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秀才一朝交泰

《鈍秀才一朝交泰》是一篇明代白話短篇小說,收錄於明末馮夢龍纂輯的《警世通言》第十七卷、明代抱瓮老人編著的《今古奇觀》第二十二卷。小說敘述一個舊時代的文人在經歷了一段磨難之後終於發跡變泰的故事,給那些在人生的追求中屢屢失敗而又不甘失敗的人們以精神上安撫。作品雖有明顯的宿命論色彩,但更多的卻是“事在人為”的奮發精神。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鈍秀才一朝交泰
  • 作者馮夢龍
  • 創作年代:明代
  • 作品出處:警世通言
  • 文學體裁:白話小說
作品內容,作品鑑賞,

作品內容

蒙正窯中怨氣,買臣擔上書聲。丈夫失意惹人輕,才入榮華稱慶。紅日偶然陰翳,黃河尚有澄清。浮雲眼底總難憑,牢把腳跟立定。
這首《西江月》,大概說人窮通有時,固不可以一時之得意,而自誇其能,亦不可以一時之失意,而自墜其志。
唐朝甘露年間,有個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權壓百僚,僮僕千數,日食萬錢,說不盡榮華富貴。其府第廚房與一僧寺相鄰。每日廚房中滌鍋淨碗之水,傾向溝中,其水從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見溝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觀看,乃是上白米飯,王丞相廚下鍋里碗裡洗刷下來的。長老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隨口吟詩一首:
春時耕種夏時耘,粒粒顆顆費力勤。
春去細糠如剖玉,炊成香飯似堆銀。
三餐飽食無餘事,一口飢時可療貧。
堪嘆溝中狼藉賤,可憐天下有窮人。
長老吟詩已罷,隨喚火工道人,將笊籬笊起溝內殘飯,向清水河中滌去污泥,攤於篩內,日色曬乾,用磁缸收貯,且看幾時滿得一缸。不勾三四個月,其缸已滿。兩年之內,共積得六大缸有餘。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貴,萬代奢華。誰知樂極生悲,一朝觸犯了朝廷,闔門待勘,未知生死。其時賓客散盡,僮僕逃亡,倉廩盡為仇家所奪。王丞相至親二十三口,米盡糧絕,擔飢忍餓,啼哭之聲,聞於鄰寺。長老聽得,心懷不忍。只是一牆之隔,除非穴牆可以相通。
長老將缸內所積飯乾浸軟,蒸而饋之。王涯丞相吃罷,甚以為美,遣婢子問老僧,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老僧道:“此非貧僧家常之飯,乃府上滌釜洗碗之餘,流出溝中,貧僧惜有用之物棄之無用,將清水洗盡,日色曬乾,留為荒年貧丐之食。今日誰知,仍濟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聽罷,嘆道:“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敗?今日之禍,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當初富貴時節,怎知道有今日?正是: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又履危機。此乃福過災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貧賤之時,那知後日富貴?即如榮華之日,豈信後來苦楚?
