你們知道《丟丟銅》嗎?那是我們宜蘭的民謠,所以也叫《宜蘭調》。”
當年秋天,我收到了1992年在天津相識,又在1993年在美國相見的呂泉生老先生從洛杉磯寄來的《呂泉生作品精選集》唱片,裡面有他改編成童聲加男聲的無伴奏合唱《丟丟銅》。這首精緻的合唱曲以男聲的固定節奏襯字模擬火車車輪的轉動,以童聲的小二度和音模擬汽笛的嘯叫,十分生動有趣。
1995年,我用《丟丟銅》和另一首膾炙人口的台灣童謠《天烏烏》的旋律重新編曲,寫成了這首《宜蘭童謠》:大提琴均勻的快速音符模擬著舊式火車的車輪飛轉,四隻法國號相距半音模擬著汽笛長鳴,輕快的雙簧管展現著孩子們的歡笑嬉鬧,短笛和單簧管在豎琴的背景上描摹著孩子們的悠然自得。它們合著那靈逸躍動的節奏和輕快爽朗的旋律,繪聲繪色地進入了這首洋溢著生機與童趣的管弦樂曲。
在這個樂章,《丟丟銅》和《天烏烏》都完整地保留了原來民歌的旋律,而樂隊部分則充分發揮了西方管弦樂在聲部組織和音響色彩方面的優勢。我沿用了《炎黃風情》“黑白分明,拒絕灰色”的藝術原則:在同時使用東西方兩種音樂元素的時候,要保持各自的特色和優勢,黑是黑,白是白,不要塗成灰色。中國的旋律就要“原汁原味”,西方的形式就要“洋腔洋調”。既不能為了遷就西方音樂的結構而用模進、分裂之類的手法破壞民歌旋律的完美韻律,也不能順應中國傳統的旋律而以過度裝飾的聲腔細節破壞西方音樂的嚴密結構。東西方音樂都是西施,不要削足適履互相模仿,把西施變成效顰的東施。
第四章 恆春鄉愁
恆春半島在台灣的南端。三百多年前,清軍從福建渡海到這裡安營紮寨屯兵習武,閩南人客家人到這裡墾荒種田傳宗接代。那一次大規模移民,在民間稱為“唐山過台灣”。這些背井離鄉的士兵和農民時常站在半島南端,隔海遙望故土,回顧先輩冒死渡海的艱辛歷程,抒發後人懷念家園的蒼涼思緒。
膾炙人口的台灣恆春民謠《思想起》,就是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產生的一首思鄉曲:
思想起,祖先鹹心過台灣,不知台灣生做啥款。
思想起,海水絕深反成黑,在海山浮心漂心艱苦。
思想起,黑水要過幾層啊,心該定碰到颱風攪大浪。
有的抬頭看天頂,有的啊,心想那神明。
思想起,神明保佑祖先來,海底千萬不要作風台。
台灣後來好所在,經過三百年後人人知。
思想起,自到台灣來住起,石頭嚇大粒,樹啊嚇大枝。
一腳開墾來站起,小粒的,用指頭搬摳,血流復共血滴……
這是上世紀70年代恆春民間歌手陳達演唱的原詞。他手彈破舊的月琴,用並不圓潤的嗓音演唱的這首《思想起》,情深意切,催人淚下。1967年夏天,音樂家許常惠先生他的田野調查筆記中,記錄了他第一次見到這位民間歌手的情景:“一把月琴掛在牆壁上,這便是‘紅目達仔’的全部財產。在黑暗中,貧困和孤獨陪伴著他。然而當他拿起月琴,隨著發出那悲啼似的歌聲……我感到這個被現代都市人們忘卻了的世界,是多么真實、純樸而感傷。”此後,在台灣本土民謠運動的推動下,陳達和這首《思想起》一起,走進了都市音樂圈的視野,錄製了唱片,參加了演唱會,入駐了他並不習慣的咖啡館演出場地,還把這首歌作為間奏音樂進入了林懷民的舞劇《薪傳》。隨著這首亦稱“恆春調”的歌曲的遠播,台灣南端的這個半島的名字也迅速傳遍海外。
