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探索

《再談探索》是現代作家巴金創作的一篇散文。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再談探索
  • 作者:巴金
  • 創作年代:現代
  • 作品出處:《隨想錄》
  • 文學體裁:散文
作品原文,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再談探索
我在前一篇《隨想》里談到了探索和創新。
探索,探索,追求……這不是一篇文章、幾千字就講得清楚的。儘管這一類的字眼有時候不討人喜歡,甚至犯忌,譬如一九五七年南京的“探求者”就因為“探求”(剛剛開始),吃夠了苦頭,而且有人幾乎送了命,但是自古以來人類就在探索、探求、追求而且創新,從未停止,當然也永遠不會停止。白傑明先生說“非得讓人探索不可”,起初我很欣賞這句 話,後來再思三思,才覺得這種說法也近似多餘。任何時期總有些人不高興、不願意看見別人探索,也有些人不敢探索,然而人類總是在探索而前進。為什麼我們今天不“穴居野處、茹毛飲血”呢?為什麼我們不讓人褪掉褲子打了小板子還向“大老爺”叩頭謝恩呢?……例子太多了,舉不勝舉!對我來說,最不能忘記的就是這一件事:我的祖父不但消失得無蹤無影,連他修建的公館,他經常在那裡“徘徊”的園林也片瓦不存。最近還有一件事,已經有兩位作家朋友告訴我:江蘇省的文藝刊物大有起色,過兩年會大放光芒,那裡有一批生力軍,就是過去的“探求者”。我希望這兩位朋友的看法不錯。
我在上面提到我的祖父,有人就對我發問:你不是說過高老太爺的鬼魂還在到處出現嗎?問得好!但鬼魂終究是鬼魂,我們決不能讓它借屍還陽。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向終南山進士學習呢?
現在言歸正傳,我們還是談探索……吧。
像我這樣一個不懂文學的人居然走上了文學的道路,不可能是“長官”培養出來的,也不可能是一條大路在我面前展開,我的腳踏上去,就到了文學之宮。過去有些人一直在爭論,要不要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給我幾頁篇幅,我看這是在浪費時間,我並不是文學家。
我拿起筆寫小說,只是為了探索,只是在找尋一條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道路。說救人、救世未免太狂妄,但當時我只有二十三歲,是個不知輕重的“後生小子”,該可以原諒吧。說拯救自己,倒是真話。我有感情無法傾吐,有愛憎無處宣洩,好像落在無邊的苦海里找不到岸,一顆心無處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靜,我就活不下去。據我所知,日本作家中也有這種情況,但他們是在成名成家之後,因為解決不了思想問題、人生問題而毀掉自己的生命。我沒有走上絕路,倒因為我找到了紙和筆,讓我的痛苦化成一行一行的字,我心上的疙瘩給解開了,我得到了拯救。
我就是從探索人生出發走上文學道路的。五十多年來我也有放棄探索的時候,但是我從來不曾離開文學。我有時寫得多些,寫得好些;有時我走上人云亦云的大道,沒有寫作的渴望,只有寫作的任務觀念,寫出來的大都是只感動自己不感動別人的“豪言壯語”。
今天我還在繼續探索,因為我又拿起了筆。停止探索,我就再也寫不出作品。
我說我寫小說是為了安靜自己的心,為了希望對國家、對人民有所貢獻,對讀者有所幫助,這當然只是我的主觀願望,我的作品也可能產生相反的社會效果。最有發言權的人是讀者,一部作品倘使受到讀者的抵制,那就起不了作用。但也有些作品受到一部分讀者的歡迎,卻在這些人中間產生了壞的影響。我今天還不曾給革掉作家的頭銜,我的作品還未在世界上絕跡,這應當感謝讀者的寬大,不過這也許說明這些作品的社會影響不算太壞。不會有人讀了我的作品就聚眾鬧事或者消極怠工或者貪污盜竊,這一點我很放心。我在多數作品裡,也曾給讀者指出崇高的理想,歌頌高尚的情操,說崇高、說高尚,也許近於誇大,但至少總不是低下吧。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愛祖國、愛人民、愛真理、愛正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人不是單靠吃米活著;人活著也不是為了個人的享受。我在作品中闡述的就是這樣的思想。
