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雜詩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①。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②。
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③。
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④。
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⑤。
壑舟無須臾⑥,引我不得住。
前塗當幾許,未知止泊處⑦。
古人惜寸陰⑧,念此使人懼。
作品注釋
①欣豫:歡樂。這句是說沒有快樂的事,心情也是歡快的。
②猛志:壯志。逸:超越。四海:猶天下。騫:飛舉的樣子。翮:羽翼。騫翮:振翅高飛。翥(zhù助):飛翔。這兩句是說有超越四海的壯志,期望展翅高飛。
③荏苒:逐漸地。頹:逝。此心:指志四海、思遠翥。這兩句是說隨著年歲的衰老,這種少壯時的豪氣已經逐漸消逝了。
④值歡:遇到歡樂的事。無復娛:也不再歡樂。每每:常常。這兩句寫出老年的心境與少壯時“無樂自欣豫”不同。
⑤衰損:衰退。日不如:一日不如一日。
⑥壑:山溝。壑舟:《莊子·大宗師》云:“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這裡借喻自然運轉變化的道理。須臾:片刻。這句和下句是說自然運轉變化像《莊子》中的“壑舟”一樣,即使想辦法要留住它,也片刻留不住,使自己逐漸衰老下去。
⑦前塗:猶前途,這裡指未來的時光。幾許:幾多、多少。止泊處:船停泊的地方,這裡指人生的歸宿。這兩句是說不知我未來還有多少時光,也不知何處是我的歸宿。
⑧惜寸陰:珍惜每一寸光陰。這句和下句是說古人珍惜每一寸光陰,想到自己一生虛度了大半歲月的可怕。
作品鑑賞
對於人類來說,珍惜生命價值、珍惜寸陰之精神乃是長青的。讀陶淵明的這《雜詩》第五首(“憶我少壯時”),常受到一種極親切的感動,尋思其原因,實在於此。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淵明善於把人所共知、反習而不察的人生體驗指點出來,而且用的是極自然極簡練的語言。這往往使人感到又驚訝又親切。此二句即一好例。詩人回憶自己少壯時代,即便沒有遇上快樂的事情,心裡也自然地充滿了欣悅。“無樂自欣豫”的“自”字,下得準確而微妙,直道出年青生命自身無窮的活力與快樂。不言而喻,這是一種向上的生命情調。“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向上的精神生命受了文化的教養,便升華出“猛志”。按照傳統文化,志,主要是指政治上的志向。“猛志”之猛,突出此志向之奮發、凌厲。“逸”,突出此志向之遠大、超越。“騫翮”即展翅,“翥”者、飛也。猛志所向,超越四海,有如大鵬展翅,志在高飛遠舉。以上四句回憶少壯時代生命情調,詩情從容之中,而有飛揚之勢。“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年光苒苒流逝,當年那種雄心,漸漸離開了自己。詩情由此亦轉為沉抑。“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即便遇上了歡樂的事情,也不再能歡樂起來,相反,常常懷有深深的憂慮。此二句寫出人到中年、晚年之體驗,與起筆二句形成深刻對照。詩人對自己的遭遇、時代,一概略而不言,唯反求諸己。所以寫出的實為一種人生體驗之提煉,一種生命自身的憂患意識。“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氣力漸漸衰退,轉而感到一天不如一天了。深感形體生命的逐漸衰老,這還僅僅是其憂患意識之第一層次。“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壑舟”語出《莊子·大宗師》:“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此處是借用“壑舟”喻指生命。觀下二句中“止泊”二字,即承“壑舟”而來,可證。此四句,語氣連貫為一意群。生命耗逝,片刻不停,使自己不得停留地走向衰老。“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未來的人生道路,不知還有多少途程,也不知生命之歸宿將在何處。聯繫上文之“猛志”及下文之結筆,則此二句之意蘊,實為志業未成之隱憂。生命日漸有限,而生命之價值尚未實現,這是其憂患意識之第二層次。結筆乃更進一層:“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生命之價值是在每一寸光陰之中實現的,寸陰可惜。古人珍惜寸陰,顧念及此,不能不使人警懼怵惕!珍惜寸陰,念此警懼,足見猶思奮發有為,此是其憂患意識之第三層次,亦是其憂患意識之一提升。結筆二句,深沉、有力。其啟示意義,乃是常新的。
全幅詩篇,呈為一種蒼涼深沉之風格。詩中,包蘊了少壯時之欣悅,中晚年之憂慮,及珍惜寸陰之警懼。詩情之波瀾,亦由飛揚而沉抑,終至於向上提升。全詩體現著陶詩文體省淨而包蘊深遠的基本特色。這種特色,實為中國詩歌藝術造詣之一極致。
作者簡介
陶淵明(365~427)晉宋時期詩人、辭賦家、散文家。一名潛,字元亮,私謚靖節。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出生於一個沒落的仕宦家庭。曾祖
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祖父作過太守,父親早死,母親是東晉名士
孟嘉的女兒。陶淵明一生大略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28歲以前,由於父親早死,他從少年時代就處於生活貧困之中。第二時期,學仕時期,從公元393年(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他29歲到公元405年(晉安帝義熙元年)41歲。第三時期,歸田時期,從公元406年(義熙二年)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病故。歸田後20多年,是他創作最豐富的時期。陶淵明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開創了
田園詩一體。陶詩的藝術成就從唐代開始受到推崇,甚至被當作是“為詩之根本準則”。傳世作品共有詩125首,文12篇,後人編為《
陶淵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