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介紹
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號松禪,晚號瓶庵居士。四歲時隨祖母
張太夫人及母親許氏由京師回到故鄉常熟。他自幼稟性好學,通讀《四書》、《五經》,並以優異成績考入常熟縣學游文書院。道光二十五年應
院試考中秀才。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在挑選拔貢——出類拔萃的生員(秀才)的考試中,劉和、
翁同龢與宜興人
任道鎔(1823-1906)均順利通過,翁同?更名列第一。
拔貢,定製逢酉年由
學政在“科考”後選拔,共試兩場,即日交卷,第一場試四書文兩篇,經文一篇,第二場試論一篇,策一道,判一條,五言八韻詩一首。拔貢比鄉試、會試僅試四書文、五經文及試帖詩,更為繁重。而且除文章外,兼重書法,此又與殿試無異。
因此,科舉時代,常以“名貴”二字形容拔貢。有人開玩笑說,拔貢之所以名貴,是因為三年出一個狀元,十二年才出一個拔貢。拔貢也為正途出身,進京複試考列一二等者,可以授予七品京官或外放知縣。但是翰林畢竟是儲才之地,所以除非年齡大了,急於出仕,否則仍會參加鄉試。
三位年輕的拔貢意氣風發,常在一起互相切磋學問,成為莫逆之交。
道光三十年,三人又聯袂北上,參加朝考。時鹹豐皇帝已登基,
翁心存任實錄館副總裁,六月調戶部右侍郎兼管
錢法堂事務。
翁心存告誡
翁同龢說:
劉少卿家學淵源,其來有自。乃翁尊卿年伯,貫串經義,讀破萬卷,自史漢說文騷逮唐宋諸大家,旁及子集,靡不涉其籬而抉其奧,故爾根柢蟠深,文章宗匠,鏗鏗乎金石之聲,鐘呂之器,大江南北,群推老斫手。余每上下議論,常深欽佩,獨惜數奇棘闈,屢薦舉屢躓,僅僅以
明經終,殆天欲留以有待,待少卿發抒其蘊蓄也。
果不其然,這次廷試劉和列為上等,被挑選擔任謄錄,即負責抄寫的書記員。
翁同龢列一等第五,複試列第一,分派到刑部,在江西司行走。
就此,劉和留在京城,等待順天鄉試。
京城三年,他所結交的都是海內名士。他擅長文字學,凡有上門求教者,他總能說明字的來歷與出處。禮部主事王發桂請劉和擔任他家私塾老師。平時自己遇有經史方面的疑問,也常向劉和請教。當時他的冬粉很多,其中比較有名的有陳亮疇、
尹耕雲②等人。
轉眼便是鹹豐二年(1852年)八月,順天鄉試,劉和、
翁同龢、
任道鎔均順利高中。劉和名列第三,
翁同龢則名列第二十七。會試要等到來年
春天,當時許多人十分看好劉和。陳亮疇便說:此售才也,來科定當領袖南宮。劉和自己也躊躇滿志。不料,家鄉傳來父親
劉泰詹病故的訊息,劉和急急趕回靖江奔喪。根據禮制,他必須服喪三年,才能參加科舉考試。這樣,他便錯過了鹹豐三年的會試。這一年,陳亮疇考取進士,列二甲第五名。
劉和靖江居喪期間,我們知道他的三件事。
第一,他曾參與了鹹豐《靖江縣誌》的編纂。鹹豐志始創於道光十九年(1831年)冬,後因故拖延。鹹豐五年,秀才潘泉擔綱主纂,劉和“出江陰縣誌相參證。”
第二,鹹豐四年,為了完成父親的遺願,他發起捐資在
靖江三茅宮東側建起了岳王廟。
繆荃孫(1844-1919),字炎之,又字筱珊,號藝風,江蘇江陰
申港鎮繆家村人。中國近代藏書家、校勘家、教育家、目錄學家、史學家、方誌學家、
金石家,中國近代圖書館事業的奠基人,中國近代教育事業的先驅者之一。
關於繆氏就學於劉和,
馮煦《世伯劉少農公暨德配朱太宜人墓志銘》中有:同事繆荃蓀,少卿先生高弟也,夙有世誼,見面題後曰:老蘇經學能傳子,小宋史才不讓兄。
馮煦,金壇人,清光緒十二年(1886年)探花,官至安徽巡撫,著名詞人。他曾與
繆荃孫共同纂修了《江蘇通志稿》,故稱“同事”。
劉穎(字少農)的兒子劉維?即是《江蘇通志靖江征訪稿》的編纂人之一。
任道鎔在《劉同年少卿公傳》中也說:澄邑編修繆荃蓀最為高弟子。
劉和執教
繆荃孫,即在他回靖江為父親守孝期間。其時,
繆荃孫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不過,
繆荃孫自訂《藝風老人年譜》中稱:鹹豐三年至五年,他一直跟從族兄翮飛先生讀書,鹹豐五年又跟從族叔繆重熙學作應試詩文,並沒有提到曾師從劉和。
但劉和此時確實在江陰一帶活動。無錫人錢勖回憶說,他鹹豐五年參加順天鄉試後回鄉,在
江陰遇到劉和。莫非劉和一度客串過
繆荃孫的私塾先生?
