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
有客有客字子美[1],白頭亂髮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2],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3]。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4]!
長鑱長鑱白木柄[5],我生托子以為命[6]!黃獨無苗山雪盛[7],短衣數挽不掩脛[8]。此時與子空歸來[9],男呻女吟四壁靜[10]。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閭里為我色惆悵!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11]?生別展轉不相見[12],胡塵暗天道路長[13]。東飛鴐鵝後鶖鶬,安得送我置汝旁[14]!嗚呼三歌兮歌三發,汝歸何處收兄骨[15]?
有妹有妹在鐘離[16],良人早歿諸孤痴[17]。長淮浪高蛟龍怒[18],十年不見來何時?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19]。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20]!
四山多風溪水急,寒雨颯颯枯樹濕。黃蒿古城雲不開[21],白狐跳梁黃狐立[22]。我生何為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23]!嗚呼五歌兮歌正長,魂招不來歸故鄉[24]!
南有龍兮在山湫[25],古木巄嵷枝相樛[26]。木葉黃落龍正蟄[27],蝮蛇東來水上游[28]。我行怪此安敢出[29],撥劍欲斬且復休[30]。嗚呼六歌兮歌思遲,溪壑為我回春姿[31]!
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32],三年飢走荒山道[33]。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34]。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35]。嗚呼七歌兮悄終曲,仰視皇天白日速[36]!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有客:《詩經·周頌》:“有客有客,亦白其馬。”杜甫是寓居,故自稱有客。子美,杜甫的字。杜甫和
李白一樣,都喜歡在詩中用自己的姓名或字號。
[2]歲拾:“歲”指歲暮,因下句有“天寒日暮”之文,故可從省,兼以避重。舊詩因受字數限制,往往使用從上文或從下文而省的手法,必須合看,不能孤立作解。如杜甫《
昔游》詩:“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台。”觀下文“寒蕪”、“寒霜”諸句,知所謂“晚”,實指歲晚,亦因為字數所限而略去歲字。
施鴻保《
讀杜詩說》疑“歲拾”當作“飢拾”亦非。橡:是一種落葉喬木,種類很多,名稱也不一,南京叫櫟樹,浙江和東北都叫橡樹,四川叫青槓樹,是一種有食用價值的野生植物。橡栗,即橡子,江南人嘗用來做成豆腐。狙(jū):獼猴。狙公,養狙之人。《莊子·齊物論》:“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芧,音序,亦即橡子。隨狙公,可能是事實,因第四首提到林猿,可見這裡是有猴子的。
王維詩“行隨拾栗猿”。
[3]皴(cūn):皮膚因受凍而坼裂。皮肉死,失了感覺。
[4]“悲風”句:仿佛風也為我而悲慟。這是作者主觀的感情作用。
[5]鑱(chán):鋤類。
[6]子:是稱呼長鑱。
李因篤說:“說長鑱宛如良友。”
楊倫說:“叫得親切。”其實,這種感情乃是從慘痛的生活體驗中產生的。沒有鋤頭,便掘不到黃獨,性命交關,所以說“托子以為命”。
[7]黃獨:是一種野生的土芋,可以充飢。
戴叔倫詩“地瘦無黃獨”。因雪大,所以無苗,難於尋找。
[8]脛:膝以下。衣短,故不及脛。
[9]子:仍指長鏡。因雪盛無苗可尋,故只好荷鑱空歸。
[10]“男呻”句:是說空室之中,除單調的呻吟聲外,別無所有,別無所聞。愈呻吟,就愈覺得靜悄悄的。
[11]“有弟”二句:杜甫有四弟:穎、觀、豐、占。這時只有占跟著杜甫。強,強健。何人強,是說沒有一個強健的。
[12]展轉:到處流轉。
[13]“胡塵”句:申明不相見之故。
[14]鴐(jiā)鵝:似雁而大。鶖鶬(qiū cāng),即禿鶖。弟在東方,故見鳥東飛而生“送我”之想。
[15]“汝歸”句:又翻進一層,莫說各自漂流,你縱得歸故鄉,而我究不知何住,你又到哪兒去收我的骨頭呢?
