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金瓶梅》是我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白話世情章回小說,以“禁書”、“奇書”聞名。本書借《水滸傳》中武松殺嫂一段故事為引子,寫潘金蓮未被武松殺死,嫁給西門慶為妾,由此轉入小說的主體,通過對西門慶及其家庭罪惡生活的描述,體現當時民間的生活面貌。以市井人物為主要角色,通過多側面多層次的描寫,將明代封建社會的黑暗腐朽暴露得淋漓盡致。在這一點上,《金瓶梅》遠勝過《水滸傳》。
作者簡介
“蘭陵笑笑生”只是筆名,究為何人呢?該本欣欣子序後接著有一篇廿公《金瓶梅跋》,廿公跋第一句話說“《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則說是“嘉靖間大名士手筆。”就是說,“笑笑生”是明嘉靖間“一巨公”、“大名士”。
版本介紹
本書第一回至第十二回,寫金蓮;第十三回至第六十二回,寫瓶兒與金蓮;第六十三回至八十七回,因瓶兒已死,除寫金蓮外帶寫春梅;第八十八回起,則寫春梅。因全書以金蓮、瓶兒、春梅為主,故取名《金瓶梅》。約成書於明代隆慶至萬曆年間,亦或更早,作者署名蘭陵笑笑生。流傳至今的版本有崇禎本和萬曆本。本書以崇禎本為藍本,刪去了繡像插圖,並對某些錯字、別字做了校訂,篇前有東吳弄珠客序、廿公跋、四貪詞,篇後有竹坡閒話、竹坡筆記。
目錄
小說標題及頁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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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1 |
東吳弄珠客序……2 |
廿公跋……2 |
四貪詞……3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001 |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015 |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025 |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032 |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037 |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閒遇雨……042 |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047 |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054 |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060 |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067 |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072 |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仆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078 |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088 |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奸赴會……095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103 |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109 |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116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122 |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129 |
第二十回 傻幫閒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139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147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157 |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161 |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168 |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鞦韆 來旺兒醉中謗仙……174 |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蕙蓮含羞自縊……181 |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191 |
第二十八回 陳敬濟徼幸得金蓮 西門慶糊塗打鐵棍……198 |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鑑定終身 潘金蓮蘭湯邀午戰……204 |
第三十回 蔡太師擅恩錫爵 西門慶生子加官……211 |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217 |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女 潘金蓮懷妒驚兒……225 |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232 |
第三十四回 獻芳樽內室乞恩 受私賄後庭說事……239 |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248 |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尋女子 蔡狀元留飲借盤纏……260 |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264 |
第三十八回 王六兒棒槌打搗鬼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271 |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279 |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287 |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292 |
第四十二回 逞豪華門前放煙火 賞元宵樓上醉花燈……297 |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303 |
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311 |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314 |
第四十六回 元夜遊行遇雪雨 妻妾戲笑卜龜兒……319 |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329 |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335 |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343 |
第五十回 琴童潛聽燕鶯歡 玳安嬉遊蝴蝶巷……352 |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 鬥葉子敬濟輸金……358 |
第五十二回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 潘金蓮花園調愛婿……371 |
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驚散幽歡 吳月娘拜求子息……382 |
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 任醫官垂帳診瓶兒……386 |
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 苗員外一諾送歌童……392 |
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 常峙節得鈔傲妻兒……400 |
第五十七回 開緣簿千金喜舍 戲雕欄一笑回嗔……405 |
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411 |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露陽驚愛月 李瓶兒睹物哭官哥……423 |
第六十回 李瓶兒病纏死孽 西門慶官作生涯……434 |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438 |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451 |
第六十三回 韓畫士傳真作遺愛 西門慶觀戲動深悲……465 |
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 書童私掛一帆風……472 |
第六十五回 願同穴一時喪禮盛 守孤靈半夜口脂香……478 |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致賻 黃真人發牒薦亡……486 |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 李瓶兒夢訴幽情……490 |
第六十八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 玳安兒密訪蜂媒……504 |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調林太太 麗春院驚走王三官……514 |
第七十回 老太監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參太尉……525 |
