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石

中國台灣著名散文名家。張曉風所創作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鄉愁石
  • 創作年代:二十世紀末
  • 文學體裁:散文
  • 作者:張曉風
  • 描寫對象:小圓石
  • 寓意:愁鄉
作者簡介,散文原文,

作者簡介

畢業於台灣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校及香港浸會學院,陽明大學創校以後在該校任教,一直擔任該校通識教育中心教授至2006年退休。

散文原文

到“鵝庫瑪”度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藍得很特別。
每次看到海,總有一種癱瘓的感覺,尤其是看到這種碧人波心的、急速漲潮的海。這種向正前方望直對著上海的海。
“只有四百五十海里。”他們說
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里有多遠,也許比銀河還迢遙吧?每次想到上海,總覺得像歷史上的鎬京或是洛邑那么幽渺,那樣讓人牽起一種又淒涼又悲愴的心境。我們面海而立,在浪花與浪花之間追想多柳的長安與多荷的金陵,我的鄉愁遂變得又劇烈又模糊。
明孝陵的松濤在海浪中來回穿梭,那種聲音、那種色澤,恍惚間竟有那么相像。記憶里那一片亂映的蒼綠已經好虛幻好縹緲了,但不知為什麼,老忍不住要用一種固執的熱情去思念它。
有兩三個人影徘徊在柔軟的沙灘上,揀著五彩的貝殼。那些炫人的小東西像繁花一樣地開在白沙灘上,給發現的人一種難言的驚喜。而我站在那裡,無法讓悲激的心懷去適應一地的色彩。
驀然間,沁涼的浪打在我的腳下,我沒有料到那一下衝撞竟有那么裂人心魄。想著海水所來的方向,想著上海某一個不知名的灘頭,我便有一種嚎哭的衝動。而哪裡是我們可以慟哭的秦庭?哪裡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淚水的地方?此處是異國,異國寂涼的海灘。
他們叫這一片海為中國海,世上再沒有另一個海有這樣美麗沉鬱的名字了。小時候曾經多么神往於愛琴海,多么迷醉於想像中那抹燦爛的晚霞,而現在,在這個無奈的多風的下午,我只剩下一個愛情,愛我自己國家的名字,愛這個藍得近乎衰愁的中國海。
而一個中國人站在中國海的沙灘上遙望中國,這是一個怎樣鹹澀的下午。
遂想起那些在金門的日子,想起在馬山看對岸的角嶼,在湖井頭看對岸的何厝。望著那一帶山巒,望著那曾使東方人驕傲了幾千年的故土,心靈便脆薄得不堪一聲海濤。那時候忍不住想到自己為什麼不是一隻候鳥,猶記得在每個江南草長的春天回到舊日的梁前,又恨自己不是魚,可以繞著故國的沙灘岩岸而流淚。
海水在遠處澎湃,海水在近處澎湃,海水徒然地沖刷著這個古老民族的羞恥。
我木然地坐在許多石塊之間,那些灰色的,輪流著被海水和陽光煎熬的小圓石。
那些島上的人很幸福地過著他們的日子,他們在歷史上從來不曾輝煌過,所以他們不必痛心,他們沒有驕傲過,所以無須悲哀。他們那樣坦然地說著日本話、給小孩子起日本名字,在國民學校旗竿上豎著別人的太陽旗,他們那樣怡然地頂著東西、唱著歌,走在美國人為他們鋪的柏油路上。
他們有他們的快樂。那種快樂是我們永遠不會有也不屑有的。我們所有的只是超載的鄉愁,只是世家子弟的那份煢燭。
海浪沖逼而來,在陽光下亮著殘忍的光芒。海雨天風,在在不放過旅人的悲思。我們向哪裡去躲避?我們向哪裡去遺忘?
小圓石在不絕的浪濤中顛簸著,灰白的色調讓人想起流浪的霜鬢。我揀了幾個,包在手絹里,我的臂膀遂有著十分沉重的感覺。
忽然間,就那樣不可避免地憶起了雨花台,憶起那閃亮了我整個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時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樣地令我迷惑。有陽光的假日,滿山的揀石者挑剔地品評著每一塊小石子。那段日子為什麼那么短呢?那時候我們為什麼不能預見自己的命運?在去國離鄉的歲月里,我們的箱篋里沒有一撮故國的泥土。更不能想像一塊雨花台石子的奢侈了。
灰色的小圓石一共是七塊。它們停留在海灘上想必已經很久了,每一次海浪的衝撞便使它們更渾圓一些。
雕琢它們的是中國海的浪花,是來自上海的潮汐,日日夜夜,它們聽著遙遠的訊息。
把七塊小石轉動著,它們便發出琅然的聲音,那聲音里有著一種神秘的迴響,呢喃著這個世紀最大的悲劇。
“你揀的就是這個?”
遊伴們從遠遠近近的沙灘上走了回來,展示著他們彩色繽紛的貝殼。
而我什麼也沒有,除了那七顆黯淡的灰色石子。
“可是,我愛它們。”我獨自走開去,把七顆小石壓在胸口上,直壓到我疼痛的淌出眼淚來。在流浪的歲月里我們一無所有,而今,我卻有了它們。我們的命運多少有些類似,我們都生活在島上,都曾日夜凝望著一個方向。
愁鄉石!”我說,我知道這必是它的名字,它決不會再有其他的名字。
我慢慢地走回去,鵝庫瑪的海水在我背後藍得叫人崩潰,我一步一步艱難地擺脫它。而手絹里的愁鄉石響著,響久違的鄉音。
無端的,無端的,又想起姜白石,想起他的那首八歸。
最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來時,全交付給了千林啼鴂。
愁鄉石響著,響一片久違的鄉音。
後記:鵝庫瑪系沖繩島極北端之海灘,多有異石悲風。西人設基督教華語電台於斯,以其面對上海及廣大的內陸地域。余今秋曾往一游,去國十八年,雖望鄉亦情怯矣。是日徘徊低吟,黯然久之。
一九六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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