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陸判》選自清代蒲松齡所著《聊齋志異》卷二第五篇,詳細的描述了朱爾旦和陸判之間的友誼故事。朱爾旦平時因為比較遲鈍,眾人就哄他去背誰見到都害怕的陸判,沒想到這一背,就給他的人生帶來了一場革命性的變化。和他成為好朋友後,他們經常聚在一起。陸判不僅酒量豪爽,而且談吐不凡,他認為朱爾旦心竅堵塞,作文不快,就為他挑選了一顆好的心臟,果然就得了兩個第一。朱爾旦因為灰心仕途,就對判官請求,讓為妻子換一個美人首。陸判二話沒說,找了一個機會就幫朱爾旦妻子換了一個漂亮的頭顱。這個是吳侍御女兒的頭,因為被賊人所害,因為這場變故,朱爾旦和他家反而成了翁婿關係。朱爾旦死後在陰間當了官,經常來到家裡教養兒子。後來他贈送了兒子一把佩刀,囑咐他當個好官,並將這把佩刀世代相傳。
作品原文
陵陽朱爾旦[1],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2],學雖篤[3],尚未知名。一日,文社眾飲[4]。或戲之云:“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5],負得左廊判官來[6],眾當醵作筵[7]。”蓋陵陽有十王殿, 神鬼皆以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8],綠面赤須,貌尤獰惡。或夜聞兩廊拷訊聲,入者毛皆森豎[9],故眾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門外大呼曰:“我請髯宗師至矣[10]!”眾皆起。俄負判入,置几上,奉觴, 酹之三[11]。眾睹之,瑟縮不安於座[12],仍請負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門生狂率不文[13],大宗師諒不為怪。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14],幸勿為畛畦[15]。”乃負之去。
次日,眾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酌。忽有人搴簾入, 視之,則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將死矣[16]!前夕冒瀆,今來加斧鑕耶[17]?” 判啟濃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義相訂[18],夜偶暇,敬踐達人之約[19]。” 朱大悅,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爇火。判曰:“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朱如命, 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餚果。妻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20]。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我陸姓,無名字。”與談古典[21],應答如響。問:“知制藝否[22]?”曰:“妍媸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略同。”陸豪飲,一舉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23],伏几醺睡。 比醒,則殘燭昏黃,鬼客已去。
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朱獻窗稿[24],陸輒紅勒之[25], 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猶自酌。忽醉夢中,覺髒腹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 陸笑云:“勿懼,我為君易慧心耳。”從容納腸已,複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26],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几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 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數日,又出文示陸。 