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陸遜傳
陸遜字伯言,吳郡吳人也。本名議,世江東大族。遜少孤,隨從祖廬江太守康在官。袁術與康有隙,將攻康,康遣遜及親戚還吳。遜年長於康子績數歲,為之綱紀門戶。
孫權為將軍,遜年二十一,始仕幕府,歷東西曹令史,出為海昌屯田都尉,並領縣事。縣連年亢旱,遜開倉谷以振貧民,勸督農桑,百姓蒙賴。時吳、會稽、丹楊多有伏匿,遜陳便宜,乞與募焉。會稽山賊大帥潘臨,舊為所在毒害,歷年不禽。遜以手下召兵,討治深險,所向皆服,部曲已有二千餘人。鄱陽賊帥尤突作亂,復往討之,拜定威校尉,軍屯利浦。
權以兄策女配遜,數訪世務,遜建議日:“方今英雄棋躊,財狼髓望,克敵寧亂,非眾不濟。而山寇舊惡,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難以圖遠,可大部伍,取其精銳。”權納其策,以為帳下右部督。會丹楊賊帥費棧受曹公印綬,扇動山越,為作內應,權遣遜討棧。棧支黨多而往兵少,遜乃益施牙幢,分布鼓角,夜潛山谷間,鼓譟而前,應時破散。遂部伍東三郡,強者為兵,贏者補戶,得精卒數萬人,宿惡盪除,所過肅清,還屯蕪湖。
會稽太守淳于式表遜枉取民人,愁擾所在。遜後詣都,言次,稱式佳吏,權日:“式白君而君薦之,何也?”遜對日:“式意欲養民,是以白遜。若遜復毀式以亂聖聽,不可長也。”權日:“此誠長者之事,顧人不能為耳。”
呂蒙稱疾詣建業,遜往見之,謂日:“關羽接境,如何遠下,後不當可憂也?”蒙日:“誠如來言,然我病篤。”遜日:“羽矜其驍氣,陵轢於人。始有大功,意驕志逸,但務北進,未嫌於我,有相聞病,必益無備。今出其不意,自可禽制。
下見至尊,宜好為計。”蒙日:“羽素勇猛,既難為敵,且巳據荊州,恩信大行,兼始有功,膽勢益盛,未易圖也。”蒙至都,權問:“誰可代卿者?”蒙對日:“陸遜意思深長,才堪負重,觀其規慮,終可大任。而未有遠名,非羽所忌,無復是過。若用之,當令外自韜隱,內察形便,然後可克。”權乃召遜,拜偏將車右部督代蒙。
遜至陸口,書與羽日:“前承觀釁而動,以律行師,小舉大克,一何巍巍!
敵國敗績,利在同盟,聞慶拊節,想遂席捲,共獎王綱。近以不敏,受任來西,延慕光塵,思稟良規。”又日:“于禁等見獲,遐邇欣嘆,以為將軍之勛足以長世,雖昔晉文城濮之師,淮陰拔趙之略,蔑以尚茲。聞徐晃等少騎駐旌,期望麾葆。操猾虜也,忿不思難,恐潛增眾,以逞其心。雖雲師老,猶有驍悍。且戰捷之後,常苦輕敵,古人杖術,軍勝彌警,願將軍廣為方計,以全獨克。仆書生疏遲,忝所不堪,喜鄰威德,樂自傾盡,雖未合策,猶可懷也。儻明注仰,有以察之。”羽覽遜書,有謙下自訖之意,意大安,無復所嫌。遜具啟形狀,陳其可禽之要。權乃潛軍而上,使遜與呂蒙為前部,至即克公安、南郡。遜徑進,領宜都太守,拜撫邊將軍,封華亭侯。備宜都太守樊友委郡走,諸城長吏及蠻夷君長皆降。遜請金銀銅印,以假授初附。是歲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也。
遜遣將軍李異、謝旌等將三千人,攻蜀將詹晏、陳鳳。異將水軍,旌將步兵,斷絕險要,即破晏等,生降得鳳。又攻房陵太守鄧輔、南鄉太守郭睦,大破之。
秭歸大姓文布、鄧凱等合夷兵數千人,首尾西方。遜復部旌討破布、凱。布、凱脫走,蜀以為將。遜令人誘之,布帥眾還降。前後斬獲招納,凡數萬計。權以遜為右護軍、鎮西將軍,進封婁侯。
