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諫政理書
月日,梓州射洪縣草莽愚臣陳子昂謹冒死稽首再拜獻書闕下:臣子昂西蜀草茅賤臣也,以事親餘暇得讀書,竊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經,歷觀邱墳,旁覽代史,原其政理,察其興亡。自伏羲、神農之初,至於周、隋之際,馳騁數百年,雖未得其詳,而略可知也。莫不先本人情,而後化之,過此已往,亦無神異。獨軒轅氏之代,欲問廣成子以至道之精理於天下,臣雖奇之,然其說不經,未足信也。至殷高宗亦延問傳說,然才救弊,未能宏遠,自此之後,殆不足稱。臣每在山谷,有願朝廷,常恐沒代而不得見也。豈知沾沐聖化,未夭天年,幸得游京師,睹皇風,親逢大聖之詔布於天下,問於賢士大夫曰:“何道可以調元氣?”賤臣孤陋,誠未足知,然臣竊觀自古帝王,開政之原備矣,未有能深思遠慮獨絕古今如陛下者也。故賤臣不勝區區,願竭固陋,以聞見言之,雖未足對揚天休,然或萬一有可觀者,敢冒昧闕庭奏書以聞,伏惟皇太后陛下少加察焉。
臣聞之於師曰:“元氣者,天地之始,萬物之祖王政之大端也。”天地之道,莫大乎陰陽;萬物之靈,莫大乎黔首;王政之貴,莫大乎安人:故人安則陰陽和,陰陽和則天地平,天地平則元氣正矣。是以古先帝代,見人之通於天也,天之應乎人也,天人相感,陰陽相和,災害之所以不生,嘉祥之所以遂(一作並)作。則(一作遂)觀象於天,察法於地,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人,於是養成群生,奉順天德,故人得安其俗,樂其業,甘其食,美其服,陰陽大和,元氣以正。天瑞降,地符昇,風雨以時,草木不落,黽龍麟鳳,在郊藪矣。咱顓頊、唐、虞之閒,不敢荒寧,亦克用理,故其書曰:“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人於變時雍,迺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和之得也。”至夏德衰亡,殷政微喪,桀、紂昏暴,亂於天道,殺戮無罪,放棄忠良。遂竭天下之力,殫天下之貨,作為瑤台,起乎瓊室,極荒淫之樂,窮耳目之玩;傾宮之女,至數千人,奇伎淫巧,以億萬計;信巫鬼,聽讒邪,遂為糟丘酒池、炮烙之刑,一朝牛飲者三千人。龍逢不勝其憂,諫而死;箕子不堪其憤,囚為奴。是以陰陽大乖,天地震怒,山川鬼神,發見災異疾疫大興,妖孽並作,而桀、紂不悔,卒迺滅亡,和之失也。逮周文、武創業。順天應人,誠信忠厚,加於百姓,德澤休泰,興乎頌聲;成、康之時,刑措三十餘年,天人之道始和矣。幽、厲之末,復亂厥常,苛慝暴虐,詬黷天地,百川沸騰,山冢崒崩,人以愁怨,疾厲為作,故其詩曰:“昊天不傭,降此鞫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不先不後,為瘥為瘵。”天地生之理,復悖於茲矣。嗚呼!豈不哀哉!豈不哀哉!
近者有隋氏,亦不克終厥初。隨高帝之有天下也,以六合為家,方將對越天人,傳之萬代,至煬帝承平,自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欲窮宇宙之觀,極游宴之樂,以為人主之急務也。於是迺鑿御渠,決黃河,自伊、洛之閒而屬之揚州,生人之力既弊,天地之藏又泄。煬帝方欣然以為得計,將後宮彩女數百千人,遂泛龍舟,游三江五湖之閒,當其得得意也,視天下如脫屣爾。其後百姓騷弊,災變數興,吏人貪暴,其政日亂,陰陽感怒,彗孛以出。煬帝不悟,自以為天下安於泰山,方率百萬之師,而有事於遼東。當時山東,父子不得相保也。天厭暴政,人懷亂亡,故遼東之役未歸,而中國之難已起。身死逆手,宗廟以隳,其故何哉?逆天人之理也。是以臣每察天人之際,觀禍亂之由,跡帝王之事,念先師之說,昭然著明信不欺爾,不意陛下以大聖之慮,見天人之心,將欲調元氣之綱,返淳和之治,自非陛下合天地之德,有日月之明,誰能眇然遠思,欲求大和於元氣哉?此昔者伏羲氏之所以本天人而為三皇首也。愚臣暗昧,不勝大願,願陛下為大唐建萬代之策,恢三聖之功,傳乎子孫,永作鴻業,千百年閒,使繼文之主有所守也。非甚無道,不失厥嗣,陛下可不務之哉?