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科而已[27]。”問:“何時?” 曰:“今歲必魁[28]。”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29]。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見闈墨[30],相視而驚,細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31],願納交陸。陸諾之。眾大設以待之。更初,陸至,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眾茫乎 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32],受賜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荊[33],予結髮人[34],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面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 陸笑曰:“諾,容徐圖之。”過數日,半夜來叩關。朱急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君命。” 朱撥視,頸血猶濕。陸立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於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生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 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35];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36], 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先是,吳侍御有女甚美[37],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醮也[38]。上元游十王殿,時遊人甚雜,內有無賴賊,窺而艷之,遂陰訪居里[39],乘夜梯入,穴寢門,殺一婢於床下,逼女與淫;女力拒聲喊,賊怒,亦殺之。吳夫人微聞鬧聲,呼婢往視,見屍駭絕。舉家盡起,停屍堂上,置首項側,一門啼號,紛騰終夜。詰旦啟衾[40],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侍女,謂所守不恪[41],致葬犬腹。侍御告郡[42]。郡嚴限捕賊,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 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43],往詰朱。朱曰:“室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謂仆殺之,則冤也。”吳不信,訟之。收家人 鞠之[44],一如朱言。郡守不能決[45]。朱歸,求計於陸。陸曰:“不難, 當使伊女自言之[46]。”吳夜夢女曰:“兒為蘇溪楊大年所賊[47],無與朱孝廉[48]。彼不艷於其妻,陸判官取兒頭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願勿相仇。”醒告夫人,所夢同。乃言於官。問之,果有楊大年;執而械之, 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朱三入禮闈[49],皆以場規被放[50]。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一夕,陸告曰:“君壽不永矣。”問其期,對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
