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救國論

《中華救國論》是康有為所著作品,出自於《康有為卷(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中華救國論
  • 作者:康有為
  • 作品出處:康有為卷(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
  • 創作年代:近代
作品原文,作者簡介,

作品原文

孔子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故《書》稱堯、舜,而《易》稱無首;《春秋》據亂之後,為昇平、太平之世;《禮》於小康之上,進以大同;共和之義也。吾昔著《大同書》,久發明之。惟共和在道德、物質,而政治為輕;若誤行之,為暴民無政府之政,可以亡國。今共和告成數月矣,慘狀彌布。吾亦國民,棟折榱壞,將同受壓,不能忍而不言矣。此稿草於夏初,今蒙、藏已危,岌岌瓜分,蓋早憂之而恐無及也。康有為識。
博夜也,大漠也,絕海無際,修途萬里,飛沙漩淵,霾霧塞空,前無轍跡,道無留者,盲人跨瞎馬而臨深池,瞽師爭秉舵而駕風浪;危乎險哉,未有逾此者也。今共和告成矣,掃中國數千年專制之弊,不止革一朝之命,五族合軌,人心同趨矣。然或以為共和已得,大功告成,國利民福即可自致,則未然也。吾所深慮卻顧者,以共和雖美,民治雖正,而中國數千年未之行之,四萬萬人士未之知之,眾瞽論日,冥行擿埴,吾慮其錯行而顛墜也。夫使當中國一統之時,稍有錯誤,民少受害耳,於國無關也。今何時乎?乃萬國競爭之日,列強群迫之時,而驟行人人所未經之塗、人人所未聞之事,此吾所深憂卻顧、俯仰彷徨而不能自已也。
左挾爐,右熾炭,隆冬重裘,而適爪哇、星架坡,鮮不暍死;披文羅,曳露縠,而行冰海、度鮮卑之鐵路也,未有不凍斃者也。故物無美惡,事無得失,適宜者存,失宜者敗,一適宜而不能皆宜,亦終歸淘汰以盡耳。有時有地,苟不當其時,不宜其地者,未有能存者也。夏蒔荷於沼澤,秋滋菊於畦畹,則繁華絢鬧;苟少易之,則廢枯不生,豈能復華?愛花而藝之者,猶須得其宜,況愛國而欲其存立、望其強盛者乎?
魚嚼蝦,鳥啄蟲,人食鳥獸之肉。肆几筵,陳鼎俎,臠牛羊,切雞鴨,吾人斟酌割獻,以吞以飫,以醉以飽。雖然,智者怵怵然驚懼哉,恐吾之亦將類乎彼也。睨大地,覽人種,古今遞嬗。仆緣於大地上而立國者,以億萬計;部落小國、野蠻諸番互並競吞,茲無論矣。或稱霸於一域,或策文明於一時。登埃及之古陵,陟雅典之故墟,我思古人,俯仰遺蹟,慨遺種之垂盡也。求於錄士古京以北,頰有三刀蠡者,其埃及之遺黎耶?何面貌之似古像也,則是寥寥啟羅之大都會,殆絕無有也。游印度之大廟,摩阿育之遺塔,登耶路撒冷城,而撫大辟所羅門之築石,觀其遺黎之晝哭,其神明之胄,非奴隸於人,則流離逐戮於異國者皆是也。哀哉惕惕於予心而不怡焉!
自余之有生而含識也,親睹英之帝印度、意之復立、普之霸德也,又睹埃及、希臘、羅馬尼亞、布加利牙、那威之自立也。然而非洲已瓜分矣,中亞各國滅於俄,突尼西亞、安南滅於法,緬甸亡於英,琉球、高麗滅於日,阿富汗、暹羅為兩甌脫國,待時而盡耳。噫嘻乎!突厥、波斯,內亂頻仍,半死半生,不善自治,豈能久存於競爭之世哉!今議分突厥,波斯亦日聞見分。中南美諸國,今借孟祿義以粗存,然不久皆將並為聯邦。即歐土諸小,若將來遇強霸者,一戰既勝,均勢即散,亦殆將合為聯邦矣。讀《左傳》至《戰國策》時,二百餘國,不百餘年,並為六七,今其時矣!《書》曰:兼弱攻昧,取亂侮亡。勢之自然也。兩人相持,兩軍相當,如對弈然,少有不及,敗亡從之,況復有摟相伐、協以謀我者乎?頃者瓜分之說復昌,秘謀日急,吁嗟乎噫!立國於當今之世也,何以能免?今大地盛強者不過數國耳,能生存者不過數國耳,吾以何自立、以何免滅亡哉?昧昧我思之,骨折發豎,魄動魂飛,不知所屆也。吾邦人諸友,早作夜思,左顧右盼,審吾中國之時地若何,而念茲在茲也。
夫列國競爭之國,與天下一統之國,其為治法至反矣。夫一統之立國者,譬一室獨居,解衣高臥,但垂帳搖扇,以驅蚊蟲,斯可鼾睡矣。若競爭之立國者,譬獨將之守孤城,陷重圍,必將卒同心,老弱並出,攻守之具,繕備無缺,振勵精神,晝夜無怠,猶慮不保。若將帥內爭,士懷二心,號令不行,糧乏械缺,而執冰以嬉,執戈相殺,又遇連兵之合圍,以求保城,未之有也。吾中國向者非國而曰天下也,故其立國之法,與今大異。蓋經無限因革而得之,粗舉大綱而疏闊,聽民自由,不能詬為不完備也。今非復一統之時,而為列國競爭之國矣。前朝蒙舊俗而不改,因應失宜,當孤城在重圍中,誤垂帳搖扇而鼾睡,此所以敗壞而召民怨,不崇朝而致亡也。今共和告成矣,然對於各國,則共和與否無關也,但視其國治完整,生計富足,兵力精強,比較之程度如何耳。其比較相若,則可平等;比較相遠,則為所弱;無所比較,加以分亂,則只有滅亡。或以為共和已得,即若大功告成者。嗟乎!此乃圍城中將帥爭權之事耳,雖能逐專命之帥,而還顧重圍,雲梯衝沖,旌旗揚揚,強敵益壓,甚且因內爭之後,守具盡虛,糧食盡絕,臨陣易帥,士益不和,令益不行,裨將悍卒,爭位爭食,內亂益劇。以是而欲保孤城,以御強敵,守境土而圖治安,翩其反哉!雖負床之孫,皆怵其危也。今吾國人,何以異是?
故今之立國,舉國民精神所注,當視大地列強而一一比較之,而後國命生存乃可得而定,而共和之始,尤當常目在之也。昔印度萬里之地,三萬萬之民,與吾相等,而英人禁而籠之,東開加拉吉打,西開孟邁,南開密他拉士,張三面之網,而全印在籠中,內爭內亂,終為英人驅除難耳。夫弈棋者,不深觀數著而舉棋妄行,未有不敗。況絕無政策而惟日以亂聞者哉?今吾國人若此也,此外人所竊睨而大喜,而有識所骨折而心驚也。
夫政治之體,有重於為民者,有重於為國者,《春秋》本民貴、大一統而略於國,故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蓋天下學者多重在民,管、商之學專重在國,故齊、秦以霸。法共和之時,盛行天賦人權之說,蓋平民政治,以民為主,故發明個人之平等自由,不能不以民為重,而國少從輕也。及德國興,創霸國之義,以為不保其國,民無依託,能強其國,民預榮施,以國為重,而民少從輕。夫未至大地一統,而當列國競爭之時,誠為切時之至論哉。日本采德制,以國為重,故秩序紀綱嚴整,稅租甚重,一戰勝我及俄而取高麗焉。今以美之共和,而自麥堅尼、羅士福以來,亦復大昌霸國之義,日人譯為帝國,義未妥,今易之。去其百年所守孟祿義,而增兵增艦,東定古巴,西收呂宋,南鑿巴拿馬渠以臨太平洋,蓋時勢使然。國無共和專制,而必不能背時勢之所趨也。如倡德重國義於法革命時乎,則人心方注民權,以裁奪君權,不暇及國也。故盧騷之流,應運而興,倡個人之平等自由,而盪餘風於各國也。若倡法個人平等於今德霸大效之時乎,則法自由過甚,紀綱不能嚴整,國勢因之隳弱,各國皆以為覆轍之鑑矣。故俾士麥、羅士福之流,應運而興,寧犧牲人民而偏重國,以盪餘波於大地也。
夫重民者仁,重國者義;重民者對內,重國者對外。雖然,重民者無所待於外,天下一統策也;重國者無不對於外,列國競爭策也。今吾國已無君主,無君民之爭,法國重民之義已為過去矣。今為列國,非復一統之制,古者天下之義,更不切矣。列強競峙,力征經營,心摹力追,日不暇給,少遲已失,稍遜即敗。然則以國為重,乃方今切時之義,則吾中國欲生存強立於大地間者,應知所擇矣。方針既定,萬眾同赴,而後步趨不誤,祈向得宜,進行乃可見效。否則盲人騎瞎馬,當黑夜,惟有顛陷而已矣。雖然,個人之義與立國之義,至相反而至相妨也。夫鄉郡之感情多,則分權重,而無全力以立國;少數之派別張,則爭黨劇,而無暇日以及國。若其挾軍興之形勢,踞煬灶之氣焰,擁兵爭權,圖利營私,而不顧國家之大計,民受其害,而國因以危,此則為爭巢危幕,而忘大廈之傾,與於不智之甚者矣!
