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當你把帝國全境各地好幾千人塞到一處,就別指望安靜了。
沙漠行軍歌從河邊的扎加亞帳篷區飄過來,附近一座清算人競技場中迴蕩著刀劍碰撞的打鬥聲。鐵壁圍欄里的亞龍犬嗅到了北邊屠宰大院裡剛被宰殺的牲畜,接二連三地發出躁動的嚎叫。
喪夫的寡婦、哀痛的母親、或是被噩夢壓身的老兵,各種哭喊的聲音構成了夜色的和聲,烘襯著醉酒士兵的大吼,以及專門在黑暗中生意的街頭小販。
不,諾克薩斯的夜晚從不安寧。
除了這裡。
諾克薩斯的這塊地方是死一般的寂靜。
瑪烏拉胸前緊緊抱著她裝滿筆刷、顏料和炭棒的畫具包,她明顯感到諾克薩斯夜晚的喧鬧漸漸褪去。聲音的缺失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驚人,讓她在街道中央停下了腳步——這通常都很不明智——然後四下張望。
這條街位於諾克薩斯城內較為古老、較為富裕的區域,莫爾托拉,也叫鐵大門,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特別之處。一輪滿月映在不規則的鵝卵石路上,如同一群默默注視的眼睛,街兩邊的房屋都用石塊砌成,精湛的工藝或許出自某位戰爭石匠之手。瑪烏拉在一條岔路的盡頭看到一座高大的神廟,三個穿著盔甲的人影正在立柱下跪拜一座狼靈黑曜石像。他們一齊抬起頭,瑪烏拉趕緊走開了,蠢貨才會招來在黑暗中帶著劍祈禱的人的注意。
她不應該天黑來這裡。
塔沃曾經警告過她不要來,但她認得他眼中的蛇蠍,所以她知道那不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而是出於嫉妒。他始終都認為自己才是他們小圈子裡的最傑出畫家。所以她作為這次委託的人選這件事深深地傷到了他。當那封摺疊工整、字跡優雅的信被送到他們合用的畫室的時候,瑟莉絲和康拉德都歡欣雀躍,央求她記住一切見聞,而澤卡只是告訴她務必把筆刷洗乾淨。
“你覺得你會和他說話嗎?”瑟莉絲在她臨出門的時候問道。她開門的同時剛好聽到港口那邊的夜鐘聲漸漸消散。想到即將冒險走入黑暗,瑪烏拉充滿了同等的畏懼和激動。
“他要坐在那讓我畫肖像,所以我大概是必須和他說話吧,”她一邊回答,一邊指了指黑暗的夜空。“我們需要討論他想要什麼樣的畫,尤其考慮到我無法使用自然光。”
“在夜間完成肖像畫,他的要求還真奇怪,啊?”康拉德說,他精神頭十足,把毛毯像斗篷一樣披在身上。
“我很好奇他說話什麼聲音,”瑟莉絲又添了一嘴。
“就是普通人的聲音,”塔沃厲聲說道,他翻了個身,把擠出來的枕頭瓤從破口塞了回去。“他又不是神,你也知道。他只是個普通人。然後,你們能不能別說了?我這睡覺呢。”
瑟莉絲跑過去吻了她一下。“祝你好運,”她咯咯地笑著說。“回來講給我們聽……從頭到尾,無論多下流。”
瑪烏拉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她點點頭。“一定。我保證。”
前往新主顧宅邸的路線出奇地明確。不僅在於目的地明確,而且還清楚地寫明了必須走哪條路。瑪烏拉非常熟悉都城的地形,她曾無數次走在諾克薩斯城的街道上,比如那些飢腸轆轆的日子,還有他們的佣金湊不夠數、被畫室的房東提出門外賺房租的日子。
不過,這片城區對她來說神秘有加,這是理所當然的——諾克薩斯城裡每個人都知道他住的地方,但幾乎無人記得自己去過那裡。街道感覺很陌生——更狹窄,更有壓迫感,似乎每一處轉角都在將兩側的牆越拉越近,最後要把她夾死。她快步向前穿過這令人膽寒的寂靜,迫切地尋找亮光——或許是標誌邊界的燈籠,或者是上層窗戶里的蠟燭,雖然那種燭光是為了指引夜裡來示好的求愛者。