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託夢 提刑官引奏朝儀……532 |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毆打如意兒 王三官義拜西門慶……539 |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憤憶吹簫 西門慶新試白綾帶……552 |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談經……559 |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566 |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582 |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 賁四嫂帶水戰情郎……596 |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 如意兒莖露獨嘗……607 |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慾喪命 吳月娘失偶生兒……622 |
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床 李嬌兒盜財歸麗院……637 |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遁 湯來保欺主背恩……644 |
第八十二回 陳敬濟弄一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麵……650 |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諧佳會……656 |
第八十四回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 曾靜師化緣雪澗洞……661 |
第八十五回 吳月娘識破姦情 春梅姐不垂別淚……665 |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陳敬濟 金蓮解渴王潮兒……671 |
第八十七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 吳典恩負心被辱……679 |
第八十八回 陳敬濟感舊祭金蓮 龐大姐埋屍托張勝……686 |
第八十九回 清明節寡婦上新墳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693 |
第九十回 來旺偷拐孫雪娥 雪娥受辱守備府……699 |
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706 |
第九十二回 陳敬濟被陷嚴州府 吳月娘大鬧授官廳……714 |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義恤貧兒 金道士孌淫少弟……723 |
第九十四回 大酒樓劉二撒潑 洒家店雪娥為娼……730 |
第九十五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 吳典恩負心被辱……737 |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舊家池館 楊光彥作當面豺狼……745 |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續鸞膠 真夫婦明諧花燭……752 |
第九十八回 陳敬濟臨清逢舊識 韓愛姐翠館遇情郎……760 |
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 張勝竊聽陳敬濟……767 |
第一百回 韓愛姐路遇二搗鬼 普靜師幻度孝哥兒……774 |
竹坡閒話……785 |
竹坡筆記……7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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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節選
金瓶梅序
《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於《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淨,應伯爵以描繪世之小丑,諸淫婦以描畫世之醜婆、淨婆,令人讀之汗下。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
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為這烏江設此一著耳。”同座聞之,嘆為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為導淫宣欲之尤矣。奉勸世人,勿為西門之後車,可也。東吳弄珠客題。
金瓶梅跋
《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醜態,其亦先師不刪鄭衛之旨乎?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後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不知者竟目為淫書,不惟不知作者之旨,並亦冤卻流行者之心矣。特為白之。廿公書。
四貪詞
酒
酒損精神破喪家,語言無狀鬧喧譁。
疏親慢友多由你,背義忘恩儘是他。
切須戒,飲流霞,若能依此實無差。
失卻萬事皆因此,今後逢賓只待茶。
色
休愛綠鬢美朱顏,少貪紅粉翠花鈿。
損身害命多嬌態,傾國傾城色更鮮。
莫戀此,養丹田,人能寡慾壽長年。
從今罷卻閒風月,紙帳梅花獨自眠。
財
錢帛金珠籠內收,若非公道少貪求。
親朋道義因財失,父子懷情為利休。
急縮手,且抽頭,免使身心晝夜愁。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
氣
莫使強梁逞技能,揮拳捋袖弄精神。
一時怒發無明火,到後憂煎禍及身。
莫太過,免災迍,勸君凡事放寬情。
合撒手時須撒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竹坡閒話
《金瓶梅》,何為而有此書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於時,上不能問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鳴邑,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雖然,上既不可問諸天,下亦不能告諸人,雖作穢言以醜其仇,而吾所謂悲憤鳴邑者,未嘗便慊然於心,解頤而自快也。夫終不能一暢吾志,是其言愈毒,而心愈悲,所謂“含酸抱阮”,以此固知玉樓一人,作者之自喻也。然其言既不能以泄吾憤,而終於“含酸抱阮”,作者何以又必有言哉?曰:作者固仁人也,志士也,孝子悌弟也。欲無言,而吾親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欲無言,而又吾兄之仇也吾何如以處之?且也為仇於吾天下萬世也,吾又何如以公論之?是吾既不能上告天子以申其隱,又不能下告士師以求其平,且不能得急切應手之荊、聶以濟乃事,則吾將止於無可如何而已哉!止於無可如何而已,亦大傷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之心矣。輾轉以思,惟此不律可以少泄吾憤,是用借西門氏以發之。雖然,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見作者之以孝哥結也。“磨鏡”一回,皆《蓼莪》遺意,啾啾之聲刺人心窩,此其所以為孝子也。至其以十兄弟對峙一親哥哥,未復以二搗鬼為緩急相需之人,甚矣,《殺狗記》無此親切也。
閒嘗論之:天下最真者,莫若倫常;最假者,莫若財色。然而倫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婦,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輩。噫!此而可假,孰不可假?將富貴,而假者可真;貧賤,而真者亦假。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不謂“冷熱”二字,顛倒真假一至於此!然而冷熱亦無定矣。今日冷而明日熱,則今日真者假,而明日假者真矣。今日熱而明日冷,則今日之真者,悉為明日之假者矣。悲夫!本以嗜欲故,遂迷財色,因財色故,遂成冷熱,因冷熱故,遂亂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趨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所以此書獨罪財色也。嗟嗟!假者一人死而百人來,真者一或傷而百難贖。世即有假聚為樂者,亦何必生死人之真骨肉以為樂也哉!
作者不幸,身遭其難,吐之不能,吞之不可,搔抓不得,悲號無益,藉此以自泄。其志可悲,其心可憫矣。故其開卷,即以“冷熱”為言,煞末又以“真假”為言。其中假父子矣,無何而有假母女;假兄弟矣,無何而有假弟妹;假夫妻矣,無何而有假外室;假親戚矣,無何而有假孝子。滿前役役營營,無非於假景中提傀儡。噫!識真假,則可任其冷熱;守其真,則可樂吾孝悌。然而吾之親父子已荼毒矣,則奈何?吾之親手足已飄零矣,則奈何?上誤吾之君,下辱吾之友,且殃及吾之同類,則奈何?是使吾欲孝,而已為不孝之人;欲弟,而已為不悌之人;欲忠欲信,而已放逐讒間於吾君、吾友之則。日夜咄咄,仰天太息,吾何辜而遭此也哉?曰:以彼之以假相聚故也。噫嘻!彼亦知彼之所以為假者,亦冷熱中事乎?假子之子於假父也,以熱故也。假弟、假女、假友,皆以熱故也。彼熱者,蓋亦不知浮雲之有聚散也。未幾而冰山頹矣,未幾而閥閱朽矣。當世驅己之假以殘人之真者,不瞬息而己之真者亦飄泊無依。所為假者安在哉?彼於此時,應悔向日為假所誤。然而人之真者,已黃土百年。彼留假傀儡,人則有真怨恨。怨恨深而不能吐,日釀一日,蒼蒼高天,茫茫碧海,吾何日而能忘也哉!眼淚洗面,椎心泣血,即百割此仇,何益於事!是此等酸法,一時一刻,釀成千百萬年,死而有知,皆不能壞。此所以玉樓彈阮來,愛姐抱阮去,千秋萬歲,此恨綿綿無絕期矣。故用普淨以解冤偈結之。夫冤至於不可解之時,轉而求其解,則此一刻之酸,當何如含耶?是憤已百二十分,酸又百二十分,不作《金瓶梅》,又何以消遣哉?甚矣!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上不能告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嗚邑,而作穢言,以泄其憤。自雲含酸,不是撒潑,懷匕囊錘,以報其人;是亦一舉。乃作者固自有志,恥作荊、聶,寓復仇之義於百回微言之中,誰為刀筆之利不殺人於千古哉!此所以有《金瓶梅》也。
然則《金瓶梅》,我又何以批之也哉?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閒窗獨坐,讀史、讀諸家文,少暇,偶一觀之曰:如此妙文,不為之遞出金針,不幾辜負作者千秋苦心哉!久之心恆怯焉,不敢遽操管以從事。蓋其書之細如牛毛,乃千萬根共具一體,血脈貫通,藏針伏線,千里相牽,少有所見,不禁望洋而退。邇來為窮愁所迫,炎涼所激,於難消遣時,恨不自撰一部世情書,以排遺悶懷。幾欲下筆,而前後拮構,甚費經營,乃擱筆曰:我且將他人炎涼之書,其所以前後經營者,細細算出,一者可以消我悶懷,二者算出古人之書,亦可算我今又經營一書。我雖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書之法,不盡備於是乎!然則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與人批《金瓶梅》也哉!
