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南舊事》是2014年中國地圖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洪燭。
基本介紹
- 書名:北京:城南舊事
- 出版社:中國地圖出版社
- 頁數:235頁
- ISBN:9787503171673
- 作者:洪燭
- 出版日期:2014年4月1日
- 開本:16
- 品牌:中國地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出版作品有:《名城記憶》《倉央嘉措心史》《舌尖上的記憶:中國美食》《閒說中國美食》等數十部。其中《中國美味禮讚》《千年一夢紫禁城》《北京A to Z》等,在日本、韓國、新加坡、中國台灣分別有日文版、韓文版、英文版及繁體中文版出版。
專業推薦
媒體推薦
——北京大學教授孔慶東
洪燭在北京一步步走得很穩。像所有來北京這樣一個輪盤城市下賭注的外鄉人一樣,他付出了很多,也收穫了很多——出版了幾十部專著,包括這部新書《北京:城南舊事》。“洪燭體”散文恐怕已自成了一家。並不像所有人想像的首都北京是多么美妙,這裡到處都是機會,同時到處也都是競爭,城市表面的溫情脈脈和慷慨大度的包容性並沒有掩蓋在這裡生存和創業的嚴酷和艱難。但北京給了洪燭立足之地,接納了他,承認了他。
——《人民文學》副主編邱華棟
洪燭以他特殊的方式解讀著北京。他的大多數書,是在他大學畢業走出校門來到北京後寫下的。有一種像詩歌一樣的韻味和意境,或唯美或傷感,篇篇都帶有很濃的“詩人味道”。都來自於現實體驗,有感而發,談古論今,信手拈來。他寫作時習慣於一氣呵成,他以一位江南才子特有的靈性和自覺,捕捉著北京生活中的每一次感動,內心深處的每一次變遷,情感上的每一次磨難和期盼。洪燭對北京這座城市有種說不出的熱愛:“北京,這就是我對你愛的方式。在你豐富的內涵、巍峨的結構面前,我永遠是一位充滿探險精神的讀者……”
——北京女作家、編劇趙凝
名人推薦
——北京大學教授 孔慶東
洪燭在北京一步步走得很穩。像所有來北京這樣一個輪盤城市下賭注的外鄉人一樣,他付出了很多,也收穫了很多——出版了幾十部專著,包括這部新書《北京:城南舊事》。“洪燭體”散文恐怕已自成了一家。並不像所有人想像的首都北京是多么美妙,這裡到處都是機會,同時到處也都是競爭,城市表面的溫情脈脈和慷慨大度的包容性並沒有掩蓋在這裡生存和創業的嚴酷和艱難。但北京給了洪燭立足之地,接納了他,承認了他。
——《人民文學》副主編 邱華棟
洪燭以他特殊的方式解讀著北京。他的大多數書,是在他大學畢業走出校門來到北京後寫下的。有一種像詩歌一樣的韻味和意境,或唯美或傷感,篇篇都帶有很濃的“詩人味道”。都來自於現實體驗,有感而發,談古論今,信手拈來。他寫作時習慣於一氣呵成,他以一位江南才子特有的靈性和自覺,捕捉著北京生活中的每一次感動,內心深處的每一次變遷,情感上的每一次磨難和期盼。洪燭對北京這座城市有種說不出的熱愛:“北京,這就是我對你愛的方式。在你豐富的內涵、巍峨的結構面前,我永遠是一位充滿探險精神的讀者……”
——北京女作家、編劇 趙 凝
圖書目錄
後記
2003年,北京市規劃建設委員會籌建北京市規劃展覽館,我受聘為文案顧問,使自己多年來研究北京歷史文化所做的知識積累得到發揮,同時又有機會更全面地接觸到有關北京的圖文資料。位於北京前門東大街(老北京火車站東側)的北京市規劃展覽館,於2004年9月24日正式對外開放。展館共分4層,分別以展板、燈箱、模型、圖片、雕塑、立體電影等形式介紹,展示了北京悠久的歷史和首都城市規劃建設的偉大成就。
我榮幸地參與這項工程,其原因又很偶然。北京市規劃建設委員會的相關工作人員在新華書店見到我的《遊牧北京》《北京的夢影星塵》《北京的前世今生》等專著,很喜歡我的研究角度和抒情風格,想方設法通過出版社聯繫上我。那一年裡,我不得不暫時中斷詩歌創作,參加了一系列專題會議和項目研討,撰寫並不斷修改著策劃方案和各種文稿,周末經常帶著幾位助手加班,一直忙碌到第二年春天。雖然辛苦,但也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的“武功”大增。
我在此基礎上醞釀升華,嘗試用散文化的筆法來重新審視、勾勒北京的輪廓及細節,便於當代讀者了解北京的古蹟與往事。
後來,我還連續幾年為《北京規劃建設》雜誌擔任專欄作家,開設過個人專欄,發表了一系列新作。每一期都有編輯的推薦語,譬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作者的眼中也有一千個北京。不同的是角度各異,互有倚重,相同的是老北京的滄桑厚重輝煌。規劃、建築界人士從專業視角對北京的精讀細研,我們早已不再陌生,但作家眼中的北京又是怎樣一番景象,我們似乎並未熟稔。為此,我刊特刊登洪燭的系列篇章,以便讓我們跟隨作家洪燭一道走近北京的前世今生,尋找這座城市古老的靈魂。”