但除了月亮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光照。她的和步伐突然加速,因為她聽到了什麼聲音,可能是身後的輕柔腳步聲,也可能是一聲期盼的嘆息。
瑪烏拉猛然急轉彎,然後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圓形的小廣場,中央的噴泉正在潺潺流淌。在如此擁擠的城市裡,人們摩肩擦踵,可謂寸土寸金,這樣空間浪費幾乎是聞所未聞。
她圍著噴泉的水池繞圈,泉水被月光映成銀色,池中央的噴泉雕塑栩栩如生。它由生鐵錘鑄而成,外觀是一名無頭戰士的形象,身穿板甲、手握釘錘。
泉水從雕像的脖頸出流出,瑪烏拉突然意識到它所代表的含義,不禁感到一絲涼意。
她快步離開噴泉,走向一道銀皮樹風乾木材質的雙扇大門,帶著紅色紋理的黑色大理石牆擋住其它去路。正如信中的約定,大門是半開的,於是瑪烏拉從兩扇厚重的門板之間輕輕穿過。
高牆之內的豪宅使用一種蒼白的石頭建成,這種石材她從未見過——威嚴莊重但又不是獨石一塊——許多諾克薩斯大型建築都是如此。她觀察了一番以後還發現,這幢宅子並沒有遵循特定某一種建築風格,而是融合了過去幾百年里不同時期的建築風潮。
在所有奇特之處中格外醒目的是主樓上高高立起的粗糙塔樓,單是它的比例就顯得突兀。這座塔樓給人感覺整座建築都是圍繞著某個古代薩滿的老巢建起來的。這種視覺效果本應該十分不和諧,但瑪烏拉倒是覺得喜歡,似乎這幢大宅的每個角度都在展示帝國逝去的一個時代。宅子的窗戶全都緊閉,唯一能看到的光亮是在塔樓頂端的猩紅色柔光。
腳下的石子路帶她走進一座精緻的花園,巧奪天工的植雕、精心設計的水渠、還有各種外觀奇特的花朵,散發著爭奇鬥豔的色彩和異域風情的芬芳。此番美景,再加上門口的寬闊廣場,無不展示著無以倫比的財富。而一想到她能成為這次委託的人選,讓瑪烏拉的手腳四肢發出一陣愉悅而溫暖的顫抖。
數百隻色彩斑斕的蝴蝶拍打著花紋奇特的翅膀在花叢中飛舞。如此輕盈而又柔弱的生物,同時又是如此優美,還能夠完成奇蹟般的蛻變。瑪烏拉從未在夜裡見過蝴蝶,她欣喜地微笑著看到其中一隻輕輕落在自己的掌心。錐形的軀幹和展開的雙翅上的圖案居然構成了一枚諾克薩斯雙刃斧紋章,那是每一面諾克薩斯旗幟上都印著的標誌。蝴蝶拍拍翅膀飛走了,瑪烏拉看到它盤旋著融入其他蝴蝶的群舞,看到這么多珍稀而又奇妙的生物讓她驚嘆不已。
她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指掃過五顏六色的樹葉,細細品味著指尖殘留的餘韻,騰起的微塵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她停在一朵格外美麗的花朵前,紅彤彤的花瓣如火焰般明亮,讓她忘記呼吸。
無論是用恕瑞瑪硃砂還是皮爾特沃夫赭石,她從未調出過如此有光澤的紅色。即使是貴到傾家蕩產的艾歐尼亞朱紅也相形見絀。她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猶豫不決,最後她伸出手,從最近的一朵花上摘下了幾片段預告瓣。花朵其餘的花瓣立刻向內捲曲,然後花莖扭向了另一邊,似乎是在害怕。瑪烏拉感到一陣無地自容的罪惡,看向大宅子的方向,確認自己有沒有被看到,但窗戶依然全都緊閉著,沒有透出燈光。
