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東平,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
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國家教育諮詢委員會委員,國家考試指導委員會委員。關注中國教育改革、教育公平、生態環境保護並參與實際行動,著有《中國教育會好嗎》《教育的重建》。
作者片語
今天,我們身邊正在出現越來越多自下而上、去中心化的、局部的、零散的、個人的、非制度化、非主流模式的自主創新和教育探索。這種微改革、微創新、微公益不僅可以幫助許多個人;而且指向了一種知識生產和生活方式的變革,體現了知識經濟和網際網路時代教育創新的新特徵:通過每一個人的個性化學習和自主參與,通過互動和整合促進教育範式的轉變。
——楊東平
目錄
第一輯 重新理解教育目標
拒絕“標準件”,做最好的自己
——重新認識教育目標之一
“素質”就是為生活做好準備
——重新認識教育目標之二
培養合格的公民
——重新認識教育目標之三
不做“人上人”,要做“人中人”
——重新認識教育目標之四
求解中國教育的深層危機
——程平源著《中國教育問題調查》序
呼喚當代中國的教育家
——楊東平主編《新中國教育人物》序
遙望2030年的中國教育
人本主義教育宣言
新教育和網際網路精神
第二輯 變革的力量
自下而上的教育改革為什麼是重要的
新教育:變革的力量
接續“學在民間”的香火
新東方上市的教育意義
在家上學:一種嶄新的教育生長
——李新玲著《在家上學:叛離學校教育》序
為教育換一條“跑道”
——陳怡光著《我家就是國際學校》序
濰坊教育:改革是一種境界
百年職校的五重價值
廈門平民教育的奇葩
溫州的新公民學校
遼河·紅海灘·魏書生
浙江上虞:用鄉土文化滋養鄉村教育7
杜郎口傳奇
青藏高原的吉美堅贊學校
閬苑奇葩:有根的農村教育
——湯勇《做樸素的教育》序
第三輯 假如我是衡水中學校長
假如我是衡水中學校長
衡水中學為何如此暴戾
我為什麼批評人大附中
毛坦廠中學是怎樣的學校
旗幟鮮明地抵制超級中學
警惕“超級中學”惡化教育公平和教育生態
回應超級中學對素質教育的挑戰
再談“牛孩牛校”的教育不是義務教育
高中教育的危險信號
第四輯 告別“虎媽”做“兔媽”
“虎媽戰歌”:中國教育的哀歌
告別“虎媽”做“兔媽”
我們今天應該怎樣做父母
親職教育的核心價值
——再論孩子會輸在起跑線上嗎
展現孩子的個性是親職教育的終極使命
打倒萬惡的“奧數”教育
我為什麼反對“奧數”
警惕“全民‘奧數’”死灰復燃
重建孩子與自然的聯繫
——《叢林中的最後一個孩子》序
有多少狀元能夠成才?
教育的“礦難”和“醉駕”
教育要打一場“反恐戰爭”
第五輯 教育能改變嗎
PISA上海第一的真相
叫一聲老師太沉重
“三好生”制度向何處去
我看“窮人的教育學”
該不該取消“重點學校”?
校園裡的男生和女生
教育改革:“勢在必行”與“寸步難行”
促進教育改革的五種力量
教育改革的“精神火種”
哪兒腐敗,哪兒就需要改革
中國教育需要一場革命
教育能改變嗎
第六輯 為智慧而教
千年教育:文明之火的照耀
重現的教育星空
懷念“過去的學校”
——王麗著《追尋失落的中國教育傳統》序
診斷教育:學生的慧眼和社會學手術刀
——鄭也夫著《科場現形記》序
以色列教育:為智慧而教
教育創新,還是教育公平
——世界教育創新峰會(WISE)紀行之一
創造力可以培養嗎
——世界教育創新峰會(WISE)紀行之二
戰火中的教育英雄
——2015年世界教育創新峰會(WISE)側記
自序
寫作與改變
本書所收集的,主要是近些年來所寫的教育隨筆、評論、時文。一些是在報刊上發表的文章,一些是在新浪部落格上發表的博文。這種文字在學校計算工作量時是沒用的,屬“不務正業”的寫作。開玩笑地說,由於為報刊寫作,學術論文寫得越來越少;由於有了部落格,給報刊的文章越寫越少;由於有了微博,部落格文章越寫越少;由於有了微信,微博也越寫越少。
