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作品
天橋上的樂隊
五個盲人並排坐在天橋上
用不同的樂器合奏《兩隻蝴蝶》
他們看不見世界
也可能從未見過蝴蝶
可他們還是努力地睜大眼睛
把紅皮的證件一字排開
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
明天又將輾轉何處
翩躚在歌曲里的兩隻蝴蝶
定然會帶著這座城市
與生俱來的孤獨
扇動著翅膀,飛向相反的方向
鬼
父親說鬼從來不用腳走路
卻很誠實,他們也低頭勞動
他們也懂得善良,懂得
等待是無期的事,懂得悲傷
我偶爾也和他們說話,我知道
他們在我身旁,和我一樣孤獨
在他們生活的世界裡
有和人間一樣無垠的麥地
他們在那裡接受記憶的懲罰
轉世、輪迴或幻想著終老一生
他們無法彼此傾訴
有時會半夜站在你的床前
流著淚水,卻不小心嚇著了人
問 路
穿過寂靜的山林,穿過你
穿過我的身體,一切都沒有邊境
此刻,風是安靜的,如水
流過時光,時光也是安靜的
我想起我們曾經走過的路
此刻,你定然無法聽見晚秋
一顆顆迷失方向的石頭
在內心深處落下最深沉的聲音
不知走了多少天,風掏空了
我的軀體,依舊安靜,掏空回憶
依舊是無法消解的陌生,在山水之間
還有人家,歸隱於白雲深處
老人家說,不知過了多少年
不知有多少問路人,和我們一樣
為了山水而來,卻迷失在白雲深處
對於這片山林,我比你們更陌生
烏 鎮
誰把烏鴉脫下的黑衣穿上
回家的路越走越長
天堂斷了,未亡人掃著碎片
他們旋轉著念動咒語
伸出五指:金木水火土
藍印花布從斷裂處
傾瀉下來,捲走了晨昏
人們挖空了木頭
然後裝進衰竭的身體和回憶
摻雜著不時響起的哭泣
流水更慢,像被雙橋緊鎖
沒有哪個江南小鎮
今夜我能夠帶走
麻雀在瓦頂上收起翅膀
化不開的薄霧還縈繞在枝頭
(發表於2009年第八期《人民文學》)
詩歌評論
三米深:為了一個故事而來
□ 趙衛峰
抒情詩或詩歌的抒情傾向在閱讀與評論中的位置並不衡定,這並非它自身的罪過,而是緣於個人的認識變化,“人”的認識當然並不是孤立的。因此把情詩的每次放逐與回歸,都無可厚非。同樣的道理,我們似乎也沒有理由來認定抒情的重要與否,更不該要么一要么二地對立,因為無論我們如何爭鳴,並不會真正影響詩歌自身的行進。
這樣的對立其實也可以理解,它也時常出現,略為反常的是對“對立”的維護。正如反對抒情者自有道理,對“抒情”持肯定者,也會舉出若干中外詩人相關經典話語證明其重量。不妨認為這其實均屬於“個人偏見”。也不妨認為,對於抒情的愛好,是一種本能體現:詩歌的本能需要與詩人本能需要的合拍。
三米深是一個純正的抒情者。三米深卻是一個比較怪異的筆名,它似乎因為一次獨特的經歷或體驗,一個故事或是事故,一場愛,恨,一段極樂與深哀,對他自己顯然非常重要。當然對於讀者,更重要的是文字,它們在三米深那裡是安詳沉靜的,不是激流而是漫延,浸潤;在這樣一個信息不分晝夜橫衝直撞的時代,這種“靜”,也等於是一種“鏡”。他的一篇關於福州的文字(《詩歌雜誌》第3期)曾令我留神並暗嘆他的文字歸納能力與對城市的詩性理解,這篇文章也恰好合符他的詩觀:個性是靈性之本,從內心出發,真誠的寫作,乾淨的表達。這四句話並不特殊,但這種樸素的實在的認識卻又是諸多寫作者最易忽略的,不信我們可以看看許多詩人的所謂詩觀,總是顯得臨空蹈虛,不知所云,玄之又玄,卻又摸門不著;詩歌之妙,應該只存在於分行文字間而不是口頭上。三米深的樸素與真誠在靜靜的陳述中“顯而易見”:
■那么小
抱著孩子走過城市
孩子很小 城市很大
夜空中的星辰閃爍
也會讓孩子受傷害
他雙眼緊閉
懼怕城市的寒冷
他那么小 夜那么黑
