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國朝(國朝明清時代人對本朝的稱呼)成化(成化明憲宗
朱見深的年號,公元1415~1435年)年間,蘇州府長洲(長洲明代的長洲縣與
吳縣同城。民國後撤銷長洲縣,併入吳縣)縣閶門外有一個人,姓文名實,字若虛。生來心思慧巧,凡事一做就能,一學就會。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間,曾有人跟他看過相,說他有巨萬的財富。他也仗著自己的才能,不肯十分用心去
經營生產。於是坐吃山空,把祖上遺下的上千兩銀子的家產,看看快要花費完了。後來知道自己家業有限,看見別人經商圖利,時常獲利幾倍,就也想做些生意,卻又百做百不著。 一天,聽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就雇了一個夥計,置辦起扇子來。上等金面精巧的,先用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
沈石田、文衡山、
祝枝山等當時的名人,只要隨便揮灑幾筆,就值他二兩銀子。中等的扇子,自有一種書畫的“喬人”,一隻手能夠學寫好幾家字畫,哄得人過,就能把假的當真的買了。這一手本事,他自家也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的扇子,將就能賣幾十文錢,也有對半的利息。 他準備好了,就揀個日子,把扇子裝了箱,坐船到了北京。不料北京那一年自交夏以來,天天陰雨不晴,沒有一絲一毫的暑氣,扇子根本就不發市。等到交了秋,氣候早涼爽了,幸虧天氣卻是晴的日子居多,有那裝幌子的子弟,要買把蘇州出的扇子,走路籠在袖中,遇見熟人拿出來搖搖。文若虛開箱一看,不由得連聲叫苦。原來前些日子陰雨連綿,濕氣把扇上的膠墨弄潮,凡是有字畫的扇子,都揭不開了。用力一揭,東粘一層,西缺一片。凡是有字有畫值錢的,全都廢了。剩下那些沒字畫的白扇,雖然沒壞,可又能值幾何?將就著賣了做盤費回家,連本錢也丟光了。 文若虛歷年來做事,大都如此。不但自己折本,凡是跟他搭伴的夥計,也都倒霉。因此人們給他起了一個混名,叫做“倒運漢”。沒幾年,把剩下的家產全都抖落乾淨了,連老婆也沒娶上。好在他嘴頭子上還來得,會說會笑,朋友們喜歡他有趣,出去游耍,總少他不得。不過這也只是打發光陰而已,不能以此為業的。何況他是大模大樣過來的人,幫閒一行里,又入不得隊。有憐他的薦他去坐館教學,那誠實人家又嫌他是個“雜拌兒”,高不湊,低不就。那些幫閒的、處館的兩種人見了他,無非做個鬼臉,還拿“倒運”兩字取笑他。 一天,有幾個走海販貨的鄰近,做頭的是張大、
李二、趙甲、
錢乙,共四十餘人,合了伙正要出行。他知道了,自家尋思:“我一身落魄,生計無著。不如附了他們的船去航海,一來省得在家憂柴憂米,二來看看海外風光,也不枉了人生一世。想來他們不至於不肯,倒也快活。”正尋思間,恰好張大踱過來了。 這個張大,名叫張乘運,專門做海外生意,識得奇珍異寶,且又秉性爽快,肯扶持好人,所以鄉里給他起一個混名,叫“張識貨”。文若虛見了他,把自己的意思跟他說了。張大說:“好,好。我們在海船裡頭不耐寂寞,如果文兄肯同去,大家在船中說說笑笑,有什麼難過的日子?我們眾兄弟料想都是喜歡的。只是一件,我們都有貨物運去,文兄卻沒有,覺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等我們大家商量一下,多少湊些出本錢來助你,將就著置辦些東西帶去也好。”文若虛說:“謝謝你的厚情,只怕沒人像張兄這樣肯周全小弟。”張大說:“且讓我去說說看。” 這時候恰好一個瞎子先生敲著“報君知”(古代遊方賣卜者招引顧客的一種響器,是一面直徑十幾厘米的小銅鑼,一面走,一面輕輕敲響)走過來,文若虛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錢來,要他打一卦問問財氣。先生說:“這一卦可不平凡,得到貴人相助,有十二分財氣呢。”文若虛心想:“我只要搭船去海外耍耍,混得過日子也就罷了,哪裡有我做得著的生意?就算有貴人相助,能有多少?那兒就有十二分的財氣呢?這先生也不個是順嘴說好話罷了。” 正想著,只見張大氣忿忿地走來,說:“說到錢,就無緣。這些人真好笑,聽說你一起去,無不喜歡;說到助銀兩,竟沒一個則聲的。我同兩個要好的弟兄,只拼湊得一兩銀子,也辦不成什麼貨,你就隨便買些果子,船里吃吧。每天的飯食之類,都在我們身上。” 若虛稱謝,接了銀子。張大先走一步,說:“快些收拾,就要開船了。”若虛說:“我沒什麼要收拾,隨後就來。”手中拿著銀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心想:“這一兩銀子,置得了什麼貨么?”信步走去,只見滿街上叫賣的橘子,鮮紅似火。原來廣橘福橘,名播天下。太湖中有一座