北京旅遊一直是世界熱點,為了展示人文北京,我還與李陽泉合寫了暢銷書《北京A to Z》,一部北京文化詞典,在2004年出版後,被新加坡出版公司購買英文著作權,翻譯成英文於2006年出版,全球發行。
我的《北京的金粉遺事》也於2004年推出,由台灣知本家出版公司購買了該書繁體豎排著作權,2005年易名為《千年一夢紫禁城》在海外出版發行。
我不敢自稱“北京通”,但絕對是北京文化的鐵桿冬粉。
感謝中國地圖出版社,策劃並約組了我的這部書稿,還為之起了一個響亮的書名:《北京:城南舊事》。
《北京:城南舊事》里的每一篇文章,都牽扯著一座城市的記憶和我的記憶。是的,記憶就像一塊塊補丁。它們匯集到一起的主要理由,只是因為它們產生於同樣的地點——北京,並且在這同樣的背景烘托下呈現出情緒上的差別。
我的筆下有一個情緒化的北京。很長時間了,它像風中的燭焰一樣與我共呼吸。它不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種生活、一種感性的存在。這是一件我以流浪的方式收藏的百衲衣,忠實記載著青春歲月的抗爭與追逐、忍耐與尊嚴乃至疼痛與傷口,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還構成一位年輕的詩人與一座古老的城市強烈的對比。在那被風雨剝蝕的舉世聞名的城牆面前,這些稚嫩的文章,我所謂個人記憶中的補丁,新鮮得就像嬰兒身上的胎記。但這已經足夠了,足夠用來證明對一座城市的私人感情,以補充對這座城市的公共認識。北京這個地名,給我提供了聯綴、縫補這些精神領域的“落葉”的線索與脈絡,甚至還額外提供了某種神秘的力量。
20世紀上半葉,林語堂、梁實秋、周作人、郁達夫等都曾經描述過北京的風土人情,尤其老舍的小說,堪稱是對北京平民生活所進行的“紀實的虛構、虛構的紀實”。新中國成立後,由於多種的影響,對作為首都的北京的文學描寫卻一度陷於概念化的誤區,對北京的吟詠也是千篇一律的讚美詩的體制,洋溢著漢賦的風采。從那個時代的歌曲中可見一斑:《我愛北京天安門》《北京有個金太陽》《北京的金山上》……最平民化的也是《挑擔茶葉上北京》。北京的文化膚色,是以金色與紅色為基調的。北京是思想高度、公眾意識、集體力量的象徵,似乎限制或拒絕了私人化的感情色彩——即使是對北京的歌頌,也必須具有人民性或代表性。無論誰說起北京,首先想到的都是懸掛有領袖畫像的天安門,它印在國小課本的第一頁,日夜浮現在億萬民眾的腦海里。天安門是北京光榮的面孔,它金光四射的形象已構成北京的化身、祖國的化身。天安門的光芒覆蓋了整個北京,這是一座沒有陰影的城市。作為一位遲到的寫生者,倚靠在廣場的漢白玉欄桿上,隔著金水橋、隔著長安街與這既載入史冊里、又活在現實中的天安門城樓遙遙相望,我簡直不敢輕易地打開畫夾,即使我手握著彩虹,也會慚愧於自身筆法的蒼白……
過去對北京的重複讚美,無疑對我今天的寫作造成了難度,如果我期望提供一份極其個性化的文本的話。寫到這兒的時候,我剛剛在古老的北京城裡,過了自己的47歲生日,《北京:城南舊事》就當是一份送給自己的禮物吧,這份禮物當然也送給閱讀這本書的讀者,喜歡我喜歡北京的讀者,菲薄而又厚重。一個人在一座城市的成長史(抑或一個人和一座古城的關係),只能算這座城市積累的厚厚的一疊發黃的剪報中最新鮮的一頁。那就讓我給這座古老的城市寫一部年輕的書吧,這種鮮明的對比恰恰給我帶來了勇氣。這會是怎樣的書呢?私人相冊?歲月畫廊?拆散的筆記簿?經過剪輯的錄音?行吟詩人的錦囊?被淚水打濕、在同志中傳閱的手抄本?但可以肯定它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史詩,不是考古學家的備忘錄,我希望它是一部抒情之書,而非理智之書。
雖然近半個世紀裡很少有作家從私人感情的角度來描寫北京,但幾十年前,詩人食指勇敢地創作了一首未公開發表、但在知識青年群落中廣泛流傳的短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記錄上山下鄉出北京時的內心感受。其中有這樣幾句:“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動;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因為這是我的北京,是我的最後的北京。”它凝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台北時間、北京的時間概念——這是火車出站的時刻,這是人生軌道扭轉的時刻,這也是詩歌誕生的時刻。從此在我心目中,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是屬於詩人的,屬於繆斯的。