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
何媛同另外四名戒毒者一起來到接見室,他們發現,溫家寶總理竟然來到了戒毒所看望他們。
總理,我把毒癮戒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漂亮的漢口女孩何媛和她的女伴林金萍手挽手走在江漢路上。一路上她們同所有20歲剛出頭的女孩一樣,零食不斷、唧唧呱呱。在一家專賣店裡,林金萍買下一套運動裝,付錢之後,何媛一把搶在懷裡,“小萍子,先借我過兩天癮!”“你這丫頭,又來揩我的油!”兩個女孩嬉笑著,跑動著,陽光跟隨著她們的身影。她們身上有一種叫作青春的味道。
迷失的紅舞鞋,折翅的天鵝
這一幕對所有的女孩來說,最普通不過。然而曾幾何時,她們一個是吸毒者,另一個是強制戒毒所的管教幹部。名叫何媛的女孩曾有過六年的吸毒史,被毒癮控制的時候,她看林金萍的目光充滿了仇恨,仿佛敵人一般,而她自己形容枯槁,根本就沒有青年人的朝氣。
國中快畢業時,何媛進了湖北一所非常知名的藝術學校。但是,學校把她分配到了漢劇專業,這讓何媛感到非常失落。何媛從小就練習舞蹈,並屢次在比賽中獲獎,她立志要做舞蹈明星,而現實只能讓她“唱念坐打”扮古戲,壓抑像陰霾的天空一樣罩住了她。
為了驅趕心頭對未來的失望,她開始瘋玩兒,武漢市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方式幾乎都玩兒遍了。父母是商人,她是父母惟一寵愛的女兒,她大把大把地揮霍著金錢。沒啥可玩兒的了,空虛、無聊的感覺又回來了。“好可怕的感覺!”她想,只要有什麼東西能趕走這可怕的感覺,她都願意去嘗試。
同宿舍一個女孩的男友是個“癮君子”,一個看似平常的下午,一次看似平常好玩的“試試”,竟然開啟了令人不堪回首的“撒旦之門”。
同所有接觸了毒品的人一樣,何媛經歷了搖頭丸、吸食與注射這吸毒路上的“三部曲”;謊錢、謊貨、謊著把貨“弄進去”是這種生活中的“三大謊”;父母知道後震驚、暴怒、失望;用大把的金錢換來短暫而罪惡的“飄飄欲仙”、在床上昏睡不醒、醒的時候就去弄貨是她那時三種主要的生活狀態……那一年,何媛只有15歲。
人們說年輕真好,有犯錯誤的機會,但是有的錯誤卻不能輕易去犯。身體越來越差,對毒品的依賴卻越來越強;家裡的積蓄越來越少,父母臉上的皺紋卻越來越多。“沉淪”,這個連何媛自己也看不起的詞,現在竟然被許多人用在自己的身上。曾經的天才少女,父母眼中的希望之珠,竟然沉淪到社會最底層最陰暗、最骯髒的角落。
那一段時間天是昏的,地是暗的,世界的一切都是顛倒和錯誤的。好多事情似乎是發生過,卻怎么也記不得。一次跟父親伸手要錢去買貨,父親暴怒:“你今天想出去,除非打斷自己的腿!”何媛拖過一把老虎鉗,向自己的踝骨狠狠敲去。看著女兒一瘸一拐地向門口逃去,父親老淚縱橫。
我看見他眼中的淚光
“其實我何嘗不想擺脫毒魔的控制,一邊給自己‘打針’,一邊流著淚想,我還不到20歲呢,我想戀愛、結婚、做母親……也許這一針下去,一切就永遠不可能了……我不想死!”何媛看著自己的青春消失殆盡,心裡終於悔悟了。一天,她跟父母說:“爸爸媽媽,我想戒了。”
戒毒所里二進宮、三進宮、甚至N進宮的人比比皆是。畢竟,戒毒是世界性的難題,毒魔控制的是你自己可能都無法達到的區域,要跟它斗,沒有相當頑強的毅力不行。一旦沾了毒品,就很難徹底戒掉。許多心懷懺悔意志軟弱的人就在戒毒所里進了又出,出了又進。
每次進戒毒所的時候,父母總是默默地為她收拾好衣服用具,每次她受不了鬧著要回家,他們又黯然地來領她回家。親戚朋友的目光漸漸由同情變成睥睨,有人甚至勸他們說:“吸毒的人是沒有將來的,你們放棄吧!”何媛也從父母的臉上讀出了沉重的無奈。
這是第六次了。每來一次,何媛心裡的愧疚和恐慌就會多一層,她的青春在綿綿陰雨中無情地流走,而將來依然是無邊的重重暗霧。放棄嗎?等待她的無非是隨風墮落、橫屍街頭;繼續嗎?每走一步,幾乎要倒退兩步,她就要失去最後的那一絲勇氣。