洞庭山,地暖土肥,與閩廣無異,所以洞庭山有一種橘樹,名叫“洞庭紅”,顏色和廣橘福橘相似,香氣也相同。只是剛摘下來的時候,略有些酸味兒,後來熟了,也一樣甜美,價錢卻只有福橘的十分之一。若虛見了,心想:“我一兩銀子買得一百多斤,在船上可以自己解渴,還可以分送一些給朋友們,用來報答眾人助我。”於是買了一兩銀子的橘子,裝上竹簍,雇一個閒漢,連行李一併挑了下船。 眾人見了,都拍手而笑:“文先生的寶貨來了!”文若虛羞慚無地,只得忍氣吞聲上船,再也不敢提起買橘子的事兒。 開船出了海,只見銀濤卷雪,雪浪翻銀。三五天之間,隨風漂去,也不知過了多少路程,來到一個地方,遠遠望去,只見人煙稠密,城郭巍峨。水手把船撐入藏風避浪的小港內,下了鐵錨,系好了纜繩。船中人紛紛上岸。一看,原來是來過的所在,名叫“吉零國”。中國的貨物拿到這裡,就有三倍的利息;買了這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就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這條路。眾人多是做過交易的,各有熟識的經紀、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尋發貨去了,只有文若虛路徑不熟,也無處可走,就留在船中看船。 正悶坐間,猛然想起:“我那一簍紅橘,自從到船中,還不曾開看過,會不會被人氣蒸爛了?趁著眾人不在,打開來看看吧。”叫水手在艙板底下翻了出來,打開竹簍一看,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到甲板上面來,擺得滿船紅焰焰的,遠遠望來,就是萬點火光,一天星斗。這也是他合該發跡,所以時來福湊。岸上走過的人,都攏過來問:“這是什麼好東西呀?”文若虛只不答應。看見中間有個把破了皮的,揀了出來,剝了皮就吃。岸上看的一發多了,笑著說: “原來是吃得的!”就中有個好事的,就來問價:“多少錢一個?”文若虛不懂得他們說話,船上的人卻懂得,就扯個謊哄他,豎起一個指頭說:“要一錢一顆。” 那問的人揭開長衣,露出一個兜羅錦紅裹肚來,一手摸出一個銀錢來說:“買一個嘗嘗。” 文若虛接了銀錢,在手中掂了掂,約有兩把重。心想:“不知道這些銀子,要買多少,又沒秤秤,且先給他一個看樣。”揀個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了上去。只見那個人接上手,聞了一聞說:“好東西呀!”立刻就劈開來,香氣撲鼻。連旁邊聞著的人都喝一聲彩。那買的人不知好歹,看見船上人的吃法,也學他去了皮,卻不分瓣兒,一塊兒塞進嘴裡,甘水充溢。滿口清香,連核兒都不吐,全吞了下去,哈哈大笑說:“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裡,摸出十個銀錢來,說:“我要買十個,拿去進奉。”文若虛喜出望外,揀了十個給他。那些看的人見那人買去了十個,有買一個的,也有買兩個三個的,都是一般的銀錢。買了的,都千歡萬喜去了。 原來這個國家以銀子鑄錢,錢上有花紋。有龍鳳花紋的最貴重,其次是人物,又次是禽獸、樹木,最下等的是水草,卻都是純銀鑄的,份兩一樣。適才買橘的人,付的都是水草花紋的,他們只以為把下等錢買了好東西去了,所以高興。 須臾之間,三停里賣了二停。有沒帶錢在身邊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錢轉來,文若虛已經剩不多少了,就說:“剩下的要留著自家用,不賣了。”那人情願再增一個錢,四個錢買了二顆。嘴裡嘟囔說:“悔氣!來得遲了。”旁邊人見他增了價,就埋怨他:“我們還要買呢,怎么就把價錢漲了?”