正門是開著的,她在門檻前暫時停住。信中指示她直接進入,但現在瑪烏拉真正站到這裡,卻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牴觸感。這是不是某種陷阱,在引誘她走向某種不可言說的命運?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陷阱可真是過分奢華了。這個想法簡直可笑,瑪烏拉斥責自己的膽小,居然叫恐懼阻擋自己前往可能是此生最重大的機遇。
她深吸一口氣,跨過門檻,進入了大宅。
拱形的前廳由黑色厚重的木架支撐,木架之間的牆壁上裝飾著的壁畫已經褪色,上面描繪著帝國早期的血腥時代。瑪烏拉的左右兩側,長長的走廊牆上掛滿了畫,但陰影的垂簾將畫作遮住,看不出上面究竟畫的是什麼人或什麼物。一條彎曲的樓梯高高攀向中間層和一道寬大的拱門,但再往遠就什麼都看不清了。空蕩蕩的前廳里只有一個看上去像是畫架的物件,上面可能架好了畫板和畫布,但被一塊布遮得嚴嚴實實。瑪烏拉小心翼翼地接近被遮住的畫板,心想這裡會不會就是他要作畫的地方。
這可不是她所希望的。這裡的光線並不適合畫肖像。有月光澆在魚骨紋地板上的地方,光線足夠亮,但其他地方則是完全的黑暗,似乎就連月光也不願意接近那些角落。
“你好?”她的聲音迴蕩在前廳中。“我收到一封信……”
瑪烏拉的聲音飄去又飄回,她四下尋找其他人的蹤跡,但她發現在這深更半夜的陌生大宅中只有她獨自一人。
“你好?”她又開口說道。“有人嗎?”
“我在這,”一個聲音說道。
瑪烏拉跳了起來。這個聲音中透出教養、風度、以及陳年的醇香。聲音似乎是從上方傳來的,同時又像是在她耳邊沒有氣息的低語。她原地左顧右盼,尋找說話的人。
只有她自己。
“您是弗拉基米爾嗎?”她問道。
“是我,沒錯,”他回答道。他的聲音中承載著一種深沉的憂傷,似乎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種折磨。“你是那位畫家。”
“是的,是我。我是畫家,”她說完又馬上補充道,“我的名字是瑪烏拉·貝岑尼婭。我是畫家。”
她咒罵自己的笨拙,然後突然意識到他剛才最後一句話並不是在提問。
“很好。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噢,十分抱歉,先生。信上寫我要等到港口的鐘聲響過以後再出發。”
“的確是那么寫的,而且你到達的時間不早也不晚,”弗拉基米爾說,這一次瑪烏拉覺得她在黑影中看到了一絲更加深邃的黑色。“要怪我自己,因為我拖延了這么久才找到你這樣的人。虛榮讓我們變得愚蠢,不是嗎?”
“是虛榮?”瑪烏拉問道,她知道富有的主顧都喜歡奉承話。“亦或只是在等待正確的時間來捕捉您真實的尊榮?”
上方傳來一陣笑聲。瑪烏拉無法判斷他是由衷地愉悅,還是在嘲笑她。
“每次都是不同的方式說著相同的話,”弗拉基米爾說。“但說實話,這就像是不定期的節日。對了,你喜歡我的花園嗎?”
瑪烏拉感覺這個問題裡帶著陷阱,猶豫了一下才給出回答。
“喜歡,”她說。“我沒想到從諾克薩斯的土地里還能長出那么美的東西。”
“的確長不出,”弗拉基米爾的聲音里有一種扭曲的愉悅。“這么貧瘠的土地只能長出最頑強的品種,它們能傳播到很遠很廣的地方,擠垮其它所有草木。但它們沒一個能被稱為美。你殺死的那朵紅花,它是一株夜之花。”
瑪烏拉感到口乾舌燥,但弗拉基米爾似乎並不在意她那時的舉動。
“夜之花曾經是東邊一座島上的本土植物,那是一個福光普照的聖地,充滿了珍稀的美好和啟迪。”他說。“我在那生活過一陣子,直到它被破壞,正如所有凡間事物最終都免不了被破壞。島上有一個喜怒無常的自然之靈打理著一片苗圃,我從那裡拿了一些種子帶回了瓦洛蘭,在這裡我可以用血與淚的交融誘使它們生根發芽。”
“您指的是血、汗與淚的交融吧?”