這是一個永恆的瞬間,應該載入當代中國的詩歌史。也許這一時刻並未發生什麼轟轟烈烈的歷史事件,但充滿歷史感。北京的歷史需要以年代抑或朝代來計算,但詩人心目中的台北時間則精確到小時抑或分鐘,這印證了我所說的舉重若輕、化永恆為瞬間的藝術功能。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思考城市與詩歌的關係。有一次詩人伊沙走出崇文門捷運站,驀然看見歐式風格的崇文門飯店(新中國成立前稱哈德門飯店),伊沙說他想起一種叫哈德門的老牌香菸,我則想起海子的一首名詩《姐姐》,並半開玩笑地將其結尾“今夜我在德令哈”改為“今夜我在哈德門,今夜我不想人類,我只想你。”或許在我閱讀北京、描寫北京的過程中,也刻意追求這種戲劇性修改的效果,它不亞於一次再創作。這同樣類似於補丁的效果,給城市的歷史面貌(如同陳舊的布料)拼貼上一塊塊新鮮的補丁。城市本身就是一件百衲衣。舊的建築頹敗了,新的建築又崛起了;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產生了。
所以我面對北京被前人歌詠過無數遍的名勝古蹟、風情景物,仍然有那么多新的感受,有那么多新的感受要傾述。瓶子是舊的,酒卻是新的。衣服是舊的,補丁卻是新的。它們增加著,擴張著,延續著,努力刷新這件舊衣給觀眾的印象。這已是一件不斷蛻變著的新衣,一件夢的衣裳。我剪輯著城市的歷史與現實,獲得反襯或互補的效果,哪怕我的筆法無法解構其靈魂。我相信這斑駁的圖案是無法模仿的,卻又是可以辨認的。
我試圖自己動手給這部城市之書設計封面,腦海里首先浮現的總是天安門的形象。無論從何種意義上來說,天安門都是北京當之無愧的封面。全世界都熟悉這張北京的面孔、中國的面孔,古老與智慧的象徵。它籠罩著東方文明的光輝。這是一道面對現實敞開的歷史之門,又是一道面對歷史敞開的現實之門——我在這時間的門檻上徘徊著、沉吟著,甚至無法肯定自己的身份:是作為朝拜者呢,還是作為守望者?全中國人都會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它以兒歌的旋律,啟蒙了幾代人的童年與青春,天安門是億萬國人愛的核心。我對北京的感情,永遠帶有童真的性質,以詩人的童心來歌頌一座古城。為天安門寫詩,為天安門寫傳,是我至今所做過的一個最大的夢。也許我不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但我做過一個偉大的夢。在城市的影子裡,我活得很真實。
北京。我在稿紙方格上首先虔敬地寫下這個地名,就像供奉心目中的一尊神——這是一座我熱愛的東方化的都市,它在人文地理方面所具備的特徵契合了我性格中莊嚴肅穆的屬於信仰的部分。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上,齒輪與麥穗環抱著天安門,天安門上空是五顆星星,所以我有理由一再重複:天安門是北京的面孔,更是中國的面孔。這是我們每箇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圖案了,我們在國徽的照耀下安居樂業。上海詩人默默寫過一首《國徽上》:“我們在國徽上收穫民族迷人的性格,汗淋淋的國歌響徹雲霄……”他渴望在國徽上的天安門前種植一個浪漫的約會。國徽上的圖案或許是最袖珍的藝術品了。但其發行量卻是最大的,各種面值的人民幣上都印刷有它的形象。我尤其喜愛硬幣背面陳列的國徽圖案,凹凸有致,耐人揣摩。這是被多少億人親手撫摸、用汗水擦拭過的天安門啊!我甚至覺得,最微型的浮雕,通常體現在一個國家的硬幣上,這是連窮人都能夠隨身攜帶的面值最小的藝術品。無論在歷史抑或現實中,天安門既是屬於偉人,屬於英雄的,又是屬於平民的。平民化的天安門形象,同樣在民間、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廣泛流傳。錢幣上的形象拉近了天安門與民眾的距離,也放大了天安門的形象。天安門與每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及其命運息息相關,這是它無微不至的溫柔與力量,它甚至使清貧的人也會覺得富有呀。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完整的天安門,並且在它的凝視中勞動與消費、創造與收穫,這是天安門賦予的平等的權利。自1949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天安門的形象便被移植在新中國的國徽上,迄今已半個多世紀了。這是天安門所反映的離我們最近的一段歷史,也是它最引以為驕傲的一段歷史。在此之前它還承載過更多的滄桑與榮辱,它的存在就是一部血淚書寫的民族傳記。喔,天安門,中國的一面鏡子!