買的人說:“你不聽他方才說不賣了?” 正在議論間,只見首先買了十個的那人,騎著一匹青驄馬,飛也似地奔到船邊,下了馬,分開人叢,對船上大聲說:“不要零賣!不要零賣!剩下的俺全買。俺家頭目要買去進獻給大汗哩。”看的人聽見這話,都遠遠走開,站住了看。 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經瞧在眼裡,知道是個好主顧來了。連忙把簍里的橘子盡數傾出來,只剩五十餘顆。數了一數,又拿起份兒來說:“剛才我講過,這幾個橘子要留著自用,不賣了。如果有人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吧。適間已經賣出兩個錢一顆了。” 那人在馬背上拖下一個大革囊,摸出錢來,是另一種樹木花紋的,說:“給你一個這樣的錢,怎么樣?”文若虛說:“不情願,只要以前那樣的。”那人笑了一笑,又去摸出一個龍鳳花紋的來,說:“給你一個這樣的,行么?”文若虛仍說:“不情願,只要以前那樣的。”那人笑著說:“這種龍鳳錢,一個抵那草木的一百個呢!我也不會真給你,只是逗著你耍子。你不要俺這樣的一個,卻要那樣兒的,是個傻子!你那東西,要是肯都給俺,俺再加你一個草木的,也不打緊。” 文若虛數了一數,還有五十二個橘子,準準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個水草銀錢。那人連竹簍都要了,又丟了一個錢,把簍拴在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見沒得賣了,一鬨而散。 文若虛見眾人散了,到艙里取一個錢戥了一下,有八
錢七分多重。稱過好幾個都是一般重。數一數,差不多共有一千個。拿了兩個賞了船家,其餘的都收拾在包里了。笑一聲說:“那瞎子好靈的卦!” 有人說:你這話說錯了!那個國度里的銀子既然這樣不值錢,又是這樣做買賣的,那些慣於漂洋過海的客商,帶去的多是綾羅緞匹,何不多賣了些銀錢回來,不是利市百倍了? 諸位有所不知:那國里的人見了綾羅等物,都是以貨交換。我國的人也只是要他貨物,才有利錢。如果要他拿銀錢來買,他們都拿龍鳳、人物的錢來交易,幾種錢的份量是一樣重的,反而不便宜。如今買的是他們沒見過的東西,他們只認做拿最低的銀錢交易,得了便宜了;文若虛卻只管銀錢份量,不管錢的等級高低,所以得利了。 又有人說:你的話還是說錯了!依你說來,那航海的,何不多買些吃的東西,只換他最低等級錢,豈不大大獲利?何必下重本錢,去置辦那些貨物乾什麼? 諸位,話可不是這么說的。也是文若虛應該有這一注橫財,所以帶去的橘子才能偶然地出了手。要是有心第二遭再帶橘子去,三五天也遇不上買主,等得橘子都爛掉了。那文若虛時運未通的時候賣扇子就是榜樣。扇子是放得起的東西,尚且如此,何況果品? 閒話別說了。且說眾人領了經紀主人到船發貨,文若虛把剛才賣橘子的事兒說了一遍。眾人都驚喜地說:“造化!造化!咱們一同來的,倒是你沒本錢的先得了手!”張大拍手大笑說:“人人都說他倒運,而今想是要轉運了!”就對文若虛說:“你這些銀錢在此間置貨,作價不多。除非在夥伴中回他幾百兩中國帶來的貨物,拿上岸去換些當地的土產珍奇,帶回中國去肯定會有大利錢,更強如虛藏這一注銀錢在身邊,沒個用處。”文若虛說:“我是個倒運的人,將本求財,從沒一遭兒不是連本送掉的。今天承蒙諸公摯帶,做這沒本錢生意,偶然僥倖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要
錢生錢,妄想什麼利市?萬一像以前那樣再做折了,難道還有' 洞庭紅' 這樣的好買賣不成?”眾人都說:“我們用得著的是銀子,有的是貨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什麼不可以的?”文若虛說:“我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繩。說到貨物,我就沒膽氣了。還是帶上這些銀錢回去吧。” 眾人都拍手笑話他說:“放著幾倍的利錢不賺,可惜!可惜!” 海船靠岸大約有半個月光景,文若虛眼中也見過許多好東好西,只是他已經很滿足了,也不放在心上。 眾人生意上的事情完了,一齊上船,燒了神福,吃了酒,開船遠航。船行數日,忽然間烏雲翻卷,風浪大作。船上人見風起了,就扯起半帆,不問東西南北,隨風勢漂去。隱隱望見一島,急忙落帆,帶住篷腳,慢慢往島邊使來。逐漸靠近,這才發現原來是一個無人居住的荒島。水手在船後拋了鐵錨,又上岸去把樁橛釘停當,系了纜繩,這才對艙里人說:“諸位且安心坐一坐,等風勢小些了再開船。” 文若虛身邊有了銀子,恨不得插翅飛到家裡,見這樣呆坐等風停,心裡焦燥起來,對眾人說:“咱們這樣坐著,有什麼意思?我想登岸到島上去看看,有人願意跟我一起去么?”眾人說:“一個荒島,有何好看?”文若虛說:“反正是閒著,走走何妨?”眾人都被