寫作習慣的改變,來自生活方式的改變,以及對寫作意義的不同認識。20 世紀0 年代之後,之所以大量為報刊寫作,是意識到僅僅在學術圈內發言是不夠的。一個好的學者應當有“兩把刷子”,既能夠在核心期刊上發表理論文章,又能寫通俗明曉的報刊文章,直接面向公眾發言。就影響和改變社會的作用而言,後者顯然比前者重要得多。因而,
“五四”一代的知識分子,胡適、魯迅、陶行知等等無不如此,以筆做槍,乃至走出書齋直接參與社會運動,成為新文化、新教育的闖將。我想,如果胡適、陶行知活在當下,一定也會寫部落格、發微信的。
說到影響和改變,就看到了揶揄的目光,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一篇文章真的能夠改變什麼嗎?他們心中有一個堅硬的答案:現實是無法改變的。的確,現實太冷酷,體制太強大,傳統太漫長,改變談何容易。一代代知識分子,從梁啓超到梁漱溟,不是在屢戰屢敗之後,留下“這個世界會好嗎”的喟嘆嗎?然而,世界正是在這些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努力中,慢慢改變的。今天,我們越來越明確地認識到,如同社會進步一樣,教育變革是各種合力的結果,而公眾參與,校長、老師、家長的價值觀和行為的改變,對教育變革具有實質性的影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行動改變生存。我們身邊正在出現越來越多的微改革、微創新、微公益,從影響一個老師、一間教室、一個孩子開始。希望這本小書能夠為困惑之中或正在改變之中的校長、老師、家長提供一些支持,我們在同一個戰壕里。
楊東平
2015 年12 月16日
內容精選
1、拒絕“標準件”,做最好的自己
——重新認識教育目標之一
《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 年)》明確提出“全面發展與個性發展的統一”的方針,提出“樹立人人成才觀念,面向全體學生,促進學生成長成才。樹立多樣化人才觀念,尊重個人選擇,鼓勵個性發展,不拘一格培養人才”“注重因材施教。關注學生不同特點和個性差異,發展每一個學生的優勢潛能”。突出個性發展,是我國教育指導思想的重大進步。
“德智體美全面發展”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教育方針的基本表達。然而,在20 世紀60 年代和80 年代,教育理論界曾對這一方針進行過討論和反思,意識到其存在的問題。“全面發展”是馬克思提出的在共產主義社會人的充分而自由發展的目標,將這樣一個人的發展的最高理想、終極目標作為指導學校日常工作的方針,很容易走偏,變為要求學生門門優秀的“平均發展”,進而演變為對學生求全責備,忽視學生個性和興趣的“平庸發展”,存在忽視因材施教的明顯缺陷。對於為什麼我們的學校培養不出優秀的創造性人才這一“錢學森之問”,“全面發展”是不是教育內在的一個重要原因?新中國成立後前30 年的人才培養,可以說受到政治掛帥、政治運動的影響和傷害;但是,1977 年恢復高考之後進入大學,也已整體到達退休年齡的一代,仍然缺乏出類拔萃的優秀人才,不是應該反思的嗎?顯而易見,源自蘇聯模式的這種整齊劃一、平均主義、無視個性的教學要求,可以培養出大批合乎規格的有用之才,卻難以造就真正出類拔萃的優異之才。
也許,我們需要恢復常識,尊重常識。古往今來,不同領域的優秀人才,大多個性突出,在某方面有強烈的興趣和優異的發展,而且往往是“偏科”的。用英語或奧數標準不可能選拔奧運冠軍;同樣,用求全責備、門門高分的標準,也難以造就人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優秀人才。錢鐘書、梁漱溟、吳晗這樣的數學不及格的文科天才,其實具有很大的普遍性;對全面發展方針的教條主義態度,使我們至今未能遵循常識去改變我們的評價和選拔標準。