朱以為然。即治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鬼,不異生時。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夫人大慟,涕垂膺[51];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再生?”朱曰:“天數不可違也[52]。”問:“在陰司作何務?”曰:“陸判薦我督案務[53],授有官爵,亦無所苦。”夫人慾再語,朱曰:“陸公與我同來,可設酒饌。”趨而出。夫人依言營備。但聞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窅然已逝[54]。自是三數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紀[55]。子瑋,方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庠[56],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57]。又一夕來,謂夫人 曰:“今與卿永訣矣。”問:“何往?”曰:“承帝命為太華卿[58],行將遠赴,事煩途隔,故不能來。”母子持之哭,曰:“勿爾!兒已成立,家計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鸞鳳耶!”顧子曰:“好為人,勿墮父業。十年後一相見耳。”徑出門去,於是遂絕。
後瑋二十五舉進士,官行人[59]。奉命祭西嶽,道經華陰[60],忽有輿從羽葆[61],馳沖鹵簿[62]。訝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哭伏道左。 父停輿曰:“官聲好[63],我目瞑矣。”瑋伏不起;朱促輿行,火馳不顧。 去數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贈。遙語曰:“佩之當貴。”瑋欲追從,見輿馬人從,飄忽若風,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制極精工,鐫字一行[64],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65]。”瑋後官至司馬[66]。 生五子,曰沉,曰潛,曰沕,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渾也。” 從之。渾仕為總憲[67],有政聲。
異史氏曰:“斷鶴續鳧,矯作者妄[68];移花接木[69],創始者奇;而況加鑿削於肝腸,施刀錐於頸項者哉!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70]。明季至今[71],為歲不遠[72],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鞭[73],所忻慕焉。”
詞句注釋
[1]陵陽:山東莒縣陵陽鎮。
[2]鈍:遲鈍,愚笨。
[3]篤:專心、勤奮。
[4]文社:科舉時代,秀才們講學作文的結社。
[5]十王殿:廟宇名。十王,中國佛教所傳十個主管地獄的閻王之總稱, 也稱“十殿閻君”,略稱“十王”。後道教也沿用此稱。
[6]判官:官名。唐始設。為節度、觀察、防禦諸使的僚屬。此指迷信傳說中為閻王掌簿冊的佐吏。
[7]醵(jù據):湊錢飲酒。
[8]東廡(wǔ 武):即東廊。廡,殿堂下周圍的走廊或廊屋。此指廊屋。
[9]毛皆森豎:因恐懼而毛髮都聳立起來。森,高聳。
[10]宗師:舊稱受人尊崇堪為師表的人。明、清稱學使為“宗師”。朱爾旦負陸判至“文社”故用以戲稱。
[11]酹(lèi 類):以酒澆地,祭祀鬼神。
[12]瑟縮:因恐懼而抖戰、蜷縮。
[13]門生:自唐至明,科舉制度中,貢舉之士以主考官員為座主,而自稱門生。此處既已稱陸判為”宗師”,而“宗師”(即學使)又為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朱因以自稱。狂率不文:狂妄輕率,不懂禮儀。文,禮法。
[14] 合:應,合當。
[15]勿為畛(zhěn 診)畦(qí齊):意謂不要為人鬼異域所限。畛畦, 田間小路,引申為界限、隔閡。
[16]意:自料。