狂風巨浪顛得頭暈腦脹的,個個呵欠連天,只想休息,不肯同去。文若虛偏要發個狠,就獨自一個抖擻精神,跳上岸來,攀藤附葛,一直走到島上絕頂。 那島其實並不很高,爬上去不費什麼力氣,只是荒草沒脛,行走困難。到了山頂上一看,四顧茫茫大海,身如一葉,不覺悽然吊下淚來,心說:“想我如此聰明,卻一生命運不濟,家業敗落,如今只落得隻身漂流海外。雖然僥倖得了千來個銀錢,誰知道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如今又來到這個絕島上,連性命也還在海龍王手裡捏著哩!” 正在感慨,忽然看見遠處草叢中有一東西高高突起,走上前去一看,卻是床大的一個烏龜殼,不由得大驚,心想:“不信天下竟有這樣大的烏龜!世上人哪裡看見過?說也不信的。我自從來到海外,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的東西,如今我帶了這個玩意兒回去,也是一件希罕物,拿給人看,也省得空口說白話沒人相信,還說是我蘇州人專會撒謊。再說,我把它鋸開來,一蓋一底,各添四條腿,就是兩張床了,豈不叫人奇怪!”當即解下兩條裹腳布(明清時代不僅婦女裹小腳要用裹腳布,穿靴子的男人,在穿布襪子之前,一般也先用白布條裹腳,只是不像婦女那樣裹的緊緊的罷了)接起來,穿在龜殼中間,打個扣兒,拖了就走。 走到船邊,船上人見他這等模樣,都笑了起來:“文先生怎么又拉起纖來了?” 文若虛指著烏龜殼說:“諸位快都來看,這就是我海外辦的貨了。”眾人一看,像是一張無柱有底的硬床,吃驚地說:“好大一個烏龜殼!你拖來幹嗎?”文若虛說:“這也是罕見的東西,帶它回去,也給大家見識見識。”眾人笑著說: “你好貨不辦一件,要這玩意兒有什麼用?”有的說:“也有用處。有什麼天大的疑難事,就拿它來燒一卦,只是沒有這樣大龜藥。”也有的說:“還有個用處:醫家要煎龜膏,拿去打碎了煎起來,也抵得幾百個小龜殼。”文若虛說:“別管它有用沒用,反正又不費本錢,帶了回去,也讓大家看個稀罕。” 當即叫船上水手幫著抬下艙來。這烏龜殼初時放在山下空闊處,還顯不出來;如今搬進艙中,看起來就更加大了。要不是海船,也擱不下這樣大的東西。眾人取笑他說:“到家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文先生做了個大烏龜的買賣回來了。”文若虛說:“不要笑,我好歹有個用處,決不是棄物。” 不管眾人取笑,文若虛自己挺得意的,取些水來內外一一洗淨,抹乾了,把自己的錢包行李都塞在烏龜殼裡面,兩頭用繩子一絆,當了一個大皮箱子。自己笑著說:“這不是不眼前就有了用處了?”眾人都笑起來,說:“好算計!好算計!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 第二天風停了,船就開走。不幾天,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船才靠岸,就有一夥兒專門接海客的小經紀人圍攏來,這個說張家好,那個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眾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跟了去,其餘的也就散了。 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波斯是古國名,就是現在的伊朗。胡,是我國古代對北方和