這面鏡子是包羅萬象的,它接納崇高,又不拒絕平凡;接納榮譽,又不拒絕樸素;接納巨人,又不拒絕平民……每位中國人都能從中透視出跟整個民族共同經歷的歲月里自己的往事。我創作這部書的過程,無疑也是一次給這座城市——包括給自身照鏡子的機遇。我不能說沒有這樣的夢想:渴望藉助這面博大的鏡子,照得見自己投奔北京後的生存狀態與情感軌跡;渴望能從鏡面里映射的茫茫人海,捕捉到一絲屬於自己的影子……有記憶作為證明,有文字作為證明。
1989年的夏天,我提攜著簡陋的行囊出現在人海茫茫的北京火車站。為了投奔北京,我幾乎來不及做更多的準備,只帶著幾本世界文學名著和一顆心就上路了。我暗暗鼓勵自己:遠離湘西的青年沈從文也是這樣下火車的,沈從文甚至沒休息一下就去拜訪鴉聲如雨的大前門。只聽從命運打了個響指,我手持畢業分配派遣證在景山派出所辦理了登記手續,成為一名有本地戶口的外來移民。我沒去大前門,我在恍若隔世的老胡同群落里轉悠著,據說寫《大堰河》的艾青,就居住在東城的某一座四合院裡,我相信我會遇見艾青的。
年輕時的我在北京,幾乎每隔一年就要更換一次睡覺的屋頂。因而我的夢也像一冊拆散的線裝書,缺乏溫情脈脈的連貫性。鍛鍊期間,鄰近的麥子店街道借調我去搞人口普查,我便在那一片破舊的四合院群落里租了一小間防震棚改建的農民房。那是帶家具出租的房間,而所謂的家具不過是一張老式八仙桌、藤椅和一架行軍床。即使很久以後我艱難地贏得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成功慶典,也會對寄宿北京的最初幾個冬天記憶猶新:那間6平方米的窩棚沒有暖氣設備,我作為南方人又不擅長生煤爐,便完全依靠血肉之軀以及碩果僅存的青春激情來抗衡無孔不入、地凍三尺的嚴寒。我一下班便蜷縮進兩層棉被的行軍床上,懸掛在腦袋上方的吊燈散發出有限的溫暖,我便哈著氣暖暖手指,去翻動橫陳在胸前的厚重書頁。我有好幾個合訂本的文稿都是在那架行軍床上寫下的,我把它假設成馬背吟詩的樂趣。當這些洋溢著生命本質光輝的文字陸續出現在各省市報刊的一隅時,遠方的讀者,不可能了解它們在一燈如豆下誕生的過程。
我又不斷地在物質勢力的驅逐中搬家,甚至還曾在單位的書庫里搭床寄宿了春夏秋冬幾百個夜晚。由於這種生活的流動性,我儘量避免添置任何可能在搬遷中造成負擔的個人用品(書籍與換洗衣服除外),我對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奢求:擁有筆、紙以及旺盛的創作激情,是我幸福的唯一前提。我偏愛這種理想主義的生活框架,四海為家。我有一篇曾經被轉載與傳抄的散文,叫作《我的靈魂穿著一雙草鞋》。我說靈魂需要一雙合腳的鞋子,它隨時願意以浮名與虛利作為交換。人的一生,不就是尋找一雙與自身的審美和價值觀念最為吻合的鞋子嗎——哪怕它表現為某種生活方式、思想境界抑或某一瞬間心靈的默契與撫慰。
我認識好多從外省闖蕩京城的文化界人士,哪怕他們今天勝券在握,也未敢淡忘或忽視創業期間的艱難。他們都是從兩袖清風的自我起步,直面人生的慘痛而背水一戰,終於以不計代價的拼搏獲得思想的提升,成為精神的富翁。外地人在北京,破釜沉舟之後不敢再寄希望於命運,只能依靠勇氣、忍耐、勤奮等人格魅力作為反駁外界壓力的武器——這恰恰是贏得曙光至關重要的因素。不要以曾經是霧都孤兒為恥辱,生命中可以省略一個花季——只要能把果實纍纍的秋天圓滿地兌現,就不能算遺憾的人生。我們是在書寫北京呢,還是在北京書寫著?隸書的北京,草書的北京,淡妝濃抹總相宜。
我喜歡閱讀新老北京的地圖乃至種種史料。現實中的北京,總給人以面目全非之感。歷朝歷代的古舊建築,大多數已灰飛煙滅,僥倖遺存下來的,一般也都經歷過今人的翻修、改造,失去了原汁原味。假古董很讓人倒胃口,不看也罷,免得破壞了我等原始的想像。
所謂原始的想像,基本上都是由史料里獲得的,至少對於我是如此。一本古書,或一幅老照片,有時候比一座實際的城市更容易使我興奮。或者說,它保留著這座城市最遙遠、最鮮明的特徵,我只需看一眼就能認出來。一旦身臨其境地走在人潮湧動的大街上,我反而容易迷路,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誤入了巴黎或紐約:到處都是摩天樓,到處都有霓虹燈。這似乎證明了北京成為現代化的國際大都會所做的努力,是成功的。然而,它卻離我的記憶,越來越遠了。
很久以來,我是在故紙堆里摸索北京的。摸索著文言文的北京,繁體豎排的北京,古色古香的北京。
讀《馬可·波羅遊記》,這位外國遊客描繪的元大都簡直像太虛幻境。幸虧忽必烈汗營造的土城牆尚有一段殘存,足以證明那一片熱土就陳列在我們腳下,甚至還沒有完全冷卻。
讀劉侗、於奕正合著《帝京景物略》,我感動於明代這兩位秀才對風景的挽留:“成斯編也良苦,景一未詳,裹糧宿舂;事一未詳,發篋細括;語一未詳,逢襟捉間;字一未詳,動色執色。”縱然風景不為人的意志所左右而消逝了,畢竟在紙上留下了體溫。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故紙堆才是一座城市記憶的溫床。或者說,一座城市在故紙堆里孵化著它那恐龍蛋一樣快要失傳了的往事。
讀元史、明史、清史、民國史,我都能找到老北京的影子。在現實中,卻常常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更願意接近那故紙堆里的北京。它的真實性同樣不容懷疑。義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閱讀史料,我面對著一群死去了的活人——抑或一群依然活著的死者。譬如朱棣、乾隆、納蘭性德、曹雪芹、紀曉嵐,譬如香妃、珍妃、慈禧太后……這些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的男男女女,在故紙堆里歡笑、嘆息,彼此取暖。他們比我生活中的鄰居更能調動起我的感情:有一種愛,有一種恨,可以通過對歷史的感慨而得到宣洩。