[17]斧鑕:古代殺人的刑具。斧謂刀刃,鑕謂砧板。“加斧鑕”,指加以死罪。
[18]高義:猶高誼、盛情。相訂:猶相約。訂,定,約定。
[19]達人:曠達之人。
[20]治具:置辦酒肴。具,餐具,代指酒肴。
[21]古典:古代的典籍。此指具有典範性的古代名著。
[22]制藝:制舉應試文章,指八股文。詳前《嬌娜》注。
[23]玉山傾頹:形容酒醉。《世說新語·容止》:“嵇叔夜之為人也, 岩岩苫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玉山,形容體態、儀表美好。
[24]窗稿:指平時習作的文稿。讀書人慣常在窗下寫文章,故稱。
[25]紅勒:用朱筆刪削、批改,《夢溪筆談·人事》載:北宋嘉年間, 士人劉幾“累為國學第一,驟為怪之語,學者翕然效之,遂成風俗。歐陽公(指歐陽修)深惡之。會公主文,決意痛懲。有一舉人論曰:‘天地軋, 萬物茁,聖人發。’公曰:‘此必劉幾也。’戲續之曰:‘秀才刺,試官刷。’ 乃以大朱筆橫抹之,自首至尾,謂紅勒帛,判‘大紕繆’字榜之。既而果幾也。”
[26]作用:施治,整治。用,治。
[27]鄉、科:鄉試、科試的省詞。詳《葉生》注。
[28]魁:奪魁,考取第一名。即下文所謂“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
[29]秋闈:指鄉試。舊稱試院為“闈”,而鄉試在秋間舉行,因稱。經元:也稱經魁。明清科舉考試,分五經取士。鄉試及會試前五名,各為一經中的第一名。
[30]闈墨:清代於每屆鄉試、會試之後,由主考宮選取中式試卷,編輯成書,叫做“闈墨”。
[31]先容:事先為人作介紹。
[32]湔(jiān 煎)腸伐胃:洗腸剖胃。《五代史·周書·王仁裕傳》: 王仁裕少不知學,二十五歲方思學習,“一夕,夢剖其腸胃,引西江水以浣之,又睹水中砂石,皆有篆文,因取而吞之。 及寤,心意豁然。自是資性絕高。”
[33]山荊:對人稱謂自己妻室的謙詞。說本《太平御覽》七一八引《列女傳》:“梁鴻妻孟光,荊釵布裙。”
[34]結髮人:元配妻子。古時男子二十歲束髮加冠,女子十五歲盤發貫笄(簪),即為成年。因此習稱元配妻子為“結髮人”。《玉台新詠·留別妻》:“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35]甲錯:鱗甲錯雜。此指面頰血污結痂,像魚鱗似的。
[36]笑靨(yè夜)承顴(quán 權):謂女子笑時口旁現出兩個酒窩。靨, 口旁窩,俗稱酒窩。顴,顴骨。酒窩在顴骨的下面,故云“承”。
[37]侍御: 官名。御史的別稱。明、清屬都察院,職稱有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僉都御史、監察御史之別。
[38]醮(jiào 較):斟酒飲對方;古時婚禮中的一種儀節。《禮記·昏義》:“父親醮子而命之迎。”本指男女婚禮,元明以後則專指女子再嫁。
[39]陰訪:暗中查訪。
[40]詰旦:詰朝,第二天早晨。
[41]不恪(kè 客):不慎。恪,謹慎,恭敬。
[42]郡:此指郡衙。明、清兩代指知州、知府一類地方官的衙署。
[43] 左道:邪道,邪術。
[44]鞫(jū居):審訊。
[45]不能決:此據鑄雪齋抄本,底本“能”字殘缺。
[46]伊:底本殘缺。此據鑄雪齋抄本。
[47]賊:殺害。
[48]無與朱孝廉:與朱孝廉無關。孝廉,明,清指舉人。詳前《畫壁》 注。
[49]禮闈:即會試。會試於鄉試後第二年春季在禮部舉行,故又稱“禮闈”。
[50]以場規被放:由於違犯考場規則而被逐出場外或不予錄取。科舉考場對參加考試的人規定一些條文,諸如挾帶文書入場,或親族任考官而不加迴避等,均為違犯“場規”。而考卷違式,如題目寫錯,污損捲紙,抬頭錯 誤,不避聖諱等,也往往被取消考試資格。此處指後者。放,驅逐。
[51]膺: 胸。
[52]天數:猶天命。
[53]督案務:監理案犢方面的事務。督,察視。案,案牘,官府文書。
[54]窅(yǎo 咬)然:深遠難見的樣子。
[55]經紀:料理。
[56]邑庠:縣學。詳前《葉生》注。
[57]日月至焉:偶然來一次。語出《論語·雍也》。
[58]太華卿:華山山神。太華,即西嶽華山,在今陝西華陰縣南。因其西有少華山,故又稱”太華”。
[59]行人:官名。明代設有行人司,置司正及左右司副,下有行人若干, 以進士充任。行人職掌捧節奉使;凡頒沼、冊封、撫諭、徵聘及祭祀山川神 祗,都差行人。
[60]華陰:縣名。今屬陝西省。