竹坡筆記
——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其一 劈空撰出金、瓶、梅三個人來,看其如何收攏一塊,如何發放開去。看其前半部只做金、瓶,後半部只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計弄來,後半自己的梅花,卻輕輕的被人奪去。
其二 起以玉皇廟,終以水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齊說出,是大關鍵處。
其三 先是吳神仙總覽其盛,後是黃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淨師一洗其業,是此書大照應處。
其四 冰鑑定終身,是一番結束,然獨遺陳敬濟。戲笑卜龜兒,又遺潘金蓮。然金蓮即從其自己口中補出,是故亦不遺金蓮,當獨遺西門慶與春梅耳。兩番瓶兒託夢,蓋又單補西門。而葉頭陀相面,才為敬濟一番結束也。
其五 未出金蓮,先出瓶兒;既娶金蓮,方出春梅;未娶金蓮,卻先娶玉樓;未娶瓶兒,又先出敬濟。文字穿插之妙,不可名言。若夫夾寫蕙蓮、王六兒、賁四嫂、如意兒諸人,又極盡天工之巧矣。
其六 會看《金瓶梅》者,看下半部。亦惟會看者,單看上半部,如“生子加官”時,唱“韓湘子尋叔”、“嘆浮生猶如一夢”等,不可枚舉,細玩方知。
其七 《金瓶梅》有板定大章法。如金蓮有事生氣,必用玉樓在旁,百遍皆然,一絲不易,是其章法老處。他如西門至人家飲酒,臨出門時,必用一人或一官來拜、留坐,此又是“生子加官”後數十回大章法。
其八 《金瓶梅》一百回,到底俱是兩對章法,合其目為二百件事。然有一回前後兩事,中用一語過節;又有前後兩事,暗中一筍過下。如第一回,用玄壇的虎是也。又有兩事兩段寫者,寫了前一事半段,即寫後一事半段,再完前半段,再完後半段者。有二事而參伍錯綜寫者,有夾入他事寫者。總之,以目中二事為條幹,逐回細玩即知。
其九 《金瓶梅》一回,兩事作對固矣,卻又有兩回作遙對者。如金蓮琵琶、瓶兒象棋作一對,偷壺、偷金作一對等,又不可枚舉。
其十 前半處處冷,令人不耐看;後半處處熱,而人又看不出。前半冷,當在寫最熱處,玩之即知;後半熱,看孟玉樓上墳,放筆描清明春色便知。
其十一 內中有最沒正經、沒要緊的一人,卻是最有結果的人,如韓愛姐是也。一部中,諸婦人何可勝數,乃獨以愛姐守志結何哉?作者蓋有深意存於其意矣。言愛姐之母為娼,而愛姐自東京歸,亦曾迎人獻笑,乃一留心敬濟,之死靡他,以視瓶兒之於子虛,春梅之於守備,二人固當愧死。若金蓮之遇西門,亦可如愛姐之逢敬濟,乃一之於琴童,再之於敬濟,且下及王潮兒,何其比回心之娼妓亦不若哉?此所以將愛姐作結,以愧諸婦;且言愛姐以娼女回頭,還堪守節,奈之何身居金屋而不改過悔非,一竟喪廉寡恥,於死路而不返哉?
其十二 讀《金瓶梅》,須看其大間架處。其大間架處,則分金、梅在一起,分瓶兒在一處,又必合金、瓶、梅在前院一處。金、梅合而瓶兒孤,前院近而金、瓶妒,月娘遠而敬濟得以下手也。
其十三 讀《金瓶梅》,須看其入筍處。如玉皇廟講笑話,插入打虎;請子虛,即插入後院緊鄰;六回金蓮才熱,即借嘲罵處插入玉樓;借問伯爵連日那裡,即插出桂姐;借蓋卷棚即插入敬濟,借翠管家插入王六兒;借翡翠軒插入瓶兒生子;借梵僧藥,插入瓶兒受病;借碧霞宮插入普淨;借上墳插入李衙內;借拿皮襖插入玳安、小玉。諸如此類,不可勝數,蓋其用筆不露痕跡處也。其所以不露痕跡處,總之善用曲筆、逆筆,不肯另起頭緒用直筆、順筆也。夫此書頭緒何限?若一一起之,是必不能之數也。我執筆時,亦必想用曲筆、逆筆,但不能如他曲得無跡、逆得不覺耳。此所以妙也。
其十四 《金瓶梅》有節節露破綻處。如窗內淫聲,和尚偏聽見;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帶葫蘆,更屬險事;牆頭密約,金蓮偏看見;蕙蓮偷期,金蓮偏撞著;翡翠軒,自謂打聽瓶兒;葡萄架,早已照人鐵棍;才受贓,即動大巡之怒;才乞恩,便有平安之才;調婿後,西門偏就摸著;燒陰戶,胡秀偏就看見。諸如此類,又不可勝數,總之,用險筆以寫人情之可畏,而尤妙在既已露破,乃一語即解,絕不費力累贅。此所以為化筆也。(一四)
其十五 《金瓶梅》有特特起一事、生一人,而來既無端,去亦無謂,如書童是也。不知作者,蓋幾許經營,而始有書童之一人也。其描寫西門淫蕩,並及外寵,不必說矣。不知作者蓋因一人之出門,而方寫此書童也。何以言之?瓶兒與月娘始疏而終親,金蓮與月娘始親而終疏。雖固因逐來昭、解來旺起釁,而未必至撒潑一番之甚也。夫竟至撒潑一番者,有玉簫不惜將月娘底里之言磬盡告之也。玉簫何以告之?曰有“三章約”在也。“三章”何以肯受?有書童一節故也。夫玉簫、書童不便突起爐灶,故寫“藏壺構釁”於前也。然則遙遙寫來,必欲其撒潑,何為也哉?必得如此,方於出門時月娘毫無憐惜,一棄不顧,而金蓮乃一敗塗地也。誰謂《金瓶梅》內有一無謂之筆墨也哉。
其十六 《金瓶梅》內正經寫六個婦人,而其實只寫得四個:月娘、玉樓、金蓮、瓶兒是也。然月娘則以大綱故寫之;玉樓雖寫,則全以高才被屈,滿肚牢騷,故又另出一機軸寫之,然則以不得不寫。寫月娘,以不肯一樣寫;寫玉樓,是全非正寫也。其正寫者,惟瓶兒、金蓮。然而寫瓶兒,又每以不言寫之。夫以不言寫之,是以不寫處寫之。以不寫處寫之,是其寫處單在金蓮也。單寫金蓮,宜乎金蓮之惡冠於眾人也。吁,文人之筆可懼哉!
其十七 《金瓶梅》內,有兩個人為特特用意寫之,其結果亦皆可觀。如春梅與玳安兒是也。於同作丫鬟時,必用幾遍筆墨描寫春梅心高志大,氣象不同;於眾小廝內,必用層層筆墨,描寫玳安色色可人。後文春梅作夫人,玳安作員外。作者必欲其如此何哉?見得一部炎涼書中翻案故也。何則?只知眼前作婢,不知即他日之夫人;只知眼前作仆,不知即他年之員外。不特他人轉眼奉承,即月娘且轉而以上賓待之,末路倚之。然則人之眼邊前炎涼成何益哉!此是作者特特為人下砧砭也。因要他於污泥中為後文翻案,故不得不先為之抬高身份也。
其十八 李嬌兒、孫雪娥,要此二人何哉?寫一李嬌兒,見其來遇金蓮、瓶兒時,早已嘲風弄月,迎好賣俏,許多不肖事,種種可殺。是寫金蓮、瓶兒,乃實寫西門之惡;寫李嬌兒,又虛寫西門之惡。寫出來的既已如此,其未寫出來的時,又不知何許惡端,不可問之事於從前也。作者何其深惡西門之如是!至孫雪娥,出身微賤,分不過通房,何其必勞一番筆墨寫之哉?此又作者菩薩心也。夫以西門之惡,不寫其妻作倡,何以報惡人?然既立意另一花樣寫月娘,斷斷不忍寫月娘至於此也。玉樓本是無辜受毒,何忍更令其頂缸受報?李嬌兒本是娼家,瓶兒更欲用之孽報於西門生前,而金蓮更自有冤家債主在,且即使之為娼,於西門何損?於金蓮似甚有益,樂此不苦,又何以言報也?故用寫雪娥以至於為娼,以總張西門之報,且暗結宋蕙蓮一段公案。至於張勝、敬濟後事,則又情因文生,隨手收拾。不然雪娥為娼,何以結果哉?
