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庚午春,漳州司理叔促赴署。余擬是年暫止游屐,而漳南之使絡繹於道,叔祖念莪翁,高年冒暑,坐促於家,遂以七月十七日啟行。二十一日到武林。二十四日渡錢唐即錢塘,今錢唐江,波平不穀hú原意指有皺紋的紗,即處只作“皺”,如履平地。二十八日至龍游,覓得青湖舟,去衢尚二十里,泊於樟樹潭。
三十日,過江山,抵青湖,乃舍舟登入。循溪覓勝,得石崖於北渚。崖臨回瀾,澄潭漱其址,隙綴茂樹,石色青碧,森森有芙蓉出水態。僧結檻依之,頗覺幽勝。余踞坐石上,有劉對予者,一見如故,因為余言:“江山北二十里有左坑,岩石奇詭,探幽之屐,不可不一過。”余欣然返寓,已下午,不成行。
八月初一日,冒雨行三十里。一路望江郎片石,咫尺不可見。先擬登其下,比至路口,不果沒有成功。越山坑嶺,宿於寶安橋。
初二日,登仙霞,越小竿嶺,近霧已收,惟遠峰漫不可見。又十里,飯於二十八都。其地東南有浮蓋山,跨浙、閩、江西三省衢、處、信、寧四府之境,危峙仙霞、犁嶺間,為諸峰冠。楓嶺西垂,畢嶺東障,梨嶺則其南案也;怪石拿雲,飛霞削翠。余每南過小竿,北逾梨嶺,遙瞻丰采,輒為神往。既飯,興不能遏止,遍詢登山道。一牧人言:“由丹楓嶺而止,為大道而遠;由二十八都溪橋之左越嶺,經白花岩上,道小而近”。余聞白花岩益喜,即迂道且趨之,況其近也!遂越橋南行數十步,即由左小路登嶺。三里下嶺,折而南,渡一溪,又三里,轉入南塢,即浮蓋山北麓村也。分溪錯嶺,竹木清幽,里號金竹雲。度木橋,由業紙者籬門入,取小級而登。初皆田畦高疊,漸漸直躋危崖。又五里,大石磊落,棋置星羅,松竹與石爭隙。已入勝地,竹深石轉,中峙一庵,即白花岩也。僧指其後山絕頂,巒石甚奇。庵之右岡環轉而左,為里山庵。由里山越高岡兩重,轉下山之陽,則大寺也。右有梨尖頂,左有石龍洞,前瞰梨嶺,可俯而挾矣。余乃從其右,二里,憩里山庵。里山至大寺約七里,路小而峻。先躋一岡,約二里,岡勢北垂。越其東,塢下水皆東流,即浦城界。又南上一里,越一岡,循其左而上,是謂獅峰。霧重路塞,舍之。逾岡西下,復轉南上,二里,又越一岡,其左亦可上獅峰,右即可登龍洞頂。乃南向直下,約二里,抵大寺。石痕竹影,白花岩正得其具體,而峰巒環列,此真獨勝。雨阻寺中者兩日。
初四日,冒雨為龍洞游。同導僧砍木通道,攀亂磧而上,霧滃wěng雲氣四起之意棘銛xiān鋒利,芾fèi小石籠崖,獰惡如奇鬼。穿簇透峽,窈窕者,益之詭而藏其險;屼嵲者,益之險而斂其高。如是二里,樹底睨斜眼看峭崿。攀踞其內,右有夾壁,離立僅尺,上下如一,似所謂“一線天”者,不知其即通頂所由也。乃爇點燃火篝燈,匍匐入一罅。罅夾立而高,亦如外之一線天,第外則頂開而明,此則上合而暗。初入,其合處猶通竅一二,深入則全黑矣。其下水流沙底,濡足而平。中道有片石,如舌上吐,直豎夾中,高僅三尺,兩旁貼於洞壁。