西北地方各民族的通稱)大店中坐定。主人聽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叫廚子包辦幾十桌酒席。吩咐停當,然後踱了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的本錢。眾人常走海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虛不認得。抬眼一看,原來波斯胡在中華住得久了,衣帽服色言談話語都與中華沒多大分別。只是剃眉剪須,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說些閒話。兩杯茶後,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只見酒筵已經完備多時,擺得整整齊齊。原來這是老規矩,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有這一番款待,然後再看貨講價的。 主人家手執著一副琺瑯菊花盤盞,拱一拱手說:“請列位拿出貨單來一看,好定坐席。” 這是什麼意思?原來波斯胡以利為重,只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銀子的,就讓到首席,其餘的人看貨物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也不論尊卑,這是一向的規矩。船上眾人,貨物貴的賤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領了酒杯,各自坐了。單單剩下文若虛一個,呆呆地站在那裡。主人說:“這位老客長不曾會過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貨不多吧?”眾人說:“這是我們的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邊有銀子,卻不曾置辦貨物。沒奈何,今天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虛滿面羞慚,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橫頭。 飲酒中,這個說道我有貓兒眼(祖母綠都是名貴的寶石。貓兒眼也叫貓睛石,一般磨作圓形,樣子像貓眼;祖母綠是純綠寶石的一種)多少,那個說我有祖母綠②多少。文若虛默默無言,心裡也微微有些懊悔:“我前日該聽他們勸,置些貨物來才是。如今有幾百銀子在囊中,卻說不得一句說話。”又嘆了口氣,心想: “我原是一點兒本錢也沒有的,如今已經是大幸了,不可不知足。”他自思自忖,無心吃酒;眾人卻猜掌行令,吃得快活。主人是個積年老買賣,雖然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卻不好說破,虛勸了他幾杯酒。眾人都起身說:“酒夠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看貨吧。”別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第二天起個清早,走到海岸船邊來拜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就看見了這個大烏龜殼,不由得吃了一驚,忙問:“這是哪一位客人的寶貨?昨天席上並不曾說起,莫不是不賣的?”眾人都笑著說:“這敝友文兄的寶貨。”其中有一人說:“可也是滯貨。”主人看了文若虛一看,滿面掙得通紅,帶著怒色埋怨眾人:“我與諸公相處多年,怎么這樣作弄我?叫我得罪於新客,把一個未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虛,對眾說:“且慢發貨,先容我上岸謝過罪再說。” 眾人不知其故。有幾個和文若虛相知的,又有幾個愛打聽新聞的,覺得有些古怪,一共十幾個人重又到店中,看是如何。只見主人拉了文若虛,把交椅整一整,不管眾人好歹,納他頭一位坐下了,說:“昨天多多得罪,且請坐一坐。” 文若虛也心中糊塗,暗想:“不信這玩意兒是寶貝,難道我真有這造化不成?” 主人走了進去,一會兒出來,又拱手請眾人到昨天吃酒的地方,那裡已經擺下幾桌酒,為首的一桌,比先前的更齊整。把盞向文若虛一揖,就對眾人道: “文公正該坐頭一席。