我們要對他保守秘密
■我居住在西湖畔
若干年前的夏夜,這裡蛙聲不斷
若干年前,這裡曾是
阡陌縱橫的鄉村,每天黃昏
這裡會隨著天色漸漸沉入湖底
湖裡有魚,它們豐衣足食
安居在這個城市的肺部
我和那些魚一樣,習慣了安靜……
三米深類似的語句總是淡淡的,緩緩的,無意於工似又處處皆工,還讓人不能不感到隱隱約約的莫名嘆息與壓力,感到滄海桑田,人,身不由己……以表達情感為主的抒情詩是最能表現藝術原初功能的,也可說凡詩皆抒情,一般認為的抒情詩的界定主要以表征為主,即從文本所承載的情感的隱顯程度來識別的,亦即是表現的角度、方法和程度的差異所致。詩乃心聲,本就是發情洩慾呈現思慮,是與血肉息息相關的自然流露。因而如何更好地合情合理,情景交融,怎樣妥善融洽理性與感性、思與詩就成了一個長期性的問題。其實對於閱讀也是這樣。
不難看到,對於詩歌抒情的寫作與閱讀,實際上都是一個漸進的量變過程,當寫作到一定階段,抒情成為難度, 對抒情的理解也是這樣,正如對於大眾,通俗易懂的歌謠當然受寵,這也顯出了抒情詩的另種難度,相對地看,更為直抒胸臆的歌曲在今天能夠藉助的輔助手段越來越多,而詩,其實終歸是總在形式與內容方面下功夫——這是個一目了然的道理,但許多失敗的抒情詩歌往往就失敗於此,而形式的革新,又體現出更加的持續的難度或前提,如思想觀念、個人素質和對語言的距離等的融會貫通。
■窗外下雨了
想起春天,近了
是淡的,有些冷
一個人在網上
漫無目的地點擊著
此時此刻。點擊著
往事,就是首詩
寫下了就留下了
無論是對是錯
她生活在我的詩里
如此優雅,永遠地。
窗外的雨聲
是遺忘已久的珍珠
灑落一地,碎了
我沒有拉開窗簾
我想起她憂傷的眼神
這首詩很明顯地代表了三米深的詩歌基調。也是其人生旋律嗎?看起來,這樣的詩是溫柔的,安靜的,在逼人的場景感中暗含很大的張力,怎能否認,任何力量都來自細小或開始都是纖弱、祥和的;這靠的是作者對“世界”的理解,以及觀察:“五月屬於她們,記憶還未發生/天以北,光線在睫毛上輕舞”(《水晶葡萄》)。這樣的理解及之後的記錄,又有著某種輕度懸念,因為它們都只呈現出一個片斷、一個細節、一個截面,或者是一個故事,它們讓柔緩的閱讀在閱讀之後繼續著,延伸著,這頗像一節披掛綠葉的樹枝印入眼帘,它構成一幅成型的畫面,但無意間又造成了一種留白的效果:
■午後,黃昏
分不清此刻
是午後,還是黃昏
日光把防盜網
鍍成金黃
紗窗過濾著
無聲潛入的光線
風是輕的
吹起對面陽台的衣裳
詩歌在某種角度說也是記憶,“故事”,三米深給我發來的自選詩歌的總題就叫“從前”,這是不是說,明顯有著書生意氣的他偏愛追溯,衷情於逝水年華呢?看起來,我倒以為三米深的沉靜源於對愛的嚮往,立足於可能的、曾經的愛的記憶與回味之中,他的愛有時又是廣義的;按原義愛的意思也是占有,但在三米深這裡顯然多為消失或失去、失落,更是失卻後的悟省,這時,理解並寬容這兩層境界就先後隱約而現了。這也是三米深引我留意的地方,其文儒雅,其思安詳,在今天這種時空里,有著語言組織才能的八零後寫作者並不少,有著一顆平常心的抒情者卻肯定不多。這種平常,當然也體現出上述的樸素與真誠,光是從詩歌題目就可看到,他不咄咄逼人不故弄玄虛,他留神的地方是內在的實在,或說“純粹”。他的詩歌標題咋一看去簡約平白,實際上又有意無意地掛靠著時光:午後,黃昏;下弦月……對時間的詩性敏感,對故事的歸納性認識,已透露出三米深潛在的深度。