[16]鐘離:今安徽鳳陽縣。
[17]良人:丈夫。痴:幼稚。
[18]“長淮”句:鐘離在淮水南。浪高蛟龍怒,形容水路的艱險。
[19]南國:猶南方,指江漢一帶,箭滿眼,多旌旗,極言兵亂。二句補寫不見之由。
[20]“林猿”句:猿多夜啼,今乃白晝啼,足見我之悲哀,竟使物類感動。同谷多猿,故有此事。林猿舊作竹林,雲是鳥名,非。
[21]“黃蒿”句:
蔡夢弼說:“同谷,漢屬武都郡,唐天寶元年更名同谷,其城皆生黃蒿,故云古城。”雲不開,雲霧晦冥。
[22]跳梁:猶跳躍。人少,故狐狸活躍。
[23]窮谷:即上面四句所寫的。中夜:半夜。
阮籍《
詠懷詩》。“中夜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在舊社會,一個有良心的詩人是沒有出路的。
[24]“魂招”句:是倒句。魂早歸故鄉去了,故招之不來。古人招魂育兩種:一招死者的魂,一招活人的魂。
[25]“南有”句:同谷萬丈潭有龍,杜甫有萬丈潭詩。湫(qiū),龍潭。
[26]巄嵷(lóng zōng):楂椏貌。樛(jiū):枝曲下垂貌。
[27]蟄(zhé),伏藏。
[28]蝮蛇:一種毒蛇。
[29]“我行”句:是說蝮蛇竟敢出遊於龍湫,未免可怪。
楊倫釋“怪”作“畏”,以為杜甫怕蝮蛇而不敢出。
[30]“撥劍”句:為什麼欲斬且復休?前人有兩說:一謂“權不在己”、“力不能殄”,一謂“不足污吾刃”。按杜甫自言“疾惡如仇”,這裡面確有文章。
[31]“溪壑”句:心有猶疑,故歌思亦遲,遲則從容不迫,故覺得溪壑也好像帶有春意。第六首詩中的龍和蛇,大概是有所指的,但到底指什麼人,也很難說。
浦起龍注謂龍指皇帝:蝮蛇指安祿山、史思明。但如果真指安史,為什麼又欲斬復休呢?
沈德潛說:“言外有君子潛伏,小人橫行之意。”
[32]“男兒”句:杜甫這年才四十八歲,過多的苦難,已使他變得衰老了。
[33]三年:從至德二載(757年)至乾元二年(759年)為三年。
[34]“長安”二句:是憤激、嘲笑的話。並不是杜甫真的羨慕富貴,真的勸人爭取富貴。
[35]宿昔:曩昔,即昔日。
[36]“仰視”句:杜甫是一個入世主義者,又有他的政治抱負,而今年老無成,故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
白話譯文
有個遊子字子美,滿頭蓬亂的頭髮蓋過了耳朵。終日跟在猿猴後面撿些橡樹籽充飢,還是大冷天,山谷里太陽也下山了。中原還是音信不通不能回去,我手腳都凍開裂了,皮肉壞死。啊,我唱起第一首歌來已是悲傷不已,淒涼的風又為我從天上刮來。
長鏟長鏟有白木頭做的桿啊,我就靠你活命。山上大雪找不到黃精的幼苗,我的衣服怎么拉扯也蓋不住小腿骨。我和你一塊空手回來,屋裡男女餓的直哼哼,再沒有別的聲音。啊,我剛唱起第二首歌來,鄰居也為我惆悵不堪。
有三個弟弟在遠方,想來三人都很消瘦沒有哪個好一點。生離死別輾轉不相見,胡天塵土黑暗道路遙遠。東飛的鴐鵝後面跟著鶖鶬,怎么才能夠送我到你們身旁!啊,我剛唱起第三首歌來,你回到什麼地方收取兄長我的骨頭?
我有個妹妹在鐘離,她丈夫早早去世留下幼稚的兒女。淮河浪高如蛟龍發怒,兄妹不見十年了,什麼時候能相見?想乘船前往相見因戰亂難以成行,南國遙遠旌旗眾多。啊,我唱起了第四首歌,樹林中猿猴白日裡也為我悲啼!