[61]輿從羽葆:車馬儀仗。輿從,車馬前後的侍從;羽葆,儀仗名,以鳥羽為裝飾。《禮記·雜記》:“匠人執羽葆御柩。”孔穎達疏:“羽葆者, 以鳥羽注於柄頭,如蓋,謂之羽葆。葆,謂蓋也。”
[62]鹵簿:秦、漢時皇帝輿駕行幸時的儀仗隊。漢以後王公大臣均置鹵簿。因亦泛指官員儀仗。鹵,大型甲盾。甲盾的排列,有明確規定,且著之簿籍,因稱“鹵簿”。
[63]聲:聲譽。下文“政聲”之“聲”,義同。
[64]鐫(juān 捐):刻。
[65]“膽欲大”二句:意謂任事要果決,而思慮要周密;智謀要圓通, 而行為要方正。語見《舊唐書·孫思邈傳》。
[66]司馬:官名。古為管領軍隊官員的稱謂。漢武帝置大司馬,為全國軍政首腦,明、清時期用為兵部尚書的別稱,侍郎稱少司馬。此或指兵部尚書、侍郎一類官員。
[67]總憲:明、清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別稱。
[68]“斷鶴”二句:意謂如因鶴腿長而截之使短,因鳧(野鴨)腿短而續之使長,如此矯情而作者是妄為。《莊子·駢拇》:“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妄,謬,荒謬。
[69]移花接木:謂將一種花木嫁接於另一種花木之上。喻暗中巧施手段改造人的形體。
[70]媸(chī吃)皮裹妍骨:謂相貌醜陋而內心美好。媸,醜陋。媸皮, 醜陋的相貌。妍,美。妍骨,美好的骨肉,此謂美好的品行。
[71]明季:明代末年。
[72]為歲:猶為時。歲,指時間。
[73]為之執鞭:為其趕車,做僕役。表示對人極度欽佩。《史記·管 晏列傳》:“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白話譯文
陵陽人朱爾旦,字小明,性情豪放。但他生性遲鈍,讀書雖然很勤苦,卻一直沒有成名。
一天,朱爾旦跟幾個文友一塊喝酒。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以豪放聞名,如能在深夜去十王殿,把左廊下那個判官背了來,我們大家就做東請你喝酒。”原來,陵陽有座十王殿,殿里供奉著的鬼神像都是木頭雕成的,妝飾得栩栩如生。在大殿東廊里有個站著的判官,綠色臉膛,紅色鬍鬚,相貌尤其猙獰兇惡。有人曾聽見夜間兩廊里傳出審訊拷打聲。凡進過殿的人,無不毛骨悚然。所以大家提出這個要求來為難朱爾旦。朱聽了,一笑而起,逕自離席而去。過了不久,只聽門外大叫:“我把大鬍子宗師請來了!”大家剛站起來,朱爾旦背著判官走了進來。他把判官放在桌子上,端起酒杯來連敬了三杯。眾人看見判官的模樣,一個個在座上驚恐不安,忙請朱爾旦再背回去。朱又舉起酒杯,把酒祭奠在地上,禱告說:“學生粗魯無禮,諒大宗師不會見怪!我的家距此不遠,請您什麼時候有興致了去喝兩杯,千萬不要拘於人神有別而見外!”說完,仍將判官背了回去。
第二天,大家果然請朱爾旦喝酒。一直喝到天黑,朱爾旦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中。酒癮沒過,他又掌上燈,一個人自斟自飲。忽然,有個人一掀門帘走了進來。朱爾旦抬頭一看,竟是那個判官!他忙站起身說:“咦!看來我要死了!昨晚冒犯了您,今晚是來要我命的吧?”判官大鬍子一動一動的,微笑著說:“不是的。昨晚承蒙你慷慨相邀,今晚正好有空,所以特來赴你這位通達之人的約會。”朱爾旦大喜,拉著判官的衣服請他快坐下,自己起來刷洗酒具,又燒上火要溫酒。判官說:“天氣暖和,我們涼喝吧。”朱爾旦聽從了,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跑了去告訴家人置辦菜餚、水果。他妻子知道後,大吃一驚,勸阻他躲在屋裡別出去了。朱爾旦不聽,立等她準備好菜餚,然後端了過去,又換了酒杯,兩個人便對飲起來。朱爾旦詢問判官的姓名。判官說:“我姓陸,沒有名字。”朱爾旦跟他談論起古典學問,判官對答如流。朱爾旦又問他:“懂得現時的八股文嗎?”判官說:“好壞還能分得出來。陰間裡讀書作文跟人世差不多。”陸判官酒量極大,一連喝了十大杯。朱爾旦因為已喝了一整天,不覺大醉,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等到一覺醒來,只見殘燭昏黃,鬼客已經走了。