今共和為治,以民為主,姑舍保國之重而先求保民之法乎?考美國憲法,最重之權利法典,為保人民身體之自由及財產之安固,各國同之。美各州憲法,尤重此義,皆首舉之,有二十六州明定之曰:人民皆享受保護其生命、自由與天然權利。又曰:凡自由政府,以人民之權威為基礎,政府為謀人民之平和、安寧、幸福及保護財產而設之者。南州路易詩煙拿之憲法尤深切著明,曰:凡政府自人民而起,本人民之意志,因人民之幸福而設立,其唯一之正的,在保護人民,使享有生命自由財產。此數語乎,真共和國之天經地義矣!今共和數月矣,所聞於耳、觸於目者,悍將驕兵之日變也,都督分府之日爭也,士農工商之失業也,小民之流離餓斃也;紀綱盡廢,法典皆無,長吏豪猾,土匪強盜,各自橫行,相望成風;搜括則擇肥搏噬,仇害則焚殺盈村,暗殺則伏血載途,明亂則連城陳戰;搶掠於白晝,勒贖於大都,脅擊於公會,騷擾於城市;以至私抽賦稅,妄刑無辜,兵變相望,叛立日聞,莫之過問也。烽火一驚,民逃無所,但觀京、津之變,損失逾萬萬矣。武昌、南京,更迭告變,若江西、貴州、四川、福建、陝西、新疆、山東之爭亂,更無已時矣。各省皆是,粵、黔最甚。士夫豪富,走之上海,避匿租界,而上海租界達官某某,亦無免焉。炸彈日鳴於社會,手槍公行於朝堂,爭地鏖兵,風塵遍地。政府隱忍而痴聾,大官畏縮而被脅,四萬萬人無所控訴,婦弱惟轉溝壑,壯者只行劫盜。土田不耕,廛肆皆閉,杼軸既空,租稅無入。於是各省擁兵,而仰食於政府,日騰呼號之函電;政府仰屋而乞食於外人,甘受監理之脅章也。友邦未認而庫倫自立,西藏失敗,片馬南警,俄約又以黑龍江、伊犁見壓矣,而可薩克之馬踏吾客什噶爾矣。藥線四伏,火發無日,不知所之也。若其甘為半主國,以漸為保護國,為瓜分國,則顯然有漸且身矣。嗟乎!號為共和,而實共爭共亂;號為自由,而實自死自亡;號為愛國,而實賣國滅國。吾國人而忍為之乎?
今舉國士夫,上自政府議院,中及黨人志士,所早夜以思、密勿以謀、 謨以告、剛斷以行者蓋多矣,然於保救中國之道,豈獨茫如捕風,實亦適得其反也。政府數月擾擾,除改旗、改服、借債以外,殆無他政也。議院開數月矣,然皆毛舉細故,甚乃日議女服,而未及富強之宏圖也。志士黨人,霧集波涌,摹法師美,異說雲起,而不及救切身之災也。嗟乎!各省悍將亂兵不能弭,國人身家產業不能保,民業士農工商不能復,直省、蒙、藏諸邊不能統;日惟厲精圖治,躬行鼓吹,惟恐不及,而望外人之不監理、不分滅,何可得也。即近者革命大爭,外人亦未干涉我也。惟今外人視我如強盜,如乞丐,如兒戲,如沐猴,蓋數月來實見我無立國之具矣。其考查益真,其輕蔑益甚,雖其初不見有窮迫之心,而今者如此,非獨不肯承認,亦不妨試其壓迫之行矣。
夫各國號稱文明,又行均勢,豈必乘人之危,以亟行瓜分之策哉?故經前清之亂政而徘徊不動,又閱革爭之大亂而旁觀隱忍也。然忍之既久,而我卒不能自治之也;我既不治而日爭亂,勢則小之損礙其商務,大之牽入於戰渦,其萬難久忍者,亦人之情也。且彼久騰口說,以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豈容劣種獨據之,故以為文明人宜治野蠻人,乃天理之公也。此其說昌洋而大言之久矣,雖以共和之美國,然羅士福亦大倡之矣。而今之高談共和者,不圖長治而圖久亂,舍其大而謀其小,失其本而救其末,幾若安其危而利其災,惟恐各國之無所藉口,無所肆其眈眈之欲,而誘而導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孟子曰: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何其今之人,真乃惡其國之壽而自伐也。嗟乎!五千年文明之中國,經無量數聖哲豪傑心思膏血之所締構,以有此大國者,傳至於今,而吾國民自伐自賣而自滅之,豈不哀哉!豈不痛哉!
且夫為國之道,先求不亂,而後求治。若夫為文明,為平等,為自由,又致治之後,再求進化,由昇平以至太平者也。今以前清為失政,而後發憤革之。雖然,昔者雖專制失道,而不聞悍將驕兵之日爭變也,不至人民身家產業不保也,不至全國士農工商失業也,不至蒙、回、藏不統一而圖自立也。故今者國民惴惴恐栗,或且悔禍,皆謂革命之舉以求國利民福,不圖共和之後反見國危民悴也。然以為為治失序,悔禍生怨,猶無大礙也。惟長此變亂,各國藉口永不承認,久之且召瓜分;即不爾而長此爭亂,全國塗炭,將釀第二革命之禍。法大亂八十三年,幸而能保;墨大亂三百年,削地萬里,至今未已也。蓋共和為平民之政治,所最可慮者,暴民為政,貽國勢險危,此乃歐、美之恆言,而今已暴發於吾國也。
今政府、議院、方鎮與黨人志士,當共和之始基,應先去共和之大害,萬眾一心,聚精會神,圖所以先靖暴民之禍,而後安定有基,統一有效。故欲外人早認,借債易信,免監理之辱,絕瓜分之危,舍先弭亂無由也!欲籌款行政,保邊阜民,舍先弭亂無由也!即欲進而講平等、自由、文明、幸福,亦必由弭亂之後,乃能進化也。天下未有舉國日亂,而能得文明、幸福、平等、自由者。今不求弭亂以保內對外,乃先求文明、平等、自由、自立,則航斷流絕港而無由至,何其顛倒哉!
故竊謂今者保救中國之亟圖,在整紀綱,行法令,復秩序,守邊疆。萬事之本乎,莫先於弭暴亂以安生業也。故不先去悍將驕兵,無以靖地方之變亂;不先鋤暴民強盜,無以保人民之財命;不先復士農工商,無以存生計之秩序;不先保遼、蒙、回、藏,無以保內地之土疆。否則雖全舉美、法之文明、平等、自由,加之吾國四萬萬人之身,其亡國絕種,必益速而無救也。敢大言以告吾國人自政府議院及黨人志士曰:今共和元年中,整綱飭紀,聚精會神,盡乃心,竭乃力,先去悍將驕兵,先鋤暴民強盜,先復士農工商,先保遼、蒙、回、藏,以統安中國。自此四者之外,勿他及,勿高談,勿浮慕文明。至夫暴亂已弭,治安已保,生業已復,疆圉已一,至是乎所謂中國者,乃一乃安,乃為我之中國,而非人之中國也。吾皮尚存,乃飾其毛;吾白未點,乃飾以采。至是乎,獎厲物質,潤澤文明,高談平等、自由未遲也。
嘗推吾國人所以顛倒愚妄,養亂釀禍而不之顧者,由於浮慕法、美之富強,歆羨平等、自由之政治,以為一言共和,即可立得國利民福也。不知立國自有本末,行政自有次第,即同共和,亦各不同,苟妄師之,必生病害。夫既以共和民主為政,則必如瑞士而後可也。瑞士之共和也,一切由民直議直舉,其政府亦只有議長,而無總統、無宰相。必若是乎,庶合共和之義也。即用代議士,已非民心;即立總統,亦近獨尊矣。然何以美、法共和,皆不敢行之,何哉?誠以國大民多,則萬無能行直議直選之理,又不能行無總統之制也。美總統為全國民選而美治,乃中南美師之而大亂矣。法、葡改由國會選總統,而法總統與總理爭權,致政不能舉,葡又改之,以總統領國務員而負責任矣。故瑞士不師羅馬,美不師瑞,法不師美,葡不師法;各鑒其弊而損益之,但取其合於本國之情,而為至善之止耳。
今吾國何師乎?即採擇歐美,豈能盡從?況於遠隔絕海數萬里之域,有亘古歷史、民俗、政教之殊,乃欲強移用之,削趾適屨,顧盼自喜,而不顧其流血也,豈不大傎哉!今吾國人既得共和,而深疾專制也,於是凡舊制之典章服朔,不問其是非得失而皆除之;凡法、美之政教風俗,則不較其是非得失而皆從之。即如易服一事,豈於共和有關,豈於立國之富強有損乎?無端易之,二萬萬男子,各購冠履衣服數事,勻計人費二十元,即去四十萬萬矣。聞今以購冠一事,出口金錢以數千萬,他無論矣。且夫吾中國乃大地絲產國也,民之衣服於絲織者,以數千萬計也;今一易服,全國衣履冠帶之肆,皆盡失業,絲織者彷徨而不知所措矣。凡人心趨向,必走極端,既易西式矣,而欲人不用呢革而用緞,必不可得也。然則他日絲業之敗,不待言也。夫生計為養民立國最大事也,今既丁大亂之後,當窮極之時,而先自絕人民之生計,試問於立國何關耶?然則只有大害於民、大害於國而已。苟非飲毒發狂,何至若此?則好妄變者之貽害也。今妄變如此者,不可勝數,聊舉其一端以明之耳。且各國議院,只議大政及法律,而鮮及禮俗冠服者,以民間之風俗與國體無關也。共和之始,日不暇給,若何而弭亂保疆,若何而富民強國,不此之務,而費日敝神於冠服,日議各國議院所不議之事,何其傎哉!宜外人之匿笑之也。
夫中國之舊法,雖有專制之失,而立一統之制,其所得者亦甚多也。蓋非前朝能為之,實中國數千年政俗所流傳也,經累朝之因革損益,去弊除患,僅乃得之。今亦不暇枚舉,但言今所最反之四事焉:其一則各省鹹奉中央之命,故千年無悍將叛吏驕兵爭變之事也。其二則行政寬大,禁網疏闊,民得自由,故士農工商鹹安其業也。其三則紀綱雖不嚴整,而人自懍威,法律雖未完備,而人自畏法,故下之無遍地劫掠之事,上之無屬吏劫上司、匹夫亂公議之事,人民生命財產,皆得保全也。其四則蒙、藏輯合,雖為強鄰所窺,統猶一於聲靈也,即官吏不用本地人,亦經二千年鑑戒,而後立此制焉。其所缺者,物質文明、民權平等耳。雖未能盛治,然能保人民之生命財產,則先得立國之本原,而為今暴民政治所不及矣。