“孩子,汗水在栽培花卉的時候能有何用?”
瑪烏拉沒有回答,但他說話時如音樂般的韻律非常誘人。她能聽上一整夜。瑪烏拉甩開了弗拉基米爾迷離聲音帶來的天鵝絨質感,向那具蓋著布的畫架點了下頭。
“我是要在那裡作畫嗎?”她問。
“不,”弗拉基米爾說。“那只不過是我的第一次。”
“您的第一次什麼?”
“我的第一次生命,”話音未落,她掀起了遮布。
這幅畫已經舊得褪色了,光照漂白了色彩,時間磨平了筆觸。不過畫中的力量依然強健——一個年富力強的青年男子,穿著古老樣式的青銅板甲,肩上飄揚的旗幟中畫著一把兇狠彎曲的鐮刀。大多數細節都已經丟失了,但他那一雙藍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這張臉格外英俊、端正、而且稍稍傾斜的角度讓她目不轉睛。
瑪烏拉靠近了一些,看到男子身後有一支軍隊,那是一群魁梧高大的戰士,那樣龐大的身軀不可能是人類,而野獸般的外形甚至不可能真實存在。他們的輪廓和特徵都已經年久褪色、模糊不清,瑪烏拉暗自感謝這小小的仁慈。
“這是您嗎?”她問道,並期待他顯露真身,當面講解這幅肖像。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弗拉基米爾的聲音讓瑪烏拉覺得有冰霜混入其中。“我曾是一個王國的多餘的繼承人,而那個王國早已消失在眾神之間兵戎相見的戰爭中。他們的紛爭殃及全世界,而凡人只不過是廉價的兵卒,所以有一天輪到我的父王向一位人間神明臣服,於是我就作為皇族的人質被交了出去。按理來說,我父王的忠誠是以我性命安危相脅迫的。如果他背信棄義、另投他主,那么我就會被殺掉。但我父王的承諾從來都是言而無信的。他根本不在乎我,所以一年之內他就打破了誓言。”
弗拉基米爾所講的故事離奇而又夢幻,讓瑪烏拉想起他們在畫室的天台上互相講故事時,康拉德講的恕瑞瑪恐怖神話。只不過他的故事都是一些戴著面紗的道德說教,而這個故事……這個故事背後有著真相的份量,而且沒有受到任何感情色彩的污染。
“但我的新主人沒有殺掉我,而是為我準備了一些更有樂趣的計畫。當然,只是對他來說的樂趣。他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帶著他的軍隊攻占我父王的國家,於是我欣然接受了。我摧毀了父王的城市,將他的頭顱呈給了我的主人。我是一條拴在鏈子上的忠良獵犬。”
“你毀滅了自己的人民?為什麼?”
弗拉基米爾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要判斷她的這個問題是不是認真的。
“因為即使天神戰士沒有來,我父王的王國也永遠不會成為我的,”他說。“他的兒子和繼承人多得很,而我永遠都活不到有資格爭權的那一天。”
“你的主人為什麼會逼你做出這種事?”