你們枉自一船貨,也還趕他不上。先前失敬了。” 眾人看見,又好笑,又奇怪,半信不信地一帶兒坐下了。酒過三杯,主人開口說:“敢問客長,您的那寶貝,可肯賣么?”文若虛是個乖人,趁口答應說: “只要有好價錢,為什麼不賣?”那主人聽得肯賣,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顏開,起身說:“果然肯賣,但憑吩咐價錢,在下絕不敢吝惜。” 文若虛其實不知值多少銀子,討少了,怕不在行;討多了,怕見笑。想了一想,面紅耳熱,顛倒討不出價錢來。張大向文若虛丟個眼色,把手放在椅子背上,豎著三個指頭,再把第二個指空中一撇,說:“索性討他這些個。”文若虛搖搖頭,豎著一個手指說:“就這些,我還討不出口呢。”不料卻被主人看見了說: “到底要多少價錢?”張大搗一個鬼,說:“看文先生的手勢,像是要一萬哩!” 主人呵呵大笑說:“這是不肯賣,哄哄我而已。像這樣的寶物,豈止這個價錢!” 眾人見這樣說,不由得目睜口呆,都站起身來,扯著文若虛去商議:“造化!造化!想是值得更多哩。我們實在不知道如何定價,文先生不如開個大口,憑他還價吧。”文若虛終是礙口,待說又止。眾人說:“大膽說,別不老氣!”主人又催:“客官實說何妨?”文若虛只得討了個五萬兩。主人還搖頭說:“罪過,罪過。沒有這話。”扯著張大私下問他:“老客長們海外往來,也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張識貨,豈有不認識這寶物的道理?必定是無心賣給我,看不起小肆罷了。”張大說:“實不瞞你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一同去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辦貨物。這件東西,是他避風海島,偶然得來,不是出價置辦的,故此不識得價錢。如果有五萬兩銀子給他,夠他富貴一生,他也就心滿意足了。”主人說: “既然如此,要你做個保人,當有重謝,萬萬不可翻悔!” 當即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寶來,主人家拿出一張專供寫文契的綿料紙來,折了一折,拿筆遞給張大說:“有煩老客長做主,寫個契約文書,好成交易。”張大指著同來的一人說:“此位客人叫褚中穎,字寫得好。”把紙筆讓與他。褚客官磨得墨濃,展好紙,提起筆來寫: 立契約議單張乘運等,今有蘇州客人文實,海外帶來大龜殼一個,投至波斯瑪寶哈店,願出銀五萬兩買成。議定立契之後,一家交貨,一家交銀,各無翻悔。有翻悔者,罰契上加一。契約為照。 一式兩紙,後邊寫了年月日,下寫張乘運為頭,一連把在座客人十來個人都寫上去。褚中穎則寫了個“中人代筆”。年月前邊,空行中間,將兩紙湊著,寫了一行騎縫,兩邊各半,寫的是“契約議約”四字。下寫“客人文實主人瑪寶哈”,各押了花押。單上有名,從後頭寫起,寫到張乘運,他說:“我們的押字錢要重些,這買賣才做得成。”主人笑著說:“不敢輕,不敢輕。” 寫好了,主人進去抬出一箱銀子來說:“我先交明白了佣錢,還有說話。” 眾人圍攏來,主人開箱,裡面是五十兩一包,總共二十包,整整一千兩,雙手交給張乘運說:“請老客長收下,分給眾位。” 眾人吃酒、寫契約,大家攛掇著起鬨,心裡還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見他拿出一千兩白銀來做佣錢,方知是實。文若虛恰像夢裡醉里,話都說不出來了,呆呆地看。張大扯他一把說:“這佣錢如何分,請文兄主張。”文若虛方才說了一句:“且等辦完了正事,咱們再商量。”主人笑嘻嘻地對文若虛說:“有一件事情要跟客長商議:價銀現在裡面閣兒上,都是向來兌過的,一毫不少,只消請一兩位客長進去,拿一包過一過目,兌一兌為準,其餘的不消兌得。不過這注銀子數量不少,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搬動的,文客官是個單身,怎么搬下船去?況且又要泛海回家,一定有許多不便。”文若虛想了一想,說:“見教得極是。您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主人說:“依著愚見,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間有一個緞匹鋪,離此地不過半里路,已經有本三千兩在內。