今慕共和、自由、平等者必稱法國,則即以法考之。夫法國革命之所以慘劇者以法國王者之下,尚有群侯、大僧之交為壓制也。夫法之小,當吾兩省耳,而建侯十萬。當時德國封建三十萬,奧封建二萬,英尤至小,封建六萬餘。一侯之下,分地主無數,地主皆為封君,有治民之權。其稅也王取十之五,僧取十之四,侯則聽其所取,乃至刈麥之刀,燒面之鍋,必租於侯而不能自由焉。營業職工,皆有限禁,物價皆聽發落;民之物產,隨意沒取;聚會言論,皆有禁限,違舊教者焚之。民刑皆無定律,惟判官之所輕重,而君大夫之夫人、公子、女公子,皆得擅刑訊罰而置私囚焉。民禁不得為吏,禁不得適異邦,但充封君之奴。女子惟封君之所取,其嫁也,必待封君之宿而後得配夫焉。民久苦壓制之酷毒,故大呼“不自由無寧死”也。所求自由者,非放肆亂行也,求人身之自由,則免為奴役耳,免不法之刑罰拘囚搜檢耳;求營業之自由,免收一切禁限耳;求所有權之自由,不能隨意沒取耳。求聚會、言論、信教之自由,今煌煌著於憲法者是矣。求平等者,非絕無階級也,求去其奴佃而得為官吏、預公議,民刑、裁判、納稅皆同等而已。
吾中國自漢世已去封建,人人平等,皆可起布衣而為卿相。雖有封爵,只同虛銜;雖有章服,只等徽章;刑訊到案,則親王宰相,與民同罪;租稅至薄,今乃至取民千分之一;貴賤同之,鄉民除納稅訴訟外,與長吏無關;除一二儀飾黃紅龍鳳之屬,稍示等威,其餘一切,皆聽民之自由。凡人身自由,營業自由,所有權自由,集會、言論、出版、信教自由,吾皆行之久矣。近者疍丐樂戶,倡優皂隸,並與解除,奴婢亦禁買賣矣;專制之朝,龍鳳黃紅儀飾之等,又皆免除矣。法大革命後,所得自由、平等之權利,凡二千餘條,何一非吾國人民所固有、且最先有乎?但有之已數千年,而忘言不知夸耳。今吾國欲再求自由,除非遇店飲酒,遇庫支銀,侵犯人而行劫掠,必更無自由矣。今法人尚存世爵數萬,仍有尊稱,吾乃無之,吾國突進於法多矣。今吾國欲再求平等,則將放肆亂行,絕無階級。法之平等、自由,果若此乎?嗟乎!紀綱盡破,禮教皆微,何以為治?嗟乎!如今所為,徒為暴民增亂具而已耳。
今慕共和者必稱美國,今即以美立國考之。美保守英國之舊章,不敢輕於變亂,亦至矣。其各州憲法,皆出於英王之特許書。蓋在威廉第三、佐治第一以前,其立州於聯邦後,亦皆以為模範,即美聯邦各憲法,亦本於是焉。其法教徒初創之五州,則迄今而不改一字也。其法律亦皆行英之舊,而立法院以時損益之。乃至禮俗官銜符號,莫不因英之舊。其州長與法同稱加份拿(Governor),其長官同與法稱痴父(Chief),其尚書與書記皆稱識詰列地利(Secretary),他百官同之,皆與歐洲諸君主國未有少異。美本無世爵,故去爵並及金繡服耳。法則除去君主外,侯伯之世家,金線之章服,至今未改也。
我中國積數千年之文明,典章法律,遠有代序,即章服五彩之末,藻火山龍,亦從唐、虞而來,皆經前哲苦心平衡而後成之,合於國情,宜於民俗,行之久矣。今變共和,乃上承堯、舜之文明之治也。夫凡新國未制禮樂者,莫不用因國之舊也。孔子作《春秋》,於太平世也,亦去天子,今既行之矣。自去君主外,凡於平民制度有礙者則去之,自余道揆法守,紀綱禮俗,皆宜民之性而為立國之本者,不易動搖也。語曰:利不百不變法,害不十不易章。即欲變之,亦待大亂定後,生計已復,實業已興,根本不搖,民心鹹定。至於是時,黼黻承平,潤色文明,乃徐更之,以步武美、法焉。然尚須審我國情,宜吾民俗,乃可推行。且瑞、美、法、葡,亦互不相師也,削己趾而適人之履,未見其可也。
今於無用之官銜而必更之,無關之官制而必改之,若尚書之改總長,總督、巡撫之改都督,布政使之改民政長,知府、知縣之改知事,其餘內之郎曹,外之佐貳,殆莫不一易其名,期月又變之。以為有益於政治耶?則名何關於實乎,徒增紊亂而惑耳目耳!以仆之愚,粗通中外,讀書閱報,尚不能熟記今之職掌,及其高下大小,而謂小民一一能瞭知之乎?其與美、法之仍守舊制者,何其反耶!不獨此官銜官制也,唐、虞數千年以來,山龍五彩,文明章服,既去之矣,察今舉國人士之心,幾若欲舉中國百凡而盡易之。夫苟易之而得安平妥貼,亦復何礙,而無如人群之性情風俗,國勢之是非得失,深奧煩賾,不能以一端測,不能以一時驗也。獲於此者,或失於彼,驗於東者,或敗於西,故古者重之。昔王莽之亡,實以妄變法之故;苟王莽、劉歆不妄逞聰明,則光武何從而興?況今國勢杌臬,萬不及王莽時乎?夫以中國之舊法,經累聖群賢之測驗,閱百十千年之變遷,去其弊而存其利,然今猶深惡痛絕,棄如弁髦,而敢謂以今之人才,采於美、法之政俗一變而得其宜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
即今好新者,百事不遑及,大亂不暇弭,而惟禁大人等稱謂,其意蓋以師美也。然周旋美國中多年,美總統無人不稱隘士論士(Excellency)者,筆墨與面稱皆然,即州長亦無不以此稱之,但可稱末士打(Mr)耳,非禁稱隘士論士也。若法國閣部,則必稱隘士論士,世爵各從其稱,無為平等之稱者矣。今好新者之所為,乃突過於美、法,為中外古今萬國之所無,則何為哉?且持平等之說,豈在一稱?無論各國共和平等之極,仍復上下有章,如軍隊之上下相轄,官紀之上下相維。即在民家無奴矣,亦復有主僕上下之分,如使持平,則必並主坐仆立之俗而滅去之,否則徒滅稱謂何用乎?美之人有言平等者,其妻戲難之,一日陳食置具,增二位焉,及就席則左肅其黑奴,右置其弄狗,其夫適適然驚,怒而叱去其黑奴、狗,其妻強黑奴與夫並立,腥穢逼人,其夫盛怒而起。其妻笑之曰:“此乃行君平等之教也。”今之並禁稱謂者,必與黑奴、弄狗並坐而後可也。君子之為國也,先務為急,而不求變俗;今舍所重而先所輕,矯於人情而強變於俗,萬國未聞,徒資輕笑,何為乎?
夫法之不能無弊,窮之不可不變,自然之勢也。然舊者有堅固之益,新者順時變之宜,二者不可以偏廢也,故孔子曰:溫故而知新。雙輪並馳,則車行至穩也。英國之為治也,常新舊並行。其溫故者操守極堅,其知新者進行不失,二者相牽相制,且前且卻,各一步而一驟,而得其調和焉,故常守舊而能保俗,而又日更新以爭時。夫守舊而能保俗,則國民德性不改,風俗不變,持重不佻,而無顛仆之患;更新而能爭時,則國民進趨不後,比較不失,競爭進化,而無敗退之虞。法國之為俗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喪,知更新而不知守舊,故輕佻浮動,一躍千里,而一敗幾於不可復振。
嘗譬論之。英之為治,譬若瞽者之摸行也,心固欲行,而目不能見,不能自信也;廣陸大原,固覬開拓,而沼澤泥淖,尤所深慮;故必假於相者之嚮導,又復自試以杖,尺寸摸行,而後進焉。雖所行不急,而毅忍堅深,積久自多。雖然,天下鮮見瞽者之陷溺也。法國之為治也,譬如童幼之戲也,性直情急,好動喜變,而絕不知險也;馳馬試劍,登高臨深,興高采烈,輕命爭試,若夫墜淵仆谷,隳馬自傷,甚或喪其身命,非所顧也;或知而悔之,則已無及矣。天下之童幼,以浪戲冒險而傷死者比比也。德尤遲重,深思熟慮,度必得而後行,其遲重更過於英焉。美雖民國,而國民之性情風俗,猶皆英國之遺,雖好新銳變,聽其民俗,而政府之行政,則持重猶夫英也。日本亦師英,新舊並馳,是故進取而又能堅固也。
夫今大地之強國,未有如英、德、日、美者也。我能如英、德、日、美亦可矣,舍英、德、日、美而不師,與亂同道,未有不亡者也。且歐美各國,政教分離,向不相屬,任其政俗獧佻新變,爭競百出,而篤信基督之教者,迂腐保守,尺寸不移如故也。故上者保守矜嚴,道德尊重;下者亦能敬天畏神,不敢狂盪。故其政教並行,亦如雙輪並馳,一前一卻,一上一下,相牽相掣而得其調和也。然則法國雖大變,而尚有教存焉,不若吾國之並政教而盡變之,空空如也,一無所有,而美、法之美,未必可學也,惟有亂而已。夫變通者,趨時者也,豈可以已,況於今乎?但行之有序,不可太驟太甚,溫故知新,保其已有之善,增其未備之美,則進取不失時,而穩固不失步矣。故有政治之變,有群俗之變;有一時事勢之變,有數千年天下之變;變其一,守其一,可以不失。譬如戰焉,群敵當前,轉戰未已,濁浪排空,風霧晦冥,前途未審,彼岸未得,泛乎中流,民眾茫茫,罔所措手足焉;而乃破釜沉舟,盡棄舊日力久艱難所得之地,以望躍戈懸崖,飛上採石之磯,師行枕席,直指鹹陽之坂,不亦妄乎!