如今在下再說個先憂後樂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內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妻不下機的蘇秦,聽在下說這段評話,各人回去硬挺著頭頸過日,以待時來,不要先墜了志氣。有詩四句:
秋風衰草定逢春,尺蠖泥中也會伸。
畫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話說國朝天順年間,福建延平府將樂縣,有個宦家,姓馬,名萬群,官拜吏科給事中。因論太監王振專權誤國,削籍為民。夫人早喪,單生一子,名曰馬任,表字德稱。十二歲游庠,聰明飽學。說起他聰明,就如顏子淵聞一知十;論起他飽學,就如虞世南五車腹笥。真箇文章蓋世,名譽過人!馬給事愛惜如良金美玉,自不必言。
里中那些富家兒郎,一來為他是黃門的貴公子,二來道他經解之才,早晚飛黃騰達,無不爭先奉承。其中更有兩個人奉承得要緊,真箇是:
冷中送暖,閒里尋忙。出外必稱弟兄,使錢那問爾我。偶話店中酒美,請飲三杯;才夸妓館容嬌,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猶雲手有餘香;隨口蹋痰,惟恐人先著腳。說不盡諂笑脅肩,只少個出妻獻子。
一個叫黃勝,綽號黃病鬼;一個叫顧祥,綽號飛天炮仗。他兩個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識丁,也頂上讀書的虛名。把馬德稱做個大菩薩供養,扳他日後富貴往來,那馬德稱是忠厚君子,彼以禮來,此以禮往,見他殷勤,也遂與之為友。黃勝就把親妹六媖,許與德稱為婚。德稱聞此女才貌雙全,不勝之喜。但從小立個誓願:
若要洞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
馬給事見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強,所以年過二十,尚未完娶。
時值鄉試之年,忽一日,黃勝、顧祥邀馬德稱,向書鋪中去買書。見書鋪隔壁有個算命店,牌上定道:要知命好醜,只問張鐵口。
馬德稱道:“此人名為鐵口,必肯直言。”買完了書,就過間壁,與那張先生拱手道:“學生賤造,求救。”先生問了八字,將五行生剋之數,五星虛實之理,推算了一回,說道:“尊官若不見怪,小子方敢直言。”馬德稱道:“君子問災不問福,何須隱諱!”黃勝、顧祥兩個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說出話來衝撞了公子。黃勝便道:“先生仔細看看,不要輕談。”顧祥道:“此位是本縣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發解,還是發魁?”先生道:“小子只據理直講,不知準否?貴造偏才歸祿,父主崢嶸,論理必生於貴宦之家。”黃、顧二人拍手大笑,道:“這就準了。”先生道:“五星中命纏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準,算得準!”先生道:“只嫌二十二歲交這運不好,官煞重重,為禍不小。不但破家,亦防傷命。若過得三十一歲,後來到有五十年榮華。只怕一丈闊的水缺,雙腳跳不過去。”黃勝就罵起來道:“放屁,那有這話!”顧祥伸出拳來道:“打這廝,打歪他的鐵嘴!”馬德稱雙手攔住,道:“命之理微,只說他算不準就罷了,何須計較。”黃、顧二人口中還不乾淨,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那先生只求無事,也不想算命錢了。正是:
阿庾人人喜,直言個個嫌。
那時,連馬德稱只道自家唾手功名,雖不深怪那先生,卻也不信。誰知三場得意,榜上無名。自十五歲進場,到今二十一歲,三科不中。若論年紀還不多,只為進場屢次了,反覺不利。又過一年,剛剛二十二歲。馬給事一個門生又參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尋馬萬群當初做有司時罪過,坐贓萬兩,著本處撫按追解。馬萬群本是個清官,聞知此信,一口氣得病,數日身死。馬德稱哀戚盡禮,此心無窮。卻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萬兩贓銀交納。此時只得變賣家產,但是有稅契可查者,有司逕自估價官賣。只有續置一個小小田莊,未曾起稅,官府不知。馬德稱恃顧祥平昔至交,只說顧家產業,央他暫時承認。又有古董書籍等項約數百金,寄與黃勝家中去訖。
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田業盡數變賣,未足其數,兀自吹毛求疵不已。馬德稱扶柩在墳堂屋內暫住。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餘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中得入官。後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後連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臉。德稱知人情奸險,付之一笑。過了歲餘,馬德稱往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次,俱不相接。結末遣人送一封帖來。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內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干,某該合認,某該獨認。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德稱大怒,當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彘之輩,再休相見!”從此親事亦不題起。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藍縷,口食不周。