其前後大小廳屋樓房,共有一百多間,也算是個大所在,價值二千兩。愚見就把本店貨物及房屋文契,作價五千兩,交給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間住下做這個生意。剩下的銀子不妨分幾遭搬了過去,不知不覺。日後文客官要回家去,這裡可以托個心腹夥計看守,就可輕身往來了。不然,小店支出倒是不難,文客官收貯卻為難了。” 文若虛和張大同聲感嘆:“果然是客綱客紀,句句有理。”文若虛對張大說: “我家裡原無家小,況且家業已經敗盡了,就是帶了許多銀子回去,也沒處安頓。就依了瑪兄的主意,在這裡立起個家來,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緣一會,都是上天作成的,不如隨緣做去。即便貨物房產價錢未必有五千,反正也是白得的。” 就對主人說:“適間所言,誠是
萬全之算,小弟無不從命。” 主人就領文若虛進閣去看銀子,又叫張、褚二人一同去看。他們四人進閣去了。其餘眾人不進去的,一個個伸頭縮頸,三個一群四個一夥兒地說:“有這樣的怪事!有這樣的造化!早知道這樣,真懊悔在島邊泊船的時候也上岸去走走,說不定還有寶貝也不見得。”有的說:“這是撞來的天大福氣,怎能勉強?” 正議論間,文若虛同張、褚二位出來了。眾人都問:“進去看過了?”張大說:“裡邊高閣,是個放銀兩的土庫,都用木桶子盛著。剛才進去看了,十個大桶,每桶四千;又有五個小匣,每匣一千,總共是四萬五千。已經用文兄的封皮記號封好了,只等交了貨,就是文兄的。” 主人出來說:“房屋文書、緞匹賬目,都在這兒,連現銀湊足五萬了。如今咱們到船上取貨去。” 眾人簇擁著都到海船上去。文若虛在路上對眾人說:“船上人多,切莫多說!小弟自有厚報。”眾人也只怕船上的人知道了,要分了佣錢去,各各心照不宣。 文若虛到了船上,先從烏龜殼中把自己的包裹被囊取了出來。用手摸一摸龜殼,心裡暗想:“僥倖!僥倖!”主人就叫他店內的兩個後生過來抬,吩咐說: “好生抬進去,不要放在外邊。”船上的人見抬走了烏龜殼,都說:“這個滯貨也脫手了,但不知賣了多少錢?”文若虛只不做聲,一手提了包裹,就往岸上走。 起初一同上岸的那幾個人,又趕到岸上,將龜殼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一遍,又向殼內張了一張,撈了一撈,面面相覷地說:“這東西,好處在哪裡?” 主人仍拉了這十來個一同上岸去。到了店裡,說:“如今且同文客官去看了房屋鋪面來。” 眾人與主人一同走到一處,正是鬧市中間,一所好大房子。門前正中是個鋪子,旁邊有一條弄堂,走進去轉個彎,是兩扇大石
板門,門內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廳,廳上有一塊匾,題著“來琛堂”三個字。堂旁邊有兩排廂房,屋內三面有櫥,櫥內都是各色綾羅緞匹。後面內房,還有很多樓房。文若虛暗想:“這樣的住房,王侯之家也不過如此,何況還有綢緞鋪營生,利息無盡,我就在這裡客居算了,還想家裡做什麼?”就對主人說:“好倒是好,只是小弟是個孤身,畢竟還要尋幾房使喚的人才住得。”主人說:“這個不難,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虛滿心歡喜,同眾人走回波斯胡的店裡。主人討茶來吃了,說:“文客官今晚就不消回船里,就在鋪中住下吧。使喚的人鋪中現有,不夠的話,可以逐漸再討。”眾客人都說:“交易已經成功,不必說了。只是我們畢竟有些疑心,這個烏龜殼究竟有什麼好處,值價如此高?還要請主人見教一個明白。” 文若虛也說:“正是,正是。”主人笑著說:“諸公在海上走了多少遭,難道這也不識得!列位聽說過龍生九子[ 神話傳說:”龍生九子,皆不