我把自己的這項工作,戲稱為“紙上考古學”。是的,用不著到野外去,挖掘貌合神離的廢墟;用不著購買旅遊景點的各項門票;用不著走出家門……我躺在沙發上讀古書,照樣能清點出這座城市的年輪。年輪滾滾,如同車輪滾滾,我騎上去就下不來了。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的想像力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我下意識地成為一位年輕的古人,進入一個遙遠的時代,卻不無還鄉般的親切感。
詩人西川,有一段精彩的話語:“北京的確存在著另一個北京,是老舍那類人所不曾見過的,就像這世界上存在著老舍不曾見過的生活、不曾讀過的詩篇。日常生活的北京還不是全部的北京。你需要想像北京,北京會滿足你的想像;即使它暫時沒有你所想像的東西,它也會應著你的想像長出你所想像的東西。我們都從想像中來。”他還說這種想像不僅帶給他空間感,還帶給他歷史感。他覺得“一座幽靈與活人混居的城市比一座被行屍走肉占滿的城市更抒情”。是的,北京的往事永遠與現實接壤,現實是往事的邊疆。
我作為一個寫作者,既生活在現實中,又生活在往事裡。即使面對著故紙堆,我也有著自己的呼吸方式。
至於北京這座城市,它也同樣如此。它的正面是現實,而歷史則構成它的背影。
北京仿佛有兩個:一個是往事裡的,一個是現實中的,共同構成它的黑夜和它的白晝,它的夢和它的醒,它的傳統和它的叛逆。用俗話來說,這就是老北京和新北京。我也說不清楚更愛哪一個,也許,一個都不能少吧,它們唇齒相依,正是在相互的比較中增添著各自的魅力。失去任何一個,都會打破這種近乎完美的平衡,都會令另一個失重或傾斜。我個人的心愿也許是太奢侈了、太不現實了——渴望能同時擁有兩個北京,享受其雙倍的美感。可問題在於:其中的一個正在蠶食著另一個,這座頻頻改建的城市正在滑向單調的邊緣。應該加以阻止,哪怕是用一篇文章、一本書,甚至一聲呼籲。
就像半個世紀前建築大師梁思成所做的那樣。梁思成申請保留危在旦夕的北京城牆時說:“蘇聯斯摩棱斯克有周長為七公里的城牆,人稱‘俄國的項鍊’,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毀於戰火,全蘇聯人民獻出愛心來修復了它。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作‘中國的項鍊’,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鍊’。它們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么能夠毀壞它呢?”這條項鍊雖然不以其個人意志為轉移地被摘去了,但它肯定會感動於一個書生的挽留。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遙遙的聲援:搶救的行動在任何時候都不能算晚,都是必要的姿態!我以文字的形式來表達尋找的心情,尋找那失去的項鍊,包括那個戴項鍊的貴婦人……我在搜尋著灰燼里殘存的記憶。
找呀,找呀,找呀,找。我找不著的是古典的北京,是北京的另一半。但我還是必須固執地找下去。
由《北京:城南舊事》這部書,我念叨著:城南舊事,城南舊事,舊事的裡面還有舊事,還有更多的舊事。也許每個北京人,都有自己的城南舊事。
北京原本有三重城牆:中央是宮城(紫禁城),第二層是皇城,第三層是京城——分為內城、外城(即南城)。至於遠方拱衛的長城,只能算編外了,是三重門之外的“城外城”。裡應外合的三道城牆,如今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紫禁城,另外兩道先後被拆除。最外層的京城是解放後消失的,中間的那道皇城的夭折則要早得多。幾乎可以說是伴隨著20世紀的抵臨而敲響了第一記喪鐘:1912年,東安門在曹錕的“壬子兵變”中被燒毀;左安門又於1922年傾塌;1917年拆除了東安門南段皇城城牆、西皇城根靈清官一帶皇城城牆;1923年後又拆除了除中南海南岸經天安門至太廟以外的其餘東、西、北三面皇城城牆……從此,皇城基本上就名存實亡了。北京人經常念叨的皇城根兒,確實只剩下“根兒”了。或者說,北京人只能憑藉記憶來“尋根”了,尋找那被鏟斷的根。
外城牆遭到破壞,也同樣始於解放前:1915年為在正陽門(即前門)瓮城兩側修建火車站,拆除了雄偉壯觀的瓮城;後來修築內城環城鐵路,又陸續拆除了朝陽門、安定門、德勝門、東直門、宣武門的瓮城及朝陽門、宣武門城樓,並挖開了許多道“豁口”以輔導交通。當然,北京城牆遭受的致命一擊,還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城被徹底“解除了武裝”,解甲歸田。它的面貌顯得有點陌生。
其實城牆並不懂得疼痛,懂得疼痛的是人心。寫過《城南舊事》(後被拍成電影)的台灣作家林海音,不敢面對自己的“城南舊事”,那已是一座紙上的空城:“我常笑對此地的親友說,北平連城牆都沒了,我回去看什麼?正如吾友侯榕生(1990年故)十年前返大陸探親,回來寫的文章中有一句話我記得最清楚,她說,我的城牆呢?短短五個字,我讀了差點兒沒哭出來。”哭有什麼用?假如孟姜女確曾哭倒過長城,難道我們的哭——就能使城牆重新站立起來?更值得一哭的並不僅僅是城牆的垮掉,而是在拆城牆時肯定曾有人歡呼:倒也,倒也!最令人悲哀的應該是精神上的損失與殘缺。
我們的城牆呢?我們的良知呢?