羅大佑曾經在他的《昨日遺書》中稱陳達是“真正的傳奇”。台灣民謠學者簡尚仁則說:“他天生注定是個悲觀人物。”
從默默無聞到蜚聲樂壇的陳達並沒有一個輝煌的餘生,他於75歲時在精神病狀態下悲劇性地死於一次交通意外。《思想起》成了他的絕唱,如《安魂曲》之於莫扎特,《悲愴》之於柴可夫斯基,《廣陵散》之於嵇康,《二泉映月》之於阿炳。林清玄說:“在碰撞的那一剎那,台灣民謠界的瑰寶被撞碎,陳達優美的月琴弦歌成為絕響,陳達永永遠遠地逝去了,像一陣風飄去,只留下滿地的涼意。”
此後,《思想起》逐步演變為台灣歷史的一個悲情符號,象徵著淪為“亞細亞孤兒”的無法釋懷的心結。羅大佑在他的《戀曲1939》里,以日本口語和這首歌名作為符號,勾畫了台灣百年歷史:“千千萬萬心內的話因為我愛你,‘莎喲哪拉’變成難忘的《思想起》”。1989年,侯孝賢在那部以個體遭遇描寫時代動盪的電影代表作《悲情城市》中,引用了《思想起》在流傳中的歌詞“日頭出來滿天紅”。在故事裡,這耳熟能詳的歌詞使一位里長錯將“青天白日滿地紅”反掛,險些招來殺身之禍。直到近年,導演魏德聖還把他的電影《海角七號》的悲情故事發生地選擇在誕生了《思想起》的恆春。
1996年2月下旬,由台灣省交主辦的國際華人音樂學術研討會,在我心儀已久的恆春半島召開。2月26日,我到高雄機場接其他大陸代表。轉天早上便同大家一起坐省交的大轎車出發到恆春。沿著筆直的屏鵝公路,隱約的濤聲逐漸清晰。當太平洋的萬頃碧波豁然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到達了駐地:墾丁聯勤招待所。這裡叫做鵝鑾鼻,是恆春半島的也是整個台灣島的最南端。
會議期間,主辦者安排我們遊覽了墾丁國家公園。這裡西鄰台灣海峽,南瀕巴士海峽,東面是深邃湛藍一望無際的太平洋。我們在“白沙灣” 那溫潤如玉的海邊合影留念,在山頂小亭聽省交的羅嘉琳小姐興致勃勃描述這裡的穿越山谷隘口的“落山風”。路上,一位鬢髮花白的台灣與會代表無限感傷地為我們追敘著這裡的滄桑往事——蠻荒時代的番山獵頭,漳泉商人的艱難拓荒,荷蘭軍隊的屠殺番社,日本殖民者的燒山滅族……幾百年間,這裡輪番上演著一幕幕血腥悲劇。擺滿“黑珍珠”蓮霧的路邊小攤上,轉速不勻的錄音機正顫顫巍巍地播放著陳達那首用月琴伴奏的《思想起》。
我用中提琴獨奏《思想起》的淒婉旋律,以弦樂撥奏不斷反覆的固定音型模擬月琴的單調伴奏,完成了這首如泣如訴的弦樂合奏《恆春鄉愁》。
2006年,弦樂出身的台灣樂界摯友阿鏜來信,認為這首樂曲局限於對原始民歌的模仿,刻意追求形似而欠內斂深刻,建議我“推翻重寫”。我接受他的直率建議,依照自己幾年來對這首民謠逐步深入的理解,刪去了模擬月琴的不斷反覆的大段撥奏音型,創作了兩段深沉傷感的卡農式樂段,分別作為引子和尾聲,並重新調整了全曲結構,從而大大提升了它的人文品格。2008年4月4日,由阿鏜指揮廈門愛樂樂團首演。這個新版本的《恆春鄉愁》,以全新的境界成為《台灣音畫》中被單獨演出場次最多的選曲之一。
在寫作這個新版本的過程中,一首令人肝腸寸斷的懷念陳達的歌曲,給了我深切的藝術啟示。那是賴西安作詞,蘇來作曲,張清芳演唱的《月琴》:
唱一段思想起,唱一段唐山謠。
走不盡的坎坷路,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三兩聲不成調。