其十九 又嬌兒色中之財,看其在家管庫,臨去拐財可見。王六兒財中之色,看其與西門交合時,必雲做買賣,騙丫頭房子,說合苗青。總是借色起端也。
其二十 書內必寫蕙蓮,所以深潘金蓮之惡於無盡也,所以為後文妒瓶兒時,小試行道之端也。何則?蕙蓮才蒙愛,偏是她先知,亦如迎春喚貓,金蓮睃見也。使春梅送火山洞,何異教西門早娶瓶兒,願權在一塊住也。蕙蓮跪求,使爾舒心,且許多牢籠關鎖,何異瓶兒來時,乘醉說一跳板走的話也。兩舌雪娥,使激蕙蓮,何異對月娘說瓶兒是非之處也。卒之來旺幾死而未死,蕙蓮可以不死而竟死,皆金蓮為之也。作者特特於瓶兒進門加此一段,所以危瓶兒也。而瓶兒不悟,且親密之,宜乎其禍不旋踵,後車終覆也。此深著金蓮之惡。吾故曰:其小試行道之端,蓋作者為不知遠害者寫一樣子。若只隨手看去,便說西門慶又刮上一家人媳婦子矣。夫西門慶,殺夫奪妻取其財,庇殺主之奴,賣朝廷之法,豈必於此特特撰此一事以增其罪案哉?然則看官們為作者瞞過了也。
其二十一 後又寫如意兒,何故哉?又作者明白奈何金蓮,見其死蕙蓮、死瓶兒之均屬無益也。何則?蕙蓮才死,金蓮可一快。然而官哥生,瓶兒寵矣。及官哥死,瓶兒亦死,金蓮又一大快。然而如意兒口脂,又從靈座生香,去掉一個,又來一個。金蓮雖善固寵,巧於制人,於此能不技窮袖手,其奈之何?故作者寫如意兒,全為金蓮寫,亦全為蕙蓮、瓶兒憤也。
其二十二 然則寫桂姐、銀兒、月兒諸妓,何哉?此則總寫西門無厭,又見其為浮薄立品,市井為習。而於中寫桂姐,特犯金蓮;寫銀姐,特犯瓶兒;又見金、瓶二人,其氣味聲息,已全通娼家。雖未身為倚門之人,而淫心亂行,實臭味相投,彼娼婦猶步後塵矣。其寫月兒,則另用香溫玉軟之筆,見西門一味粗鄙,雖章台春色,猶不能細心領略,故寫月兒,又反襯西門也。
其二十三 寫王六兒、賁四嫂以及林太太何哉?曰:王六兒、賁四嫂、林太太三人是三樣寫法,三種意思。寫王六兒,專為財能致色一著做出來。你看西門在日,王六兒何等趨承,乃一旦拐財遠遁。故知西門於六兒,借財圖色,而王六兒亦借色求財。故西門死,必自王六兒家來,究竟財色兩空。王六兒遇何官人,究竟借色求財,甚矣!色可以動人,尤未如財之通行無阻,人人皆愛也。然則寫六兒,又似童講財,故竟結入一百回內。至於賁四嫂,卻為玳安寫。蓋言西門只知貪濫無厭,不知其左右親隨且上行下效,已浸淫乎欺主之風,而竊玉成婚,已伏線於此矣。若雲陪寫王六兒,猶是淺著。再至林太太,吾不知作者之心,有何千萬憤懣,而於潘金蓮發之。不但殺之割之,而並其出身之處、教習之人,皆欲致之死地而方暢也。何則?王招宣府內,故金蓮舊時賣入學歌學舞之處也。今看其一腔機詐,喪廉寡恥,若雲本自天生,則良心為不可必,而性善為不可據也。吾知其自二、三歲時,未必便如此淫蕩也。使當日王招宣家男敦禮義,女尚貞廉,淫聲不出於口,淫色不見於目,金蓮雖淫蕩,亦必化而為貞女。奈何堂堂招宣,不為天子招服遠人,宣揚威德,而一裁縫家九歲女孩至其家,即費許多閒情,教其描眉畫眼,弄粉塗朱,且教其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其待小使女如此,則其儀型妻子可知矣。宜乎三官之不肖荒淫,林氏之盪閒逾矩也。招宣實教之,夫復何尤!然則招宣教一金蓮,以遺害無窮:身受其害者,前有武大,後有西門,而林氏為招宣還報,固其宜也。吾故曰:作者蓋深惡金蓮,而並惡及其出身之處,故寫林太太也。然則張大戶亦成金蓮之惡者,何以不寫?曰:張二官頂補西門千戶之缺,而伯爵走動說娶嬌兒,儼然又一西門,其受報亦必又有不可盡言者。則其不著筆墨處,又有無限煙波,直欲又藏一部大書於無筆處也。此所謂筆不到而意到者。
其二十四 《金瓶梅》寫月娘,人人謂西門氏虧此一人內助。不知作者寫月娘之罪,純以隱筆,而人不知也。何則?良人者,妻之所仰望而終身者也。若其夫千金買妾為宗嗣計,而月娘百依百隨,此誠《關雎》之雅,千古賢婦人也。若西門慶殺人之夫,劫人之妻,此真盜賊之行也。其夫為盜賊之行,而其妻不涕泣而告之,乃依違其間,視為路人,休戚不相關,而且自以好好先生為賢,其為心尚可問哉!至其於陳敬濟,則作者已大書特書,月娘引賊入室之罪可勝言哉!至後識破姦情,不知所為分處之計,乃白口關門,便為處此已畢。後之逐敬濟,送大姐,請春梅,皆隨風弄柁,毫無成見;而聽尼宣卷,胡亂燒香,全非婦女所宜。而後知“不甚讀書”四字,誤盡西門一生,且誤盡月娘一生也。何則?使西門守禮,便能以禮刑其妻;今只為西門不讀書,所以月娘雖有為善之資,而亦流於不知大禮,即其家常舉動,全無舉案之風,而徒多眉眼之處。蓋寫月娘,為一知學好而不知禮之婦人也。夫知學好矣,而不知禮,猶足遺害無窮,使敬濟之惡歸罪於己,況不學好者乎!然則敬濟之罪,月娘成之,月娘之罪,西門慶刑於之過也。