時荊州士人新還,仕進或未得所,遜上疏日:“昔漢高受命,招延英異,光武中興,群俊畢至,苟可以熙隆道教者,未必遠近。今荊州始定,人物未達,臣愚慎慎,乞普加覆載抽拔之恩,令並獲自進,然後四海延頸,思歸大化。”權敬納其言。
黃武元年,劉備率大眾來向西界,權命遜為大都督、假節,督朱然、潘璋、宋謙、韓當、徐盛、鮮于丹、孫桓等五萬人拒之。備從巫峽、建平連圍至夷陵界,立數十屯,以金錦爵賞誘動諸夷,使將軍馮習為大督,張南為前部,輔匡、趙融、廖淳、傅肜等各為別督,先遣吳班將數千人於平地立營,欲以挑戰。諸將皆欲擊之,遜日:“此必有譎,且觀之。”備知其計不可,乃引伏兵八千,從谷中出。遜曰:“所以不聽諸君擊班者,揣之必有巧故也。”遜上疏曰:“夷陵要害,國之關限,雖為易得,亦復易失。失之非徒損一郡之地,荊州可憂。今日爭之,當令必諧。備乾天常,不守窟穴,而敢自送。臣雖不材,憑奉威靈,以順討逆,破壞在近。尋備前後行軍,多敗少成,推此論之,不足為戚。
臣初嫌之,水陸俱進,今反舍船就步,處處結營,察其布置,必無他變。伏願至尊高枕,不以為念也。”諸將並日:“攻備當在初,今乃令入五六百里,相銜持經七八月,其諸要害皆以固守,擊之必無利矣。”遜曰:“備是猾虜,更嘗事多,其軍始集,思慮精專,未可乾也。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計不復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乃先攻一營,不利。諸將皆日:“空殺兵耳。”遜日:“吾已曉破之之術。”乃敕各持一把茅,以火攻拔之。一爾勢成,通率諸軍同時俱攻,斬張南、馮習及胡王沙摩柯等首,破其四十餘營。備將杜路、劉寧等窮逼請降。備升馬鞍山,陳兵自繞。遜督促諸軍四面蹙之,土崩瓦解,死者萬數。備因夜遁,驛人自擔燒鐃鎧斷後,僅得入白帝城。其舟船器械,水步軍資,一時略盡,屍骸漂流,塞江而下。備大慚恚,曰:“吾乃為遜所折辱,豈非天邪!”
初,孫桓別討備前鋒於夷道,為備所圍,求救於遜。遜日:“未可。”諸將曰:“孫安東公族,見圍已困,奈何不救?”遜日:“安東得士眾心,城牢糧足,無可憂也。待吾計展,欲不救安東,安東自解。”及方略大施,備果奔潰。桓後見遜日:“前實怨不見救,定至今日,乃知調度自有方耳。”
當御備時,諸將軍或是孫策時舊將,或公室貴戚,各自矜恃,不相聽從。遜案劍日:“劉備天下知名,曹操所憚,今在境界,此強對也。諸君並荷國恩,當相輯睦,共翦此虜,上報所受,而不相順,非所謂也。仆雖書生,受命主上。國家所以屈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稱,能忍辱負重故也。各任其事,豈復得辭!軍令有常,不可犯矣。”及至破備,計多出遜,諸將乃服。權聞之,曰:“君何以初不啟諸將違節度者邪?”遜對日:“受恩深重,任過其才。又此諸將或任腹心,或堪爪牙,或是功臣,皆國家所當與共克定大事者。臣雖駑懦,竊慕相如、寇恂相下之義,以濟國事。”權大笑稱善,加拜遜輔國將軍,領荊州牧,即改封江陵侯。
又備既住白帝,徐盛、潘璋、宋謙等各競表言備必可禽,乞復攻之。權以問遜,遜與朱然、駱統以為曹丕大合士眾,外訖助國討備,內實有奸心,謹決計輒還。無幾,魏軍果出,三方受敵也。
備尋病亡,子禪襲位,諸葛亮秉政,與權連和。時事所宜,權輒令遜語亮,並刻權印,以置遜所。權每與禪、亮書,常過示遜,輕重可否,有所不安,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