鹹豐六年春,劉和服喪期滿,與錢勖結伴同赴京城參加會試。不料道遇大雪,旅途勞頓加上寒冷,引發肺病。及到三月初八,他踏入位於京師西隅順天府貢院參加會試時,還沒有痊癒。
(三)
月華如水,已近亥時,焦灼不安的翁同?終於聽到自己的名字,六十三名。這個成績並不如他的預期,但是相比背後那些充滿期待的眼神,他覺得還是很幸運。依然在等待的人們早已打起了燈籠,月光與燈光把街面照得如同白晝。翁同?驀然瞥見一張熟悉的面龐,但是再要去找,已經淹沒在如潮的人群里,再也不見。是他,劉少卿,三年不見了,他看上去那么憔悴。翁同?搜尋了半晌,還是沒能找到劉和,在僕人的催促下,他若有所失地離開了。
唱名直到臨晨時分才結束。劉和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他落榜了。
琉璃廠門口的大街上他踽踽而行,瘦削、落寞的背影,定格在久遠的歷史深處。
四月二十六日,鹹豐皇帝在中和殿大聲宣讀:第
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一名,
翁同龢。27歲的新科狀元
翁同龢,按捺住內心的澎湃,在鴻臚寺官的引領下,跪到御道左側。嗣後,翁同?平步青雲,授翰林院修撰,先後為同治、光緒兩代帝師,歷官刑、工、
戶部尚書,
協辦大學士,
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等,成為近代中國史上一位叱吒風雲的人物。
自古科第功名無定屬。若論學識與才華,劉氏或許不應輸給翁氏,但是命運女神似乎特別青睞常熟翁氏,而有意將挫敗、苦痛留給了靖江劉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乖戾的命運面前,人有時真的是無可奈何,無力回天。
幾乎就在金殿傳臚之時,劉和在京城寓所五顯庵內一病不起。他本來體格強健,但是風寒未愈,加上落榜的打擊,終於將這位雄心勃勃的年輕人擊垮。他躺臥病榻,氣若遊絲。雖然多方延請名醫診療,劉和的肺病卻一直沒有好轉,這樣從夏天拖到秋季,九月初八,也就是重陽節前一天,劉和含恨離開了人世,年僅29歲。
(四)
劉和的後事,由當時在京的江陰
曹毓英、武進
劉瀚清、楊傳第等人承辦。十月初一,劉家僕人沙升扶著劉和的棺槨踏上了回鄉之路。
劉和死後,留下遺詩二卷藏於
楊傳第處。鹹豐八年(1858年),錢勖進京。
楊傳第與陳亮疇正商量刊印劉和遺作,便將所藏劉和遺詩交給錢勖,請錢勖負責點校。不久,陳亮疇擔任雲南
學政,離開京城,
楊傳第也跟著
河道總督黃贊湯前往河南開封,刊印之事只好擱置。又過了一年多,
太平天國農民軍攻占江南,陳亮疇、
楊傳第、錢勖三人均遭遇家難。鹹豐十一年,
楊傳第出任開封知府,他帶著母親赴任。人未到開封,
捻軍已經攻進城內,母親驚嚇而死,
楊傳第痛心自責,服毒自盡。
太平軍敗退蘇南後,錢勖回歸故里,他將劉和的遺稿帶在行篋中。在歸途中,錢勖感慨萬千,寫下了《青立山房詩草序》,序中說:當年劉和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如果他還活著,不知又該如何感嘆我們這些人的際遇,幸虧他不知道。挑燈夜讀劉和的遺作,我黯然神傷,心裡久久不能平靜。
又據
任道鎔《劉同年少卿公傳》:劉和病故後,溧陽人史藻蒐集劉和的遺著《柿葉書齋詩稿》、《青立山房文稿》,由楊泗孫、錢勖點校,選其中一百多篇,請人作序付梓。
《柿葉書齋詩稿》,也作《柿葉書齋吟草》,收錄劉和自
道光二十年(1840年)迄道光三十年十年間所作的詩。據劉和自序,十年間,他共作有近古體詩259首,鹹豐元年正月,他挑選其中“略似老成者”,抄錄成帙,編為《柿葉書齋吟草》。