成龍,各有所好。“但是究竟有哪九子,說法不一,通常的說法是:老大叫”蒲牢“,好鳴,所以老趴在鐘上,成為鈕鼻;老二叫”囚牛“,好音樂,所以老呆在胡琴的琴柱上;老三叫”睚眥“,好殺,所以老呆在劍上,成為寶劍上的吞口;老四叫”嘲風“,好險,所以老呆在殿閣上;老五叫”狻猊“,好坐,所以老坐在殿堂的門口;老六叫”霸下“,好負重,老是馱著石碑,也就是俗話說的”馱石碑的王八 “;老七叫”狴犴(b ì-hān 必酣)“,好訟,所以老呆在監獄的大門上;老八叫”贔屓(b ì-xì必戲)“,好文,所以老呆在石碑的兩旁;老九叫”螭(chī蚩)吻“,好望,所以老呆在房頂上。《博物志》中則說龍有十子:憲章好囚,饕餮(t āo-tiè濤帖)好水,蜥蜴好腥,蠻[ 蟲全] 好風雨,螭虎好文采,金猊好煙,椒圖好閉口,虭[ 蟲多] 好立險,鰲魚好火,
金吾不睡。不過所有說法中都沒有鼉,而民間傳說中則有鼉龍。都是想像中的事情,無法考證,因此說法各異] 嗎?其中一種,就是鼉(tuó駝)龍,其皮可以幔鼓,聲聞百里,所以叫做' 鼉鼓'.鼉龍活到一萬歲,才能蛻下此殼變成龍。此殼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節氣,每肋中間節內有大珠一顆。要是肋未完全,蛻不得殼,也成不得龍。那時候就是捉住了它,因為它肋中還沒有珠子,只好拿它的皮幔鼓。一直要等到二十四肋長完全了,節節珠滿,然後才能蛻了此殼變龍飛去。這個鼉殼,是天然蛻下,氣候俱到,肋節俱全的,跟那壽數未滿、生擒活捉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這種東西,我們雖然懂得它成龍的道理,可是誰知道它幾時蛻殼?又在什麼地方守得著它?鼉殼並不值錢,可是裡面的珠都有夜光,是無價之寶!今天有幸遇巧,無意中得到了。” 眾人聽了,似信不信。只見主人走進去了一會兒,笑嘻嘻地走出來,袖中取出一個洋布的包兒來,說:“請諸公看看。”解開來,只見一團綿裹著寸
許大一顆夜明珠,光彩奪目。討個黑漆的盤,放在暗處,那珠滾個不定,閃閃爍爍,約有尺餘光亮。眾人看了,驚得目睜口呆,伸了舌頭收不進來。主人迴轉身來,對眾客官逐個致謝說:“多蒙列位作成了。只這一顆,拿到我的國度里,就值方才給的價錢了;其餘多是尊惠。” 眾人聽了,個個心驚,只是說過的話,不好翻悔的。主人見眾人有些變色,取了珠子,急急走到裡邊,又叫抬出一個緞箱來。除了文若虛,每人送緞子二端,說:“煩勞了列位,做兩件袍子穿穿,也見小肆的薄意。”又從袖中摸出細珠十幾串,每人送一串,說:“輕鮮,輕鮮,聊備歸途一茶罷了。”另外拿了粗些的珠子四串、緞子八匹,送給文若虛,說是:“權且做幾件衣服。”文若虛同眾人歡喜作謝了。 主人就同眾人送文若虛到緞鋪中,叫鋪里的夥計後生們都來相見,說:“如今這位是你們主人了。” 主人告別自去,不久,有數十個腳夫把先前文若虛封記的十個木桶、五個匣都抬來了。文若虛搬在一個深密謹慎的臥房藏好,出來對眾人說:“多承列位摯帶,才有此一套意外的富貴,感謝不盡。”把自家包裹內所賣洞庭紅的銀錢倒出來,每人送十個,張大和先前出銀助他的那兩人,份外又加十個,聊表謝意。文若虛如今把這些銀錢都不看在眼裡了。眾人卻都高興,稱謝不盡。文若虛又拿出幾十個銀錢來,對張大說:“有煩老兄拿去分給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個,聊當一茶。小弟在這裡有了頭緒,慢慢會回到本鄉去的。如今不能同行,就此告別了。” 張大說:“還有一千兩佣錢沒分呢,卻是怎么個分法?須得文兄分開了,大家方才沒得說。”文若虛說:“我倒忘了。”就與眾人商議,將一百兩散給船上眾人,餘下九百兩,照現在人數,另外添出兩股,凡是參與的人各得一股;
張大為頭,褚中穎執筆,多分一股。眾人千歡萬喜,沒有說話。內中一人說:“只是便宜了這個回回,文先生還應該找他要些添補才是。”文若虛說:“不要不知足,你看我,原來是個做什麼生意都折本的倒運漢,造化到來,平空地得了這一注外財。可見人生富貴貧賤,自由前定,不必強求。要不是這個回回識貨,一個大烏龜殼,也不過廢物一件罷了。多虧他指點,方才曉得,怎么還好昧心爭論?”眾人都道:“文先生說得是。心存忠厚,所以該有這富貴。”大家千恩萬謝,各各拿了所得的東西,自到船上發貨。 從此,文若虛成了閩中的一個富商,就在那裡取了妻小,立起家業。數年之後,才到蘇州走一遭,會會舊相識,依舊回福建去了。至今子孫繁衍,家道殷富不絕。正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輝。 莫與
痴人說夢,思量海外尋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