另一位台灣女作家,有“龍捲風”之稱的龍應台,20世紀80年代叩訪北京後頗為惆悵:“新建築給我的整體印象是毫無個性、特色和美感,把古城溫馨、傳統的氛圍破壞了,使老北京蕩然無存。這些古蹟屬於整箇中華民族,也屬於我。我有一種被剝奪的感覺。好像趁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把它毀掉了。”促使她直言相諫的,其實是一份更為深沉的愛——“為什麼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艾青詩句)北京城是所有中國人的老家。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在重建北京城的過程中,我們確實應該多聽聽批評性的意見,哪怕這已是遲到的警鐘。但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對於古老的記憶,必須更為殷勤地挽留。據說一位“老外”也毫不客氣地發表過一番“酷評”:“由於外國的侵略,如今圓明園一片廢墟。但是古老的北京城連同它的城牆、宮殿、寺廟、公園這些文明的象徵橫遭破壞,則要由中國人自己負責了。現在的北京,與其說是一座城市,毋寧說是街道、建築物和空地的堆砌……沿馬路走上幾個小時,竟然看不到一座前兩個世紀留下的古建築物,更不用說具有引人注目的建築風格了。”(轉引自《城市季風》一書)說實話,聽此言,我的臉還是有點紅了。我覺得,比自責更重要的,是自省。自省才能自強,自強才能自尊。
北京的自尊心,再也容不得傷害了。北京,再也容不得傷害了。該怎樣撫慰這顆飽經滄桑的古老的心呢?
序言
寫到這裡就想起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那電影我看過,在階梯劇場的黑暗中我就有不同意見:這種劇本,只適宜用黑白膠捲來翻拍,朦朦朧朧的,可達到某種懷舊的審美效果;拍成彩色的,無異於將破敗蕭瑟的寺廟重新油漆,看上去倒是金碧輝煌,但感覺總是假的。最終我只記住了作為畫外音的李叔同的謠曲:“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閉目臆想著湮滅的年代裡無形的唱詩班,以及佇列中一張張梳著劉海的女孩子的臉。城南啊城南,就是門楣上張貼的褪色的紅紙春秋、門兩邊蹲坐著的青石獅子以及獅子腳趾間一堆散發火藥味的鞭炮碎屑,就是門檻上跨坐著穿紅棉襖、戴瓜皮帽的胖小子(他的乳名如今誰也不記得了),就是一副怎么搖也搖不響的生鏽的大鐵門環,我們就這樣被往事拒之門外了。歲月才是落葉堆積的庭院裡隱姓埋名的戶主。
城南原本沒有城,沒有城牆也沒有城門。明朝嘉靖年間,北京城的範圍相當於如今的捷運環線(即只有內城),因蒙古韃靼屢次跨越長城,兵臨城下,守軍怯於迎敵,只好在九座城樓高掛免戰牌。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先農壇均在九門之外,屢因邊警而延誤祭祀,因此聖上命令增築環包內城四周的外城,將城郊諸壇圈入高牆。由於人力、財力所局限,最終外城只修築了環包南郊一段,使北京城構成倒寫的“凸”字形。因為天壇祭祀必須皇帝親臨,其他諸壇可令大臣代祭,而天壇坐落於南郊,首先將南郊併入外城——城南或稱南城,就這樣在地圖上誕生了。內城之中皇城占據了中心區,剩餘的範圍多被衙署、兵營等割據,北京被鎖閉在鐵籠子裡。增築外城,給商業活動提供了市場與保障,城南便成為新興的商業區。惜命的皇帝,無意間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天壇在城南,天意與民心在城南,皇帝也不敢漠視,我深深記住了這一點。這恐怕是城南舊事裡的舊事了。
如今,北京的老城牆幾乎全拆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幾座城門樓了。但一出大前門,我便恍然有強烈的回到城南的感覺。前門大街是不遜於王府井的老商業街,譬如全聚德烤鴨店就在這裡。讀書不妨再往南步行,去琉璃廠逛逛老古玩店和舊書市,你會遺憾無法換一襲灰布長衫踏訪,而西裝革履很明顯會冒犯琉璃廠的溫文爾雅。城南我最嚮往的是天橋一帶,天氣好的時候,街頭能看見玩雜技的江湖藝人,當他們手端著草帽伸到我胸前,我能不掏幾張毛票嗎?我簡直懷疑他們整整表演了一個世紀,多辛苦呀!一個世紀了,圍觀的人群在變,但藝人的表情沒變,江湖義氣沒變,世界在變與不變之間。天橋更著名的是戲園子,我估計四大名旦全在城南披掛上陣過,至少梅蘭芳老闆新中國成立後還在天橋唱過《貴妃醉酒》,許多名流曾去親耳聆聽。當然再後來,城南上演得更多的是《沙家浜》與《紅燈記》了。
在城南走得累了,可以隨便挑一家掛旗幡的茶館歇歇腳。和南方人不同,老北京愛喝的是茉莉花茶,但對茶具則很挑剔,最好是電影裡清末遺老遺少捧的蓋碗,旁邊有高舉大肚銅壺的跑堂殷勤地兌水。我淺淺地呷一口,忍不住左顧右盼:那些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在哪裡呢?拉二胡的唱小曲的在哪裡呢?拉車的駱駝祥子在哪裡呢?京腔京韻的城南,怎么讀都像一部毛邊紙的線裝書,都像老舍的小說。