“我以前覺得是因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偉大潛力的閃光,或者是超越凡人的潛能,”弗拉基米爾輕嘆一口氣,讓瑪烏拉脊樑感到一陣暖流並顫抖起來。“但更合理的解釋是他單純為了樂趣,教會低等寵物特殊技巧的樂趣,就像流浪藝人教會猴子圍繞貨攤跳舞,從而吸引容易上當的顧客。”
瑪烏拉又看回畫中的那名男子,現在她能在那雙眼中看到某種更加黑暗的東西藏在深處。可能是一絲殘忍,或是一抹正在醞釀的怨恨。
“他教會了你什麼?”瑪烏拉問道。雖然她並不確定自己真的想聽到答案,但她心中有種力量需要探究。
“我的主人近乎擁有拒絕死亡的力量——塑造血肉和骨骼,製成最精美的形態,”弗拉基米爾繼續說。“他教會我其中一些技藝,那些他運用起來如同呼吸一樣自如的魔法。但我用盡了全部智力和意志才能掌握最簡單的咒語。我後來才知道,將他們的秘密傳授給凡人是一種死亡的禁忌,但我的主人就是喜歡炫耀他們族類的高等。”
弗拉基米爾不知從何處發出的笑聲迴蕩在她身邊,這笑聲中毫無歡愉。
“他忍不住要挑戰傳統,而到最後,這也造就了他的滅亡。”
“他死了嗎?”她問。
“是的,他的一個同類背叛了他們,於是他們凌駕於這個世界之上的力量崩塌了。我的主人被他的敵人聯合討伐,他讓我率領他的軍隊保護他。正相反,我殺了他,還汲取了一部分他的力量,因為我從未忘記他多年來在我身上製造的殘忍傷痛。奪走他的生命只是第一步,而隨後的漫漫長路遠遠超出我的想像。這是一份鮮血的饋贈,既是恩典,又是詛咒。”
瑪烏拉在弗拉基米爾的語調中聽到了回味,也聽到了悲傷,似乎這次謀殺刻在他靈魂上的痕跡從未消失。他是因為這次痛下殺手而感到罪惡,或者只是在操縱她的情緒?
看不到他本人讓她很難揣測他的動機。
“這幅畫就講到這裡,”弗拉基米爾說。“的確是性命攸關,但這只是我許多次生命中的一次。如果你要讓這一次生命成為不朽,那你就一定要先見過我這些年來經歷過的其他生命,然後我們才可以正式開始。”
瑪烏拉轉向樓梯,末端的陰影向柔軟的黑色潮水一樣退下。她舔了舔嘴唇,再次意識到這座空曠的大房子裡只有她和弗拉基米爾,而這個人剛剛承認自己謀殺了父親以及怪物般的導師。
“猶豫了?真的嗎?”他說。“你已經走出了這么遠。而我也將如此多的靈魂坦露給了你。”
瑪烏拉知道他這是在慫恿她走上樓梯。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她離開這裡回到朋友身邊了。但即便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感到害怕,她身體中的一部分還是期待著成為弗拉基米爾關注的焦點,想要感受他強大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來我這裡,”他繼續說。“了解我究竟要你做什麼。然後,如果你覺得任務太艱巨並選擇離開,我是不會阻攔的。”
“不會的,”她說。“我要知道全部。”
樓梯中間層上方的拱門通向一條寬闊的走廊,牆壁的黑色石料出奇地冰冷,幾乎凍住了瑪烏拉的呼吸。黑色石牆上固定著一排又一排的漆面木板。
在木板上釘著的是數千隻翅膀被展平的蝴蝶。
悲憫之情觸碰到瑪烏拉。“這是什麼?”
“我的眾多收藏之一,”弗拉基米爾的聲音似乎沒有來源,又好像來自四面八方。這聲音引著她繼續沿著走廊前進。
“你為什麼要殺死它們?”
“為了研究它們。不然呢?這些生命是如此短暫。稍微提前一點結束它們並不是什麼太大的損失。”
“蝴蝶們可能不這么想。”
“可是要看到每一次死亡教給我的東西。”
“您的意思是?”