老歌手琴音猶在,獨不見恆春的傳奇。
落山風向海洋,感傷會消逝,接續你的休止符。
再唱一段唐山謠,再唱一段思想起。
第五章 泰雅情歌
1994年4月4日下午,陳澄雄團長帶我、黃安倫和陳其鋼三位教授和第三屆中國作曲家研討會全體代表乘坐旅遊巴士,從充滿阿美族情趣的花蓮亞士都飯店出發,沿蘇花公路和北橫公路到太魯閣國家公園遊覽。因逢清明節公路擁堵,我們在一個泰雅人集聚的谷地停車,參觀了那裡展示原住民歷史和民俗的博物館,觀看了記錄他們傳統習俗的環型電影。
在這峭壁林立,溪流縱橫的深山峽谷里,居住台灣原住民的一個族群——曾以鯨面、紋身作為組群特徵的泰雅人。台灣原住民,指漢人移居台灣前在台灣定居的族群,屬於台灣南島語族,分為平埔族和高山族。依照目前的官方說法,高山族分泰雅、賽夏、布農、鄒、排灣、魯凱、卑南、阿美、雅美等九族,主要居住在中部山脈地帶、台東縱谷地帶及外島蘭嶼,其中阿美族、排灣族、泰雅族人口最多。
台灣原住民對音律、節奏有著天然的敏感。可以說,音樂是原住民的靈魂,是迴響在高山大海的天籟。世代相傳的原住民音樂,是世界傳統音樂寶庫中獨具特色的珍品。它兼具海島音樂與山地音樂的特點,並且在現代文明的包圍中保存了淳厚樸拙的傳統。他們在同高山大海相依相和,同生靈萬物共生共存的長期生活中,創造和發展了用以用以祭祀祖靈,激勵征戰,敘述歷史,傳遞信息,歌頌愛情,談婚論嫁的獨特語言,也創造和發展了反映島嶼民族原始風貌的獨特音樂文化。
早在1940年,日本學者黑澤隆朝就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交了關於台灣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的“八部和音”的考察報告。這首在小米收穫季節由布農族男子圍成圓圈以不斷半音上移的八部和音的無詞歌曲,引起了各國文化學者的關注。1997年,在美國亞特蘭大舉行的奧運會上,阿美族歌手郭英男夫婦再一次以悽美動人的原住民歌曲——酒歌,通過電視轉播撼動了全世界億萬觀眾。至於那首由鄧禹平作詞,香港導演張徹編曲的電影《阿里山風雲》主題歌《高山青》,有一半旋律來自一首阿美族民歌《今晚多美好》。如今它已經飛遍全世界所有有華人的地方。
泰雅族(Atayal),是台灣原住民中分布面積最廣的一族,男善狩獵、女善紡織。泰雅青年男女是自由戀愛擇偶。泰雅男子往往以吹奏“魯布“(口弦)向女子表示愛慕,女子如願相許,則接過口弦回奏一曲。在路上相遇,男子從相中的女子身上搶去飾物,女子若不討回,即表示默認婚事。由此,雙方便用唱情歌的方式談情說愛,深化日漸濃烈的感情。在其後的婚姻盛典以至婚後生活中,甜蜜的情歌一直伴隨著他們的終生歲月。
詩人麥穗在他的詩集《歌我泰雅》中,用三十六闕詩歌記錄了泰雅文化中鯨面、紋身、祭祀、編織、漁獵的真實情景。其中有一首《魯布》,栩栩如生地描繪了泰雅青年男女在豐年祭之夜彈奏口弦傳遞愛意的情景:
每當月圓時刻,雅戈伊就會掏出魯布,噠噠騰噠噠騰地彈奏起來,空氣中就飄起一股古老的哀怨。魯布聲是他倆定情的媒介。一個仲秋的月圓夜,部落的曬穀場上燃起熊熊篝火,營造一個狂歡的豐年夜祭。青春美麗雅戈伊彈奏魯布聲,引起青年強壯悠達斯的注意,拿起別在腰帶上的嘴琴回應,他們開始腳勾著腳臀撞著臀,圍繞著篝火跳起傳統的求偶舞。如柔情的月光陪伴著熾烈的火焰,在長老們的掌聲歡呼中,他們牽起了手……