從此後,陸判官兩三天就來一次,兩人更加融洽,經常同床而眠。朱爾旦把自己的文章習作呈給陸判官看,陸判官拿起紅筆批改一番,都說不好。一夜,兩人喝過酒後。朱爾旦醉了,自己先去睡下了,陸判官還在自飲。朱爾旦睡夢中,忽覺臟腑有點疼痛,醒了一看,只見陸判官端坐床前,已經給他剖開肚子,掏出腸子來,正在一根一根地理著。朱爾旦驚愕地說:“我們並無仇怨,為什麼要殺我呢?”陸判官笑著說:“你別害怕,我要為你換顆聰明的心。”說完,不緊不慢地把腸子理好,放進朱爾旦的肚子裡,把刀口合上,最後用裹腳布把腰纏起來。一切完畢,見床上一點血跡也沒有,朱爾旦只覺得肚子上稍微有些發麻。又見陸判官把一團肉塊放到桌子上,朱爾旦問是什麼東西,陸判官說:“這就是你原來的那顆心。你文思不敏捷,我知道是因為你心竅被堵塞的緣故。剛才我在陰間裡,從千萬顆心中選了最好的一顆,替你換上了,留下這個補足缺數吧。”說完,便起身掩上房門走了。
天明後,朱爾旦解開帶子一看,傷口已好了,只在肚子上留下了一條紅線。從此後,他文思大進,文章過目不忘。過了幾天,他再拿自己的文章給陸判官看,陸判官說:“可以了。不過你福氣薄,不能做大官,頂多中個舉人而已。”朱爾旦問:“什麼時候考中?”“今年必考第一!”陸判官回答。不久,朱爾旦以頭名考中秀才,秋天科考時又中了頭名舉人。他的同窗好友一向瞧不起他,等見了他的考試文章,不禁面面相覷,大為驚訝。仔細詢問朱爾旦,才知道是陸判官給他換了慧心的結果。眾人便請朱爾旦把陸判官給大家介紹介紹,都想結交他。陸判官痛快地答應了。眾人便大擺酒席。等著招待陸判官。
到了一更時分,陸判官來了。只見他紅色的大鬍子飄動著,炯炯的目光像閃電一樣,直透人心。眾人臉上茫然失色,牙齒不禁格格作響。過了不久便一個跟著一個地離席逃走了。朱爾旦便請陸判官到自己家去喝。二人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朱爾旦說:“你替我洗腸換心,我受你的恩惠也不少了!我還有件事想麻煩你,不知可以嗎?”陸判官請他說。朱爾旦說:“心腸既能換,想來面目也可以換了。我的結髮妻子身子倒還不壞,只是眉眼不太漂亮,還想麻煩你動動刀斧,怎么樣?”陸判官笑著說:“好吧,讓我慢慢想辦法。”
過了幾天,陸判官半夜來敲門。朱爾旦急忙起床請他進來。點上蠟燭一照,見陸判官用衣襟包著個東西,朱爾旦問是什麼。陸判官說:“你上次囑咐我的事,一直不好物色。剛才恰巧得到一個美人頭,特來履行諾言來了!”朱爾旦撥開他的衣襟一看,見那腦袋脖子上的血還是濕的。陸判官催促快去臥室,不要驚動雞犬。朱爾旦擔心妻子臥室的門晚上閂上了。陸判官一到,伸出一隻手一推,門就開了。進了臥室,見朱爾旦的妻子側身熟睡在床上。陸判官把那顆腦袋交給朱爾旦抱著,自己從靴子中摸出把匕首,一手按住朱妻的脖子,另一隻手像切豆腐一樣用力一割,朱妻的腦袋就滾落在枕頭一邊了。陸判官急忙從朱爾旦懷中取過那顆美人頭,安在朱妻脖子上,又仔細看了看是否周正,用力按了按,然後移過枕頭,塞到朱妻腦袋下面。一切完畢,命朱爾旦把割下的腦袋埋到一處無人的地方,自己才離去了。
朱妻第二天醒來,覺得脖子上微微發麻,臉上乾巴巴的。用手一搓,有些血片,大吃一驚,忙喊丫鬟取水洗臉。丫鬟端水進來,見她一臉血污,驚駭萬分。朱妻洗了臉,一盆水全變成了紅色。她一抬頭,丫鬟猛然見她面目全非,更加吃驚。朱妻自己取過鏡子來照了照,驚愕萬分,百思不得其解。朱爾旦進來後,告訴了妻子陸判官給換頭的經過,又反覆打量妻子,見她秀眉彎彎,腮兩邊一對酒窩,真像是畫上的美人。解開衣領一看,脖子上只留下了一圈紅線,紅線上下的皮膚顏色截然不同。
在此以前,吳侍御有個女兒,非常漂亮。先後兩次訂親,但都沒過門丈夫就死了,所以十九歲了還沒嫁人。上元節時,吳女去逛十王殿,當時遊人又多又雜,內中有個無賴窺視到她容貌艷麗,便暗暗訪查到她的家,夜晚用梯子翻牆進院,從她臥室的門上打個洞鑽進去,先把一個丫鬟殺死在床下,然後威逼要姦淫吳女。吳女奮力抗拒,大聲呼救,無賴發怒,一刀把她腦袋砍了下來。吳夫人隱約聽見女兒臥室里有動靜,喊丫鬟去察看,丫鬟一見房間裡的屍體,差點嚇死過去。全家人都起來了,把屍體停放在堂屋裡,把吳女的頭放在她的脖子一側。一家人號啕大哭,亂了一整夜。第二天黎明,吳夫人掀開女兒屍體上的被子一看,身子在,頭卻不見了。氣得她將看守屍體的侍女挨個痛打了一頓,還以為是她們看守不嚴,被狗叼去吃了。吳侍御立即把女兒被殺的事告訴了郡府。郡守嚴令限期緝捕兇手,可三個月過去了,兇手仍沒抓到。