七年,權使鄱陽太守周魴譎魏大司馬曹休,休果舉眾入皖,乃召遜假黃鉞,為大都督,逆休。休既覺知,恥見欺誘,自恃兵馬精多,遂交戰。遜自為中部,令朱桓、全琮為左右翼,三道俱進,果沖休伏兵,因驅走之,追亡逐北,徑至夾石,斬獲萬餘,牛馬騾驢車乘萬兩,軍資器械略盡。休還,疽發背死。諸軍振旅過武昌,權令左右以御蓋覆遜,入出殿門,凡所賜遜,皆御物上珍,於時莫與為比。
遣還西陵。
黃龍元年,拜上大將軍、右都護。是歲,權東巡建業,留太子、皇子及尚書九官,徵遜輔太子,並掌荊州及豫章三郡事,董督軍國。時建昌侯慮於堂前作鬥鴨欄,頗施小巧,遜正色日:“君侯宜勤覽經典以自新益,用此何為?”慮即時毀徹之。射聲校尉松於公子中最親,戲兵不整,遜對之髡其職吏。南陽謝景善劉虞先刑後禮之論,遜呵景日:“禮之長於刑久矣,虞以細辯而詭先聖之教,皆非也。君今侍東宮,宜遵仁義以彰德音,若彼之談,不須講也。”
遜雖身在外,乃心於國,上疏陳時事日:“臣以為科法嚴峻,下犯者多。頃年以來,將吏罹罪,雖不慎可責,然天下未一,當圖進取,小宜恩貸,以安下情。
且世務日興,良能為先,自非奸穢入身,難忍之過,乞復顯用,展其力效。此乃聖王忘過記功,以成王業。昔漢高舍陳平之愆,用其奇略,終建勛祚,功垂千載。
夫峻法嚴刑,非帝王之隆業;有罰無恕,非懷遠之弘規也。”
權欲遣偏師取夷州及朱崖,皆以諮遜,遜上疏曰:“臣愚以為四海未定,當須民力,以濟時務。今兵興歷年,見眾損減,陛下憂勞聖慮,忘寢與食,將遠規夷州,以定大事,臣反覆思惟,未見其利,萬里襲取,風波難測,民易水土,必致疾疫,今驅見眾,經涉不毛,欲益更損,欲利反害。又珠崖絕險,民猶禽獸,得其民不足濟事,無其兵不足虧眾。今江東見眾,自足圖事,但當畜力而後動耳。
昔桓王創基,兵不一旅,而開大業。陛下承運,拓定江表。臣聞治亂討逆,須兵為威,農桑衣食,民之本業,而干戈未戢,民有饑寒。臣愚以為宜育養士民,寬其租賦,眾克在和,義以勸勇,則河渭可平,九有一統矣。”權遂征夷州,得不補失。
及公孫淵背盟,權欲往征,遜上疏日:“淵憑險恃固,拘留大使,名馬不獻,實可讎忿。蠻夷猾夏,未染王化,鳥竄荒裔,拒逆王師,至令陛下爰赫斯怒,欲勞萬乘i凡輕越海,不慮其危而涉不測。方今天下雲擾,群雄虎爭,英豪踴躍,張聲大視。陛下以神武之姿,誕膺期運,破操烏林,敗備西陵,禽羽荊州,斯三虜者當世雄傑,皆摧其鋒。聖化所綏,萬里草偃,方蕩平華夏,總一大猷。今不忍小忿,而發雷霆之怒,違垂堂之戒,輕萬乘之重,此臣之所惑也。臣聞志行萬里者,不中道而輟足;圖四海者,匪懷細以害大。強寇在境,荒服未庭,陛下乘桴遠征,必致窺嗣,感至而憂,悔之無及。若使大事時捷,則淵不討自服;今乃遠惜遼東眾之與馬,奈何獨欲捐江東萬安之本業而不惜乎?乞息六師,以威大虜,早定 :中夏,垂耀將來。”權用納焉。
嘉禾五年,權北征,使遜與諸葛瑾攻襄陽。遜遣親人韓扁齎表奉報,還,遇敢於沔中,鈔邏得扁。瑾聞之甚懼,書與遜云:“大駕已旋,賊得韓扁,具知吾闊狹。且水乾,宜當急 吳去。”遜未答,方催人種葑豆,與諸將弈棋射戲如常。瑾日:“伯言多智略,其當有以。”自來見遜,遜日:“賊知大駕以旋,無所復感,得專力於吾。又已守要害之處,兵將意動,且當自 書定以安之,施設變術,然後出耳。今便示退,賊當謂吾怖,仍來相蹙,必敗之勢也。”乃密與瑾立計,令瑾督舟船,遜悉上兵馬,以向襄陽城。敵素憚遜,遽還赴城。瑾便引船出,遜徐整部伍,張拓聲勢,步趨船,敵不敢於。軍到白圍,詵言住獵,潛遣將軍周峻、張梁等擊江夏新市、安陸、石陽,石陽市盛,峻等奄至,人皆捐物入城。城門噎不得關,敵乃自斫殺己民,然後得闔。斬首獲生,凡千餘人。其所生得,皆加營護,不令兵士干擾侵侮。將家屬來者,使就料視。若亡其妻子者,即給衣糧,厚加慰勞,發遣令還,或有感慕相攜而歸者。鄰境懷之,江夏功曹趙濯、弋陽備將裴生及夷王梅頤等,並帥支黨來附遜。遜傾財帛,周贍經恤。