“當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守墳的老王攛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老王指著路上幾顆大柏樹道:“這樹不在冢傍,賣之無妨。”德稱依允,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再倒一棵,亦復如此。德稱嘆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兩棵樹只當燒柴,賣不多錢,不兩日用完了。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王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這小廝過門之後,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德稱不得已,情願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服滿。德稱貧困之極,無門可告。想起有個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湖州德清縣知縣也是父親門生,不如去投奔他,兩人之中,也有一遇。當下將幾件什物家火,托老王賣充路費。漿洗了舊衣舊裳,收拾做一個包裹,搭船上路。直至杭州,問那表叔,剛剛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隨到德清縣投那個知縣時,又正遇這幾日為錢糧事情,與上司爭論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關門,無由通報。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
德稱兩處投人不著,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連日大西風,上水船寸步難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逕往留都。且數留都那幾個城門:神策金川儀鳳門,懷遠清涼到石城,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定太平。
馬德稱由通濟門入城,到飯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往年多有年家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轉的轉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一無所遇。乘興而來,卻難興盡而返。流連光景,不覺又是半年有餘,盤纏俱已用盡。雖不學伍大夫吳門乞食,也難免呂蒙正僧院投齋。忽一日,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遇見個相識鄉親。問其鄉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裡師長,不曾動得起復文書及遊學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於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遙,無由辨復。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德稱聞此訊息,長嘆數聲,無面回鄉。意欲覓個館地,權且教書餬口,再作道理。
誰知世人眼淺,不識高低。聞知異鄉公子如此形狀,必是個浪蕩之徒,便有錦心繡腸,誰人信他,誰人請他?又過了幾時,和尚們都怪他蒿惱。語言不遜,不可盡說。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有個運糧的趙指揮,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一則陪話,二則代筆,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德稱聞知,想道:“乘此機會,往北京一行,豈不兩便。”遂央僧舉薦。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就在指揮面前稱揚德稱好處,且是束修甚少。趙指揮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約德稱在寺,投刺相見,擇日請了下船同行。德稱口如懸河,賓主頗也得合。不一日,到黃河岸口,德稱偶然上岸登東。忽聽發一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之形。慌忙起身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河口決了。趙指揮所統糧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但見水勢滔滔,一望無際。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號哭,嘆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問其來歷,德稱訴罷,老者側然憐憫,道:“看你青春美質,將來豈無發跡之期?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權為程敬。”說罷,去摸袖裡,卻摸個空,連呼“奇怪。”仔細看時,袖底有一小孔,那老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裡遇著剪綹的剪去了。