其二十五 文章有加一倍寫法,此書則善於加倍寫也。如寫西門之執,更寫蔡、宋二御史,更寫六黃太尉,更寫蔡太師,更寫朝房,此加一倍熱也。如寫西門之冷,則更寫一敬濟在冷鋪中,更寫蔡太師充軍,更寫徽、欽北狩,真是加一倍冷。要之加一倍熱,更欲寫如西門之熱者何限,而西門獨倚財肆惡;加一倍冷者,正欲寫如西門之冷者何窮,而西門乃不早見機也。
其二十六 寫月娘,必寫其好佛者,人抑知作者之意乎?作者開講,早已勸人六根清淨,吾知其必以“空”結此“財色”二字也。安“空”字作結,必為僧乃可。夫西門不死,必不回頭,而西門既死,又誰為僧?使月娘於西門一死,不顧家業,即削髮入山,亦何與於西門說法?今必仍令西門自己受持方可。夫西門已死則奈何?作者幾許踟躕,乃以孝哥兒生於西門死之一刻,卒欲令其回頭,受我度脫。總以聖賢心發菩薩願,欲天下無終諱過之人,人無不改之過也。夫人之既死,猶望其改過於來生,然則作者之待西門何其忠厚慨惻,而勸勉於天下後世之人,何其殷殷不已也。是故既有此段大結束在胸中,若突然於後文生出一普淨師幻化了去,無頭無緒,一者落尋常窠臼,二者筆墨則脫落痕跡矣。故必先寫月娘好佛,一路屍屍閃閃,如草蛇灰線。後又特筆出碧霞宮,方轉到雪澗,而又只一影普師,遲至十年,方才復收到永福寺。且於幻影中,將一部中有名人物,花開豆爆出來的,復一一煙消火滅了去。蓋生離死別,各人傳中皆自有結,此方是一總大結束。作者直欲使一部千針萬線,又盡幻化了還之於太虛也。然則寫月娘好佛,豈泛泛然為吃齋村婦閒寫家常哉?此部書總妙在千里伏脈,不肯作易安之筆,沒筍之物也是故妙絕群書。
其二十七 又月娘好佛,內便隱三個姑子,許多隱謀詭計,教唆她燒夜香,吃藥安胎,無所不為。則寫好佛,又寫月娘之隱惡也,不可不知。
其二十八 內中獨寫玉樓有結果,何也?蓋勸瓶兒、金蓮二婦也。言不幸所天不壽,自己雖不能守,亦且靜處金閨,令媒妁說合事成,雖不免扇墳之誚,然猶是孀婦常情。及嫁,而紈扇多悲,亦須寬心忍耐,安於數命。此玉樓俏心瘍,高諸婦一著。春梅一味托大,玉樓一味膽小,故後日成就,春梅必竟有失身受嗜欲之危,而玉樓則一勞而永逸也。
其二十九 陳敬濟嚴州一事,豈不蛇足哉?不知作者一筆而三用也。一者為敬濟墮落人冷鋪作因,二者為大姐一死伏線,三者欲結玉樓實實遇李公子為百年知己,可償在西門家三四年之恨也。何以見之?玉樓不為敬濟所動,固是心焉李氏,而李公子寧死不捨。天下有寧死不捨之情,非知己之情也哉?可必其無《白頭吟》也。觀玉樓之風韻嫣然,實是第一個美人,而西門乃獨於一濫觴之金蓮厚。故寫一玉樓,明明說西門為市井之徒,知好淫,而且不知好色也。
其三十 玉樓來西門家,合婚過禮,以視“偷娶”、“迎奸赴會”,何啻天壤?其吉凶氣象已自不同。其嫁李衙內,則依然合婚行茶過禮,月娘送親。以視老鴇爭論,夜隨來旺,王婆領出,不垂別淚,其明晦氣象又自不同。故知作者特特寫此一位真正美人,為西門不知風雅定案也。
其三十一 金蓮與瓶兒進門皆受辱。獨玉樓自始至終無一褒貶。噫,亦有心人哉!
其三十二 西門是混賬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如意兒是頂缺之人。若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一流。總是不得叫作人。而伯爵、希大輩,皆是沒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師、蔡狀元、宋御史,皆是枉為人也。
其三十三 獅子街,乃武松報仇之地,西門幾死其處。曾不數日,而於虛又受其害,西門徜徉來往。俟後王六兒,偏又為之移居此地。賞燈,偏令金蓮兩遍身歷其處。寫小入托大忘患,嗜惡不悔,一筆都盡。
其三十四 《金瓶梅》是一部《史記》。然而《史記》有獨傳,有合傳,卻是分開做的。《金瓶梅》卻是一百回共成一傳,而千百人總合一傳,內卻又斷斷續續,各人自有一傳,固知作《金瓶梅》者必能作《史記》也。何則?既已為其難,又何難為其易。
其三十五 每見批此書者,必貶他書以褒此書。不知文章乃公共之物,此文妙,何妨彼文亦妙?我偶就此文之妙者而評之,而彼文之妙,固不掩此文之妙者也。即我自作一文,亦不得謂我之文出,而天下之文皆不妙,且不得謂天下更無妙文妙於此者。奈之何批此人之文,即若據為己有,而必使凡天下之文皆不如之。此其同心偏私狹隘,決做不出好文。夫做不出好文,又何能批人之好文哉!吾所謂《史記》易於《金瓶梅》,蓋謂《史記》分做,而《金瓶梅》全做。即使龍門復生,亦必不謂予左袒《金瓶梅》。而予亦並非謂《史記》反不妙於《金瓶梅》,然而《金瓶梅》卻全得《史記》之妙也。文章得失,惟有心者知之。我只賞其文之妙,何暇論其人之為古人,為後古之人,而代彼爭論,代彼廉讓也哉?
