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相關信息
(一大片荒地。處處有些土岡,最高的不過六七尺。沒有樹木。遍地都是雜亂的蓬草;草間有一條人馬踏成的路徑。離路不遠,有一個水溜。遠處望見房屋。)
莊子——(黑瘦麵皮,花白的絡腮鬍子,道冠,布袍,拿著馬鞭,上。)出門沒有水喝,一下子就覺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兒呀,真不如化為蝴蝶。可是這裡也沒有花兒呀,……喔!海子在這裡了,運氣,運氣!
(他跑到水溜旁邊,撥開浮萍,用手掬起水來,喝了十幾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著,向四處看,)阿呀!一個髑髏。這是怎的?(用馬鞭在蓬草間撥了一撥,敲著,說:)
您是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失掉地盤,吃著板刀,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鬧得一榻胡塗,對不起父母妻子,成了這樣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嗎?(橐橐橐!)還是您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年紀老了,活該死掉,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唉,這倒是我胡塗,好像在做戲了。那裡會回答。好在離楚國已經不遠,用不著忙,還是請司命大神復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談談閒天,再給他重回家鄉,骨肉團聚罷。(放下馬鞭,朝著東方,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一陣陰風,許多蓬頭的,禿頭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現。)
鬼魂——莊周,你這胡塗蟲!花白了鬍子,還是想不通。死了沒有四季,也沒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沒有這么輕鬆。還是莫管閒事罷,快到楚國去乾你自家的運動。……
莊子——你們才是胡塗鬼,死了也還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達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們小鬼的運動。
鬼魂——那么,就給你當場出醜……
莊子——楚王的聖旨在我頭上,更不怕你們小鬼的起鬨!(又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秦褚衛,姜沈韓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一陣清風,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麵皮,花白的絡腮鬍子,手執馬鞭,在東方的朦朧中出現。鬼魂全都隱去。)
司命——莊周,你找我,又要鬧什麼玩意兒了?喝夠了水,不安分起來了嗎?
莊子——臣是見楚王去的,路經此地,看見一個空髑髏,卻還存著頭樣子。該有父母妻子的罷,死在這裡了,真是嗚呼哀哉,可憐得很。所以懇請大神復他的形,還他的肉,給他活轉來,好回家鄉去。
司命——哈哈!這也不是真心話,你是肚子還沒飽就找閒事做。認真不像認真,玩耍又不像玩耍。還是走你的路罷,不要和我來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我也礙難隨便安排。
莊子——大神錯矣。其實那裡有什麼死生。我莊周曾經做夢變了蝴蝶,是一隻飄飄蕩蕩的蝴蝶,醒來成了莊周,是一個忙忙碌碌的莊周。究竟是莊周做夢變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了莊周呢,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弄明白。這樣看來,又安知道這髑髏不是現在正活著,所謂活了轉來之後,倒是死掉了呢?請大神隨隨便便,通融一點罷。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微笑,)你也還是能說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給你試試罷。
(司命用馬鞭向蓬中一指。同時消失了。所指的地方,發出一道火光,跳起一個漢子來。)
漢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體格高大,紫色臉,像是鄉下人,全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用拳頭揉了一通眼睛之後,定一定神,看見了莊子,)噲?
莊子——噲?(微笑著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漢子——唉唉,睡著了。你是怎么的?(向兩邊看,叫了起來,)阿呀,我的包裹和傘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阿呀呀,我的衣服呢?(蹲了下去。)
莊子——你靜一靜,不要著慌罷。你是剛剛活過來的。你的東西,我看是早已爛掉,或者給人拾去了。
漢子——你說什麼?
莊子——我且問你:你姓甚名誰,那裡人?
漢子——我是楊家莊的楊大呀。學名叫必恭。
莊子——那么,你到這裡是來乾什麼的呢?
漢子——探親去的呀,不提防在這裡睡著了。(著急起來,)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傘子呢?
莊子——你靜一靜,不要著慌罷——我且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的人?
漢子——(詫異,)什麼?……什麼叫作“什麼時候的人”?……我的衣服呢?