由木管、弦樂和豎琴演奏的這首《泰雅情歌》清新淡雅,柔情似水。我借用印象派音樂始祖德彪西五度疊置的朦朧和弦描繪泰雅人居住地的山野景色。在迷人的夜色下,纖細的獨奏小提琴和渾厚的長笛低音區相互纏綿,象是情人幽會時羞答答的竊竊私語。
第六章 鹿港廟會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後面,
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
在夢裡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鎮,
廟裡膜拜的人們依然虔誠……
羅大佑在這首名為《鹿港小鎮》的歌曲里,表現了在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裡,為生計紛繁忙碌的人們對寧靜樸實的鄉土生活的嚮往。
1995年2月8日,在作曲研習營的教學空隙,交響樂團的羅嘉琳小姐帶我和來自台灣各地的研習生,到鹿港參加民間廟會活動。
台灣有所謂“一府二鹿三艋舺”的說法,“二鹿”指的就是鹿港。鹿港隸屬彰化縣,在荷蘭人占據台灣之前,傳說是原住民獵鹿的地方。清光緒八年,一位叫黃逢昶的人曾來台遊歷,作《鹿仔港熟番打鹿詩》曰:“山環海口水中流,番女番婆夜蕩舟;打得鹿來歸去好,歌喧絕頂月當頭。”
鹿港有天后宮、龍山寺和文武廟三大古蹟,以供奉媽祖的天后宮為首。可以說,有閩南人的地方,就有媽袓廟。而鹿港天后宮是台灣400多座媽祖廟之冠。康熙二十二年,清軍攻台。施琅知道台灣先民崇拜媽祖,故以媽祖顯靈助戰為由奏請在此建立天妃廟。竣工後,遂加封媽祖為天后,故稱為天后宮。它是台灣唯一奉祀湄洲祖廟開基聖母神像的廟宇。廟前的廣場上,有一座巨大牌坊,內有山門、龍柱、石壁和石楣,展現著以歷史故事為背景的精美雕刻。由這裡封靈分香在台灣各地的媽祖廟有北港朝天宮、麥寮拱范宮、朴子配天宮、大肚永和宮、土庫順天宮、台西安海宮等,信徒遍布台灣各個角落,終年香客絡繹不絕,每逢農曆一月至三月間的進香旺季,更是人潮洶湧。我們到鹿港這天,正值正月初九,按當地“初九天公生”的傳統習俗,要在行三跪九叩大禮之後,全家大小到天后宮祭拜媽祖,求佑平安。本鎮、本縣、縣外乃至海外的香客紛涌而至,更把廟裡廟外擠得水泄不通。
鹿港天后宮的匾額是“開台湄洲媽祖”,布幔上寫的是“湄洲天上聖母”。天后宮的主人,慈眉善目的媽祖,傳說原是宋初湄州女林默娘。她一生為漁民消災驅邪,羽化升天之後被封為天妃、天后、聖母,成了全世界華人心目中共同的海上保護神。由於香火鼎盛,這裡的神像久受煙薰,由原來的粉紅色變成黑色,被信徒們稱為烏面媽。
路上,我先到一處門口掛著“泉州南管”紅燈籠的屋裡,欣賞五位閉目老者那悠然靜雅的“室內樂”五重奏。
到了天后宮的門口,遠遠就聽到了與“南管”完全不同風格的室外音樂。兩班樂手正在一曲接一曲地為廟會增添著喜慶氣氛。經過詢問,知道那個由嗩吶、鑼鼓組成的樂隊是“北管”武場,而由大殼弦、月琴、琵琶、笛簫組成的另一個樂隊則是“歌仔戲”文場。