讀他的詩作,我還感到他似乎還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在他的詩行中,曲線型的描述較常見,如“下弦月”“乳房”“平滑的曲線最美”“糾纏,渾圓的就像面鏡子”等,這幾乎也決定了他的一種古典情緒或書房式想像習慣,當然我無法確定這樣的喜好是不是該發揚或如何更好地發揚,但我隱約感到這遲早又會是他寫作的一個較大阻礙,我想他應該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亦即解決如何在置身現實空間的同時,將現實引為己用的問題。
一般來講,詩歌其實是難以真正觸及“現實”的,它對記憶、故事負責,不對未來承擔;當詩歌的抒情色彩明顯透亮時,似乎更顯得遠離了現實,因為現實世界在傳統詩歌的審美中當然是顯得市井化、俗世化而不易入詩的?這可能就涉及到抒情內容的更新與整合了?我看到他的詩歌取材對於現實世界是迴避的,1982年出生的他始終寄身於福州,一個有著悠遠文化傳統的中心城市,我所見到的他的60首詩作中卻只有一首觸及城市,甚至這種觸及都只是因為獨在異鄉(成都)時的一時感慨,屬於“路過”。另外屬於我個人感慨的是,東南沿海,他的詩歌中似乎沒有關於“海”的表達。
往往,正因抒情,使詩歌看起來對具體的現實生活有明顯疏離,這是一個需要具體分析的老話題,而我們也可換個角度以為,現實感的忽略或部分忽略,並不是什麼罪過,有時正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提高了我們內省與遠望的可能,在三米深這裡,似已可見他自身的價值取向與審美觀使他的詩歌、或他是以詩歌來體現、摸索“愛”與“時光”,我不妨理解為並不是他不需要“現實”,而是,在寫作的某些特定階段,並不需要面面俱到,有時,以點帶面或點到為止亦可。有時,一點,正如一年中的一日,足以貫穿有情人的一生。
■從前
十二點過後,一切都將成為從前
孩子們還對著星星,說著認真的話
一夜的夢影星塵,漸漸成為背影
我們數著橋上橋下的行人
他們是不是也為了一個故事而來
因為一句話離開,菊花茶在河裡漂
流水也香了,醉了,觸不到的手
觸不到的戀人,從那一天起
我們耐心地聽爺爺說完了她的故事
從前啊,他們和我們一樣的年輕
從前啊,河水清澈,就像她的眼睛
總的看,三米深的短詩較好,在謙虛與自省中,在安靜的氣氛中,他緩緩地行進著,向上,可以期待的是,他會對敘事保持清醒的距離,這會對抒情的力量產生羈絆與制約。事實上在他的一些短詩中,我已看到可貴的嘗試,一種憑藉古典詩意拓展想像力空間的努力,這種由記憶的“自留地”延向更寬廣、樸素和深邃的精神的“自然界”嘗試,需要作者全身心的真誠付出,也隱約體現出當下詩歌中的一部分在信息時空的喧譁中,靜靜洄流到從前的可能!“在你們/認識我以前/我已經死去/是你們延緩了/我的葬禮”(《別》)。總的看,三米深的詩作目前的欠缺是對社會和哲學的關注和切入角度還不夠完好,局限於情感層面的承擔,此外,審美大於批判,有時情感略有失控;這些,其實也是每一位抒情寫作都會遇到的暫時性的障礙。何況,他那么年輕,又那么文化。
情乃青春之心!發乎情,止乎禮義,這看似簡單實則很困難,隨著靜靜的流水,道和理在變化,情與感也在起伏,在今天,抒情的意義已越過一般思絮和情緒的平常表達,延伸向對客觀世界的關注和尊重,個體的自我宣洩亦由此深入到對世界的詩性理解、對生命本體的全面思考中,可以相信,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的積累,可以相信三米深將會注意到感性與理性、現實與虛構平衡統一,使抒情與敘事完好結合,轉向一種綜合的、平衡的複合式的“文化抒情”——對於詩人這種特殊知識分子,這是早晚的事!必須的事!個人特質與能量也將由此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