四面山里多風溪水水流湍急,冬天寒雨颯颯枯樹被淋濕。這座黃蒿古城上空雲霧晦冥化不開,因人煙稀少白狐黃狐到處歡騰跳躍。我為什麼會生長在窮鄉僻壤?半夜未眠坐起百感交集!啊,我唱起第五首歌,聲音悠長,魂早歸故鄉去了,故招之不來。
同谷南邊有龍生在萬丈潭,古樹的枝椏彎曲下垂。樹葉枯黃飄落龍正伏藏,東來的蝮蛇竟敢在龍湫上游泳。我對此感到非常奇怪,哪裡還敢出來?我想撥劍斬掉這怪物卻猶豫不決。啊,我從容地唱起第六首歌,溪谷為我也好像帶有春意。
男子漢如果不成名很快就會老去,三年來忍飢挨餓走在荒山野嶺。長安卿相都是少年人,富貴應該要趁早。山中的讀書人都是舊相識,只與他們談起那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啊,我唱起第七首歌,終止了吟唱,擱筆望天,只見白日在飛速地奔跑。
創作背景
這組詩是杜甫在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十一月所作。這一年杜甫四十八歲。七月,他自華州棄官流寓秦州(今甘肅天水),十月,轉赴同谷(今甘肅成縣),在那裡住了約一個月,這是他生活最為困窘的時期。一家人因飢餓病倒床上,只能挖掘土芋來充腸。在饑寒交迫的日子裡,詩人以七古體裁,寫了這七首詩。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是杜甫行路最多的一年。所謂“一歲四行役”,說的便是這一年。這一年也是他一生中最苦的一年,像這七首詩所寫的,真是到了“慘絕人寰”的境地。他採用七古這一體裁,描繪流離顛沛的生涯,抒發老病窮愁的感喟,大有“長歌可以當哭”的意味。
在內容上,第一首從自身作客的窘困說起;第二首寫全家因飢餓而病倒的慘況;第三首寫懷念兄弟;第四首寫懷念寡妹;第五首,由悲弟妹又回到自身,由淮南山東又回到同谷;第六首由一身一家說到國家大局;第七首集中地抒發了詩人身世飄零之感。在結構上,七首相同,首二句點出主題,中四句敘事,末二句感嘆。
從藝術上說,組詩末首是較為精彩的篇章。此詩開頭使用了九字句:“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濃縮《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意,抒發了身世感慨。杜甫素有匡世報國之抱負,卻始終未得施展。如今年將半百,名未成,身已老,而且轉徙流離,幾乎“餓死填溝壑”,怎不叫他悲憤填膺!六年後杜甫在嚴武幕府,曾再次發出這種嘆窮嗟老的感慨:“男兒生無所成頭皓白,牙齒欲落真可惜。”(《莫相疑行》)其意是相仿的。
次句“三年飢走荒山道”,把“三年”二字綴於句端,進一步突現了詩人近幾年的苦難歷程。“三年”,指至德二載(757)至乾元二年。杜甫因上疏營救房琯觸怒肅宗而遭貶斥,為飢餓驅迫,在“荒山道”上嘗夠了艱辛困苦。
三、四句,詩人追敘了困居長安時的感受,全詩陡然出現高潮。十二年前,杜甫西入長安,然而進取無門,度過了慘澹的十年。他接觸過各種類型的達官貴人,發現長安城中憑藉父兄餘蔭,隨手取得卿相的,以少年為多:“長安卿相多少年。”這不能不使詩人發出憤激之詞:“富貴應須致身早。”“致身早”,似是勸人的口吻,卻深蘊著對出現“少年”“卿相”這種腐敗政治的憤慨。這和他早年所寫的“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顯然同屬憤激之言。
五、六句又回到現實,映現出詩人和“山中儒生”對話的鏡頭:“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詩人身處異常窘困的境地,當然感嘆自己不幸的遭遇,因而和友人談起的都是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憂國憂民的“懷抱”無法實現,自然引起無限傷感。
第七句“嗚呼七歌兮悄終曲”,詩人默默地收起筆,停止了他那悲憤激越的吟唱,然而思緒的巨潮如何一下子收住?“仰視皇天白日速”,擱筆望天,只見白日在飛速地奔跑。這時,一種遲暮之感,一種淒涼沉鬱、哀壯激烈之情,在詩人心底湧起,不能自已。