洞既束肩,石復當胸,天可攀踐,逾之甚艱。再入,兩壁愈夾,肩不能容。側身而進,又有石片如前阻其隘口,高更倍之。余不能登,導僧援之。既登,僧復不能下,脫衣宛轉久之,乃下。余猶側仁石上,亦脫衣奮力,僧從石下掖之,遂得入。其內壁少舒可平肩,水較泓深,所稱龍池也。仰睇其上,高不見頂,而石龍從夾壁盡處懸崖直下。洞中石色皆赭黃,而此石獨白,石理粗礪成鱗甲,遂以“龍”神之。挑燈遍矚而出。石隘處上逼下礙,入時自上懸身而墜,其勢猶順,出則自下側身以透,胸與背既貼切於兩壁,而膝復不能屈伸,石質刺膚,前後莫可懸接,每度一人,急之愈固,幾恐其與石為一也。既出,歡若更生,而嵐氣忽澄,登霄在望。由明峽前行,芟割莽開荊,不半里,又得一洞,洞皆大石層疊,如重樓復閣,其中燥爽明透。
徘徊久之,復上躋重崖,二里,登絕頂,為浮蓋最高處。踞石而坐,西北霧頓開,下視金竹里以東,崩坑墜谷,層層如碧玉輕綃,遠近萬狀;惟頂以南,尚郁伏未出。循西嶺而下,乃知此峰為浮蓋最東。由此而西,蜿蜒數蜂,再伏再起,極於疊石庵在疊石庵終止,乃為西隅,再下為白花岩矣。既連越二蜂,即里山趨寺之第三岡也。時余每過一峰,輒一峰開霽,西峰諸石,俱各為披露。西峰盡,又越兩峰,峰俱有石層疊。又一峰南向居中,前聳二石,一斜而尖,是名“梨頭尖石”。二石高數十丈,堪為江郎支庶,而下俱浮綴疊石數塊,承以石盤,如坐嵌空處,俱可徙倚。此峰南下一支,石多嶙峋,所稱“雙筍石人”,攢列寺右者,皆其派也。峰後散為五峰,迴環離立,中藏一坪可廬,亦高峰所罕得者。又西越兩峰,為浮蓋中頂,皆盤石累疊而成,下者為盤,上者為蓋,或數石共肩一石,或一石復平列數石,上下俱成疊台雙闕,“浮蓋仙壇”,洵不誣稱矣。其石高削無級,不便攀躋。登其巔,群峰盡出。山頂之石,四旁有苔,如發下垂,嫩綠浮煙,娟然秀美可愛。西望疊石、石仙諸勝,尚隔三四峰,而日已過午,遂還飯寺中。別之南下,十里即大道,已在梨嶺之麓。登嶺,過九牧,宿漁梁下街。
初五日,下浦城舟,凡四日抵延平郡。
初十日,復逆流上永安溪,泊榕溪。其地為南平、沙縣之中,各去六十里。先是浦城之溪水小,而永安之流暴漲,故順逆皆遲。
十一日,舟曲隨山西南行,亂石崢嶸,奔流懸迅。二十里,舟為石觸,榜人以竹絲綿紙包片木掩而釘之,止涌而已。又十里,溪右一山,瞰溪如伏獅,額有崖兩重,閣臨其上,崖下圓石高數丈,突立溪中。於是折而東,又十里,月下上一灘,泊於舊縣。
十二日,山稍開,西北二十里,抵沙縣。城南臨大溪,雉堞及肩,即溪崖也。溪中多置大舟,兩旁為輪,關水以舂。西十里,南折入山間。右山石骨巉削,而左山夾處,有泉落坳隙如
玉箸。又西南二十里,泊洋口。其地路通尤溪。東有山曰里豐,為一邑之望。昨舟過伏獅崖,即望而見之,今繞其西而南向。
十三日,西南二十里,漸入山,又二十五里,至雙口。遂折而西北行,五里,至橫雙口。溪右一水自北來,永安之溪自南來,至此合。其北來之溪,舟通岩前可七十里。又五里入永安界,曰新凌鋪。