外人之論吾國,以保守名者也,然吾謂我國民之性,偏盪急激,絕不保舊,過於法國也。夫每經遷變,必盡掃棄其舊物,無少留存,亦不少愛惜,歐美人謂此為野蠻之性焉。昔項羽破鹹陽,則盡焚秦宮室,三月火不絕;周武帝平齊,則盡毀齊宮;隋平陳,則盡毀梁、陳宮殿。齊、梁佞佛,則舉國皆僧;及周武、唐高之廢佛教,則盡毀寺廟、汰僧尼焉。近者興學,則廣東毀長壽寺,梧州毀冰井寺,亦多如是矣。姑無論世界大教,非一人一時之好惡所能輕重也,夫即惡僧,何不留寺以為博物院,何事毀之?夫歐洲豈無勝朝,豈無異教,而雅典、羅馬故宮遺廟,巍峨焜耀至今,乃至敗瓦頹牆,猶復保護,扶而修之。即以當王者貴,取而代之,亦不過就其故宮遺廟,改其題額而已,其前朝功臣石像,仍復巍然。過羅馬、倫敦、柏林、巴黎、維也納諸大都,可考見也。其在倫敦,克林威爾時,而不毀王朝之像物;其在威廉第三復英王之後,不毀克林威爾之像物;及至印度、突厥之回教,破定人國,尚能不毀其舊,取而有之,君居其宮,僧禮其廟,則極矣。故君士但丁,古之遺廟,尊禮基督者,今改崇穆護而已;印度佛場,改為婆羅門廟而已。英有印度,不易其服,若克林威爾之逐殺英王而改民主,亦不易其金繡服章與世爵官號也。法之大革命,未易路易朝之章服世爵,其貴侯金繡一如故也。乃至意之逐奧而自立,甚至匈之累叛奧而自立,尤為異族,亦未聞一旦盡棄其儀服官制也。若夫宗教,關於國命,更於革命無預。即天主教壓制之甚,法革命時大奮而大破棄之,然未幾而復,今大廟之偉麗巍峨,邦人之拳跪膜拜如故矣。我國號為五千年教化之國,而明前之宮殿、衣服無有焉,固無以比於雅典、羅馬,甚乃至不能比於英、德之小都邑焉,以彼尚多古宮室器物也。夫物有陰陽,政教之不能無同異,天也,是時為帝者耳,何能以一時之勢自矜也。今稍有異己,即務以破壞掃蕩為事。夫盪壞者,賤之能事也,外人誚吾為野蠻,豈為過哉!
夫道有陰陽,統有文質,原有異同,並行不悖。力之有拒吸也,汽之有冷熱也,皆物質不能少者也。惟所貴者,兩者調均,造物以成。諸遊星之繞日也,如無拒力,則並為日吸久矣;若拒力太過,則離心力既盡,不為他星所吸,則星隕矣。以火蒸水,未至熱度,不能用也;若至沸度而過之,則水化為汽矣。今者吾國之沸,慮其為星隕而化汽也,蓋幾散裂而滅矣。近者易古舊之官制,棄唐、虞五采五章之服色,乃至吉凶之禮,無所適從。甚乃廢棄經傳,停孔子之丁祭,即間存之,亦廢去拜跪矣。甚至舉國舊俗,不問美惡,皆破棄而無所存。民無所從,教無所依,上無所畏於天神,中無所尊夫教主,下無所敬夫長上,紀綱掃地,禮教土苴。夫雲上無道揆,下無法守,猶有禮俗存焉;今乃至無以為教俗,則惟有暴戾肆睢,盪廉掃恥,窮凶極惡,奪攘矯虔,以肆其爭欲而已。半年以來,其驗已略著矣。試問古今天下,幽無鬼神,明無禮教,上無道揆,下無法守,而可以立國者乎?即謂今之才賢,大開明堂,能制禮作法矣,而謂必勝於數千年聖哲之所為乎?殆三尺之童所不能信也。以周公之才之美,吐哺握髮而求群賢,但制禮作樂,鑒於二代,猶需七年。況今盡舍其舊而新是圖,一切皆更始而制之,豈能以七年而畢?假能七年而畢,則此七年中,陷於野蠻無教化、無法守、無禮俗之國,不幾為洪水猛獸乎?夫當列強交迫之時,率此無教化、無法守、無禮俗之野蠻,無兵、無食、無械、無信之國,以當今之政法完備、教化盛明、禮俗嚴謹、兵械精足、文物昌豐、信義文明之列強,不知以何為對待也?蓋共和固平世之至治也,然最患者,無政府也,暴民也,若我今皆著效矣,又加以無教也。嗚呼哀哉!哀今之人,不尚有舊,恐如壽陵餘子之學步也,未得其國,能先失其故步,恐吾五千年之文明盡失,而國土從之也。
夫吾國今之變法變政,如嬰兒之初離襁褓、扶壁學行者耳。今非徒種族革命,又非徒政治革命,乃至禮俗革命,一切社會盡革之;後顧無依,前趨無宿,陟危峰,臨斷崖,而風雨晦冥也。若嬰兒之甫行,而遽學跳澗緣橦,舞馬行繩,而跨飛船也。外人遠望呼嗟,而驚吾國之險也。而吾國人幸以一時種族革命之成功,推之一切,甚且以暗殺之足以革滿人,施之於強英。亂舞傞傞,不顧其後,若大醉酒,若飲狂泉,不知其墜飛船而仆深淵,斷腰折脛之不遠也。昔者法人之皋,使我高蹈,胡行亂走,舉國若狂,英人鑒之,故益嚴重。而法之不亡者,以是時歐土承路易十四之後,為最強故也。今吾為最弱,以異種而又無政教,危乎險哉,慄慄危懼,邦基杌隉,未有若今日者也。嗟乎!舊機器已拆而不能複合之,則惟有停工;舊第宅已毀而不能復建之,則惟有露宿。顓顓之愚,私憂卻慮,涕泣道之,淚盡以血,恐中國之非中國也。昔奕劻、載澤,以一二人富貴之私而亡其國;今之危險變幻,百倍於晚清之世,而弄權逞私以爭意氣者,百千萬奕劻、載澤而未有已也。嗚呼!我生不辰,逢天儃怒,大夫君子,邦人諸友,孰無國者,尚慎旃哉。亡國恆於斯,得國恆於斯。
且夫民主之國,最患於暴民政治也。子產子言治用猛,其言曰:火烈故民畏之,民鮮死焉;水懦民狎玩之,故多死焉。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宋張安道之論治亂也,曰:如治亂絲,只有斬之。今者豈徒狎玩,各地分立,實同亂國矣。各省自舉都督,又復互爭都督,又復爭軍政分府,其下群吏互爭,其屬府縣又互爭。甚或一省而有數督,一縣而有數長,又下之地方鄉長之自舉而內爭。驕將擁兵而桀頡,豪猾乘時而盤據,凡夫亂兵叛脅,無賴縱橫,盜賊劫掠,更迭相因,皆從驕將悍卒而攫食,又輾轉多焉。且上脅長官,下暴小民,良懦魚肉,民不聊生。是以士農工商,久不復業,亂象日熾,而國稅益無所出,擁兵者又復虛報兵額,以欺取公帑。即軍師長官,或有賢者,然為下擁脅,寡能行其政。蓋總統、都督,同處於無權而已。外人見其內亂未弭,而困窮若斯也,既不承認,乃且公行監理用財解兵之權,於是中國之危岌岌矣。今舉國雖深知各省分立與悍將驕兵之害,而鹹畏其變亂脅制,不敢妄動之,惟有厚祿高位,甘言以縻之,況敢黜陟之,而況生殺之乎?人人如此,舉國如此,相師相效,而欲保人民之生命財產,復士農工商之業,其道無由。然則中國長此亂以待分亡而已,其可忍乎?夫鞭朴不可弛於家,刑威不能弛於國,噢咻羈縻,終無所補。故今者為治之要,莫先於削各地之自立也。
夫各國當革命用兵之後,一時難速底於平復,亦事勢之常。惟今各省之自立,乃援美聯邦之例,以為義之宜,然則不可不明以辨之,大聲而疾呼之矣。夫美國各州之獨立,美人士已自攻之,其顯然之害凡十:一、勢不合一,外交之進退必弱;二、號令不行,內治之統治無力;三、諸州有脫盟瓦解之憂;四、立法行政各異而不一;五、立法行政耗費而遲緩;六、多增國體及黨派之憂;七、議員才識下劣,心術敗壞,則害於地方;八、財政不謹,支款與公債亂行;九、議員輕率,徇私受賄;十、輿論缺乏,不能檢束立法事業,於特別案尤甚。若夫彼稱各州自立之美者有六:一曰辟新土便於合民情;二曰防政府之壓奪自由;三曰增兩重之愛國心;四曰分國會之勞,免其繁重而得暇考查;五曰各州會先分試驗之,以免危險;六曰處理稅租,監督工程,近而易當。夫美人所謂聯邦之得者,今吾國豈尚有新土可辟乎?吾國向來號為天下,故愛其省府縣鄉而不知愛國,至為大害,當今國競之時,應亟改之,豈可復教猱升木乎?
