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學》是以今文經學為研究對象的學問。創立於西漢。漢武帝時立五經博士,傳授今文經學。
基本介紹
- 中文名:今文學
- 創立年代:於西漢
- 出處:《毛詩》﹑《古文尚書》
- 解釋:以今文經學為研究對象的學問
作者:朱自清
《尚書》是中國最古的記言的歷史。所謂記言,其實也是記事,不過是一種特別的方式罷了。記事比較的是間接的,記言比較的是直接的。記言大部分照說的話寫下了,雖然也須略加剪裁,但是盡可以不必多費心思。記事需要化自稱為他稱,剪裁也難,費的心思自然要多得多。
中國的記言文是在記事文之先發展的。商代甲骨卜辭大部分是些問句,記事的話不多見。兩周金文也還多以記言為主。直到戰國時代,記事文才有了長足的進展。古代言文大概是合一的,說出的、寫下的都可以叫作“辭”。卜辭我們稱為“辭”,《尚書》的大部分其實也是“辭”。我們相信這些辭都是當時的“雅言”①,就是當時的官話或國語。但傳到後世,這種官話或國語卻變成了詰屈聱牙的古語了。
《尚書》包括虞、夏、商、周四代,大部分是號令,就是向大眾宣布的話,小部分是君臣的相告的話。也有記事的,可是照近人的說數,那記事的幾篇,大都是戰國末年人的製作,應該分別的看。那些號令多稱為“誓”或“誥”,後人便用“誓”、“誥”的名字來代表這一類。平時的號令叫“誥”,有關軍事的叫“誓”。君告臣的話多稱為“命”;臣告君的話卻似乎並無定名,偶然有稱為“謨”②的。這些辭有的是當代史官所記,有的是後代史官追記;當代史官也許根據新聞,後代史官便只能根據傳聞了。這些辭原來似乎只是說的話,並非寫出的文告;史官紀錄,意在存作檔案,備後來查考之用。這種古代的檔案,想來很多,留下來的卻很少。漢代傳有《書序》,來歷不詳,也許是周、秦間人所作。有人說,孔子刪《書》為百篇,每篇有序,說明作意。這卻缺乏可信的證據。孔子教學生的典籍里有《書》,倒是真的。那時代的《書》是個什麼樣子,已經無從知道。“書”原是紀錄的意思③;大約那所謂“書”只是指當時留存著的一些古代的檔案而言;那些檔案恐怕還是一件件的,並未結集成書。成書也許是在漢人手裡。那時候這些檔案留存著的更少了,也更古了,更稀罕了;漢人便將它們編輯起來,改稱《尚書》。“尚”,“上”也;《尚書》據說就是“上古帝王的書”④。“書”上加一“尚”字,無疑的是表示著尊信的意味。至於《書》稱為“經”,始於《荀子》⑤;不過也是到漢代才普遍罷了。
儒家所傳的五經中,《尚書》殘缺最多,因而問題也最多。秦始皇燒天下詩書及諸侯史記,並禁止民間私藏一切書。到漢惠帝時,才開了書禁;文帝接著更鼓勵人民獻書。書才漸漸見得著了。那時傳《尚書》的只有一個濟南伏生⑥。伏生本是秦博士。始皇下詔燒詩書的時候,他將《書》藏在牆壁里。後來兵亂,他流亡在外。漢定天下,才回家;檢查所藏的《書》,已失去數十篇,剩下的只二十九篇了。他就守著這一些,私自教授於齊、魯之間。文帝知道了他的名字,想召他入朝。那時他已九十多歲,不能遠行到京師去。文帝便派掌故官晁錯來從他學。伏生私人的教授,加上朝廷的提倡,使《尚書》流傳開來。伏生所藏的本子是用“古文”寫的,還是用秦篆寫的,不得而知;他的學生卻只用當時的隸書鈔錄流布。這就是東漢以來所謂《今尚書》或《今文尚書》。漢武帝提倡儒學。立五經博士;宣帝時每經又都分家數立官,共立了十四博士,每一博士各有弟子若干人。每家有所謂“師法”或“家法”,從學者必須嚴守。這時候經學已成利祿的途徑,治經學的自然就多起來了。《尚書》也立下歐陽(和伯)、大小夏侯(夏侯勝、夏侯建)三博士,都是伏生一派分出來的。當時去伏生已久,傳經的儒者為使人尊信的緣故,竟有硬說《尚書》完整無缺的。他們說,二十九篇是取法天象的,一座北斗星加上二十八宿,不正是二十九嗎⑦!這二十九篇,東漢經學大師馬融、鄭玄都給作過注;可是那些注現在差不多亡失乾淨了。