臣伏見天皇大帝得天地之統,封於泰山,盛德大業,與天比崇矣,然尚未建明堂之宮,遂朝上帝,使萬代鴻業,今猶厥然。臣愚意者,豈非天皇大帝知陛下聖明,必能起中興之化,留此盛德,以發揮陛下哉?不然,何所異讓而未作也?今陛下欲調元氣,睦人倫,躋俗仁壽,興風禮讓,舍此道也,於何理哉?故臣不勝區區螻蟻之誠思,願陛下念先帝之休意,恢大唐之鴻業,於國南郊建立明堂,使宇宙黎元,遐荒夷貊,昆蟲草木,天地鬼神,粲然知陛下方興三皇五帝之事,與天下更始,不其盛哉!昔者黃帝合宮,有虞總章,唐堯衢室,夏後世室:群聖之所以調元氣、理陰陽此教也。臣雖未學,竊嘗聞明堂之制也,有天地之則焉,有陰陽之統焉,二十四氣、八風、十二月、四時、五行、二十八宿,莫不率備。故順其時月而為政,則風雨時,寒暑平,萬物茂暢,五穀登稔,元氣不錯,陰陽以和;逆其時而為政也,則水旱興,疾疫起,蟲螟為害,霜元成災,陰陽不和,元氣以錯:故昔者聖人所以為教之大業也。是以臣願陛下為大唐建萬代之策者,意在茲乎!意在茲乎!
陛下若不以臣微而廢其言,乞以臣此章與三公九卿、賢士大夫議之於庭。倘事便於今,道不違古,即請陛下徵天下鴻生鉅儒、賢良豪傑之士,博通古今皇王政理之術者,與之按《周禮·月令》而建之,臣必知天下庶人子來,不日而成也。迺正月孟春,陛下乘鑾輿,駕蒼龍,載青旂,佩蒼玉,從三公九卿、賢士大夫、鴻儒碩老、衣冠之倫,朝於青陽左個,負斧衣,憑玉幾,南面以聽天下之政。於是遂發大號,宣布四方,使各順十二月之令,無敢有違。迺命太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無失經紀,以初為常。陛下遂躬藉田親蠶,以勸天下之農桑;養三老五更,以教天下之孝悌;明訟恤獄,以息天下之淫刑,除害去虐,以正天下之仁壽,修文尚德,以止天下之干戈,察孝興廉,以除天下之貪吏。矜寡孤獨,疲癃羸老,不能自存者,賑恤之;後宮美人,非三妃九嬪八十一御女之數者,出嫁之;珠玉錦繡、雕琢技巧之飾,非益於理者,悉棄之;巫鬼淫祀,誑惑良人者,禁殺之。陛下務以至誠,躬服質素,以為天下先,愚臣以為不出數年之閒,將見太平之化也。天人之際既洽,鬼神之望允塞,然後作雅樂,潔資盛,宗祀天皇於明堂以配上帝,使萬國各以其職來祭,豈不休哉!臣伏惟陛下至德明聖,未有能越行此道者也。故臣竊以為此化一成,則人倫之道自睦,刑罰之原自息,兵革之事不興,還淳之途可見,仁壽禮讓,稼穡農桑,不言而自致也。是以賤臣未得為陛下一二論之,何者?聖人之教在於可大可久者,故臣欲陛下振領提綱,使天下自理也。
然臣竊獨有私恨,陛下方欲興崇大化,而不知國家太學之廢,積歲月矣;堂宇蕪穢,殆無人蹤,詩書禮樂,罕聞習者。陛下明詔尚未及之,愚臣所以有私恨也。臣聞天子立太學,可以聚天下英賢,為政教之首,故君臣上下之禮,於是興焉;揖讓樽俎之節,於此生焉:是以天子得賢臣,由此道也。今則荒廢,委而不論,而欲睦人倫,興禮讓,失之於本,而求之於末,豈可得哉?況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奈何天子之政而輕禮樂哉?臣所以獨竊有私恨者也。陛下何不詔天下胄子,使歸太學而習業乎?斯亦國家之大務也。臣愚蒙所言,事未曲盡者,恐煩聖覽,必陛下恕臣昏愚,請賜他日,別具奏聞。
作者簡介
陳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縣)人。出身豪富之家,少任俠,學縱橫之術,又喜尋仙訪道。睿宗文明元年(684年)中進士。曾上書論政,為武后所賞識,拜麟台正字,轉右拾遺。他剛強正直,屢上書諍諫,多能切中時弊。隨武攸宜出征契丹,不受重用,即解職歸家。後為縣令段簡所誣,冤死獄中。他是唐代詩歌革新運動的先驅者和啟蒙者,第一個在理論上提倡漢魏風骨和風雅興寄,反對齊梁彩麗競繁的齊梁詩風,強調詩歌的社會現實意義。他的創作認真實踐了這些主張,辭意激昂,風格高峻。其文學創作和主張對以後的李白、杜甫等均有很大影響。有《陳子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