其三十六 作小說者,概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夫作者既用隱惡揚善之筆,不存其人之姓名,並不露自己之姓名,乃後人必欲為之尋端競委,說出名姓何哉?何其刻薄為懷也!且傳聞之說,大都穿鑿,不可深信。總之,作者無感慨,亦必不著書,一言盡之矣。其所欲說之人,即現在其書內。彼有感慨者,反不忍明言;我沒感慨者,反必欲指出,真沒搭撒、沒要緊也。故“別號東樓”、“小名慶兒”之說,概置不問。即作書之人,亦只以“作者”稱之。彼既不著名於書,予何多贅哉?近見《七才子書》,滿紙王四,雖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則謂何不留此閒工,多曲折於其文之起盡也哉?偶記於此,以白當世。
其三十七 《史記》中有年表,《金瓶梅》中亦有時日也。開口雲西門慶二十七歲,吳神仙相面則二十九,至臨死則三十三歲。而官哥則生於政和四年丙申,卒於政和五年丁酉。夫西門慶二十九歲生子,則丙申年;至三十三歲,該雲庚子,而西門乃卒於“戊戌”。夫李瓶兒亦該雲卒於政和五年,乃雲“七年”,此皆作者故為參差之處。何則?此書獨與他小說不同。看其三四年間,卻是一日一時推著數去,無論春秋冷熱,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來請酒,某月某日請某人,某日是某節令,齊齊整整捱去。若再將三五年間甲子次序,排得一絲不亂,是真箇與西門計賬簿,有如世之無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錯亂其年譜,大約三五年間,其繁華如此。則內雲某日某節,皆歷歷生動,不是死板一串鈴,可以排頭數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捱著一日日過去也。此為神妙之筆。嘻,技至此亦化矣哉!真千古至文,吾不敢以小說目之也。
其三十八 一百回是一回,必須放開眼光作一回讀,乃知其起盡處。
其三十九 一百回不是一日做出,卻是一日一刻創成。人想其創造之時,何以至於創成,便知其內許多起盡,費許多經營,許多穿插裁剪也。
其四十 看《金瓶梅》,把他當事實看,便被他瞞過,必須把他當文章看,方不被他瞞過也。
其四十一 看《金瓶梅》,將來當他的文章看。猶須被他瞞過;必把他當自己的文章讀,方不被他瞞過。
其四十二 將他當自己的文章讀,是矣。然又不如將他當自己才去經營的文章。我先將心與之曲折算出,夫而後謂之不能瞞我,方是不能瞞我也。
其四十三 做文章,不過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長文,亦只是“情理”二字。於一個人心中,討出一個人的情理,則一個人的傳得矣。雖前後夾雜眾人的話,而此一人開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開口便得情理,由於討出這一人的情理方開口耳。是故寫十百千人皆如寫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書也。
其四十四 《金瓶梅》每於極忙時偏夾敘他事入內。如正未娶金蓮,先插娶孟玉樓;娶玉樓時,即夾敘嫁大姐;生子時,即夾敘吳典恩借債;官哥臨危時,乃有謝希大借銀;瓶兒死時,乃有玉簫受約;擇日出殯,乃有請六黃太尉等事;皆於百忙中,故作消閒之筆。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外加武松問傅夥計西門慶的話,百忙裡說出“二兩一月”等文,則又臨時用輕筆討神理,不在此等章法內算也。
其四十五 《金瓶梅》妙在善於用犯筆而不犯也。如寫伯爵,更寫希大,然畢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份,各人的談吐,一絲不紊。寫金蓮,更寫瓶兒,可謂犯矣,然又始終聚散,其言語舉動,又各各不亂一絲。寫王六兒,偏又寫賁四嫂。寫李桂姐,偏又寫吳銀姐、鄭月兒。寫王婆,偏又寫薛媒婆、馮媽媽、文嫂兒、陶媒婆。寫薛姑子,偏又寫王姑子、劉姑子。諸如此類,皆妙在特特犯手,卻又各各一款,絕不相同也。
其四十六 《金瓶梅》於西門慶,不作一文筆;於月娘,不作一顯筆;於玉樓,則純用俏筆;於金蓮,不作一鈍筆;於瓶兒,不作一深筆;於春梅,純用傲筆;於敬濟,不作一韻筆;於大姐,不作一秀筆;於伯爵,不作一呆筆;於玳安兒,不著一蠢筆。此所以各各皆到也。
其四十七 《金瓶梅》起頭放過一男一女。結末又放去一男一女。如卜志道、卓丟兒,是起頭放過者。楚雲與李安,是結末放去者。夫起頭放過去,乃雲卜志道是花子虛的署缺者。不肯直出子虛,又不肯明是於十個中只寫九個,單留一個缺去尋子虛頂補。故先著一人,隨手去之,以出其缺,而便於出子虛,且於出子虛時,隨手出瓶兒也。不然,先出子虛於十人之中,則將出瓶兒時又費筆墨。故卜志道雖為子虛署缺,又為瓶兒做楔子也。既雲做一楔子,又何有顧意命名之義?而又必用一名,則只雲“不知道”可耳,故云“卜志道”。至於丟兒,則又玉樓之署缺者。夫未娶玉樓,先娶此人,既娶玉樓,即丟開此人,豈如李瓶兒今日守靈,明朝燒紙,丫鬟奶子相伴空房,且一番兩番託夢也。是誠丟開腦後之人,故云“丟兒”也。是其起頭放過者,皆意在放過那人去,放入這人來也。至其結末放去者,曰楚雲者,蓋為西門家中彩雲易散作一影字。又見得美色無窮,人生有限,死到頭來,雖有西子、王嬙,於我何涉?則又作者特特為起講數語作證也。至於李安,則又與韓愛姐同意,而又為作者十二分滿許之筆,寫一孝子正人義士,以作中流砥柱也。何則?一部書中,上自蔡太師,下至侯林兒等輩,何止百有餘人,並無一個好人,非迎奸賣俏之人,即附勢趨炎之輩,使無李安一孝子,不幾使良心種子滅絕耳?看其寫李安母子相依,其一篇話頭,真見得守身如玉、不敢毀傷髮膚之孝子。以視西門、敬濟輩,真豬狗不如之人也。然則末節放過去的兩人,又放不過眾人,故特特放過此二人,以深省後人也。
其四十八 寫花子虛即於開首十人中,何以不便出瓶兒哉?夫作者於提筆時,固先有一瓶兒在其意中也。先有一瓶兒在其意中,其後如何偷期,如何迎奸,如何另嫁竹山,如何轉嫁西門,其著數俱已算就。然後想到其夫,當令何名,夫不過令其應名而已,則將來雖有如無,故名之曰“子虛”。瓶本為花而有,故即姓花。忽然於出筆時,乃想敘西門氏正傳也。於敘西門傳中,不出瓶兒,何以入此公案?特敘瓶兒,則敘西門起頭時,何以說隔壁一家姓花名某,某妻姓李名某也?此無頭緒之筆,必不能人也。然則俟金蓮進門再敘何如?夫他小說,便有一件件敘去,另起頭緒於中,惟《金瓶梅》,純是太史公筆法。夫龍門文字中,豈有於一篇特特著意寫之人,且十分有八分寫此人之人,而於開卷第一回中不總出樞紐,如衣之領,如花之蒂,而謂之太史公之文哉?近人作一本傳奇,於起頭數折,亦必將有名人數點到。況《金瓶梅》為海內奇書哉!然則作者又不能自己另出頭緒說。勢必借結弟兄時,入花子虛也。夫使無伯爵一班人先與西門打熱,則弟兄又何由而結?使寫子虛亦在十人數內,終朝相見,則於第一回中西門與伯爵會時,子虛系你知我見之人,何以開口便提起“他家二嫂”?即提起二嫂,何以忽說“與咱院子只隔一牆?”而二嫂又何如好也哉?故用寫子虛為會外之人,今日拉其入會,而因其鄰牆,乃用西門數語,則瓶兒已出,鄰牆已明,不言之表,子虛一家皆躍然紙上。因又算到不用卜志道之死,又何因想起拉子虛入會?作者純以神工鬼斧之筆行文,故曲曲折折,只令看者眯目,而不令其窺彼金針之一度。吾故曰:純是龍門文字。每於此等文字,使我悉心其中,曲曲折折,為之出入其起盡。何異人五嶽三島,盡覽奇勝?我心樂此,不為疲也。
其四十九 《金瓶梅》內,即一笑談,一小曲,皆因時致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當於其下另自分注也。
其五十 《金瓶梅》一書,於作文之法無所不備,一時亦難細說,當各於本回前著明之。
其五十一 《金瓶梅》說淫話,只是金蓮與王六兒處多,其次則瓶兒,她如月娘、玉樓只一見,而春梅則惟於點染處描寫之。何也?寫月娘,惟“掃雪”前一夜,所以丑月娘、醜西門也。寫玉樓,惟於“含酸”一夜,所以表玉樓之屈,而亦以醜西門也。是皆非寫其淫蕩之本意也。至於春梅,欲留之為炎涼翻案,故不得不留其身份,而只用影寫也。至於百般無恥,十分不堪,有桂姐、月兒不能出之於口者,皆自金蓮、六兒口中出之。其難堪為何如?此作者深罪西門,見得如此狗彘,乃偏喜之,真不是人也。故王六兒、潘金蓮有日一齊動手,西門死矣。此作者之深意也。至於瓶兒,雖能忍耐,乃自討苦吃,不關人事,而氣死子虛,迎奸轉嫁,亦去金蓮不遠,故亦不妨為之馳張醜態。但瓶兒弱而金蓮狠,故寫瓶兒之淫,略較金蓮可些。而亦早自喪其命於試藥之時,甚言女人貪色,不害人即自害也。吁,可畏哉!若蕙蓮、如意兒輩,有何品行?故不妨唐突。而王招宣府內林太太者,我固云為金蓮波及,則欲報應之人,又何妨唐突哉!