……
莊子——嘖嘖,你這人真是胡塗得要死的角兒——專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個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你這“人”尚且沒有弄明白,那裡談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的人?唉唉,你不懂。……那么,(想了一想,)我且問你:你先前活著的時候,村子裡出了什麼故事?
漢子——故事嗎?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莊子——還欠大!
漢子——還欠大?……那么,楊小三旌表了孝子……
莊子——旌表了孝子,確也是一件大事情……不過還是很難查考……(想了一想,)再沒有什麼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鬧了起來的了嗎?
漢子——鬧了起來?……(想著,)喔,有有!那還是三四個月前頭,因為孩子們的魂靈,要攝去墊鹿台腳了,真嚇得大家
雞飛狗走,趕忙做起符袋來,給孩子們帶上……
莊子——(出驚,)鹿台?什麼時候的鹿台?
漢子——就是三四個月前頭動工的鹿台。
莊子——那么,你是紂王的時候死的?這真了不得,你已經死了五百多年了。
漢子——(有點發怒,)先生,我和你還是初會,不要開玩笑罷。我不過在這兒睡了一忽,什麼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經事,探親去的。快還我的衣服,包裹和傘子。我沒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莊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讓我來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著的呀?
漢子——怎么睡著的嗎?(想著,)我早上走到這地方,好像頭頂上轟的一聲,眼前一黑,就睡著了。
莊子——疼嗎?
漢子——好像沒有疼。
莊子——喔……(想了一想,)喔……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紂王的時候,獨個兒走到這地方,卻遇著了斷路強盜,從背後給你一面棍,把你打死,什麼都搶走了。現在我們是周朝,已經隔了五百多年,還那裡去尋衣服。你懂了沒有?
漢子——(瞪了眼睛,看著莊子,)我一點也不懂。先生,你還是不要胡鬧,還我衣服,包裹和傘子罷。我是有正經事,探親去的,沒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莊子——你這人真是不明道理……
漢子——誰不明道理?我不見了東西,當場捉住了你,不問你要,問誰要?(站起來。)
莊子——(著急,)你再聽我講:你原是一個髑髏,是我看得可憐,請司命大神給你活轉來的。你想想看:你死了這許多年,那裡還有衣服呢!我現在並不要你的謝禮,你且坐下,和我講講紂王那時候……
漢子——胡說!這話,就是三歲小孩子也不會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歲了!(走開來,)你……
莊子——我可真有這本領。你該知道漆園的莊周的罷。
漢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這本領,又值什麼鳥?你把我弄得精赤條條的,活轉來又有什麼用?叫我怎么去探親?包裹也沒有了……(有些要哭,跑開來拉住了莊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說。這裡只有你,我當然問你要!我扭你見保甲去!
莊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舊了,很脆,拉不得。你且聽我幾句話:你先不要專想衣服罷,衣服是可有可無的,也許是有衣服對,也許是沒有衣服對。鳥有羽,獸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條條。此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說沒有衣服對,然而你又怎么能說有衣服對呢?……
漢子——(發怒,)放你媽的屁!不還我的東西,我先揍死你!(一手捏了拳頭,舉起來,一手去揪莊子。)
莊子——(窘急,招架著,)你敢動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請司命大神來還你一個死!
漢子——(冷笑著退開,)好,你還我一個死罷。要不然,我就要你還我的衣服,傘子和包裹,裡面是五十二個圜錢,斤半白糖,二斤南棗……
莊子——(嚴正地,)你不反悔?
莊子——(決絕地,)那就是了。既然這么胡塗,還是送你還原罷。(轉臉朝著東方,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員,辰宿列張。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秦褚衛,姜沈韓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毫無影響,好一會。)
天地玄黃!
太上老君!敕!敕!敕!……敕!
(毫無影響,好一會。)
(莊子向周圍四顧,慢慢的垂下手來。)
漢子——死了沒有呀?
莊子——(頹唐地,)不知怎的,這回可不靈……
漢子——(撲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說了。賠我的衣服!
莊子——(退後,)你敢動手?這不懂哲理的野蠻!