若慮政府之壓奪自由,則今者民太自由,拒命吏,脅長官,呼都督為哥,政府號令不行,不能統一,難保治安,其禍已甚矣,豈又欲增加之?若謂各省會分立,各議政行政以試驗得失,可免國政府誤行之危險。此則彼百年新試驗之說,若吾統一試驗已數千年矣;吾今分立,先自受裂分之禍,而無從得試驗之效矣。若謂各州自立議政,可紓國會日力精神。則今各省不自立,而諮議局議其地方事,何嘗不可紓國會之日力精神乎?但不如今省會之專立議制而奪政府統一之權耳。若夫處理租稅,監督工程,則城市鄉之地方治為之,地尤近小,不尤精當耶?何須待自立之省乎?故即如美制,害有九而利無一。且美之各自立邦,二百餘年,乃受自威廉第三、佐治第一以前,本其舊有之邦而聯合之,非自其統一之國而分立之也。夫北美舊有各邦,本為十三共和國,亦如今中美之墨西哥、掘地馬來、位亞基、巴拿馬各共和國焉,各立而不相屬,今諸共和國訂大同盟,異日或成一中美國乎,是即今北美合眾國之縮型矣。即德國諸侯邦之自立,尚緣自沙立曼之分裂,如周初之侯封也。後法之路易十四、拿破崙忌德之大,乃益分削之,令諸侯小,得分采地為國。拿破崙增封湃認、滑頓堡、薩遜為王國,故德益弱不復振,永為法奴。至俾斯麥乃倡民族義,力合諸小成大同盟,而後破法以結成今德,遂以致羈。意久隸於奧,亦分為諸小國以弱之。至嘉窩力合十一邦為意國,而後拒奧獨立,乃為強意。即日本維新,亦大行削藩,合八十國而一統之,日本乃強。若夫奧之地大人眾,本過於德、法,此就前十年言之,今則德人口過於奧。而奧乃弱於德、法者,以十四州統而不一也;匈牙利獨立,既頻費征討,至今尚日謀自立,若然則奧之大勢裂矣。其他十三州語文不同,奧主須通十四語文以噢咻之。波聞州尤強大,亦日思分裂矣。奧之坐視其同種近鄰之德國日致富強,而不能發憤為雄,為此也。若突厥之弱,由埃及、希臘、羅馬尼亞、布加利牙、塞維、門的內哥之自立,皆以異種異教,列強扶之,以削弱突者。今我方將合蒙、回、藏而陶冶為一,奈何於內地二十二省之一家而自裂之?即如近者,那威離瑞典而自立,國人鹹咎往者六十年前誤聽那威別開議院,遂有今禍。以一時議論之誤,遂致國土分裂,其大害亦可鑑矣。近者英人力征南非之波國也,頓兵三年,費三十餘萬萬。一時誤許其仿加拿大、奧洲之制,試行自治,今則英人無複合並之權。異日英若內變,加、噢與波必獨立而非英有矣。
且今大地形勢,乃並弱小而合於大國之時,亦如春秋漸入戰國之時也。孟子之戀戀於齊,而無助於滕,為此故也。今勢將由數十國變為六七。飛船已出,其勢甚速,非大霸國,不能圖存於競爭之世。吾中國以五千年之文明,五千年之武力,合無數聖哲之精英,靡無量豪傑之膏血,乃能成茲廣土眾民在二千年前,廣大冠於大地。吾國民坐受先民之澤,不至早為高麗、安南、緬甸之續,而可望爭德、美、俄、英、日之雄者,賴有此耳。而溝猶瞽儒,既惑於大英國協分立之說,或有忌我之大者,又師路易十四、拿破崙之策,思分而弱我。乃引競爭進化之義,以為中國進化停滯,由於數千年統一之故,宜分為十八國者而自治焉。學者多惑之,甚者通人博達,亦誤於孟德斯鳩之說,謂法之國土,大小最為合宜,乃謂中國宜分為數國,如法土之大者。夫競爭進化,豈非定義,然今中國之競,在於外之歐美,而不在內之國土。若必內爭乎,則十六國五代之亂,退化最甚耳。若法土之得宜,乃在歐洲列國立定千年者言之,比較當時歐土列邦,自謂其宜,乃一隅之見耳。然孟德斯鳩之說,尚為百年前之舊論耳,今則霸義大昌,俄、英、德競辟殖民地於外。假若法僅撫有歐洲之區區土地,則將為強大者所吞併矣。即今法之弱於英、德、俄者,亦在失屬地而國小之故;假令印度、美、加猶為法有之舊,則法之強必凌駕諸歐、無與倫比可知也。
且何不考印度何為而滅乎?印度以蒙古人之帝之也,乃憤革蒙古之命而自立也,分為二百餘國。英之印度公司書記克壯飛,乃得以九百人夜囚加拉吉打國王以取而滅之。其後英加拉吉打總督哈士丁斯,乃得餌誘恆河諸國而內斗之,俟其餉力既盡,乃貸之餉,俟其不能償還而取其地,既得十餘國,進至中印之爹利京。印有內爭,乃陳兵十萬,大召全印諸王侯而謂之曰:“吾不忍汝種族相殘也,宜各罷兵,皆有限額。”諸王侯畏而諾之。既又曰:“恐汝歸而背盟也,吾分駐兵於汝國內,代汝彈壓焉。”既又曰:“吾兵為汝防堵,汝宜給以餉。”既而給餉有遲者,則曰:“吾兵不堪其餓,吾代汝收稅。”印人兵、財之權皆失,於是印度滅矣。今雖有二百餘王,不過若關內侯,尚不若吾蒙古諸王之自由也,此則印人革命後好分立之果也。假使印人不分立,則以波斯之國小民寡,不及印度之半,至今猶存。以印之大而亡已百年,是亦可鑑。
觀於俾士麥、嘉窩之合諸小為一,而強立如此也;觀於舊德意分而不合則弱,奧能統而不能一則亦弱,匈、波自治而成自立則分,印度好分而不能合則亡,其效又如彼也。然則吾國宜知所擇矣。夫華盛頓、俾士麥、嘉窩,則自分而合之,自小而大之,自弱而強之。吾以數千年艱難締構之一統大國,大地莫我堅也,無端自割自磔,惟恐其大,則自合而分之,自大而小之,自強而弱之,舍華盛頓、俾士麥、嘉富挕不為,而必師乎波、那、印度也,則惟從印度、緬甸、安南、高麗之後而已耳。若使今小國能立而不亡,則分為安南、緬甸、高麗何害?而無如弱小國者,必不能存立於吞併為戰國之世也。宋、鄭、陳、蔡猶早滅,況江、黃、道、柏、滕、薛、曹、許、莒、邾,豈能存在哉。今各省之分立也,南方軍興之際,不得已而誤行之,北方乃不審其害而爭效焉,至今尚不亟改圖,是猶彭籛之惡其壽而喜仰藥也。今雖發軍民不兼統之議,而大小諸吏,尚未命於政府,一切法制,尚未奉於中央,其望統一,猶卻行而求及前也。今欲為安中國計,莫先於各省勿自立也。夫舊專制之法,變之宜也,若各省奉中央之命令,如身手臂指之使,則實數千年之良法也。中國獨得之,以免歐土千年之爭亂者在此。歐美人日夕圖之,威廉第二、羅士福尤注意,於是望我舊法而艷羨焉。而我乃自有之二千年乃棄之也,不可不亟改圖也。
若各省既削自立,更有三者相須焉:一曰肅兵威以定亂;二曰嚴警察以鋤奸;三曰重司法以守律。然後人民之生命財產乃可得而保,士農工商乃可得而復業也。
竊謂今內外有亂,皆宜妙選威望之將,立行勒兵定之,不可縱撫;經重剿後,人皆知威,而後暴民戢耳。地方艾安,乃可施恩撫耳。蒙、藏、新疆有亂,尤宜用大兵早定之。養癰實以貽患,養虎更以自殺,縱敵患生,無使滋蔓,豈止難除,且召外釁也。且夫兵不可不日試之,而後可用,若慮無餉也,坐亦須食,豈若行以定亂乎?
今之設兵,斷非以御外也,只養之以鎮內耳。即用晚清二十四鎮之舊而再精練之,雖有宜增,亦當少待。酌留防營,選壯士知方者充之,亦如舊額或增之,以備調遣遏亂。余皆散遣,遠之屯田牧馬於遼、蒙,近之開礦築渠種樹於州縣。兵威既振,而後政令能行,人民得以安枕,邊圉乃可保全也。
然兵威以待亂者耳,若鄉里豪暴,城邑奸猾,非兵力所及也,不能鋤誅,民不能安;於是警察宜亟增設矣。聞日本之初欲變法也,未重立警察,則法不能行。故東戰以前,日本警察十餘萬人。況吾經大亂後,秩序全失,雞犬不寧,盜賊縱橫,暴猾恣睢,良懦受害,婦稚遭掠,日人須用警察十餘萬者,則吾平世亦宜用警察百餘萬,若今亂後,尤宜倍蓰。昔晚清所議行警察,各省有議用萬人者。然則每縣不過百許人,何以警奸而鋤暴乎?前朝之有具文而無實政,因以致亡,為此也。聞北京今能少安,賴有警察數萬之故。今宜以舉警察為第一要政,酌地方之亂否,因人口之多寡,遍行密設。國雖奇窮,此不可吝,民安業復,租稅可增,其何有焉。今遣兵無所歸,其明銳有膽氣、通文字、守法律者,可選為警卒;今士人多失業,其強武者必願就選,可選為警長,則於警政尤有裨益。昔劉晏之治鹽也,多用士人以收效。舉國議者,乃不及留意於警察,則失保民之本也。
凡經大亂後,紀綱盡失,法律凌夷,廉恥掃蕩;且改為共和,則平等自由之說大昌,暴民恣睢,則犯法乾紀之事益盛。況以惡前朝而罷棄舊制,新法律又未定也。人民既無律可守,是益令強猾縱橫、良善受害而已。故不獨擄殺劫掠,平民無所控訴,乃至昔之貴位,今之長官,亦隨意攻殺囚執、劫掠抄封焉。甚至就車門而脅長官,挾手槍而亂議院,絕無法紀,有若無政府者。國何以圖治?民何以得安?夫今各國以法律為治,雖免而無恥,非制治清濁之源也,而當鐵道貫通、治具繁張之時,非法不能為治也。從古新朝未定法律之時,莫不先用前朝之法,此固無可如何者也。然大典勒成,非數年不為功,然尚慮其速而未妥。當此青黃不接之時,舍用前朝之法,無以為治具矣。惟共和改政,除去君主專制之律有礙共和之義者,則皆宜照舊推行,不可盡棄也。
各國法庭,多用四級,亦有用三級者。美判官用民舉,多不解法律,皆謂不適,故宜從各國屬之命吏。吾國地大民眾,四級為宜,京師立大理院,各省立控訴院,各縣立裁判院,地方鄉治立懲戒判司、保全息訟所。民、刑兩廳,並設多員;商、工兩業,各自審理。法學新生或不具,先選府縣舊吏刑幕之嚴明清潔者充之,參合法學生用之,俾閱歷、學問兼用其長。其鄉判官、保全司、息訟所,可暫由民舉,又就地方選陪審員,俾無冤縱。法吏無大小,皆獨立,以免地方官之干涉。其辯護士雖漸增設,今者宜急具矣。德國聯邦百里之小國,並設法庭三級,皆有抗訴院;日本有七抗訴院;如義大利大比雲南,亦有十四抗訴院;法國大比吾二省,則二十四抗訴院。吾一省之大,可當半法國而比於義大利,實宜每道府設一抗訴院為宜。今大亂之世,暴猾滋多,已刪道府,實宜改作法庭,舊都察院可存為行政裁判。此為保民要政,國雖貧極,不可吝費;政雖極繁,不可緩圖。雖然,今非無法庭法吏也,又非無法律也,患不能行法奉律而已。故不必摹歐仿美,但在明罰敕法,以正紀綱而鋤強暴。《周禮》曰:刑亂國用重典。葛亮、王猛為治皆然。今日國、省、縣、鄉皆宜妙選明公有威之士,申明法律,嚴懲奸橫,俾民知畏,而後政令能行、朝野相安也。《詩》曰:式遏寇虐,以謹無良,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板蕩之急務也,可不務乎?