《青立山房詩集》後由常州七邑團練總辦倪寶璜作序,劉和的家人編次刻印。《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收錄此集,作《青立山房吟草》,六卷,由
劉啟瑞撰寫提要。這本詩集也收入武作成編著的《清史稿藝文志補編·集部·別集類》。
《青立山房詩集》今已失傳,幸得
劉啟瑞的提要中,保存有一些劉和的資料與遺文,茲錄於下:
少卿幼穎悟,弱冠善屬文。性亢爽,無世俗齷齪之行。丙辰會試報罷,歿於京師,年二十九。盛年夭折,士林惜之。
符葆森《寄心庵詩話》:道光甲辰(二十四年,1844年),余佐常州太守閱童試卷,得靖江劉少卿和文,嘆其意精詞贍,有天有人,言於太守取之,以冠一邑。丙辰(鹹豐六年,1856年),余客京師,聞少卿病歿旅邸,不禁欷?欲絕。讀其遺詩,?情麗藻,上追元白,近步鄉先生楊蓉裳後塵。宮詞云:“漢殿機絲虛織女,魏宮輦路待?神。”“西京歲族多黃媼,南部才人少絳仙。 ”“赤鳳歌聲傳樂府,青鸞訊息問仙鄉。”“吳下金蠶齊女壠,鄴中銅雀魏王台。”摘錄數聯,以見一斑。
二家所稱,均期許甚,至今觀少卿之詩,正無慚於所評。而尤工律體……格律森嚴,對仗工整,而運辭屬句意正境闊,其慷慨激昂之處,尤見其淋漓蒼莽,不勝今昔之嘆。惜乎盛而夭,不獲竟其才,否則必有更可觀者。
評價可謂高矣。
符葆森編選的清代詩總集《國朝正雅集》,計一百卷,劉和列卷九十一,收有他的六首七律,包括《季子墓題碑》、《詠高忠憲講室》、《鄒縣謁亞聖廟不果》、《感事二首》、《涼州曲》等。此外,鹹豐《靖江縣誌》上還保存有劉和的《謁岳王廟》四首五律,《孤山》詩五首絕句。《江蘇通志靖江征訪稿》保存有劉和的《柿葉書齋吟草自跋》、《編次麗農山人詩集告蕆為題二律》、《守硯歌為家辛如先生賦》等。從這些遺作中,我們大約可以領略劉和的文採風流。且錄其《季子墓題碑》一首如下:
北使舊曾觀魯樂,南遊應許望吳門。
千秋人物延陵重,萬國圖書闕里尊。
遙向墓田題縹筆,可能贏博並招魂。
(五)
劉和病逝於北京之時,正是他二哥
劉穎(1821-1902)的生日。從此,
劉穎一生不再提祝壽之事。靈柩運抵靖江,劉和的遺孀沈氏與他唯一的兒子劉庭燝,撫棺慟哭,呼天搶地,數次昏厥。
此後,孤兒寡母的生活由
劉穎及堂弟劉蘇照顧。劉蘇(1832-1888),字棣生,一字開第。世居城內石皮巷,同治十二年(1873年)舉人。“先生仗義撫孤,任保護之責,幾三十年,凡有侵害權利者必以死力爭,其後庭?試禮部成進士,先生如釋負重。”
劉庭燝(1851-1904 ),字
景星,號拙園。劉和病逝時,劉庭燝年方6歲。他天資聰穎,自幼受名師指導,舉凡儒家經典、詩詞書畫,靡不涉及。父親的遺著《青立山房詩集》也是他的範本,時常記誦。他還是擅技擊,是個武林高手。光緒二年(1876年),他果然不負眾望,考中舉人,光緒九年(1883年),他終於圓了他祖父與父親的夢想,考中進士,時年32歲。他也是靖江歷史上最後一名進士。
光緒二十年(1894年)三月,劉庭?被吏部簽掣湖南桂東縣擔任知縣。桂東地處偏遠,劉庭燝以母親年事已高需要照料為由,向吏部申請,換一個相對較近的地方。五月,劉庭?改任河南歸德府虞城知縣。
此後劉庭燝還做過滑縣、嵩縣等地縣令。在任期間,有惠政,打擊偷盜行為不遺餘力。劉庭燝雖然才華橫溢,但是性情耿介,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這大約是單親家庭造成的影響。他潔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污,常被其他官吏所忌恨。工作環境縛手縛腳,劉庭燝也意興闌珊。不久,母親沈氏病故,他藉此辭官回歸故里。
劉庭燝畢竟是進士出身,又做過知縣。當時的
靖江縣令也需借重他的聲望,所以聘請他董縣理事。劉庭燝辦事認真。他倡修文廟、疏浚河道、賑濟災民,做得盡心盡力,而且又不願意揩油,所以跟他一起做事的人就暗裡牽制他。劉庭燝察覺後,憤懣異常,不久就染病去世了。