十四日,行永安境內,始聞猿聲。南四十里為鞏川。上大灘十里,東南行,忽望見溪右峰石突兀。既而直逼其下,則突兀者轉為參差,為崩削,俱盤亘壁立,為峰為岩,為屏為柱,次第而見。中一峰壁削到底,或大書其上,曰“凌霄”。於是溪左之奇,亦若起而爭勝者。已舟折西北,左溪之崖較詭異,而更有出左溪上者,則桃源澗也。其峰排突溪南,上逼層漢即天宇,而下瞰回溪,峰底深裂,流泉迸下,仰其上,曲檻飛欄,遙帶不一,急停舟登焉。
循澗而入,兩崖僅裂一罅,竹影逼溪內。得橋渡澗再上,有門曰“長春圃”。亟趨之,則溪南之峰,前所仰眺者,已在其北。乃北上,路旁一石,方平如砥。時暮色滿山,路縱橫不可辨,乃入大士殿,得道人為導。隨之北,即循崖經文昌閣,轉越兩亭,俱懸崖綴壁。從此折入峭夾間,其隙僅分一線,上劈山巔,遠透山北,中不能容肩,鑿之乃受,累級斜上,直貫其中。余所見“一線天”數處,武彝、黃山、浮蓋,曾未見若此之大而逼、遠而整者。既而得天一方、四峰攢列。透隙而上,一石方整,曰棋坪。中復得一台,一樹當空,根盤於上。有飛橋架兩崖間,上下壁削,懸空而度,峰攢石裂,岈然成洞,曰環玉。出洞,復由棋坪側歷西塢而上,得一井,水甚甘冽。躋峰北隅,有亭甚豁,第北溪下繞,反以逼仄不能俯瞰。由此左下,又有泉一泓匯為池,以暮不及往。乃南上絕頂,一八角亭冠其上。復從西路下山,出倚雲關,則石磴垂絕,罅間一下百丈。蓋是山四面斗削,惟一線為暗磴,百丈為明梯,游者以梯下而一線上,始盡奇概,舍此別無可階也。
還至大士殿,昏黑不可出。道人命徒碎木燃火,送之溪旁,孤燈穿綠塢,幾若陰房磷火。道人云:“由長春圃二里,有不塵館,旁又有一百丈岩,皆有勝可游。”余頷之即點頭接受建議。返舟,促舟子夜行,不可,乃與奴輩併力刺舟撐船。幸灘無石,月漸朗,二鼓,泊廢石樑下。行二十里,去永安止二里。
十五日,抵城西橋下,橋已毀。而大溪自西來,橋下之溪自南來,依然余游玉華時也。繞城西而南,溯南來之溪以去,五十里,至長倩。溪出山右,路循山左,乃舍溪登嶺。越嶺兩重,西南過溪橋,五里,南過溪鳴橋。又五里,直凌西南山角,以為已窮絕頂,其上乃更復穹然。不復上,循山半而南,紆折翠微間,俯瞰山底,溪回屈曲,惟聞吼怒聲,而深不見水,蓋峻巒削岫,錯立如交牙,水漱其根,上皆叢樹,行者惟見翠葆即綠樹叢浮空,非聞水聲,幾以為一山也。久之,偶於樹隙稍露回湍,渾赤如血。又五里與赤溪遇,又五里止於林田。
十六日,沿山二里,有峰自南直下。峰東有小溪,西為大溪,俱北會林田,而注於大煞嶺西者。渡小溪,循峰南上,共五里,到下橋。逶迤南躋,又八里,得上橋。一洵飛空,懸橋而度,兩旁高峰插天。度橋,路愈峻,十里,從山夾中直躋兩高峰之南,登嶺巔。回視兩高峰已在履下,計其崇峻,大煞、浮蓋,當皆出其下。南下三十五里,抵寧洋縣。
十七日,下舟達華封。