《同谷七歌》在形式上學習張衡《四愁詩》、蔡琰《胡笳十八拍》,採用了定格聯章的寫法,在內容上較多地汲取了鮑照《擬行路難》的藝術經驗,然而又“神明變化,不襲形貌”(沈德潛《
唐詩別裁》),自創一體,深為後人所讚許。此詩作為組詩的末篇,集中地抒發了詩人身世飄零之感。藝術上,長短句錯綜使用,悲傷憤激的情感,猶如潮水般衝擊著讀者的心弦。
文天祥曾擬此體作歌六首。
名家點評
宋代
張戒《
歲寒堂詩話》:若《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真所謂主文而譎諫,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也。“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誡哉是言!“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故子美有“長安卿相多少年”之羨,且曰:“我生胡為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蓋自傷也。讀者遺其言而求其所以言,三復玩味,則子美之情見矣。
明代
高棅《唐詩品匯》:李薦《師友記聞》:太白《遠別離》、《蜀道難》,與子美《寓居同谷七歌》,《風》《騷》之極致,不在屈原之下也。孫季明《示兒篇》云:歐陽公傷五季之亂,作《五代史》序論,故盡以“嗚呼”冠其首;杜子美傷唐室之亂、作詩史於歌行,間以“嗚呼”結其末,《同谷歌》、《冬狩行》、《折檻行》、《白馬詩》等篇是也。前此,詩人所稀有者,公獨用之。其傷今思古之意歟?
明代
胡應麟《詩藪》:杜《七歌》並仿張衡《四愁》,然《七歌》奇崛雄深,《四愁》和平婉麗。漢、唐短歌,名為絕唱,所謂異曲同工。
明代
陸時雍《唐詩鏡》:《同谷七歌》稍近《騷》意,第出語粗放,其粗放處正是自得也。
明末清初
王嗣奭《杜臆》:《七歌》創作,原不仿《離騷》,而哀實過之。讀《騷》未必墮淚,而讀此不能終篇,則節短而聲促也。七首脈理相通,音節俱協,要摘選不得。
明末清初
王夫之《唐詩評選》:“(其一)天寒日暮山谷里”倒一句用韻,俾入管弦,亦近俗節。”“(其三)‘東飛’句,樂府雅語。”“(其四)‘杳杳’句住得好,於急故緩。”“(其五)迎頭用興,只一直寫來,第六句卻淡淡住。”“《七歌》不紹古響,然唐人亦無及此者。”
清代
仇兆鰲《
杜詩詳註》:蔡琰《胡笳十八拍》結語曰:“笳一會兮琴一拍,心憤怒兮無人知”……《七歌》結語,皆本《笳曲》。朱子曰:杜陵此歌七章,豪宕奇崛。至其卒章,嘆老嗟卑,則志亦陋矣,人可以不聞道哉!申涵光曰:《同谷七歌》,頓挫淋漓,有一唱三嘆之致,從《胡笳十八拍》及《四愁詩》得來,是集中得意之作。
清代
何焯《義門讀書記》:《七歌》以擬《四愁》,其音節則《胡笳十八拍》,而奇健勝之。《七歌》以第一篇作領,下六篇乃分言之。
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七歌,原本平子(張衡)《四愁》、明遠(鮑照)《行路難》諸篇,然能神明變化,不襲形貌,斯為大家。”
作者簡介
杜甫(712~770年),字子美,嘗自稱
少陵野老。舉進士不第,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是唐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宋以後被尊為“
詩聖”,與李白並稱“
李杜”。其詩大膽揭露當時社會矛盾,對窮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內容深刻。許多優秀作品,顯示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因被稱為“
詩史”。在藝術上,善於運用各種詩歌形式,尤長於律詩;風格多樣,而以沉鬱為主;語言精煉,具有高度的表達能力。存詩1400多首,有《
杜工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