從北管樂隊聽到的曲牌和鑼鼓經,成了我創作這首《鹿港廟會》的快板部分的主要素材:由雙簧管、單簧管和小號疊奏的高亢吹腔,模擬著迎神的嗩吶;由銅管和鑼鼓輪替的的火爆節奏,把節日的喜慶一層層推到高潮。
慢板部分的旋律來自那撥歌仔戲樂隊的一首小曲。他們說,這個曲子名叫《農村酒歌》,是被吸收到“歌仔戲”的台灣本地歌謠小調。我的這首《鹿港廟會》在台灣各地演出時,每當雙簧管奏起這個甜美曲調,常常可以聽到從台下聽眾席傳出會心的輕聲跟唱。
第七章 龍山晚鐘
台灣有許多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寺廟都稱為龍山寺,它們是十七世紀閩南移民從泉州安海鄉的龍山寺分靈到這裡的,因此龍山寺成為泉州移民的群居地。香火最旺的龍山寺有五座,分別設在淡水、艋舺、台南、鳳山和鹿港。
據1986年出土的“龍山寺開山純真達公塔”古碑記載,鹿港龍山寺初建於崇禎十五年,是台灣最早的也是保存最為完整的佛教寺廟。據說,這簡潔樸實的寺廟,是模仿照泉州開元寺的格局建造的。
在香火飄繞的佛殿,我和一同前來的台灣各地作曲研習營學員們一起,隨著一撥撥香客燒香跪拜,祈求福慧雙至,心想事成,祈求國泰民安,兩岸和平。祈拜之後,大家在佛殿前留下了這一屆作曲研習營的兩岸師生“全家福”合影。
傍晚時分,我們踏著落日的餘輝離開龍山寺。清越悠揚的鐘聲帶著雄渾蒼莽的共鳴結束了一天的喧囂。
在這首《龍山晚鐘》里,除了鐘、磬、木魚、法鼓等幾件有聲法器的獨特音色,我沒有引用梵唄或其他傳統佛曲的音調。青燈黃卷,靜謐安詳,是這個樂章的基調。在平緩的弦樂背景上,長笛和大提琴先後以恬淡祥和的旋律引領聽眾走進寧靜。非寧靜無以致遠。只有在寧靜中,我們才能參悟生命輪迴,尋找靈魂歸宿。只有在寧靜中,我們才能潛思默索,領略佛法真諦,追溯藝術的和生命的本源。
在樂曲橫向結構的黃金分割點上,柳暗花明,佛光四射,四支法國號的突兀齊奏,展示出禪境中燦爛的豁然頓悟。
在中國大陸,我們這一代在青少年時期,接受的是排斥一切宗教的無神論教育,因此對“宣揚迷信”的聖經、佛經與易經,都避之不及。直到上世紀80年代以後,才能光明正大地進入教堂、佛寺、道觀,光明正大地閱讀各類經書。此後,台灣三位大智大慧大慈大悲的佛教大師的名字和他們的著作——聖嚴大師的《心經》,證嚴大師的《靜思語》和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陸續進入大陸讀者的視界。1994年我第一次到台灣,摯友高信疆先生送給我的第一本書,就是由他編輯整理的證嚴法師那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道的《靜思語》。在台北羅斯福路高信疆的辦公室,在董陽孜女士書寫的“有容乃大,無欲則剛”的剛勁草書前,我第一次靜心閱讀《靜思語》中的格言警句。在這個功利與權勢肆無忌憚地吞噬著人們尊嚴和良知的紛亂時代,那一行行充滿慈悲與智慧的語句令我如沐春風,心淨神清。
1996年,我的《炎黃風情》在台灣演出後,阿鏜先生在聯合報發表文章稱:“佛教因慧能、蘇東坡而不再是外來宗教,管弦樂因有《炎黃風情》而不再是西樂。”我想,外來的佛教能夠在中國演變成國教,外來的管弦樂也一定能如漢唐時代吸收琵琶、嗩吶和龜茲舞樂那樣,將其融入中華文化,成為我們的“國樂”。