老者嗟嘆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今日看起來,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不便。“乃邀德稱到市心裡,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德稱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稱謝而別。德稱想:這五錢銀子,如何盤纏得許多路。思量一計,買下紙筆,一路賣字。德稱寫作俱佳,爭奈時運未利,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麼好歹,那肯出錢。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飢半飽,直捱到北京城裡,下了飯店。問店主人借縉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一個是後兵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當下寫了名刺,先去謁曹公。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將五兩銀子借為盤纏,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大掠人畜。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問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德稱在塞外擔閣了三四個月,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沒處取討。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干,索性做個宛轉,倒不好推他出門,想起一個主意來。前面胡同有個劉千戶,其子八歲,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乃薦德稱。劉千戶大喜。講過束修二十兩。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準了所借之數。劉千戶頗盡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稱到彼會館。自此饔餐不缺,且訓誦之暇,重溫經史,再理文章。剛剛坐彀三個月,學生出起痘來,太醫下藥不效,十二朝身死。劉千戶單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太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殃。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尤待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與他親近。”劉德戶不想自兒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帶累了。各處傳說,從北京中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鈍秀才”。凡鈍秀才街上過去,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但是早行遇著鈍秀才的一日沒采,做買賣的折本,尋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輸,討債的不是廝打定是廝罵,就是小學生上學,也被先生打幾下手心。有此數項,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狹路相逢,一個個吐口誕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憐馬德稱衣冠之胄,飽學之才,今日時運不利,弄得日無飽餐,夜無安宿。同時有個浙中吳監生,性甚硬直。聞知鈍秀才之名,不信有此事,特地尋他相會。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學,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猶未暖,忽得家書報家中老父病故,踉蹌而別,轉薦與同鄉呂鴻臚。呂公請至寓所,待以盛饌。方才舉箸,忽然廚房中火起,舉家驚慌逃奔。德稱因腹餒緩行了幾步,被地方拿他做火頭,解去官司。不由分說,下了監鋪。幸呂鴻臚是個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錢,免其枷責。從此,“鈍秀才”其名益著,無人招接,仍復賣字為生。慣與裱家書壽軸,喜逢新歲寫春聯。夜間常在祖師廟、關聖廟、五顯廟這幾處安身。或與道人代寫疏頭,趁幾文錢度日。
話分兩頭。卻說黃病鬼黃勝自從馬德稱去後,初時還怕他還鄉,到宗師行黜,不見回家。又有人傳信,道是隨趙指揮糧船上京,被黃河水決,已覆沒矣。心下坦然無慮。朝夕逼勒妹子六媖改聘。六媖以死自誓,決不二夫。到天順晚年鄉試,黃勝夤緣賄賂,買中了秋榜。里中奉承者,填門塞戶。聞知六媖年長未嫁,求親者日不離門,六媖堅執不從,黃勝也無可奈何。到冬底,打疊行囊,往北京會試。馬德稱見了鄉試錄,已知黃勝得意,必然到京,想起舊恨,羞與相見,預先出京躲避。誰知黃勝不耐功名,若是自家學問上掙來的前程,倒也理之當然,不放在心裡。他原里買來的舉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將銀五十兩,買了個勘合,馳驛到京,尋了個大大的下處。且不去溫習經史,終日穿花街過柳巷,在院子裡表子家行樂。常言道“樂極悲生”。嫖出一身廣瘡。科場漸近,將白金百兩送太醫,只求速愈。太醫用輕粉劫藥,數日之內,身體光鮮,草草完場而歸。