夫兵威肅而亂以弭,警察嚴而奸以鋤,司法重而律知守,俟理財既得,法制改定,民業粗復,國勢粗安,然後重整海陸,經營遼、蒙、回、藏,中國庶幾圖存乎?然後摹法師美,增飾文明未遲也。
雖然,舉是大政,不能不望之強力之政府矣。挈裘者舉領而振之,築室者繪圖而程工焉;一家一肆,必有主權者以指揮之,事乃克舉。所以易君主者,為其專制而世襲,其有不善,須大流血以危國家,故害大而去之耳。若未修舉百政,黜陟群司,興利除害,以為國利民福者,不能不付權於政府以行之。故國無論君主民主,未有不中央集權也。所與專制異者,以國會立法以分其權,而未有以地方各立為分權者也。夫政府既為人民所信,而舉國以托之,又經國會議行而監督之,然乃疑其人而不信,掣其肘而不行,南北既爭,甚至用閣員須問議院,實為萬國所無之政,而國民又常拒其令,是使國勢常杌臬,而百政皆不能舉也。
夫共和者,聽人民自治,乃治之極軌也。而政無全美,必有利弊,共和所最患者,在無政府與暴民為亂也。蓋好平等太過,惡專制太甚,矯枉而過中失正也,中南美洊歲爭亂為此也。以墨西哥考之,大亂三百年,失地萬餘里於美。至爹亞士才武能斷,乃稍定之,墨以安富二十八年。然人終惡其稍近專制,去年復亂,以至於今未弭也。美洲共和國之安者,北美惟合眾國,南美惟智利耳。合眾國力行三權鼎立之制,總統與國會分行政、立法之疆,而不負責任,閣員皆其屬僚,故權甚大。歐洲各國之君相,自俄、德君主外,未有能比之者也。雖四年限任,政難久長,然以有四年之大權指揮之,美賴以治。其總統之由民舉者,以美各州分立,特令總統與州民有交,以聯鎖國情。且美之開創,有清教徒為之。今治定功成,民無異思,故獲善治。至中南美師之,則民黨以爭總統故,歲死其半,而政愈不能行。法鑒美洲爭總統之害,以兩議院舉總統,徒以代表王者,而付其權於宰相,宰相用閣僚而負其責任焉。然而法黨將二十,總統任期必七年,而宰相隨黨勢以變易,總統與宰相之同黨也,如日月食之相逢也。夫總統既為公舉,必有才望者也。人之意見,必難強合,既不同黨,則總統與宰相多不合,而常率小黨以牽掣之。故法宰相歲數易,鮮能得半年者,或三四月而已易也,故政府無力而事不舉。法之坐視德國之強,而無以自振者,為此也。瑞士無總統、無宰相,但行各部長合議制,從於多數,而歲舉議長以決之,政出多門,益難有力。此惟施之瑞士之小國,又在萬國保護中者乃可耳。
夫共和之制,與國民共治之,須國民知識通、道德高,道路交通,然後易行也。若我中國,廣土眾民,各國無比,難遍逮下,一難也。窮鄉僻壤,極邊異域,民多愚塞,渺不知政治為何物,二難也。鐵路多未設,汽船多未達,山川阻深,道路隔絕,三難也。又經大亂,紀綱掃地,法律全廢,廉恥棄絕,道德衰弊,四難也。故吾國民雖離幼稚矣,可免保姆,可去嚴師,而未至及年也,尚須人代理其家政、保其身體也。然則瑞士、法之制,皆不可行矣。夫國民需於強力之政府以提攜保育,至切者也,歐人命之曰父母政府。夫共和政府者,兄弟政府也,而既無父矣,長兄撫育其弟,亦有其家長代理之權,不可以已也。況今經大亂,凡百待治,若銀行、鐵路、兵船、工場,及其他補助諸費,皆非政府不能為力。若非強有力,則陷於無政府而不能為國,是則為墨西哥已矣,中國殆亡,危孰甚焉!昔南北美爭時,林肯為總統,其權倍大於平時,至亂平後,乃復其舊。今吾國亦新經亂後,政府必當有大權而無掣肘,然後開闔操縱,震動昭蘇,於以修廢補敗,乃可有為也。乃國事大定,然後議院議減政府之權,以免復於專制之患,斯可矣。今民權怒張,眾議洶洶,遽汲汲慮專制之復行,而掣行政之肘,甚非所以救亂保國也。
雖然,今人人望強力之政府,而非有政黨內閣主持之,殆不可得也。夫吾國立副總統,雖似美制之代匱,而無關事權者也。惟立總理以總百司,則純為法國之制,而非美制矣。雖今總統、總理之許可權未分,總統之任期未定,而為責任之內閣確然矣。總統權雖似美,而義應如法之代表王,總理如英、法負責任之宰相者矣,總理雖用於總統,而既有國會,則有政黨。倘總統所用之總理,不宜於政黨,而為所劾,則總理不能不辭,總統再用他總理亦如之。則雖一二月易一總理可也,否則如奧之三月必易一總理可也,否則總統與總理爭權如法焉,亦半年數月而易一總理矣。夫三數月之間,安置其黨,安置其身,猶未穩固,而安有餘力以經緯全國乎?況欲目營八表、縱橫外交乎?豈惟不能安內和外也,頻月易政府,吏無安志,民盡驚疑,外人乘機生事,無以應之。故無政府之險禍,共和國所最患也。故欲弭頻易政府之禍,而得強力政府之用,惟有如英之政黨內閣而已。
夫一人世襲專制,遇其失道,有大流血危國之患,誠不可也,所為改君主而為民主共和也。然民雖共和,亦萬無合全國男女老幼而並行政權之理,即古之希臘、意之威尼士,今之瑞士小邦,亦不能也,則必選於國民之優秀者為民獻,而代為議政焉。然民獻多人,雖皆為國利民福,而意見必不同也,則必各有黨焉。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其議政之得通過者,必其得多數者也,故兩黨爭議,大黨必勝焉。然一國之中,黨數繁多,則難為大黨,即有略大之黨,二三黨以爭之,則大者反小矣。故黨數太多,爭亂必多,內閣之更易必多,行政為難而不能久,此今歐土各國之情狀,無可如何也。奧國十四州語文不同,各自為黨,尚有新舊教黨、貴族黨、社會黨,皆大黨也,凡十八黨,其餘小黨十餘,共三十餘黨。此所以總理之位無人能保三月者,而安能望行政也。法國政黨自前王各黨、新舊教黨、貴族黨、工黨、社會黨外歲不同,大率將二十黨。故黨爭甚劇,而總理一歲或數月必易。此法所以不振也。意七黨競爭,故嘉窩與俾士麥同時立國,而意不強也。德黨雖多,今為十三,而德君主有行政大權,且在位長久,又得國會立法以互濟之,故最得宜;其總理閣員,命於君主,而超然於政黨之外,其政權不為政黨所牽率,故能行其政也。蓋德國得於天幸,偶然成於絕特,不可學者也。惟英有二大政黨以相犄,互相攻掣,互相補救,如牆之有東西相拒而屋能立,如時之有冬夏相反而歲以成,如水陸之用有舟車而行以濟。近雖有一二小黨,不過附於大黨,不以為輕重也。於是其國會之大政黨得最多數者,必兼內閣而執政,國會與內閣合為一體,若心思、耳目、手足之相使也。故舉無不應,無有能礙之者,亦無有能驟攻易之者,故其閣席堅而久長。彼得執政至十有九年,格蘭斯頓執政至三十餘年,沙士勃雷執政亦十餘年,得政如此其久也,以國會多數而兼內閣執政。英人謂國會萬能,則內閣亦萬能,行乎國政如,此其專也。其兩黨之魁,及其僚友,皆一國之才傑,負一國之人望,故多得人才,舉無失政。夫有相制之勢,則不患其專制之橫;有莫大之權,則易運其措施之力。故利無不興,弊無不舉,用致英國強霸,冠于海宇,英民富樂,溢於大地。則政府強有力之故,實政黨內閣之故也。美從英制嬗衍而成,亦為二大黨,別有一二小黨,不足輕重也。雖其憲法,以行政與立法界劃鴻溝,而美之政黨能善用之。凡大政黨之為總統,蓋無不得國會之多數者,其閣員雖不入國會之席,然其行政無不與議員交通也,以是呼吸一氣,舉無有違,故美能致治,雖無政黨內閣之名,而有政黨內閣之實也。至歐洲各國,雖為政黨內閣,但政黨繁多,其內閣不能以一黨成之,而雜揉多黨,是非純粹之政黨內閣矣,只得為混成之政黨內閣。夫既雜以他黨,則心志必不齊,意見必不一,不能為身臂指使之呼吸靈通矣,況加多黨乎?故其政黨不堅,易於潰散,即勉強支持,又或時加脅制,本黨不能不屈己意而從之,而政策不能一貫矣,於是敗於垂成,或弱於末路,而國事之得失隨之。
夫物惟陰陽,事惟可否,入國會之中,只有贊成與否決,更無中立。然則推國會之天理,只有可否二黨而已,其有多黨數十,亦不外可否二者。但人心不一,各以地位而立黨,故有無數之黨派出焉。惟英、美行之數百年,政體堅定,雖有豪傑,不能於二黨之外別樹黨人。雖工黨、社會黨亦得發生,然只為附庸,不能與二大黨爭衡鼎立,猶之無也。惟新立憲國人心未定,政體未堅,一豪者出,假植一名,即可標立一幟,故其黨繁多。要而論之,黨少者國安,黨多者國危,黨尤多則國可亡。若僅兩黨,則人與天合,國以富強,在朝在野,旗鼓相當。以大黨立朝,則黨勢堅而行政強;以大黨在野,則朝黨不敢專制而為殃。且凡政黨者,必持其一政策也,而時勢變易,前策或有未宜者,他黨代之,策適以相反而相補救,於以救國胹民,適得其和,如五聲之異響而相宜,五味之異和而成調,協陰陽之宜、寒暑之變,豈不諧哉!故國宜有兩政黨而不可多政黨,宜有大政黨而不可多小政黨也。