人生短暫,世事無常。願這首由西洋管弦樂演奏的樂曲,能夠以它澄澈淡雅的旋律滋潤眾生的安詳心田,以它肅穆莊嚴的音響展示佛陀的悲憫胸懷,為繁華浮躁的迷亂塵世蕩滌陰暗,提升智慧,普及仁愛,推廣善行,讓世界的每一位過客都能在有限的人生福慧圓滿地生活在佛光普照的日月山水之間。
第八章 達邦節日
2月15日,是台灣鄒族原住民祭典的日子。1996年的這一天,我在阿里山的達邦社同那裡的鄒族同胞共度了這個在鄒語中稱為“瑪雅斯比”(mayasvi)的傳統節日。
早上,我隨東埔國小伍校長驅車到達位於阿里山南麓的達邦社區。這裡是鄒族的文化中心,“瑪雅斯比”每年在達邦村的兩大社區——達邦和特富野輪流舉行。
祭典沿未開始,達邦的中央空場已經被前來觀光的遊客圍得水泄不通。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的群里見到了十八天前在台北剛剛結識的台灣音樂學家周純一,此刻我倆在這偏僻的阿里山村不期而遇,他劈頭就是一句“鮑教授真是無孔不入!”。與他同來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年輕學者,從事台灣原住民文化研究的明立國。經周純一的介紹,他成了我這個大陸首位赴阿里山採風的音樂家的嚮導。他當場送給我一本他的著作《台灣原住民的祭禮》。
臨近十點,迎神儀式開始。在一間稱為“庫巴”(kuba)的茅頂木屋會所前,兩個鄒族青年將用以驅邪的石斛蘭花放入花盆。跟著,一排身著對襟紅衣的赤足男子從會所走到空地上的一棵大樹旁,他們脖子上掛著鑲貝殼的綬帶,手腕上繫著用樹皮做的繩條,飾有熊毛和貝殼的帽子上還插著石斛蘭花,很象以前一種香菸封盒上印地安“紅仕”的形象。一個青年人從會所里捧出一堆燃著的樹枝,置於空地中央。其他人扛來一口黑豬,在熊熊燃起的火堆旁,大家一人一刀將黑豬殺死,並以尖刀上的鮮血塗抹在樹幹上。然後,幾個彪悍健壯的紅仕爬上樹,用刀砍上大部分枝葉,只留下五株樹枝。據明立國講解,那是指向鄒族吳、莊、方、安、楊五大家族的,以祈求天神經由神樹降福族人。
迎神儀式結束,紅仕們圍在大樹旁,敬慕地合唱祭典歌曲。圍觀的人們屏住呼吸,靜聽這肅穆的聖歌從達邦飛向崇山峻岭,傳到人間天上。這些歌曲的旋律多為古老的羽調式五聲音階,和音採用類似歐洲中世紀宗教音樂中“奧加農”式的平行五度。我雖然完全不懂屬於南島語族的鄒語歌詞的含義,卻從這樸拙的旋律與奇妙的和音中聽到了他們的祈禱與祝福,看到了他們苦難與歡樂,觸到了他們的肌膚與脈搏,感受到了一個古老部族與大自然共生共存的和諧。這種心游萬仞的現場感覺,如果離開此時此地,是絕難從樂譜、錄音、唱片當中領略的。而當我以自己的歌喉和身軀加入到與鄒族男女和觀光客人同歌同舞的行列,當我同這些素不相識的人一起在篝火旁通宵達旦地狂歡狂飲的時候,一種從紛爭世界的擠壓中逃逸,從凡塵俗務的牢籠里釋放的超脫感倏然而至。平時笨拙的腿腳此刻變得矯捷輕快,平時從不唱歌的嗓子此刻變得舒展嘹亮,平時故做的端肅矜持此刻也情不自己地丟到了九霄雲外。這未被現代文明異化的原生狀態的音樂,沒有表演與欣賞的界限,沒有作曲和演唱的分工,更沒有以此取悅於人,以此得到進階或以此交換物質的觀念。它是祭典中的一個過程,是生命中的一個部分。客人與主人,藝術與生活,人類與自然在這裡是相依相和,密不可分的一體。如果不是明立國提醒我更換錄音帶,周純一幫助我拍照片,我早已忘記了我是以作曲家的身份從遠方到這裡“採風”的。