不夠半年,瘡毒大發,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死了!既無兄弟,又無子息,族間都來搶奪家私。其妻王氏又沒主張,全賴六媖一身,內支喪事,外‘應親族,按譜立嗣,眾心俱悅服無言。六媖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不下數千金。想起丈夫覆舟訊息,未知真假。費了多少盤纏,各處遣人打聽下落。有人自北京來,傳說馬德稱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為“鈍秀才”。六媖是個女中丈夫,甚有劈著,收拾起輜重銀兩,帶了丫環僮僕,雇下船隻,一徑來到北京尋取丈夫。訪知馬德稱在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寫《法華經》,乃將白金百兩,新衣數套,親筆作書,緘封停當,差老家人王安齎去,迎接丈夫。分付道:“我如今便與馬相公授例入監,請馬相公到此讀書應舉,不可遲滯。”
王安到龍興寺,見了長老,問:“福建馬相公何在?”長安道:“我這裡只有個鈍秀才,並沒有什麼馬相公。”王安道:“就是了,煩引相見。”和尚引到大悲閣下,指道:“傍邊桌上寫經的,不是鈍秀才?”王安在家時,曾見過馬德稱幾次,今日雖然藍縷,如何不認得?一見德稱便跪下磕頭。馬德稱卻在貧賤患難之中,不料有此,一時想不起來,慌忙扶住,問道:“足下何人?”王安道:“小的是將樂縣黃家,奉小姐之命,特來迎接相公,小姐有書在此。”德稱便問:“你小姐嫁歸何宅?”王安道:“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適。因家相公近故,小姐親到京中來訪相公,要與相公入粟北雍,請相公早辦行期。”德稱方才開緘而看,原來是一首詩,詩曰:
何事蕭郎戀遠遊?應知烏帽未籠頭。
圖南自有風雲便,且整雙簫集風樓。
德稱看罷,微微而笑。王安獻上衣服銀兩,且請起程日期。德稱道:“小姐盛情,我豈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先:若要洞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向因貧困,學業久荒。今幸有餘資可供燈火之費,且待明年秋試得意之後,方敢與小姐相見。”王安不敢相逼,求賜回書。德稱取寫經餘下的繭絲一幅,答詩四句:“逐逐風塵已厭游,好音剛喜見伻頭。嫦娥夙有攀花約,莫遣簫聲出鳳樓。”德稱封了詩,付與王安。王安星夜歸京,回復了六媖小姐。開詩看畢,嘆惜不已。其年天順爺爺正遇“土木之變”,皇太后權請嘟王攝位,改元景泰。將奸鬮王振全家抄沒,凡參劾王振吃虧的加官賜蔭。黃小姐在寓中得了這個訊息,又遣王安到龍興寺,報與馬德稱知道。德稱此時雖然借寓僧房,圖書滿案,鮮衣美食,已不似在先了。和尚們曉得是馬公子馬相公,無不欽敬。其年正是三十二歲,交逢好運,正就張鐵口先生推算之語。可見: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德稱正在寺中溫習舊業,又得了王安報信,收拾行囊,別了長老赴京,另尋一寓安歇。黃小姐撥家僮二人伏侍,一應日用供給絡繹饋送。德稱草成表章,敘先臣馬萬群直言得禍之由,一則為父親乞恩昭雪,一則為自己辯復前程。聖旨倒下,準復馬萬群原官,仍加三級;馬任復學復廩;所抄沒田產,有司追給。德稱差家僮報與小姐知道。黃小姐又差王安送銀兩到德稱寓中,叫他稟例入粟。明春就考了監元,至秋發魁。就於寓中整備喜筵,與黃小姐成親。來春又中了第十名會魁,殿試二甲,考選庶吉士。上表給假還鄉,焚黃謁墓,聖旨準了。夫妻衣錦還鄉,府縣官員出郭迎接。往年抄沒田宅,俱用官價贖還,造冊交割,分毫不少。賓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門如市。只有顧祥一人自覺羞慚,遷往他郡而去。時張鐵口先生尚在,聞知馬公子得第榮歸,特來拜賀,德稱厚贈之而去。
後來,馬任直做到禮、兵、刑三部尚書,六媖小姐封一品夫人。所生二子,俱中甲科,簪纓不絕。至今延平府人,說讀書人不得第者,把“鈍秀才”為比。後人有詩嘆云: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風雲得稱心。
秋菊春桃時各有,何須海底去撈針。

作品鑑賞

小說圍繞著“鈍秀才”的發跡歷史,所輻射的社會內容十分寬廣。首先,它揭示了商品經濟時代的炎涼世態。黃勝和顧祥是小說中兩個勢利小人,他們做馬德稱的朋友,看中的不是他的人品,也不是他的才學,而是他的錢財。見人富貴時沒命地奉承,見人落難時背信棄義,非但不給予同情和幫助,反而趁人之危敲詐勒索。除了這兩個小人外,作者還寫了曹公等人的明哲保身。作為與父輩相厚的舊友,曹公理應在晚輩落難時給予幫助,但他只念馬氏是權宦王振的仇家,為保全自己,就不再理會友情了。所有這些人物,都從不同側面暴露了社會的醜惡和人情的虛偽。
與此相對照,作者通過塑造吳監生等人物形象,熱情讚美了人性的美好的一面。在“鈍秀才”陷入困境的時候,他們不像黃勝那樣趁火打劫,也不像曹公那樣躲避矛盾,而是毫不猶豫地伸出援助之手,給馬德稱以人間的溫暖,幫助他從困境走出。這裡最可稱讚的是馬德稱的未婚妻六媖。當馬家慘遭不幸之際,她不像她的哥哥黃勝那樣不講情義,而甘願與未婚夫同患難。這種忠貞不渝的精神無疑是對黃勝等人見利忘義的無情鞭撻。六媖這一形象代表著舊式婦女傳統的美德。
小說對科舉試場的腐敗風氣也作了一定的揭露。馬德稱聰明飽學,但就是屢試不中,黃勝目不識丁,功名卻唾手而得。黃勝靠的不是才學而是金錢,科舉幾乎墮落成一種交易。“三言”、“二拍”中的士人大多對科舉充滿著幻想,執迷不悟,像這樣能夠清醒地認識到科舉的不公並致以微詞的小說,在“三言”、“二拍”中是難能可貴的。這種認識雖然比不上後來的小說如《聊齋志異》和《儒林外史》那樣深刻,但多少表明思想上的一點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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