怎樣做人?怎樣做一個好人?我幾十年來探索的就是這個問題。我的作品便是一份一份的“思想匯報”。它們都是我在生活中找到的答案。我不能說我的答案是正確的,但它們是嚴肅的。我看到什麼,我理解什麼,我如實地寫了出來。我很少說假話。我從未想過用我的作品教育人,改造人,給人們引路。五十年前我就說過:“我不是說教者。”一九三四年我又說:“這些小說是不會被列入文學之林的。”我固然希望我的作品產生社會影響,希望給讀者帶來幫助。可是我也知道一部文學作品,哪怕是藝術性至高無上的作品,也很難牽著讀者的鼻子走。能夠看書的讀者,他們在生活上、在精神上都已經有一些積累,這些積累可以幫助他們在作品中“各取所需”。任何一個讀者的腦筋都不是一張白紙,讓人在它上面隨意寫字。不管我們怎樣缺乏紙張,書店裡今天仍然有很多文學作品出售,圖書館裡出借的小說更多,一個人讀了幾十、幾百本書,他究竟聽哪一個作者的話?他總得判斷嘛。那就是說他的理智在起作用。每個人都有理智,我這樣說,大概不會錯吧。我從十一二歲起就看小說,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文學作品的讀者,雖然我同時又是作家。那么照有些人的說法,我的腦子裡一定擺開了戰場,打得我永無寧日,我一字一句地翻譯赫爾岑的回憶錄,可是我還是我,並沒有變成赫爾岑。同樣我從四十年代起就翻譯屠格涅夫的小說,譯來譯去,到一九七四年才放手,是不是我就變成了屠格涅夫呢?沒有,沒有!但是我不能說我不曾受到他們的影響。這是在不知不覺間發生的,即使這就是“潛移默化”,但別人的影響,書本的影響,也還是像食物一樣要經過我咀嚼以後消化了才會被接受。不用怕文學作品橫衝直闖,它們總得經過三道關口:社會教育、親職教育和學校教育。只有愚昧無知的人才會隨便讀到一部作品就全盤接受,因為他頭腦空空,裝得下許多東西。但這種人是少有的。那么把一切罪名都推到一部作品身上,未免有點不公平吧。
前些時候有人不滿意《傷痕》一類的小說,稱之為“傷痕文學”,說是這類揭自己瘡疤的作品讓人看見我們自己的缺點,損害了國家的名譽。楊振寧教授也曾同我談過這個問題。那天他來訪問,我講起我在第二十三篇《隨想》中闡明的那種想法:“每箇中國人都有責任把祖國建設成人間樂園。”他說,他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海外華人都熱愛祖國。他又說他們從傷痕文學中看到祖國的缺點,有點擔心。他的意思很明顯,有病就得醫治,治好了便是恢復健康。我說未治好的傷痕比所謂傷痕文學更厲害,更可怕,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不能 諱疾忌醫。
但直到現在還有人認為只要掩住傷痕不講,傷痕便可不醫自愈,因此不怪自己生瘡,卻怪別人亂說亂講。在他們對著一部作品準備拉弦發箭的時候,忽然把文學的作用提得很高。然而一位寫了二十多年小說、接著又編寫《中國服裝史》二十年的老作家到今天還是老兩口共用一張小書桌,連一間工作室也沒有,在這裡文學的作用又大大地降低了。
為什麼呢?在精通文學的人看來,可能非常簡單,從來就是這樣。但在不懂文學的我卻越想越糊塗了。對我來說,文學的路就是探索的路。我還要探索下去。五十幾年的探索告訴我: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也用不著因為沒有給讀者指出一條明確的路感到遺憾了。

作者簡介

巴金(1904年-2005年),原名李堯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1927年赴法國留學。1928年在巴黎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說《死亡》。1928年冬回國。1934年在北京任《文學季刊》編委,同年秋赴日本。1935年回國,在上海任文化生活出版社總編輯,出版“文化生活叢刊”、“文學小叢刊”。1936年與靳以創辦《文學月刊》。抗日戰爭期間完成長篇小說《》《》《秋》,中篇小說《憩園》《第四病室》。抗日戰爭勝利後曾任平明出版社總編輯。1946年創作長篇小說《寒夜》。1982年獲“但丁國際獎”。1983年獲法國榮譽勳章;1985年被美國文學藝術研究院授予國外名譽院士稱號。2005年10月逝世。主要著作收入《巴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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