清朝的北京,內、外城實行滿漢分治分居,清軍圈占了內城東、西、中三區的民宅,將漢民全部遷往外城(即城南),內城變成拱衛紫禁城的八旗軍營,按八旗序位駐防。京西另設了圓明園護軍營、藍靛廠火器營和香山健銳營,合稱三大營。直至今天(仿佛一種傳統?)京西仍有許多部隊大院,東城與西城仍為政治機關和國家中心,有學生之城雅稱的海淀是學院區,東邊則有涉外飯店、商廈林立的使館區。那么城南怎么樣了?城南依然是城南,它的概念貼近於老百姓,有的是小市民、信用社、公共汽車、大雜院、龍鬚溝、廉價的日用百貨、蜂窩煤、二鍋頭、菜籃子工程、祖傳的手藝和鄉野風味的集貿市場。城南是與上流社會權力、財富、政治、貴族相對稱的半壁江山,是民俗的源泉,換句話說,城南是平民化的北京,布衣詩人的北京。
我恰恰是一位懷舊的布衣詩人,我最喜歡騎一輛老牌的鳳凰牌腳踏車,模仿東南飛,恨不得回到漢樂府時代、民歌的時代,像背著錦囊的采詩官在尋找陌上桑。回到城南,我就覺得自己在微服私訪,在深入民間。我更願意作為挑著扁擔走街串巷的貨郎,作為吆喝著“磨剪子來搶菜刀”的有手藝的師傅,而不是以詩人的身份回到城南。我穿過長椿街的紅綠燈,車輪滾滾,熱淚滾滾,一直往南去。我經過回民聚居區的牛街,正趕上牛街國小放學時間,一群群服飾鮮艷的小穆斯林鳥一樣喧譁著擁出校門;而路邊牛羊肉攤檔的氣息,帶給我遊牧草原之上的錯覺,這也是極幸福的錯覺了。再往前就是白紙坊了,明清兩代造紙廠所在地,你能肯定曹雪芹的《紅樓夢》不是寫在它出產的紙上的?城南有陶然亭,陶然亭沒有亭子,但陶然亭的雪是京都一景。城南有大觀園(坐落在白紙坊附近),雖屬仿建,但賈寶玉的夢還沒醒,多少人還在接著做。城南啊城南,詩人的夢鄉,古典主義者的溫柔之鄉,我的樸素的烏托邦。
再說幾個城南老地名給你聽聽。蒲黃榆,磁器口,虎坊橋,金魚池,校場口,棗林前街,半步橋,教子胡同,南菜園以及菜市口,有的古拙,有的空靈,念起來也朗朗上口。它們不用演繹就是一段城南舊事。所謂的城南,就是由星羅棋布的這一個個地名組成的。沒去過城南,沒去過城南的老胡同,等於沒來過北京,城南是北京的另一半。它代表官方的北京,卻象徵著民間的北京,土著的北京,老北京。北京話和國語還是有區別的(土話和官話?)。詩人啊,長安街雖好,但長安米貴、洛陽紙貴,咱們還是回民間去吧,否則你的民歌唱給誰來聽呢?鄉下沒有霓虹燈,但城裡也沒有信天游呀!在城南租一所四合院(最好有棗樹和轆轤水井的那種),左鄰右舍都是勤勉的工匠與菜販,天井每天清掃,這就是我詩歌的別墅。
歸去來兮,田畝將蕪。城南的法律是樸素唯物主義。城南是一面懷舊的鏡子。喔,我是愛你的,草莽英雄的北京,布衣詩人的北京——詩人的北京,布衣的北京!我作為北京城裡的土著部落,聆聽著民謠里的北京,白話文的北京,方言的北京。
北京的城牆雖然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突出其特徵:它既是當代中國最大的城市(政治文化中心),同時又是在民族歷史中占據極重要地位的古老的城池。或者說,它既現代又古典,既豪放又婉約,既古老又年輕。我熱愛的北京城喲。
北京的老城牆都拆除了,只剩下幾座孤零零的城門樓子,在一片鋼筋水泥的新型建築中守望遙遠的風景。它們就像被剪除了羽翼的稀世之鳥,在人們的視野中是飛不起來的;那憂鬱的神情注定屬於歷史的回眸。幸好前門樓還在,想到老北京,我腦海里首先浮現出飽經滄桑的大前門,小時候我常從某種老牌香菸商標畫上瞻仰它的容顏。大前門,老北京表情豐富的面孔,最富於象徵意味的標誌。誇張點說,城牆的歷史幾乎就是北京的年齡。根據房山區琉璃河鄉董家林村燕都故址的考古成果以及專家的共識,文物部門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為北京建城之始。3000年以前,原始的北京城就建立了,並砌起它最初的城牆。想起來真讓人感慨——喔,3000歲的北京城。今天晚上,我要給3000歲的北京城唱一支情歌。
我很喜歡來北京流浪的巴蜀詩人李亞偉的一篇舊作《月光照耀四川省》。和亞偉在長安街上喝酒時我告訴他:那首詩的內容我記不清了,唯獨這標題總忘不掉。某一天我要借用過來寫一篇散文。朋友們公認亞偉的詩有太白之風,他一向是拎著酒瓶(現代化的酒葫蘆)上路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行吟詩人的酒葫蘆,斟滿月光。我姑且把今夜的情歌,命名為《月光照耀北京城》。在我的感覺中,陽光象徵著白晝與現實,而月光則是屬於記憶的,它揭示的是那些在暗夜中掩蓋的事物。紅星照耀中國,月光照耀——照耀我的北京城。北京上空的月亮,與圖騰的華表、盤踞著九條大龍的回音壁、祈禱江山社稷的五色土、殘缺的城門樓子同在,照耀著四合院與胡同地帶,照耀著城南舊事,也照耀著徘徊在歷史長廊的行人。今夜,我是月光下最年輕的一個夜行人,一個詩歌的守望者和城市的哨兵。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歲月蹉跎,只剩下遍地月光和磨損的秦磚漢瓦,甚至,連完整的城牆都拆除了。歲月的老詩人,癟著一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喃喃自語。