在當前的學校教育中,這一情況並未改變,甚至還在惡化。近年來日益嚴酷的應試教育,對分數的片面追求,高度功利主義的導向,使教育進一步背離了人性、個性和創造性的發展。我們注意到一個現象:無論在藝術界還是科技界,許多少年時獲得國際大獎的“神童”在長大後銷聲匿跡,而當年與他們同台競技的國外少年有的已經成為大師。我們的許多“神童”和“高考狀元”並沒有真正形成自己的個性和興趣,只是在家長、學校的裹脅下把競賽、獲獎作為考試加分的敲門磚,一旦自己能夠選擇,就放棄了操練多年的技藝,轉向金融、貿易等學科。更多的學生在高中畢業、大學畢業甚至研究生畢業時,仍沒有形成自己的個性和興趣,沒有夢想,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想做什麼、能做什麼的“空心人”,於是只能隨波逐流,追逐世俗的功利,考公務員,等等。這是一種最普遍的教育失敗,也是一種最大的教育浪費。
今天,我們已經能夠清晰地認識到,與計畫經濟體制傾向於塑造整齊劃一的“標準件”不同,市場經濟、知識經濟要求最大限度地發揮人的主動性、創造性。世界很多國家都把個性發展列為最重要的教育目標。1989 年《法國教育指導法》第一條規定:“每個人所享有的接受教育的權利要得到保證,使個性得到發展,有利於個人進入社會和職業生活以及行使公民的權利。”2003 年3月,日本政府以“培養開拓21 世紀具有寬闊胸懷和堅定信念的日本國民”為宗旨,提出今後教育將致力於五個目標的實現,其中居於首位的就是“培養以自我實現為目標的自立人才”。事實上,“個性發展”不僅是與市場經濟、培養創造性人才的目標相契合的教育哲學,也是以人為本、面向每個學生、鼓勵人人成才的教學原理。近年來,北京市十一學校等許多學校的教學改革,就是圍繞這一目標進行的。
有人會問,難道全面發展就不重要了,它在教育過程中應當居於何種地位?我認為,中國小教育作為一種基礎教育,德、智、體、美、勞、群體合作等無疑十分重要,我們現在不是重視過分了,而是遠遠不夠,甚至將人格養成、音體美作為“副科”而可以不教。但是,這種綜合素質作為個體發展必不可少的豐富營養和基礎教養,其本身並不是最終目標。今天,我們可以大聲宣稱:教育的真諦和真正目標,就是幫助人自我認識、自我發現,進而自我實現,“做最好的自己”。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全面發展”是“個性發展”的基礎,“個性發展”是“全面發展”的目標,兩者並不是對立的。這樣理解“全面發展與個性發展的統一”,是不是更恰當呢?
2.親職教育的核心價值
——再論孩子會輸在起跑線上嗎
兒童是人生的一個奇蹟,也是人生的一個秘密。我們對於兒童的認知,遠沒有達到對外部世界、物質世界那樣的程度;與此同時,我國當前的親職教育正處在嚴重的危機之中。在當前大規模的城市化進程中,數百萬家庭骨肉分離,2200萬留守兒童失去了父母的撫養和監護。另一個事實是,在絕大多數健全的家庭里,親職教育的功能已被異化。在我們這個大教育和終身教育的時代,教育卻被狹窄地等同為“學校教育”,學校教育則被窄化為知識教育,知識教育又被扭曲為應試訓練。其後果是,親職教育成為學校學科教育的延長,家長異化為應試教育的陪練,抽空了親職教育的基本價值。在我們這個有著悠久家教傳統的文明古國,今天,家教卻需要掃盲和啟蒙。
讓我們關注這樣一個現象:與當今的許多家長不同,不少名人、偉人對子女的期望是相當“低”的。魯迅堅決反對孩子做“空頭文學家”。老舍對孩子的期望則是粗通文墨,自食其力,不欺負別人也不為別人所欺負。也許這不僅是對“高處不勝寒”的認識,主要是基於一種更為通達、透徹的人生觀,即做一個好人、正直的人是最重要的,做一個自食其力的普通人是很有價值的。老舍寫道:“我有三個小孩,除非他們自己願意,而且極肯努力,作文藝寫家,我決不鼓勵他們,因為我看他們作木匠、瓦匠,或作寫家,是同樣有意義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別。”事實上,名人之後大多成為教養良好的平民和各種專門人才。
從公民教育的角度,陶行知將這一教育目標稱之為培養“人中人”,以抵禦追求出人頭地、讀書做官、做“人上人”的傳統教育。遺憾的是,由於獨生子女的現實,“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這樣不切實際的目標已經成為似乎是不應質疑、天然合理的“天下父母心”。然而,如果我們絕大多數人必為平民卻不甘於做平民,自拔頭髮以離地,會有好日子過嗎?做最好的自己,難道不是一個更切實可行的目標嗎?