吾國政黨,今初萌芽,亦即盛大,茁如雨後筍,遮如參天雲,但黨人宜以中國為主,力以英、美為師,極以奧、法為戒,勿詭法作奸,勿分地劃界,勿分多黨,勿為小黨,小黨則化合為大,多黨則並結為少,合之又合,並之又並,若能至於二大政黨也,則吾國其庶幾乎?故欲占吾國之存亡強弱與否,視吾國黨之多與寡;二則強,少則存,多則弱,極多則亡。欲中國之強與亡乎,在今之黨人。
夫政黨內閣,誠為立憲治之極軌矣,然黨人各競其私,安能俯首以並成大黨乎?今美羅士福亦自立,而美二大黨化為三矣,強而合之,旋即潰裂。大黨之不易成,猶園宅可築,而大樹不易致也,或如山嶽黨而成大黨,則益成專橫之患矣。故政黨內閣雖至良,然可望而不可即也。
且夫混成政黨內閣之致大害也如此,政黨內閣又不能強成也如彼。無已,則為德之超然內閣乎。黨人乎,勿存私心,勿矜意氣,專念國家之急,則合力肋之。內閣苟善其用,與黨人相調和,則今日超然內閣,實不得已之舉,猶可為政也。夫政猶藥也,在適其病、中其宜,無良楛之必然也。
今吾國人將欲成良政黨乎?其道有二:一曰輸進通識也,一曰崇獎道德也。夫專制之世,民可耕鑿而忘帝力,譬如鑄鐵為器,熔成一片而不待他點焉。若共和之治,合全國民之知識道德織成之,譬義大利之摩色金石畫,襞積無數小金石為之,治之皆須精滑,有一不治,其畫不成,其事倍難於鑄鐵,及其成也,五光十色,陸離珍異矣。
何謂輸進通識也?生於其時世之人,必當通其時世之事。譬舟居者,必當粗知水性,略省行駛,否則溺;駕車者,必當粗知道路,略省轡銜,否則顛。今吾國人生當海通之世,為共和之國,若不知萬國之情狀,不解共和之真義,冥行擿埴,能不顛蹶乎?今淺人誤以自由平等為共和,幾陷於無政府者,此為共爭而非共和也。且專制者,付權於一君,民可耕鑿而忘帝力;共和者,合一國之民同參政權,如義大利無政府之說,最巨謬也。今試問吾國人乎,知共和與立憲之政體何別乎?吾國與萬國之交關何要乎?吾國孰不如人宜改,孰為國粹宜保,此皆各國人所通習,而吾國老儒博士,或有未解,況欲責之全國之民乎?然既共和矣,一切國民有權參政,全國之民,苟皆無天下萬國之通識,必將是者非之,非者是之,顛倒得失,而挾其多數行之,國之不顛蹶,殆無幸也。故輸進通識最要也。
何謂崇獎道德也?孟德斯鳩謂專制之國尚威力,立憲國尚名譽,共和國尚道德。英人勃拉斯,著《美國平民政治》者,曰:美人之能運其民主之制也,以有恭敬愛法守法之念也。蓋道德與物質之發明,過於政治,而後能成此大業也。無道德則法律無能為。今觀國者,視政治之結構過重,然政治機制之真價,不在其別有巧妙也,在宜於其民之風氣事勢,養其性情,形以法律,與其利害之勢而已。若他種人薄於愛法守法之精神者,則雖多於美國政治之機制,未必能運轉之也。至哉其言乎!夫共和政者,民自為治也,人能自治者,必其道德心盛,自行束脩,蠢迪檢押,夫若是則何待人治之,故自治可也。故自由雲者,政治之對壓制者言之,若無壓制,則亦無自由,病已消則藥亦消也。然無人治己而進為自治,則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譬如童子為長者約束,及至成年,脫乎童子之拘制,待以成德,令其自成自立,行乎法律之下,循乎禮教之中,古所謂隆禮由禮,謂之有方之士。隆禮由禮者,愛法守法之人也,既為有方,則不能純任自由矣。若許其自治,而托於自由,暴戾恣睢,盪檢逾法,甚至於爭亂相殺,不愛法守法,則為暴民之政,而國危矣。管子曰:禮義廉恥,是為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故謂無道德則法律無能為,與以美國之政體而不能用也。今以各國尊如神明之議會,寄以國命之政黨,付以民生之長吏,而能愛法奉法否乎?選賢與能,莫如投票以公舉矣。而有以一人電舉而得為都督者,更有以少數人票舉而得為最高權位者,一語不合意,則刺殺起焉。於是有以強暴而亂議局,以屬吏而脅長官者,復何共和之有焉?蓋共和自治者,無君主長上之可畏,則必上畏天,中畏法,內畏良心;有此恭敬齋戒之心,然後有整齊嚴肅之治。不然,則暴民橫行而已,盜賊亂國而已。自由自由,由此而死,何共和之足雲?我大夫君子、邦人諸友,必立此道德之嚴戒,而後可受共和之幸福也。若夫民獻黨之,以有國為責任者,其尤敬慎諸。
夫將欲重道德之俗,起畏敬之心,舍教何依焉?逸居無教則近禽獸,今是野蠻之國,猶有教以訓其俗,豈可以五千年文明之中國,經無量數先聖哲之化導,而等於無教乎?今以中國之貧弱,及前清之失道,人民慕歐思美,發憤革而易其政可也,然豈可並數千年之教化盡掃而棄之?今者邦人,慓悍恣睢,禮俗蕩然,無所率由,人心發狂,無所敬忌,上類於無政府,下類於無教,雖無諸文教之國,以相比較,以相窺迫,亦所謂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夫今歐美人之立國,豈僅賴此辯護士所守之法律哉?是法令滋彰,粗製其外,誘姦獎詐,免而無恥而已。蓋所以大畏民志者,在其宗教,有以治於冥冥之中也。夫豈無弊,然上哲學者少,而中人警禍福者多,上帝臨汝,無貳爾心,作善降祥,不善降殃,有以深入民心者,此其所為風俗之本、人心之原也。
且夫憲法煌煌之大義,豈不在乎信教自由?此乃彼十六紀時,德國流千八百萬人之血而後得之,乃載之約章,勒之國憲,視同金科玉律焉。雖然,歐人之立此者,以舊教之待新教,動輒焚燒,但英、法間焚者已十餘萬,過德國刊士但士湖邊,呼士赫斯師弟焚骨石前,未嘗不慘然也。故特聽信教自由者,深戒夫焚燒刑獄之強迫也。雖然,若班、奧之王,非舊教不得立為王若後;若英、普之王,非新教不得嗣為王若後;其率國之臣民,膜拜頂禮於廟於學者,蓋皆有其國教焉。寬大以聽民之自由,特尊以明國所崇敬,並行而不悖焉。
然則今吾國欲獎導教化,將何從乎?勃拉斯不云乎,善構政治之真價,不在巧妙,而在宜其民之風氣事勢,以養其性情,形為法律乎。今吾國數千年奉孔子之道以為國教,守信尚義,孝弟愛敬,禮俗深厚,廉恥相尚。其在後漢,讓產讓爵,史不絕書,賊畏名賢,以為美談。至宋、明世,講學重教,美風未墜也。前清以利為俗,漸即凌夷,然人重先聖言也,家知禮法俗也,故數百年中,法令未具,無辯護士,而國能小康、民能尊生者,以半部《論語》猶未廢墜,人知禮義廉恥之可,家知孝弟忠信之宜學故也。大地各教,佛、回久入中國,已千餘年,各行其是,並行不悖,成效得失,已昭然不待論矣。佛尚慈悲,又明罪福,以訓蒙、藏,化民成俗,固不可易。基督尊天愛人,養魂懺罪,其在歐美,教化大彰,以之發人敬畏之心,向善遠惡之效,固無不可矣。且亦與孔子之道,多有符合焉。其稍異者,孔子尊天而兼敬祖,故仁孝並重,基督專於敬天,故但尚仁。然今在中國,欲立廢祠墓之祭掃,棄祖宗之系,恐未能也。然則苟不欲去教,而欲宜其民之風氣事勢,以養其性情,而形其法律者,不能舍孔子之道矣。
日本之稱宗教也,譯自歐人,英文所謂厘離盡(Religion),蓋專以神道設教,故有以孔子不語神為非宗教者,此不明教之為義也。夫人之食飲男女,天也;若夫身外之交際,身內之云為,持循何所,節文何加,則必有教焉以導之。太古尚鬼,則神教為尊;文明重人,則人道為重。要神道人道,其為教人民則一也。孔子者,以人道為教,而亦兼存鬼神。譬如君主有立憲專制之異,神道之教主獨尊,如專制之君主焉;人道之教主不尊,如立憲之君主焉。不能謂專制之君主為君主,立憲之君主為非君主,則不能謂言神道者為教,而言人道者非教矣。
夫各國不迷信,未有若中國之早者也。然以災祥禍福,勸善懲惡,當此濁世,實不可廢,故孔子何嘗不尊天明鬼神。《禮》曰: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易》曰: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今人開口攻人迷信,甚至有滅神之隊,既不尊教,又復滅神,然則無所畏憚,肆其作惡而已。《禮》曰:無所欲而為善,無所畏而不為惡,天下一人而已。若盡棄教與神,則是人人皆能無所畏而不為惡者乎。日本之變法,只師歐美之政學,而極保其神佛之教。今其國之寺廟,凡十三萬二百五十六,乃至植松村六百戶,而寺廟五百三十九。日人哲學亦盛矣,其雜神多矣,豈不知汰廢之?而特立保存之會者,蓋有深意存焉!況於吾孔教之大者乎?