新中國成立後,為了利於作為首都的北京發展,決定拆掉大城牆和城門樓,只保留東南角樓和南面前門、北面德勝門的城樓,當然,紫禁城則受到嚴格保護。建築學家梁思成認為僅保留紫禁城是不夠的:“蘇聯斯摩棱斯克有周長為7公里的城牆,人稱‘俄國的項鍊’,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毀於戰火,全蘇聯人民獻出愛心來修復了它。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做‘中國的項鍊’,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鍊’。它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么能夠毀壞它呢?”支持拆牆派則認為:這些城牆是封建帝國的防禦工事,在新時代已經毫無用處,還妨礙交通並限制城市的發展,拆除了它則可用於建造房屋或成為鋪設馬路的磚頭的來源。當權者拒絕了梁思成的建議:不破壞門樓和城牆的整體性,在每座城門兩邊打開一個車輛出入通道,這樣交通堵塞問題能得到緩解和控制。“在以後的20年中,城牆整個被毀。護城河不見了,城市的擴展甚至消除了一度享有盛名的元、明、清三代首都城牆的輪廓……(引自《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北京的城牆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但每喊一聲,都一陣心疼——北京城啊北京城!
元朝的城牆是土築的。北京有幾處元大都城牆遺址,不像城牆,不見磚瓦,頂多算一道土築的堤壩。殘存的城垣上已種了柳樹(無情最是台城柳)。芳草萋萋的斜坡上有幽會的戀人們長期踐踏出的羊腸小路。戀人們總喜歡鑽樹林,躲避別人的眼光。戀人們約會所選擇的地點,在一座城市裡,常常是最僻靜的地方,或者叫被遺忘的角落,它被生活遺棄了,卻唯獨未被愛情遺忘。這是古城牆的幸運抑或不幸呢?
翻老照片,明代的城牆是最華麗的。我還去西安、南京等古都比較過,莫不如此。這應該歸功於朱元璋的政治信條:“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明朝是一個擅長修城牆的朝代,缺乏創造的工匠式朝代。有人說,明朝修了100多年的長城,照樣沒能擋住北方遊牧民族的鐵騎。“明修長城,清修廟”,清朝繼承了明朝的遺產(包括富貴堂皇的大城牆),不再擔心外虜侵襲,高枕無憂,城牆在他們眼中沒有實用價值,只是傲慢的貴族生活的裝飾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清一代,沒有修過長城,就是很有說服力的例子。
一代又一代的老北京居民,在城牆下生老病死,熟視無睹。他們從未把朝夕相處的城牆,當成一道風景。然而在今天,它可真是價值連城、不可再現的風景了。安定門、西直門、朝陽門、崇文門、宣武門、廣渠門、永定門……北京的地名中依然有那么多門,而大多名存實亡,我們再也找不到那形貌各異的城門樓子,取而代之的是高速公路、捷運車站、紅綠燈、斑馬線和立體交叉橋。北京的城門喲。我們這一輩人,對北京的大多數城門樓以及城牆,已經沒有福氣親眼目睹了。下一代人更是如此。或許有一天,人們會對城牆毫無印象。在他們的感覺中,北京城這箇舊式概念是空洞的。空洞無物。他們只知道北京,卻不知城為何物,如此推演、如此想像下去是很可怕的。
可是對於我卻不一樣。每想起北京城,我就熱淚盈眶。我對它的城門、城牆乃至一磚一瓦都是有感情的。這是一種詩人(而非歷史學者、政治家、武士、小市民、工匠、建築師)的感情。據說詩人顧城在紐西蘭的激流島上,極其懷念故鄉北京的風物人情,特意用北京各城門的名稱作為小標題,寫了一部長詩,總題就叫做《城》。他能夠理解北京城這個概念,何其博大、溫馨、古樸且富於包容性。在他的回憶中,月光照耀北京城,照耀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照耀紙張與文字,照耀一紙之隔的北京城。月光照耀,照耀你也照耀我,照耀在郊區寫詩的一張沉思的臉。這整整照耀3000年的月光!在回憶的月光中,被拆除了的城牆重新浮現,像時間之手在搭積木。城門可能推倒,牆壁可能拆除,甚至磚瓦都可能腐爛,唯獨月光是不朽的。照耀秦磚漢瓦,照耀唐詩宋詞,照耀著古人也照耀著今人,照耀草莽英雄也照耀芸芸眾生……
北京的城牆都拆除了,我依然按老習慣把它叫做北京城。每喊一聲,就一陣心疼——北京城啊,我所熱愛的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