漢子——(揪住他,)你這賊骨頭!你這強盜軍師!我先剝你的道袍,拿你的馬,賠我……
(莊子一面支撐著,一面趕緊從道袍的袖子裡摸出警笛來,狂吹了三聲。漢子愕然,放慢了動作。不多久,從遠處跑來一個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帶住他!不要放!(他跑近來,是一個魯國大漢,身材高大,制服制帽,手執警棍,面赤無須。)帶住他!這舅子!……
漢子——(又揪緊了莊子,)帶住他!這舅子!……
(巡士跑到,抓住莊子的衣領,一手舉起警棍來。漢子放手,微彎了身子,兩手掩著小肚。)
莊子——(托住警棍,歪著頭,)這算什麼?
巡士——這算什麼?哼!你自己還不明白?
莊子——(憤怒,)怎么叫了你來,你倒來抓我?
巡士——什麼?
莊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搶了人家的衣服,還自己吹警笛,這昏蛋!
莊子——我是過路的,見他死在這裡,救了他,他倒纏住我,說我拿了他的東西了。你看看我的樣子,可是搶人東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到局裡去罷。
莊子——那可不成。我得趕路,見楚王去。
巡士——(吃驚,鬆手,細看了莊子的臉,)那么,您是漆……
莊子——(高興起來,)不錯!我正是漆園吏莊周。您怎么知道的?
巡士——咱們的局長這幾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說您老要上楚國發財去了,也許從這裡經過的。敝局長也是一位隱士,帶便兼辦一點差使,很愛讀您老的文章,讀《齊物論》,什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寫得有勁,真是上流的文章,真好!您老還是到敝局裡去歇歇罷。
(漢子吃驚,退進蓬草叢中,蹲下去。)
莊子——今天已經不早,我要趕路,不能耽擱了。還是回來的時候,再去拜訪貴局長罷。
(莊子且說且走,爬在馬上,正想加鞭,那漢子突然跳出草叢,跑上去拉住了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漢子的臂膊。)
莊子——你還纏什麼?
漢子——你走了,我什麼也沒有,叫我怎么辦?(看著巡士,)您瞧,巡士先生
……
巡士——(搔著耳朵背後,)這模樣,可真難辦……但是,先生……我看起來,(看著莊子,)還是您老富裕一點,賞他一件衣服,給他遮遮羞……
莊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來並非我有。不過我這回要去見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脫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對啦,這實在少不得。(向漢子,)放手!
漢子——我要去探親……
巡士——胡說!再麻煩,看我帶你到局裡去!(舉起警棍,)滾開!
(漢子退走,巡士追著,一直到亂蓬里。)
莊子——再見再見。
巡士——再見再見。您老走好哪!
(莊子在馬上打了一鞭,走動了。巡士反背著手,看他漸跑漸遠,沒入塵頭中,這才慢慢的迴轉身,向原來的路上踱去。)
(漢子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幹嗎?
漢子——我怎么辦呢?
巡士——這我怎么知道。
漢子——我要去探親……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漢子——我沒有衣服呀。
巡士——沒有衣服就不能探親嗎?
漢子——你放走了他。現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不問你,問誰呢?你瞧,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訴你: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呀!
漢子——那么,你給我想法子!
巡士——(擺脫著衣角,)我沒有法子想!
漢子——(縋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帶我到局裡去!
巡士——(擺脫著袖子,)這怎么成。赤條條的,街上怎么走。放手!
漢子——那么,你借我一條褲子!
巡士——我只有這一條褲子,借給了你,自己不成樣子了。(竭力的擺脫著,)不要胡鬧!放手!
漢子——(揪住巡士的頸子,)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窘急,)不成!
漢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樣呢?
漢子——我要你帶我到局裡去!
巡士——這真是……帶你去做什麼用呢?不要搗亂了。放手!要不然……(竭力的掙扎。)
漢子——(揪得更緊,)要不然,我不能探親,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棗,斤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士——(掙扎著,)不要搗亂了!放手!要不然……要不然……(說著,一面摸出警笛,狂吹起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