劉庭燝的詩學習蘇軾、黃庭堅,著有《劍嘯詩鈔》。《江蘇通志靖江征訪稿》中收有他的七律《秋日感懷八首》,應該作於光緒十年前後,在京城等待吏部安排職務之時。這是我們現今唯一能看到的他的作品。這組詩充滿了對前途的憂患與現狀的不滿和對家鄉的思戀。且擇其一錄於下:
落拓長安事事違,秋風欺客露侵衣。
燈花紅處蟲相語,木葉黃時雁不歸。
鄉國飄零書信斷,門庭闃寂故交稀。
升沉已定何須說,莫向君平問是非。
劉庭燝晚年以書畫自怡,“書法晉唐,工花鳥,並能
卓然自立,邑人至今寶之。”
時下,網路上流傳有三幅劉庭燝的書畫作品,不知真假。第一幅是山水扇面,第二幅是花鳥四屏,第三幅是畫鳥絹本灑金團扇。如果三幅全確係真跡,則是靖江歷史文化的寶貴文獻。劉庭?的官位不高影響也不大,書畫作品的價位不會很高。家鄉的有識之士,當設法購回保存之。
(六)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夏,河南開封府文廟西邊的河督署內,時任河東
河道總督的任道?正在和幕僚商議今年黃河汛期防洪之事,忽然一個下人進來稟報,說滑縣縣令劉庭燝求見。
任道鎔吩咐客廳看茶。
任道鎔處理好公務,換下官服,來到客廳,見到了等候多時的劉庭燝。
劉庭燝施禮完畢,開門見山說:得知制台大人是父親的生前好友,所以特地來請您為父親作傳。
劉庭燝答:卑職是
靖江人,家父叫劉和,字少卿,不知制台大人可還記得?
任道鎔驀地一怔,官場的傾軋、繁瑣的公務、歲月的消磨,那些無限美好的青春歲月早就沉入記憶深處,沒有時間也沒有心境去梳理,如今卻被眼前這個似曾相識的年輕人喚醒。
深夜,75歲高齡的
任道鎔,追昔撫今,提筆寫下了《劉同年少卿公傳》。傳中,他回憶起四十六年前的道光三十年,他與劉和、
翁同龢一同赴京參加拔貢朝考的事,“追憶少壯交際之厚,晨夕揚風扢雅之至情”。
任道鎔自己於光緒九年九月在浙江布政使的任上,因失察被降為道台,此後一直閒居於家,去年剛剛才被重新起用。
而劉和已經作古四十年整!
如果鹹豐二年秋,劉和沒有接到父親的死訊,以他當時順天鄉試季軍的狀態,來年春闈未必不會蟾宮折桂。如果鹹豐六年春,劉和匆匆赴京的路上沒有道遇大雪,偶染風寒,引發肺炎,影響了發揮,這一年的會試他也應該會順利通過,那么金鸞殿上翁同?的狀元獲得絕對不會那么輕鬆。如果天假以年,劉和能夠調整好心態,調養好身體,參加下一次會試,成為進士也絕非難事,以他的才華在
中國近代史上與翁同?、
任道?輩爭一席之地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歷史從來不承認假設,命運的轉折在劉和接到父親亡故的家書時已經注定。人生的殘酷大抵如此,除了唏噓長嘆,我們還能說些什麼。
親屬
劉泰詹(1790-1852),劉和父親,字尊卿,一字峨如,號沙農,別號水曲山人。江蘇靖江人,梓溪劉氏之後。博學多聞,文采斐然,人稱靖江名儒。著有《愛日堂文集》、《卮言齋詩稿》等。
劉穎(1821-1902),是
劉泰詹的次子。劉和二哥。
劉蘇(1832-1888),字棣生,一字開第。是
劉泰詹的侄子,劉和堂弟,世居城內石皮巷,同治十二年(1873年)舉人。
劉庭燝(1851-1904 ),字景星,號拙園。劉和子,劉和病逝時,劉庭燝年方6歲。他天資聰穎,自幼受名師指導,舉凡儒家經典、詩詞書畫,靡不涉及。父親的遺著《青立山房詩集》也是他的範本,時常記誦。他還是擅技擊,是個武林高手。光緒二年(1876年),他果然不負眾望,考中舉人,光緒九年(1883年),他終於圓了他祖父與父親的夢想,考中進士,時年32歲。他也是靖江歷史上最後一名進士。
本文節選自《風過驥沙—靖江歷史漫筆》中《有人此際吊詩魂》一文,作者: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