又魏江夏太守逯式兼領兵馬,頗作邊害,而與北舊將文聘子休宿不協。遜聞其然,即假作答式書云:“得報懇惻,知與休久結嫌隙,勢不兩存,欲來歸附,輒以密呈來書表聞,撰眾相迎。宜潛速嚴,更示定期。”以書置界上,式兵得書以見式,式惶懼,遂自送妻子還洛。由是吏士不復親附,遂以免罷。
六年,中郎將周祗乞於鄱陽召募,事下問遜。遜以為此郡民易動難安,不可與召,恐致賊寇。而祗固陳取之,郡民吳遽等果作賊殺祗,攻沒諸縣。豫章、廬陵宿惡民,並應遽為寇。遜自聞,輒討即破,遽等相率降,遜料得精兵八千餘人,三郡平。
時中書典校呂壹,竊弄權柄,擅作威福,遜與太常潘溶同心憂之,言至流涕。
後權誅壹,深以自責,語在權傳。
時謝淵、謝友等各陳便宜,欲興利改作,以事下遜。遜議曰:“國以民為本,強由民力,財由民出。夫民殷國弱,民瘠國強者,未之有也。故為國者,得民則治,失之則亂,若不受利,而令盡用立效,亦為難也。是以詩嘆‘宜民宜人,受祿於天’。
乞垂聖恩,寧濟百姓,數年之間,國用少豐,然後更圖。”
赤烏七年,代顧雍為丞相,詔曰:“朕以不德,應期踐運,王塗未一,奸宄充路,夙夜戰懼,不惶鑒寐。惟君天資聰教,明德顯融,統任上將,匡國弭難。
夫有超世之功者,必應光大之寵;懷文武之才者,必荷社稷之重。昔伊尹隆湯,呂尚翼周,內外之任,君實兼之。今以君為丞相,使使持節守太常傅常授印綬。
君其茂昭明德,倩乃懿績,敬服王命,綏靖四方。於乎!總司三事,以訓群寮,可不敬與,君其勖之!其州牧都護領武昌事如故。”
先是,二官並闕,中外職司,多遣子弟給侍。全琮報遜,遜以為子弟苟有才,不憂不用,不宜私出以要榮利;若其不佳,終為取禍。且聞二官勢敵,必有彼此,此古人之厚忌也。琮子寄,果阿附魯王,輕為交構。遜書與琮日:“卿不師日碑,而宿留阿寄,終為足下門戶致禍矣。”琮既不納,更以致隙。及太子有不安之議,遜上疏陳:“太子正統,宜有盤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謹叩頭流血以聞。”書三四上,及求詣都,欲口論通庶之分,以匡得失。既不聽許,而遜外生顧譚、顧承、姚信,並以親附太子,枉見流徙。太子太傅吾粲坐數與遜交書,下獄死。權累遣中使責讓遜,遜憤恚致卒,時年六十三,家無餘財。
初,暨艷造營府之論,遜諫戒之,以為必禍。又謂諸葛恪日:“在我前者,吾必奉之同升;在我下者,則扶持之。今觀君氣陵其上,意蔑乎下,非安德之基也。”又廣陵楊竺少獲聲名,而遜謂之終敗,勸竺兄穆令與別族。其先睹如此。
長子延早夭,次子抗襲爵。孫休時,追謚遜曰昭侯。
作者簡介
陳壽(233—297年)西晉時期史學家。字承祚.巴西安漢(今四川南充北)人。自幼好學,師從蜀中大儒譙周。西晉時任著作佐郎,編成《諸葛亮集》,後任著作郎、治書侍御史,深受司空張華賞識。太康元年(280年)晉滅孫吳以後,他蒐集魏、蜀、吳三國史料,撰成《三國志》。該書成為史學名著。朝廷遣使者往其家中取所著《三國志》,詔令地方官府抄寫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