十八日,上午始抵陸。漸登山阪,溪從右去,以灘高石阻,舟不能前也。十里,過山麓,又五里,跨華封絕頂,溪從其下折而西去。遙望西數里外,灘石重疊,水勢騰激,至有一灘純石,中斷而不見水者,此峽中最險處。自念前以雨阻不能達,今奈何交臂失之?乃北下三里,得村一塢,以為去溪不遠。沿塢西行里許,欲臨溪,不得路,始從蔗畦中下。蔗窮,又有蔓植者,花如豆,細莢未成,復踐蔓行,上流沙削不受覆,方藉蔓為級,未幾蔓窮,皆荊棘藤刺,叢不能入。初側身投足,不辨高下,時時陷石坎,掛樹杪miǎo細梢。既忽得一橫溪,大道沿之。西三里,瞰溪咫尺,灘聲震耳,謂前所望中斷之險,必當其處。時大道直西去,通吳鎮、羅埠。覓下溪之路,久不得,見一小路伏叢棘中,乃匍匐就之。初猶有路影,未幾不一會,走不多遠之意下皆積葉,高尺許,蜘網翳之;上則棘莽蒙密,鉤發懸股,百計難脫;比等到脫,則懸澗注溪,危石疊嵌而下。石皆累空間,登其上,始復見溪,而石不受足,轉墮深莽。余計不得前,乃即從澗水中攀石踐流,遂抵溪石上。其石大如百間屋,側立溪南,溪北復有崩崖壅水。水既南避巨石,北激崩塊,沖搗莫容,躍隙而下,下即升降懸絕,倒涌逆卷,崖為之傾,舟安得通也?踞大石坐,又攀渡溪中突石而坐,望前溪西去,一瀉之勢,險無逾此。久之,溯大溪,踐亂石,山轉處溪田層綴,從之,始得路。循而西轉,過所踞溪石二里許,灘聲復沸如前,則又一危磯也。西二里,得小路,隨山脊直瞰溪而下,始見前不可下之灘,即在其上流,而嶺頭所望純石中斷之灘,即在其下流。此嘴中懸兩灘間,非至此,則兩灘幾有遁形矣幾乎隱遁而看不見。逾嶺下舟。明日,抵漳州司理署。
作品鑑賞
後篇所記是公元1630年入閩的遊歷。此次重記仙霞嶺風光,其游跡有的與前次相同,亦有新的探險,如游龍洞、探龍池,脫衣奮力摩背貼胸而入之情景,既顯其地之險勝又顯其人之執著,非如此不能見新景。其下的描繪記游多筆墨酣暢,對山峰石筍、嫩綠浮煙俱盡情細寫,直至延平。
到永安境內,游鞏川(今貢川),描述山岩溪水甚精妙。特別對桃源洞之景的描繪引人入勝。入九龍江,對江流石岸峰煙樹影多有妙筆,其刻畫之精細比前篇勝出一籌。因其次游是受漳州司理所邀,故遊蹤以抵漳州為止。
作者簡介
徐霞客(1587-1641年),名弘祖,字振之,號霞客,江陰(今江蘇江陰)人,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自幼好學,博覽群書,欲“問奇於名山大川”。21歲開始專心旅行,30多年間歷盡艱險,足跡南至雲、貴、兩廣,北到燕、晉,遍及現在的19個省區。其考察所得,按日記載,死後由季會明等整理成《
徐霞客遊記》。徐霞客的重要地理學貢獻有:對喀斯特地貌的詳細考察、記述和探索,居世界先進水平;糾正了古代文獻有關中國水道源流記載的一些錯誤,如否定“岷山導江”舊說,肯定金沙江乃長江上源的事實;觀察記述了不少植物品類及其分布的若干規律;對火山、地熱及各種人文地理現象的細緻考察與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