其五十二 《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只看其淫處也。故必盡數日之間,一氣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層次,貫通氣脈,為一線穿下來也。
其五十三 凡人謂《金瓶梅》是淫書者,想必伊只知看其淫處也。若我看此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
其五十四 做《金瓶梅》之人,若令其做忠臣孝子之文,彼必能又出手眼,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另做出一篇忠孝文字也。我何以知之?我於其摹寫姦夫淫婦知之。
其五十五 今有和尚讀《金瓶梅》,人必叱之,彼和尚亦必避人偷看;不知真正和尚方許他讀《金瓶梅》。
其五十六 今有讀書者看《金瓶梅》,無論其父母師傅禁止之,即其自己亦不敢對人讀。不知真正讀書者,方能看《金瓶梅》,其避人讀者,乃真正看淫書也。
其五十七 作《金瓶梅》者,乃善才化身,故能百千解脫,色色皆到。不然正難夢見。
其五十八 作《金瓶梅》者,必能轉身證菩薩果。蓋其立言處,純是麟角鳳嘴文字故也。
其五十九 作《金瓶梅》者,必曾於患難窮愁,人情世故,一一經歷過,人世最深,方能為眾腳色摹神了。
其六十 作《金瓶梅》,若果必待色色歷遍才有此書,則《金瓶梅》又必做不成也。何則?即如諸淫婦偷漢,種種不同,若必待身親歷而後知之,將何以經歷哉?故知才子無所不通,專在一心也。
其六十一 一心所通,實又真箇現身一番,方說得一番。然則其寫諸淫婦,真乃各現淫婦人身,為人說法者也。
其六十二 其書凡有描寫,莫不各盡人情。然則真千百化身現各色人等,為之說法者也。
其六十三 其各盡人情,莫不各得天道。即千古算來,天之禍淫福善,顛倒權奸處,確乎如此。讀之,似有一人親曾執筆,在清河縣前,西門家裡,大大小小,前前後後,碟兒碗兒,一—記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謂為操筆伸紙做出來的。吾故曰:得天道也。
其六十四 讀《金瓶梅》,當看其白描處。子弟能看其白描處,必能自做出異樣省力巧妙文字來也。
其六十五 讀《金瓶梅》,當看其脫卸處。子弟看其脫卸處,必能自出手眼,作過節文字也。
其六十六 讀《金瓶梅》,當看其避難處。子弟看其避難就易處,必能放重筆拿輕筆,異樣使乖脫滑也。
其六十七 讀《金瓶梅》,當看其手閒事忙處。子弟會得,便許作繁衍文字也。
其六十八 讀《金瓶梅》,當看其穿插處。子弟會得,便許他作花團錦簇、五色眯人的文字也。
其六十九 讀《金瓶梅》,當看其結穴發脈、關鎖照應處。子弟會得,才許他讀《左》、《國》、《莊》、《騷》、《史》、《子》也。
其七十 讀《金瓶梅》,當知其用意處。夫會得其處處所以用意處,方許他讀《金瓶梅》,方許他自言讀文字也。
其七十一 幼時在館中讀文,見窗友為先生夏楚云:“我叫你字字想來,不曾叫你囫圇吞。”予時尚幼,旁聽此言,即深自儆省。於念文時,即一字一字作崑腔曲,拖長聲,調轉數四念之,而心中必將此一字,念到是我用出的一字方罷。猶記念的是“好古敏以求之”一句的文字,如此不三日,先生出會課題,乃“君子矜而不爭”,予自覺做時不甚怯力而文成。先生大驚,以為抄寫他人,不然何進益之速?予亦不能白。後先生留心驗予動靜,見予念文,以頭伏桌,一手指文,一字一字唱之,乃大喜曰:“子不我欺。”且回顧同窗輩曰:“爾輩不若也。”今本不通,然思讀書之法,斷不可成片念過去。豈但讀文,即如讀《金瓶梅》小說,若連片念去,便味如嚼蠟,只見滿篇老婆舌頭而已,安能知其為妙文也哉!夫不看其妙文,然則只要看其妙事乎?是可一大揶揄。
其七十二 讀《金瓶梅》,必須靜坐三月方可。否則眼光模糊,不能激射得到。
其七十三 才不高,由於心粗,心粗由於氣浮。心粗則氣浮,氣愈浮則心愈粗。豈但做不出好文,並亦看不出好文。遇此等人,切不可將《金瓶梅》與他讀。
其七十四 未讀《金瓶梅》,而文字如是,既讀《金瓶梅》,而文字猶如是。此人直須焚其筆硯,扶犁耕田為大快活,不必再來弄筆硯,自討苦吃也。
其七十五 做書者是誠才子矣,然到底是菩薩學問,不是聖賢學問,蓋其專教人空也。若再進一步,到不空的所在,其書便不是這樣做也。
其七十六 《金瓶梅》以空結,看來亦不是空到底的,看他以孝哥結便知。然則所云“幻化”,乃是以孝化百惡耳。
其七十七 《金瓶梅》到底有一種憤懣的氣象,然則《金瓶梅》斷斷是龍門再世。
其七十八 《金瓶梅》是部改過的書,觀其以愛姐結便知。蓋欲以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也。
其七十九 《金瓶梅》究竟是大徹悟的人做的,故其中將僧尼之不肖處,一一寫出。此方是真正菩薩,真正徹悟。
其八十 《金瓶梅》倘他當日發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韻筆,作花嬌月媚如《西廂》等文字也。
其八十一 《金瓶梅》必不可使不會做文的人讀。夫不會做文字人讀,則真有如俗雲“讀了《金瓶梅》”也。會做文字的人讀《金瓶梅》,純是讀《史記》。
其八十二 《金瓶梅》切不可令婦女看見。世有銷金帳底,淺斟低唱之下,念一回於妻妾聽者多多矣。不知男子中尚少知勸戒觀感之人,彼女子中能觀感者幾人哉?少有效法,奈何奈何!至於其文法筆法,又非女子中所能學,亦不必學。即有精通書史者,則當以《左》、《國》、《風》、《雅》、《經》、《史》與之讀也。然則,《金瓶梅》是不可看之書也,我又何以批之以誤世哉?不知我正以《金瓶梅》為不可不看之妙文,特為婦人必不可看之書,恐前人嘔心嘔血做這妙文——雖本自娛,實亦欲娛千百世之錦繡才子者——乃為俗人所掩,盡付流水,是謂人誤《金瓶梅》。何以謂西門慶誤《金瓶梅》?使看官不作西門的事讀,全以我此日文心,逆取他當日的妙筆,則勝如讀一部《史記》。乃無如開卷便只知看西門慶如何如何,全不知作者行文的一片苦心,是故謂之西門慶誤《金瓶梅》。然則仍依舊看官誤看了西門慶的《金瓶梅》,不知為作者的《金瓶梅》也。常見一人批《金瓶梅》曰:“此西門之大賬簿”。其兩眼無珠,可發一笑。夫伊於甚年月日,見作者僱工於西門慶家寫賬簿哉?有讀至敬濟“弄一得雙”,乃為西門大憤曰:“何其剖其雙珠!”不知先生又錯看了也。金蓮原非西門所固有,而作者特寫春梅,亦非欲為西門慶所能常有之人而寫之也。此自是作者妙筆妙撰,以行此妙文,何勞先生為之旁生瞎氣哉了。故讀《金瓶梅》者多,不善讀《金瓶梅》者亦多。予因不揣,乃急欲批以請教。雖不敢謂能探作者之底里,然正因作者叫屈不歇,故不擇狂瞽,代為爭之。且欲使有志作文者,同醒一醒長日睡魔,少補文家之法律也。誰曰不宜?