“你在花園裡看到那些蝴蝶?它們不存在於自然界任何地方。它們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是我創造了它們的唯一性。我用意志和知識,打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物種。”
“那種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因為,我和那些天神一樣,我選擇哪些活下來哪些死去。”
瑪烏拉將手伸向最近的一隻蝴蝶標本,這隻的前翅膀上帶著鮮艷的猩紅色圓圈。她的手指剛碰到蝴蝶的身體,它的翅膀就立刻瓦解了,其餘的部分也像古老的顏料圖層一樣剝落破碎。
一股冷風拂過瑪烏拉,她緊張地向後退,碎屑灰煙像瀑布一樣下落,如一股浪潮在穿針的標本之間波及開來。數十隻,然後上百隻蝴蝶全都化為粉末,像火堆被蓋滅一樣騰起煙塵和灰燼。她驚叫著沖向走廊盡頭,狂亂地揮舞著雙手,扇開面前的灰塵。她感到塵埃鑽進了衣服里,落進了耳朵眼,嘴裡還含出昆蟲屍體的顆粒感,連忙向外吐。
最後她停了下來,睜開眼睛,感覺似乎聲音和光線的質感變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灰,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寬闊的圓形房間。
瑪烏拉喘了口氣,仔細環顧四周,然後冷靜了下來,將臉上和衣服上的灰塵清理乾淨。這個房間的牆壁是古法切出的石塊,她猜測自己正站在那座古老塔樓的底層。內壁上的粗削樓梯以順時針方向向上盤旋,一道奇異的紅寶石光芒隔著一層隱約的帷幕從上面某個地方投下來。空氣中瀰漫著熾熱金屬的味道,就像餵養著帝國戰爭渴望的武具煅爐中噴出的鋼鐵熱風。
塔樓底層的環形牆壁上掛滿了肖像畫,她小心翼翼地貼著這圓形畫廊的邊緣前進,一幅接一幅地研究這些畫作。無論是裝裱還是畫工,沒有任何兩幅是一樣的,有粗放的抽象派,也有及其逼真寫實、甚至像是一張真人面孔被禁錮在畫布的纖維交錯中。她認出了其中一些畫的個人風格,那些都是幾百年前的名家大師。
前廳的那幅畫裡畫的是一名風華正茂的年輕男子,而這裡的畫作雖然也混雜著同一個人,但卻是在截然不同的生命階段。
一幅畫裡的他正處於中年,依然體格健壯、精神飽滿,只不過眼中多了一點怨恨。另外一幅畫裡的他則老態龍鐘、受盡歲月的摧殘,瑪烏拉甚至不敢確定裡面畫的是不是活人。還有另一幅畫裡,畫中的他帶著血淋淋的傷口,身處於一場大戰的尾聲,身後是一尊巨大的象牙色石像。
“這些怎么可能都是你?”她問。
答案從紅光的帷幕彼端飄下來。
“我的生命和你們不一樣。我曾經主人的血液中流淌的天賦永遠地改變了我。你應該已經懂了吧?”
“我懂。我是說,我覺得我懂。”
“你身邊的畫都是我許多次生命中的不同瞬間。並不都是偉大的瞬間,我後來才逐漸意識到。捕捉這些瞬間的也大都是剛能出師的熟練畫匠。在我存在於世的早年間,我太狂妄自大,以為自己的每個事跡都值得這樣的紀念,但現在……”
“現在怎么了?”瑪烏拉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問道。
“現在只有遇到關乎世界格局的重大轉折點,我才會將我的生命續新於畫布之上。上樓來,你將看到我說的意思。”
瑪烏拉發現圓圈的畫廊將她送到了樓梯口,似乎她腳下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讓她站到這裡。不只是今晚,而是從她在科瑞克瑟時第一次拿起畫筆並畫出母親農場上的動物開始的每一步。
“為什麼選我?”她問道。“為什麼站在這裡的是我?諾克薩斯城裡有許多比我優秀的藝術家。”
一串輕柔的笑聲飄蕩在她周圍
“多么謙虛。是的,的確有些藝術家的技巧比你更高超,”弗拉基米爾說。“比如說,你那個眼紅的同事,塔沃,他對視角的理解永遠比你強。年輕的瑟莉絲對色彩的運用很出眾,而嚴苛的澤卡擁有一雙捕捉細節的眼睛,所以他的作品讓人百看不厭。而康拉德呢,是永遠不會高出業餘水平的,這你也知道。”
“你了解我的朋友們?”她說。
“當然。你覺得我是隨隨便便選出你的嗎?”