歌舞間歇,同幾位老少紅仕閒聊,方知參加祭典的鄒族山胞並不完全是本鄉山民。他們當中,有學生,有工人,有公務員,有總經理,還有告別書齋,從遙遠的北歐學府歸來的博士生。今天,“瑪雅斯比”把這個僅有幾千人口的部族召喚到故里,讓族人面對列祖列宗,面對蒼天大地,自由灑脫地釋放著自己。
狂歡持續到十六日早上,“瑪雅斯比”在依依惜別的酣暢歌舞中落幕。離開彼時彼地,回到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回到紛繁忙碌的日常生活,我仍回味著阿里山那令人心醉的清醇歌聲,回味著被它震懾,被它陶冶,那脫離束縛的靈魂在天地間自由表達的美好感受。這種縱情奔放忘乎所以的美好感受,對一向端肅矜持的我是多么可貴!兩年以後,在《達邦節日》中,我把這難得的逸興豪情用管弦樂的張狂音響一泄而盡。
現代社會的發展,一方面使我們獲得了物質文明的飛速進步和理性思維的不斷健全,而另一方面,卻使我們在不如不覺中用理智阻滯了想像,用邏輯取代了直覺,用技巧湮沒了靈感,用冷靜限制了熱情,使我們逐漸失去了本體的自我。我們越走越遠,卻忘記了當初為什麼上路。即使我們這些藝術人,也難免如席勒所說:“我們的本性成了文化的犧牲品”。而那些大部分不知藝術為可物的山民卻以他們的虔誠和放達領略了藝術的真諦。
尾聲
《台灣音畫》是兩岸音樂家密切合作的藝術結晶,是台灣文化團體和藝術家推動民族音樂創作的重要成果。
2005年,台灣交響樂團成立60周年,我曾以一首七律回顧了陳澄雄和台灣交響樂團為推進華人音樂創作所做的努力:
山風海韻未能忘,花蓮墾丁聚一堂 (1)。
吳越清音歌西子,燕趙故事奏南鄉 (2)。
絲路翩翩舞大漠,恆春曲曲道滄桑 (3)。
遙望霧峰問故友:甲子能有幾多場?(4)?
(1)1994年3月,台灣省立交響樂團在花蓮舉辦第三屆中國作曲家研討會;1996年2月,在墾丁舉辦國際華裔音樂學術研討會。
(2)2003年,陳澄雄指揮首演阿鏜的歌劇《西施》。《西施》的故事發生在春秋末期的吳國和越國。1996年2月,陳澄雄指揮台灣省立交響樂團在台灣首演我的《炎黃風情》。《燕趙故事》為《炎黃風情》首篇。
(3)1994年4月,陳澄雄指揮該團與莫斯科芭蕾舞團在台中首演黃安倫芭蕾舞劇《敦煌夢》。《大漠》為該劇首曲。1996年1月,我根據《思想起》創作的《恆春鄉愁》由陳澄雄指揮首演。
(4)台灣交響樂團團址在台中縣霧峰鄉。
2013年7月,來自台北、高雄、台中以及維也納的交響樂團優秀樂手,加上台灣部分高校管弦教授,組成台灣頂級樂團,在台中“國台交”音樂廳,在匈牙利指揮家湯瑪斯·蓋爾(Tamas Gal)指揮下,由台灣優秀聲像團隊以最先進的設備和技術錄製《台灣音畫》數字唱片和視盤。同時,籌備多年的以《台灣音畫》創作過程為線索,以《台灣音畫》人文歷史為背景的大型藝術紀錄片也在鹿港天后宮開機。這一張唱片、一套視盤、一本圖文、一冊總譜、一部紀錄片,將以它盪氣迴腸的深沉,回味那永遠忘不掉的溫暖瞬間,展現那永遠割不斷的兩岸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