2004年6月10日,是一個值得她永生銘記的日子。她記得,雖然霧很大,但是後來太陽出來了。那天下午,何媛同另外四名戒毒者一起,來到接見室,他們驚訝地發現,溫家寶總理竟然來到了戒毒所!溫總理和藹可親的笑容跟電視上一模一樣,何媛慌亂地低下了頭。她仿佛聽到總理在問她:“多大了?”她慢慢地抬起頭,小聲說:“21歲。”溫總理凝視她的眼睛裡漸漸閃出淚光,那種“愛之深,痛之切”的盈盈淚光與她的親人眼裡的淚光沒有任何區別。他,13億人的總理面對她這樣一個幾乎被所有人鄙視和遺棄的人,沒有給她居高臨下的憐憫和說教,而是設身處地替她深深地痛惜!她不禁為自己年輕的面龐感到深深的羞愧。何媛聽見總理說:“……只要痛改前非,堅決戒毒,你們一定能獲得新生,未來的生活一定會更美好。”——喔,是真的嗎?太陽出來了,霧散了。明天,會是個朗朗的晴天!
這一晚,何媛躺在戒毒所90厘米寬的鐵床上失眠了。久未清醒過的頭腦思維變得格外清晰,要不要活著,如何活著,如何面對將來,如何選擇……這些問題她從前也想過,但總沒個頭緒,因為她不能肯定自己的將來究竟有沒有意義。現在,她想通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她的生存,不僅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父母、親人和所有關愛她的人負責,更是對社會的負責,因此——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初夏的涼風透過紗窗習習地吹進來,何媛雙頰通紅,兩眼灼灼,她作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決定。
以往的每次戒毒,並非強制性的,只要她哭喊,父母就會來把她接回家,她心裡也知道她“可以”弄到那個東西。而這一次,她決定強制戒毒。不是每個人都敢作這個選擇,因為那要忍受很大的痛苦,而且如果戒毒者的身體太差,還可能有性命之虞。在強戒室里,常常能聽到慘烈的嚎叫,嚇得人汗毛倒豎。但何媛想好了,要徹底脫離毒魔的控制,為了能生活在陽光之下,她必須放手一搏!
鐵門、鐵窗、鐵鎖,沒有美沙酮,何媛把自己送進了煉獄。那是怎樣的一段日子啊,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不,好像一秒鐘都分成“滴、答”兩下那么難過。最初的一周大小便失禁,20多天沒有合眼,她想哭、想喊、想撞牆,甚至想殺了自己!不行了不行了,要死了……她想叫林金萍來,給我打開門吧,求你了,我再吸一口!但這時她眼前又浮現出總理深深痛惜的淚光,想起小萍子說,“媛媛,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逛街。”充滿陽光的生活在向她招手,這是她想要的生活,要得到這些,必須付出代價。
仿佛許多蛇、蠍、蜘蛛在啃咬五臟六腑,何媛的手在空中、在床邊、在牆上無望地抓撓,手指幾乎抓出血來,難受的感覺依然沒有減輕一丁點。儘管仍在孤獨的夜裡撕心裂肺地哭喊,儘管仍然虛弱得氣若遊絲,儘管被折磨得全身浮腫、口腔潰爛,儘管那將來的陽光只是無邊黑暗中微乎其微的一點點,何媛沒有求饒。她知道,只有在煉獄的烈火中才能擰轉過去的錯誤。
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一個月,三個月,最初的痛苦反應漸漸過去,在與毒魔的鬥爭中何媛終於迎來了勝利的曙光。管教幹部笑了,何媛也笑了。
給我一粒火種,我要回報你一個太陽
離開戒毒所的那天何媛很早就醒。脫下紅白條的病號服,黑亮的頭髮高高束起,愛迪達運動裝拉鏈呼地拉上,一個生氣勃勃的女孩瞬間出現在人們眼前。可當踏出戒毒所大門的那一瞬間,她不禁把腳往回縮了縮:在這裡,有管教幹部呵護,有與外界隔絕的安全幽靜的環境,出去後,那個她已經很陌生的社會會容忍和接納她嗎?