其八十三 《金瓶梅》是兩半截書。上半截熱,下半截冷;上半熱中有冷,下牛冷中有熱。
其八十四 《金瓶梅》因西門慶一分人家,寫好幾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虛一家,喬大戶一家,陳洪一家,吳大舅一家,張大戶一家,王招宣一家,應伯爵一家,周守備一家,何千戶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悴雲峰,在東京不算。夥計家以及女眷不往來者不算。凡這幾家,大約清河縣官員大戶,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寫及一縣,吁!元惡大惇論此回有幾家,全傾其手,深遭荼毒也,可恨,可恨!
其八十五 《金瓶梅》寫西門慶無一親人,上無父母,下無子孫,中無兄弟。幸而月娘猶不以繼室自居。設也月娘因金蓮終不通言對面,吾不知西門慶何樂乎為人也。乃於此不自改過自修,且肆惡無忌,宜乎就死不悔也。
其八十六 書內寫西門許多親戚,通是假的。如喬親家,假親家也;翟親家,愈假之親家也;楊姑娘,誰氏之姑娘?假之姑娘也;應二哥,假兄弟也;謝子純,假朋友也。至於花大舅、二舅,更屬可笑,真假到沒文理處也。敬濟兩番披麻戴孝,假孝子也。至於沈姨夫、韓姨夫,不聞有姨娘來,亦是假姨夫矣。惟吳大舅、二舅,而二舅又如鬼如蜮,吳大舅少可,故後卒得吳大舅略略照應也。彼西門氏並無一人,天之報施亦慘,而文人惡之者亦毒矣。奈何世人於一本九族之親,乃漠然視之,且恨不排擠而去之,是何肺腑!
其八十七 《金瓶梅》何以必寫西門慶孤身一人,無一著己親哉?蓋必如此,方見得其起頭熱得可笑,後文一冷便冷到徹底,再不能熱也。
其八十八 作者直欲使此清河縣之西門氏冷到徹底,並無一人。雖屬寓言,然而其恨此等人,直使之千百年後,永不復望一復燃之灰。吁!文人亦狠矣哉!
其八十九 《金瓶梅》內有李安,是個孝子。卻還有一個王杏庵,是個義士。安童是個義僕,黃通判是個益友,曾御史是忠臣,武二郎是個豪傑悌弟。誰謂一片淫慾世界中,天命民懿為盡滅絕也哉?
其九十 《金瓶梅》雖有許多好人,卻都是男人,並無一個好女人。屈指不二色的,要算月娘一個。然卻不知婦道以禮持家,往往惹出事端。至於愛姐,晚節固可佳,乃又守得不正經的節,且早年亦難清白。她如葛翠屏,娘家領去,作者固未定其末路,安能必之也哉?甚矣,婦人陰性,雖豈無貞烈者?然而失守者易,且又在各人家教。觀於此,可以稟型於之懼矣,齊家者可不慎哉?
其九十一 《金瓶梅》內卻有兩個真人,一尊活佛,然而總不能救一個妖僧之流毒。妖僧為誰?施春藥者也。
其九十二 武大毒藥,既出之西門慶家,則西門毒藥,固有人現身而來。神仙、真人、活佛,亦安能逆天而救之也哉!
其九十三 讀《金瓶梅》,不可呆看,一呆看便錯了。
其九十四 讀《金瓶梅》,必須置唾壺於側,庶便於擊。
其九十五 讀《金瓶梅》,必須列寶劍於右,或可劃空泄憤。
其九十六 讀《金瓶梅》,必須懸明鏡於前,庶能圓滿照見。
其九十七 讀《金瓶梅》,必置大白於左,庶可痛飲,以消此世情之惡。
其九十八 讀《金瓶梅》,必置名香於幾,庶可遙謝前人,感其作妙文,曲曲折折以娛我。
其九十九 讀《金瓶梅》,必須置香茗於案,以奠作者苦心。
其一百 《金瓶梅》亦並不曉得有甚圓通,我亦正批其不曉有甚圓通處也。
其一百〇一 《金瓶梅》以“空”字起結,我亦批其以“空”字起結而已,到底不敢以“空”字誣我聖賢也。
其一百〇二 《金瓶梅》處處體帖人情天理,此是其真能悟徹了,此是其不空處也。
其一百〇三 《金瓶梅》是大手筆,卻是極細的心思做出來者。
其一百〇四 《金瓶梅》是部懲人的書,故謂之戒律亦可。雖然又雲《金瓶梅》是部人世的書,然謂之出世的書亦無不可。
其一百〇五 金、瓶、梅三字連貫者,是作者自喻。此書內雖包藏許多春色,卻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費盡春工,當注之金瓶,流香芝室,為千古錦繡才子作案頭佳玩,斷不可使村夫俗子作枕頭物也。噫!夫金瓶梅花,全憑人力以補天王,則又如此書處處以文章奪化工之巧也夫。
其一百〇六 此書為繼《殺狗記》而作。看他隨處影寫兄弟,如何九之弟何十,楊大郎之弟楊二郎,周秀之弟周宣,韓道國之弟韓二搗鬼。惟西門慶、陳敬濟無兄弟可想。
其一百〇七 以玉樓彈阮起,愛姐抱阮結,乃是作者滿肚皮倡狂之淚沒處灑落,故以《金瓶梅》為大哭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