漢景帝時,魯恭王為了擴展自己的宮殿,去拆毀孔子的舊宅,在牆壁里得著“古文”經傳數十篇,其中有《書》。這些經傳都是用“古文”寫的;所謂“古文”,其實只是晚周民間別體字。那時恭王肅然起敬,不敢再拆房子,並且將這些書都交還孔子的後人叫孔安國的。安國加以整理,發見其中的《書》比通行本多出十六篇;這稱為《古文尚書》。武帝時,安國將這部書獻上去。因為語言和字型的兩重困難,一時竟無人能通讀那些“逸書”,所以便一直壓在皇家圖書館裡。成帝時,劉向、劉歆父子先後領校皇家藏書。劉向開始用《古文尚書》校勘今文本子,校出今文脫簡及異文各若干。哀帝時,劉歆想將《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及《古文尚書》立博士;這些都是所謂“古文”經典。當時的五經博士不以為然,劉歆寫了長信和他們爭辯⑧。這便是後來所謂今古之爭。
今古文字之爭是西漢經學一大史跡。所爭的雖然只在幾種經書,他們卻以為關係孔子之道即古代聖帝明王之道甚大。“道”其實也是幌子,骨子裡所爭的還在祿位與聲勢;當時今古文派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不過兩派的學風確也有不同處。大致今文派繼承先秦諸子的風氣,“思以其道易天下”⑨,所以主張通經致用。他們解經,只重微言大義;而所謂微言大義,其實只是他們自己的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古文派不重哲學而重歷史,他們要負起保存和傳布文獻的責任;所留心的是在章句、訓詁、典禮、名物之間。他們各得了孔子的一端,各有偏畸的地方。到了東漢,書籍流傳漸多,民間私學日盛。私學壓倒了官學,古文經學壓倒了今文經學;學者也以兼通為貴,不再專主一家。但是這時候“古文”經典中《逸禮》即《禮》古經已經亡佚,《尚書》之學,也不昌盛。
東漢初,杜林曾在西州(今新疆境)得漆書《古文尚書》一卷,非常寶愛,流離兵亂中,老是隨身帶著。他是怕“《古文尚書》學”會絕傳,所以這般珍惜。當時經師賈逵、馬融、鄭玄都給那一卷《古文尚書》作注,從此《古文尚書》才顯於世⑩。原來“《古文尚書》學”直到賈逵才直正開始;從前是沒有什麼師說的。而杜林所得只一卷,決不如孔壁所出的多。學者竟愛重到那般地步。大約孔安國獻的那部《古文尚書》,一直埋沒在皇家圖書館裡,民間也始終沒有盛行,經過西漢末年的兵亂,便無聲無息的亡佚了罷。杜林的那一卷,雖經諸大師作注,卻也沒傳到後世;這許又是三國兵亂的緣故。《古文尚書》的運氣真夠壞的,不但沒有能夠露頭角,還一而再的遭到了些冒名頂替的事兒。這在西漢就有。漢成帝時,因孔安國所獻的《古文尚書》無人通曉,下詔徵求能夠通曉的人。東萊有個張霸,不知孔壁的書還在,便根據《書序》,將伏生二十九篇分為數十,作為中段,又采《左氏傳》及《書序》所說,補作首尾,共成《古文尚書百二篇》。每篇都很簡短,文意又淺陋。他將這偽書獻上去。成帝教用皇家圖書館藏著的孔壁《尚書》對看,滿不是的。成帝便將張霸下在獄裡,卻還存著他的書,並且聽它流傳世間。後來張霸的再傳弟子樊並謀反,朝廷才將那書毀廢;這第一部偽《古文尚書》就從此失傳了。
到了三國末年,魏國出了個王肅,是個博學而有野心的人。他偽作了《孔子家語》、《孔叢子》⑾,又偽作了一部孔安國的《古文尚書》,還帶著孔安國的傳。他是個聰明人,偽造這部《古文尚書》孔傳,是很費了一番心思的。他采輯群籍中所引“逸書”,以及歷代嘉言,改頭換面,巧為聯綴,成功了這部書。他是參照漢儒的成法,先將伏生二十九篇分割為三十三篇,另增多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⑿,以合於東漢儒者如桓譚、班固所記的《古文尚書》篇數。所增各篇,用力闡明儒家的“德治主義”,滿紙都是仁義道德的格言。這是漢武帝罷黜百家,專崇儒學以來的正統思想,所謂大經、大法,足以取信於人。只看宋以來儒者所口誦心維的“十六字心傳”⒀,正是他偽作的《大禹謨》里,便見出這部偽書影響之大。其實《尚書》里的主要思想,該是“鬼治主義”,像《盤庚》等篇所表現的。“原來西周以前,君主即教主,可以唯所欲為,不受什麼政治道德的約束。