事實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回到家,她看到父親把她從前的藝術照和她百日時的照片掛在了牆上,他們為這個“死”過一回的女兒的失而復得喜極而泣;媒體對她的戒毒成功進行了熱情的關注和讚揚;江漢區委和街道辦事處給了她親人般的關懷,甚至為她聯繫了一份工作;工作單位的領導也給予她非常的關照,讓她慢慢地學習和適應工作,並給了她彈性的工作時間。原來這個世界是充滿了愛的啊,何媛想,從前的六年她一直生活在陰暗的角落裡,竟然以為陽光已不復存在,現在才發現世界居然這么大,這么漂亮,這么溫暖又健康!
更令何媛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成了英雄。在報社為她開通的熱線電話中,一位母親激動地說:“何媛,真羨慕你父母有你這樣堅強的好女兒,我的兒子吸毒至今沒有戒掉,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你就是英雄!你就是最棒的!”這邊捧著聽筒的何媛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溫總理沒有說錯,只要改過自新,社會重新接納你,陽光重新回到你的生活中。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用自己的經歷幫助更多在毒品控制中痛苦掙扎的人呢?於是,在媒體的幫助下,何媛同其他幾個被溫總理接見的青年一起,向社會發出了《戒毒倡議書》;只要有邀請她去演講的單位,再忙她也抽出時間,去告訴那些被吸毒子女折磨得快要瘋掉的家長們如何幫助自己的孩子戒掉毒癮;她還受聘為柏泉戒毒所的輔導員,為戒毒人員現身說法;她每天上網,不是像原來一樣無所事事地打遊戲,而是在她自己的“何媛戒毒網”上回答那些想戒毒的人們的提問。
何媛心裡只有一個樸素的願望,她現在的一切得之於社會,所以就要儘自己所能回報社會。她希望,自己至少能成為絕望的吸毒者眼中一個活生生的例證,成為給他們信心的燈塔,引他們回到正確的生活軌道上來。
當然,也有質疑。中央電視台“面對面”主持人王志問過她一句很多人都想問的話:“僅僅六個月,你就敢說戒掉了嗎?”何媛說:“我要證明給大家看,吸毒不是戒不掉的,是戒得掉的,只看你自己想不想戒。”她知道,自己一定戒得掉。以前想到毒品總是躍躍欲試,但現在想到那東西,只有噁心、痛苦以及那些在洗手間等骯髒地方偷偷摸摸、令人作嘔的細節。一個東西你徹底不想它了,難道還會去碰它嗎?何媛在心裡為自己的回答打了100分。在她的論壇上,有人問:“何媛,你不過是個政治道具,你還要作秀到幾時?”何媛告訴他:“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戒毒者,沒有作秀的必要。但是如果‘作秀’能換來千千萬萬的人離開毒品,重回正常生活的軌道,我願把這個‘秀’一直作下去。”
過去,她曾迷失在毒品的泥沼中,而今天,她用拒絕的姿勢否定了過去,重新清爽地站到未來面前。未來,每一天都是嶄新的。徹底戒掉毒癮是極不容易的,何媛知道與毒品的搏鬥之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