有人會質疑:如果甘於平庸,那么社會所需要的“精英”如何產生?我認為,真正的精英本質上不是狹窄的知識教育和應試競賽的產物,也不會從遠離社會和大眾的、脫離生活和實踐的、“高檔豪華”的物質環境中產生。偉大寓於平凡的道理至今並不過時。只有在腳踏實地、關心大眾的平民價值和平民生活中,才能產生具有社會責任感、愛心和悲憫心,具有正直、理性、堅毅、寬容、合作等基本品質,具有大思路和大智慧,能夠擔當和“弘道”的真正的精英。主張“讀平民的書,說平民的話,做平民的事”,力倡平民教育的陶行知,成為偉大的人民教育家,就是一個顯例。
許多家庭的失敗教訓,可以反過來揭示親職教育的真正重要的價值。當孩子最終違法犯罪進入監獄、不堪重壓進入醫院,乃至誤入迷途告別人世時,那些“失敗的父母”往往痛悔不已,還原了最真實的願望:上清華、北大,考試分數其實並不那么重要,只要孩子還活著、只要孩子身體健康、只要孩子能夠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的工作生活就行!這的確是親職教育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目標。然而,在日常生活中,這一價值卻往往被虛置,仿佛它們是自然存在、不會喪失的。
對於孩童來說,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無疑是最重要的。“身體第一”並不是一句空話,體現在養孩子的體育興趣、體育能力和體育習慣,熱愛戶外活動。只要具備條件,應當讓小學生學會騎腳踏車、游泳和輪滑,尤其前兩者是孩子能夠終生享用的生存技能,意義非同尋常。喜愛戶外活動、身體健康的孩子,往往心理也比較健康,這同樣意義非凡。我們知道有這樣一類孩子,他們講文明有禮貌,團結合作,性格開朗,工作能力和動手能力強,“除了學習不好,什麼都好”。他們這種開朗、樂觀的性格是戰勝應試教育挫折、自我療傷的“秘密武器”,並將帶給他們一生的好運,這就是所謂的“性格決定命運”。
此外,是關注孩子的“精神成長”,培養他們閱讀和探究的興趣。孩子在幼年與書結緣是一個重大事件。當一個孩子喜歡閱讀、與書為友時,教育已經成功了一半;因為好的兒童讀物是孩子的“精神母乳”,會奠定孩子的“精神底色”,影響孩子的終生成長。而當他形成了自己的愛好和趣味,例如喜歡科幻、喜歡歷史、喜歡張愛玲或龍應台時,教育則已經成功了一多半。這意味著孩子已經發展出自己特定的趣味取向,具備了主動汲取自己所需的精神營養的能力。我們看到太多這樣被考試所壓倒的孩子,他們經常抱怨負擔太重,沒有閒暇時間做自己喜愛的事;但是如果你真的給他三天時間讓他自主安排,就會發現他其實沒有自己想看的書、想做的事,除了做作業不知道做什麼,精神上一片空白,如同崔健所唱“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那真是病得不輕啊!
孩子的精神發展、人格成長還包括形成自己的興趣愛好。這是今天最令家長苦惱的事了:究竟該不該讓孩子上特長班學琴、學畫、學英語、學奧數?如果不學,是否會“輸在起跑線上”?藝術教育對性格陶冶、人格養成具有重要的作用,所謂“學琴的孩子不會學壞”,是應當重視的。關鍵是要從孩子的興趣和條件出發,順其自然,因材施教,而非強加於人。逼一個愛畫的孩子去學琴,不可能有好的結果。但是孩子無常性,愛好會變化,該不該逼孩子堅持下去?這需要對每一個孩子的情況做具體分析,不宜籠統下結論。在最理想的情況下,一個家長能為孩子所做的,是提供儘可能寬鬆的成長環境,在這一過程中鑑別和認識孩子真正的愛好和習性,加以引導和培養。俞平伯的教子方法,叫“大水養魚”,池子越大,水越多,才可能長成大魚。即便對那些表現出某一方面天賦的孩子,也不宜過早地專業定向;否則,楊振寧將會是個熟練的會計師,而齊白石則只是一個優秀的木匠。
另一個問題是符合兒童特點的學習。關於究竟幾歲學英語才合適的提問,北京外國語大學的陳琳教授說得好:幾歲都可以,關鍵是符合兒童特點的英語學習,如在遊戲中以兒歌、口語為主的學習。兒童早期教育最重要的不是知識和技能,而是小心翼翼地保護和滋養他們的想像力和好奇心。可惜的是,我們很多的早期教育恰恰是急功近利地以培養“小大人”為目標,以磨滅、摧毀孩子的童心和創造力為能事。孩子的人格發展和健康成長還有許多途徑,不僅靠閱讀和藝術教育,而且靠和同齡兒童的遊戲和交往,靠走進和熱愛大自然,等等。
孩子是不會真正輸在起跑線上的;輸掉的,只能是家長的耐心、信心和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