或者謂儒家經傳,多重倫綱,今政改共和,君臣道息,諸經舊義,窒礙難行,其道既不適於今時,其教即難施於世宙。此蓋時流之通論,而亦碩學所深疑也。雖然,此未知孔子之大者也。孔子之為道,博大如天,兼備四時,故《禮運》備孔子大同之道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其稱小康之道曰:城郭溝池以為固,以正君臣,禹、湯、文、武、周公,由此其選也。其作《春秋》陳三世之義,於據亂世內其國而貶大夫,於昇平世內諸夏而刺諸侯,於太平世內外大小若一而去天子。然非其時而妄行,則亂也;至其時而不變,則窮也。故曰: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易》曰: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又曰:窮則變,變則久。凡諸孔經,多具此義。但當據亂之時,宜行小康之法,故太平大同之義隱而未顯,而小康之制獨詳焉,以當其時用也。若至太平大同之義,則稍微其文,以待後聖發揮其義。故曰: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又曰:作春秋之義以俟後聖。又曰:雖百世可知也。《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經文者書也,口說者言也,意者引而未伸,太平大同之道是也。
夫世者,三十年之謂;百世者,三千年,今近其時也。孔子預計據亂小康之法,只行三千年中,爾後則先行昇平,皆平世大同法也。今者共和告成,君主已去,乃由據亂而入昇平之世,孔子自有昇平太平大同之道,推諸四海而準者也。據亂小康之道,與平世大同之道,有相反者;譬猶冬夏遞代而成歲運,裘葛異質而協時宜,苟不預具,則缺於時用,故曰:道並行而不悖也。賢者行道,生於其時,蔽於其制,必以守節為美,不守節則不能周其當時之用也。聖者創教,達知未然,預觀將來,必以通變曲成,乃可大可久,不能通變曲成,則能應當時,必不能應後時之用也。麥加穆護之教,婆羅門弩斯之制,只明據亂之治,而無太平大同之道;故印度、突厥、波斯之民,既難棄其舊教,即無以適其時用也。使孔子無平世大同之道,只言修身,猶慮其偏而不全,缺而不備,即不能曲成不遺也,則置之可也。今孔子有平世大同之道,以治共和之世,吾國人正可歡喜恭敬,講明而光大之,俾吾四萬萬人,先受平世大同之樂,而推之大地與萬國共樂之。若夫養性事天,學道愛人,忠信篤敬,可施蠻貊,禮義廉恥,是謂國維,從之則治,違之則亂,行之則存,背之則亡。勃拉斯猶謂時人視政治之結構過重,無道德則法無能為。吾國亘古以道德為尚,物有本末,吾既無其末矣,乃復拔本塞源,欲以化民立國,不亦謬乎!
且孔子兼言政治,故自昔中國號一統,而孔道托之士夫。今則列國競爭,政黨為政,法律為師,雖謂道德宜尊,而政黨必尚機權,且爭勢利,法律必至詐偽,且無恥心,蓋與道德至反。夫政治法律,必因時地而行方制,其視教也誠,稍迂闊而不協時宜,若強從教,則國利或失。故各國皆妙用政教之分離,雙輪並馳,以相救助;俾言教者極其迂闊之論以養人心,言政者權其時勢之宜以爭國利,兩不相礙而兩不相失焉。今吾國亦宜行政教分離之時矣!即蒙、藏為佛教之地,然佛言出世法,與孔子言入世法,兩無相礙。其在中國,儒、佛並尊,行之二千年,亦無流弊。且蒙、藏同為共和,必當同化,乃後能選其才而用之。然則教以經傳,尤為今治化之本矣。蓋孔子之道,敷教在寬,故能兼容他教而無礙,不似他教必定一尊,不能不黨同而伐異也。故以他教為國教,勢不能不嚴定信教自由之法。若中國以儒為國教,二千年矣,聽佛、道、回並行其中,實行信教自由久矣。然則尊孔子教,與信教自由何礙焉?
然則今在內地,欲治人心、定風俗,必宜遍立孔教會,選擇平世大同之義,以教國民。自鄉達縣,上之於國,各設講師,男女同祀,而以復日聽講焉。講師皆由公舉,其縣會謂為教諭,由鄉眾講師公推焉;其府設宗師,由縣教諭公推焉;省設大宗師,由府宗師公推焉;國設教務院總長,由大宗師公推焉。夫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今若上之政府舉之,收效可速,不爾則國之志士,守死善道,應以為任矣。夫今之人士,多有篤信好學,砥行尚節,不能適於新世之用者,彼不欲嘩世競爭,則不入政黨,而選舉亦不能及焉,是亦有遺賢之憾也。若以任教,則不廢其才能,可益厲其學行,世道人心,獲益多矣,可不務乎?今之識時務者,或以吾言為迂,然鑿戶牖以為室,當其虛無乃為室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道有陰陽,事有本末,體不備者,君子謂不成人,況於有胸無心?道不備者,豈能成國乎?
夫人必先富而後教,必先厚生而後正德,況當萬國競生計之時乎?少不若人,不必以兵俘虜之,而可以商工奴傭之也。今吾國民生之憔悴,國計之窮絕,未有甚於此時者也。當晚清之季,銀行票號,倒閉紛紜,各省商務之衰歇,已有不可終日之勢。重以軍興以後,兵燹流離,水旱雜沓,盜賊縱橫,百業斷息,富者盡遷於外,貧弱餓斃於內,頃司農仰屋,乞貸於外人。外人乃實行其監督之策,非惟埃及我也,實如印度公司之滅印度,班、葡、英、荷諸公司之滅取無來由及非洲諸番也。夫貧富之耀,相十則下之,相百則奴之,相千則滅之。今吾國幾陷乞丐之域,較之列強,不止十百之比矣。得嗟來蹴爾之食,已為萬幸,其甘為奴下,乃自然也。蓋不待列強一矢加遺,而可亡國滅種矣。於是憂之者欲倡農工商礦之實業以救之,非不然也,農工商礦,乃其後起者也,未有銀行為之本,而又妙公債紙幣之用,定金幣之制,欲起實業,其道無由。
夫各國之善用銀行者,以虛為實,以無為有,以約為泰。故觀國之盛衰乎,覘其一國銀行之法之備與否,查其縣鄉普通農工銀行之多或寡,而國之貧富盛衰可知也。歐人數十里小國,若漢堡者,歲入一萬萬餘,而國民富溢,比利時、荷蘭更無論也。德國比吾二省,而不動產銀行值六十萬萬。法國不動產銀行至百萬萬,美、法戰後,旋踵而復,法三年而還十五萬萬之償款。彼豈有異術哉?豈天降地出哉?善得銀行公債紙幣之法故也。夫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矣。夫使國人皆陶朱、猗頓,吾雖為林類之帶索行乞,猶易得遺秉滯穗也。若國人皆為黔婁,吾一人雖為陶朱、猗頓,徒供劫殺而已,其能安乎?夫銀行公債紙幣,及大鐵道、汽船、大工場、電廠、煤氣廠及自來水,非國力主持之不能為也;而國計乏絕,非國民合力,亦不可得母財也。吾別有《理財救國論》。若能國與民同心,通力合作,先之於國,急整銀行公債幣制,然後散之於民,以興農工商礦。一年而國有規模,三年而民收實效,五年後農工日精,商礦大辟,十年之後,吾國之富,莫我與京。否則為埃及為印度,幸而為墨西哥之萬里沙漠,後雖欲發憤,無能為也。
雖然,吾欲云云,而亂爭未弭,國本未定,無一可行。今共和成立已數月矣,五族既合,民心已一,亂無可慮。所獨憂者,萬國眈眈,暴民攘攘,亂舞傞傞,顛倒衣裳,再失其道,自取分亡,則五千年之文明,萬里之廣土,四萬萬之華胄,將為奴隸,耗矣哀哉!若能為之有序,措之得宜,講乎外勢而先弭內亂,以國為重而民從之,有政黨內閣以為強力政府,行保民之政,富而教之,保中國已有之粹而增其未備,則中國之強,可計日而待也。
此文已屬草逾半歲,至今則政府以彌縫度日,散沙亂絲日甚,爛羊關內,有賞無罰,赧王債台,日築日高,蒙、藏已分,不為波蘭,亦為埃及。嗟夫!吾人誰歸誰仰?已矣遲矣,異日雖有聖者,無能為矣。壬子冬十二月,更生識。
此文至今周歲矣,而政府以隱忍召大亂,以縱容養暴賊,法紀盡破,大難機發,至今乃思用兵,則吾民已經周年之慘,三邊已失萬里之地矣。若使去年春夏,早事定亂,豈有今日之禍。他日或南北永分,或中國已矣,鄙人乃不幸而言中也。噫!四版印此記焉。癸丑四月,更生識。
【注】:以上為原文部分內容

作者簡介

康有為(1858年—1927年),原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又號明夷、更甡、西樵山人、游存叟、天游化人,廣東省南海縣丹灶蘇村人,人稱康南海,中國晚清時期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代表人物。康有為出生於封建官僚家庭,光緒五年(1879年)開始接觸西方文化。光緒十四年(1888年),康有為再一次到北京參加順天鄉試,藉機第一次上書光緒帝請求變法,受阻未上達。光緒十七年(1891年)後在廣州設立萬木草堂,收徒講學。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得知《馬關條約》簽訂,聯合1300多名舉人上萬言書,即“公車上書”。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開始進行戊戌變法,變法失敗後逃往日本,自稱持有皇帝的衣帶詔,組織保皇會,鼓吹開明專制,反對革命。辛亥革命後,作為保皇黨領袖,他反對共和制,一直謀劃溥儀復位。民國六年(1917年),康有為和張勛發動復辟,擁立溥儀登基,不久即在當時北洋政府總理段祺瑞的討伐下宣告失敗。康有為晚年始終宣稱忠於清朝,溥儀被馮玉祥逐出紫禁城後,他曾親往天津,到溥儀居住的靜園覲見探望。民國十六年(1927年)病死於青島。康有為作為晚清社會的活躍分子,在倡導維新運動時,體現了歷史前進的方向。但後來,他與袁世凱成為復辟運動的精神領袖。他也是書法家,北京大學教授陳玉龍曾評價:“縱觀20世紀中國書壇,真正憑深厚書法功力勝出,達力可扛鼎境界者,要數康有為、于右任、李志敏、沙孟海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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