逢到臣民不聽話的時候,只要抬出上帝和先祖來,自然一切解決。”這叫做“鬼治主義”。“西周以後,因疆域的開拓,交通的便利,富力的增加,文化大開。自孔子以至荀卿、韓非,他們的政治學說都是建築在人性上面。尤其是儒家,把人性擴張得極大。他們覺得政治的良好只在誠信的感應;只要君主的道德好,臣民自然風從,用不到威力和鬼神的壓迫。”這叫作“德治主義”⒁。看古代的檔案,包含著“鬼治主義”思想的,自然比包含著“德治主義”思想的可信得多。但是王肅的時代早已是“德治主義”的時代;他的偽書所以專從這裡下手。他果然成功了。只是詞旨坦明,毫無詰屈聱牙之處,卻不免露出了馬腳。
晉武帝時候,孔安國的《古文尚書》曾立過博士⒂;這《古文尚書》大概就是王肅偽造的。王肅是武帝的外祖父,當時即使有懷疑的人,也不敢說話。可是後來經過懷帝永嘉之亂,這部偽書也散失了,知道的人很少。東晉元帝時,豫章內史梅賾發現了它,便拿來獻到朝廷上去。這時候偽《古文尚書》孔傳便和馬、鄭注的《尚書》並行起來了。大約北方的學者還是信馬、鄭的多,南方的學者才是信偽孔的多。等到隋統一了天下,南學壓倒北學,馬、鄭《尚書》,習者漸少。唐太宗時,因章句繁雜,詔令孔穎達等編撰《五經正義》;高宗永徽四年(西元653年),頒行天下,考試必用此本。《正義》居了標準的官書,經學從此大統一。那《尚書正義》便用的偽《古文尚書》孔傳。偽孔定於一尊,馬、鄭便更沒人理睬了;日子一久,自然就殘缺了,宋以來差不多就算亡了。偽《古文尚書》孔傳如此這般冒名頂替了一千年,直到清初的時候。
這一千年中間,卻也有懷疑偽《古文尚書》孔傳的人。南宋的吳棫首先發難。他有《書裨傳》十三卷⒃,可惜不傳了。朱子因孔安國的“古文”字句皆完整,又平順易讀,也覺得可疑⒄。但是他們似乎都還沒有去找出確切的證據。至少朱子還不免疑信參半;他還採取偽《大禹謨》里“人心”、“道心”的話解釋四書,建立道統呢。元代的吳澄才斷然的將伏生今文從偽古文分出;他的《尚書纂言》只註解今文,將偽古文除外。明代梅鷟著《尚書考異》,更力排偽孔,並找出了相當的證據。但是嚴密鉤稽決疑定讞的人,還得等待清代的學者。這裡該提出三個可尊敬的名字。第一是清初的閻若璩,著《古文尚書疏證》,第二是惠棟,著《古文尚書考》;兩書辯析詳明,證據確鑿,教偽孔體無完膚,真相畢露。但將作偽的罪名加在梅賾頭上,還不免未達一間。第三是清中葉的丁晏,著《尚書餘論》,才將真正的罪人王肅指出。千年公案,從此可以定論。這以後等著動手的,便是搜輯漢人的伏生《尚書》說和馬、鄭注。這方面努力的不少,成績也斐然可觀;不過所能作到的,也只是抱殘守缺的工作罷了。伏生《尚書》從千年迷霧中重露出真面目,清代諸大師的的勞績是不朽的。但二十九篇固是真本,其中也還該分別的看。照近人的意見,《周書》大都是當時史官所記,只有一、二篇像是戰國時人托古之作。《商書》究竟是當時史官所記,還是周史官追記,尚在然疑之間。《虞、夏書》大約是戰國末年人托古之作,只《甘誓》那一篇許是後代史官追記的。這么著,《今文尚書》里便也有了真偽之分了。
注釋
①“雅言”見《論語·述而》。
②《說文》言部:“謨,議謀也”。
③《說文》書部:“書,著也。”
④《論衡·正說篇》。
⑤《勸學篇》。
⑥裴駰《史記集解》引張晏曰:“伏生名勝,《伏氏碑》雲。”
⑦《論衡·正說篇》。
⑧《漢書》本傳。
⑨語見章學誠《文史通義·言公》上。
⑩《後漢書·楊倫傳》。
⑾《家語》託名孔安國,《孔叢子》託名孔鮒。
⑿桓譚《新論》作五十八,《漢書·藝文志》自注作五十七。
⒀見真德秀《大學衍義》。所謂十六字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在偽《大禹謨》里,是舜對禹的話。
⒁以上引顧頡剛《盤庚中篇今譯》(《古史辯》第二冊)。
⒂《晉書·荀崧傳》。
⒃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四。
⒄見《朱子語類》七十八。
《經典常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