“我不知道。那你是怎么選出我的呢?”
“要捕捉到這樣一個變化的瞬間,我需要一個將心與靈傾注於作品的人,一個真正配得上藝術家之名的人。這就是你站在這裡的原因,瑪烏拉·貝岑尼婭。因為對你來說每一筆都是感情。畫布上的每個痕跡,調色盤上的每個顏色,對你來說都有意義。你能理解一幅畫作的心,也願意用靈魂去捕捉它所代表的生命。”
瑪烏拉曾經聽到過僱主的奉承和來自畫家同行的空洞讚美,但弗拉基米爾的話充滿誠意。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實意的,聽到這樣的肯定讓她歡欣鼓舞。
“為什麼是現在?這個瞬間有什麼特別之處,讓你想要給自己畫像?你剛才說的是……只有在關乎世界格局的轉折點才畫像吧?”
弗拉基米爾的聲音似乎在他說話的同時正在盤旋。
“這樣的時刻已經到了。我生活在此已經很久了,瑪烏拉。足以將鐵鎧冥魂逐出他的不朽堡壘;足以看著一代代統治者步其後塵,踩著自己同胞兄弟的屍體爬上權力的寶座,再被自己的野心拖到谷底;足以知曉帝國心臟中潛藏的病灶——一朵根植於腐朽土壤的午夜花朵。我們曾經雙雙起舞,嗚,她和我在鮮血中舞蹈了數百年,但音樂的節拍速度已經變了,這支舞也已接近尾聲。我正在和蠢貨一起化妝遊行,這次生命……並不適合接下來必將到來的。”
“我不明白。什麼必將到來?”
“如果換成是以前,幾乎任何時候我都能信心十足地回答這個問題,”弗拉基米爾繼續說。“但現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做出改變並面對它。我已經處於被動局面太久,甚至聽慣了奴才和門客的阿諛奉承。但現在我已經準備好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那個長久以來一直拒絕我的東西——我自己的王國。這就是永生,瑪烏拉。是我的,也是你的。”
“永生……?”
“當然。難道不正是戰士的武勛和藝術家的作品讓他們獲得永生的嗎?他們的作品傳承於世,超越了凡人短暫的生命。德瑪西亞人將王國的奠基者放進了他們必須堅守的戰鬥信條中用以紀念;幾千年前書寫的文學作品如今依然有人表演;符文戰爭之前脫胎於大理石的雕塑如今依然受人景仰。”
瑪烏拉完全清醒地意識到,爬上這段樓梯就相當於走上不歸路、走上絕路。曾有過多少藝術家站在她現在的位置?其中有多少抬起了腳,踏上了第一級台階?
有多少上去又下來?
有多少立刻轉身離開?
瑪烏拉現在就可以走開,她十分確信。弗拉基米爾並沒有對她說謊。如果她選擇離開,無疑能夠毫髮無傷地回到畫室。但從今往後直到狼靈或羊靈找上她,她要如何每日面對一個沒有勇氣抓住唯一機會創造曠世奇作的自己?
“瑪烏拉,”弗拉基米爾說著,這一次他的聲音就在她正前方。
她抬起頭,他就在那裡。
他的輪廓突顯於上方的紅光中間,他的身形纖細凌亂。滿頭白髮全都梳到腦後,一群猩紅色翅膀的蝴蝶密密麻麻地飛舞在上方。
他的雙眼,曾經用湛藍色描繪的雙眼,如今已成了爐中餘燼的暗紅。
眼中的火光隨著她的心跳一起躍動。
他將手伸向她,他細長的手指呈現出優雅的尖銳,長指甲如同光滑明亮的鷹爪。
“那,以永生作為我們的傳承如何?”弗拉基米爾說。
“如此,”她說。“甚好。”
瑪烏拉接過他的手,他們一起走上最後一段台階,進入了猩紅色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