不久,朱爾旦的妻子換了腦袋的奇異訊息,漸漸傳入吳侍御的耳朵里。他起了疑團,派了一個老媽子藉故去朱家探看。老媽子一見朱夫人的模樣,立刻驚駭地跑回來告訴了吳公。吳公見女兒屍體還在,心中驚疑不定,猜測可能是朱爾旦用邪術殺了女兒,便親自去盤問朱爾旦。朱說:“我妻子在睡夢中被換了腦袋,實在不知是怎么回事!說我殺了你女兒,真是冤枉!”吳公不信,告了郡府。郡守又把朱爾旦的家人抓了去審訊,結果和朱說的一樣,郡守也判斷不清。朱爾旦回家後,向陸判官求計。陸判官說:“這不難,我讓他女兒自己說清楚。”到了夜晚,吳侍御夢見女兒跟自己說:“女兒是被蘇溪的楊大年殺害的,與朱舉人沒有關係。朱舉人嫌妻子長得醜,所以陸判官把女兒的頭給朱妻換上了。現在女兒雖然死了,但腦袋還活著,願我們家不要跟朱舉人為仇。”吳侍御醒後,忙把夢告訴了夫人,夫人也做了個同樣的夢。於是又告訴了郡府,郡守一問,果然有個楊大年。立即抓了來一拷問,楊大年供認了罪行。吳侍御便去拜訪朱爾旦,請求見一見朱夫人。又認了朱夫人為女兒,和朱爾旦結成了翁婿。於是把朱夫人的腦袋安在吳女屍體上埋葬了。
後來,朱爾旦又三次進京考進士,都因為違犯了考場規矩而被黜名。他由此灰心喪氣,不再想做官。過了三十年,有一晚,陸判官告訴朱爾旦說:“你的壽命快到頭了。”朱爾旦詢問死的日期,陸判官回答說五天后。“能挽救嗎?”陸判官說:“生死全由天定,人怎能改變呢?況且在通達人看來,生和死是一樣的,何必活著就認為是快樂,而死了就覺得悲哀呢?”朱爾旦聽了,覺得很對,便置辦起壽衣棺材。五天后,他穿著盛裝去世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在扶著靈柩痛哭,朱爾旦忽然飄飄忽忽地從外面走來了。朱夫人害怕,朱爾旦說:“我確實是鬼,但和活著時沒什麼兩樣。我掛念著你們孤兒寡母,實在是戀戀不捨啊!”夫人聽了,號啕大哭,淚水一直流到胸前。朱爾旦愛撫地勸慰著妻子,夫人說:“古時有還魂的說法,你既然有靈,為什麼不再托生呢?”朱爾旦說:“天數怎能違背呢?”妻子又問:“你在陰間幹些什麼?”朱爾旦回答說:“陸判官推薦我掌管文書,還封了官爵,也沒什麼苦處。”妻子還想再問,朱爾旦說:“陸公跟我一塊來了,快點準備酒菜吧。”說完便出去了。朱夫人立即按丈夫吩咐的去準備。一會兒,便聽見陸判官和朱爾旦二人在室內飲酒歡笑,高腔大嗓,宛如生前。到了半夜,再往屋裡一看,二人已都不見了。
從此後,朱爾旦幾天就來一次,有時就在家裡和妻子同宿,順便料理料理家務事。當時,他的兒子朱瑋才五歲。朱爾旦來了後,就抱著他。朱瑋長到七八歲,朱爾旦又在燈下教他讀書。兒子很聰明,九歲能寫文章,十五歲考進了縣學,還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已去世多年。但此後,朱爾旦來的次數漸漸少了,有時個把月才來一次。
又一天晚上,朱爾旦來了,跟妻子說:“現在要和你永別了!”妻子問:“你要去哪裡?”朱回答說:“承蒙上帝任命我為太華卿,馬上就要去遠方赴任。公務繁忙,路途又遙遠,所以不能再來了。”妻子和兒子聽了,抱著他痛哭。朱爾旦安慰說:“不要這樣!兒子已長大成人,家境也還過得去,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夫妻?”又看著兒子囑咐說:“好好做人,不要荒廢了父親教給的學業。十年後還能見面。”說完,徑直出門走了。從此再沒來過。
後來,朱瑋二十五歲時考中了進士,做了行人官,奉皇帝令去祭祀西嶽華山。路過華陰的時候,忽然有支打著儀仗的人馬,急速衝來,也不迴避朱瑋的隊伍。朱瑋十分驚異,細看對方車中坐著的人,竟是父親!朱瑋忙跳下馬來,跪在路邊痛哭。父親停下車子,說:“你做官的聲譽很好,我可以閉目了。”朱瑋哭著跪在地上不起來。朱爾旦不顧,催促車輛飛速馳去。剛走了不幾步,又回頭望了望,解下身上的佩刀,派個人回來送給朱瑋,遠遠地喊道:“佩上這把刀,可以富貴!”朱瑋要追著跟去,只見父親的車馬從人,飄飄忽忽地像風一樣,瞬間便消失不見了。朱瑋悵痛了很久,無可奈何。抽出父親送給的刀看了看,製作極其精細,刀上刻著一行字:“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
後來,朱瑋做官一直做到司馬。生了五個兒子,依次是:朱沉、朱潛、朱沕、朱渾、朱深。有一晚,朱瑋夢見父親告訴自己說:“佩刀應贈給朱渾。”朱瑋聽從了。後來朱渾官至總憲,很有政聲。
異史氏說:斬斷仙鶴的腳給鴨子接上,如此矯情而作者是妄為;移花接木,創始的人卻很神奇。何況為人鑿削肝腸(喻為朱生換心),在脖子上施加刀錐(即為朱妻換首)的呢?陸公,可謂相貌醜陋但是內心美好的鬼判啊。明末至今,相去不遠,不知陵陽的陸公還在嗎?如果尚有英靈,為他執鞭趕車,成為僕役,也是心甘情願的啊!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影視形象
2015年《無雙譜》
韋家雄飾陸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