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葉聖陶(189410.28~19882.16)是我國著名的作家,教育家,出版家,政治活動家。原名
葉紹鈞,筆名葉、聖陶、斯提等。江蘇蘇州人。父親在地主家做帳房,家境清苦。1907年考入草橋中學,畢業後在一個初等國小當教員。1914年被排擠出學校,閉居期間作文言小說發表在《禮拜六》等雜誌上。1915年秋到上海
商務印書館附設的
尚公學校教國文,並為商務印書館編國小國文課本。1917年應聘到
吳縣甪直縣立第五高等國小任教,他稱甪直為自己的第二故鄉。1921年與
沈雁冰、
鄭振鐸等人發起組織“文學研究會”。曾與
夏丏尊合作出版了《
閱讀與寫作》、《文心》、《文章講話》等。1923年起開始從事編輯出版工作,主編或編輯過《
文學周報》、《
小說月報》、《中學生》、《
國文月刊》、《筆陣》等。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投入抗日救亡活動。1946年後積極參加愛國民主運動。1949年後歷任出版總署副署長兼編審局局長、教育部副部長兼
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和總編輯、
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著有小說《隔膜》、《線下》、《
倪煥之》,散文集《
腳步集》、《
西川集》,童話集《
稻草人》、《
古代英雄的石像》等,並編輯過幾十種課本,寫過十幾本語文教育論著。
作品
一粒種子
世界上有一粒種子,像核桃那樣大,綠色的外皮非常可愛。凡是看見它的人,沒一個不喜歡它。聽說,要是把它種在土裡,就能夠鑽出碧玉一般的芽來。開的花呢,當然更美麗,不論是玫瑰花,牡丹花,菊花,都比不上它。並且有濃厚的香氣,不論是芝蘭,桂花,玉簪,都比不上它。可是從來沒人種過它,自然也就沒人見過它的美麗的花,聞過它的花的香氣。
國王聽說有這樣一粒種子,歡喜得只是笑。白花花的鬍子,密得像樹林,蓋住他的嘴,現在樹林裡露出一個洞——因為嘴笑得合不上了。他說:“我的園裡,什麼花都有了。北方冰雪底下開的小白花,我派專使去移了來。南方熱帶,像盤子那樣大的蓮花也有人送來進貢。但是,這些都是世界上平常的花,我弄得到,人家也弄得到,又有什麼希奇?現在好了,有這樣一粒種子,只有一粒。等它鑽出芽來,開出花來,世界上就沒有第二棵。這才顯得我最尊貴,最有權力。哈!哈!哈!……”
國王就叫人把這粒種子取來,種在一個白玉盆里。土是
御花園里的,篩了又篩,總怕它還不夠細。澆的水是用金缸盛著的,濾了又濾,總怕它還不夠乾淨。每天早晨,國王親自把這個盆從暖房裡搬出來,擺在殿前的台階上,晚上還是親自搬回去。天氣一冷,暖房裡還要生上火爐,熱烘烘的。
國王睡里夢裡,也想看盆里鑽出碧玉一般的芽來,醒著的時候更不必說了,老坐在盆旁邊等著。但是哪裡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個白玉的盆,盛著灰黑的泥。
時間像逃跑一般過去,轉眼就是兩年。春天,草發芽的時候,國王在盆旁邊祝福說:“草都發芽了,你也跟著來吧:”秋天,許多種子發茅的時候,國王又在盆旁邊祝福說:“第二批芽又出來了,你該跟著來了!”但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於是國王生氣了,他說:“這是死的種子,又臭又難看,我要它乾么!”他就把種子從泥里挖出來,還是從前的樣子,像核桃那樣大,皮綠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氣,就使勁往池子裡一扔。
種子從國王的池裡,跟著流水,流到鄉間的小河裡。漁夫在河裡打魚,一扯網,把種子撈上來。他覺得這是個希奇的種子,就高聲叫賣。
富翁聽見了,歡喜得直笑,眼睛眯到一塊兒,胖胖的臉活像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他說:“我的屋裡,什麼貴重的東西都有了。雞子那么大的金剛鑽,核桃那么大的珍珠,都出大價錢弄到手。可是,這又算什麼呢!有的不只我一個人,並且,張口金銀珠寶,閉口金銀珠寶,也真有點兒俗氣。現在呢,有這么一粒種子——只有一粒!這要開出花來,不但可以顯出我高雅,並且可以把世界上的富翁都蓋過去。哈!哈!哈!……”
富翁就到漁夫那裡把種子買來,種在一個白金缸里。他特意雇了四個有名的花匠,專門經管這一粒種子。這四個花匠是由三百多人里用考試的辦法選出來的。考試的題目特別難,一切種植名花的秘訣,都問到了,他們都答得頭頭是道。考取以後,給他們很高的工錢,另外還有安家費,為的是讓他們能安心工作。這四個人確是盡心盡力,輪班在白金缸旁邊看著,一分一秒也不斷人。他們把本領都用出來,用上好的土,上好的肥料,按時候澆水,按時候曬,總之,凡是他們能做的他們都做了。
富翁想:“這么樣看護這粒種子,發芽開花一定加倍快。到開花的時候,我就大請客。那些跟我差不多的富翁都請到,讓他們看看我這天地間沒第二份的美麗的奇花,讓他們佩服我最闊氣,最優越。”他這么想,越想越著急,過一會兒就到白金缸旁邊看看。但是哪裡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個白金的盆,盛著灰黑的泥。
時間像逃跑一般過去,轉眼又是兩年。春天,快到宴客的時候,他在缸旁邊祝福說:“我就要請客了,你幫幫忙,快點兒發芽開花吧!”秋天,快到宴客的時候,他又在缸旁邊祝福說:“我又要請客了,你幫幫忙,快點發芽開花吧!”但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於是富翁生氣了,他說:“這是死的種子,又臭又難看,我要它乾么!”他就把種子從泥里挖出來,還是從前的樣子,像核桃那樣大,皮綠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氣,就使勁往牆外邊一扔。
種子跳過牆,掉在一個商店門口。商人拾起來,高興極了,他說:“希奇的種子掉在我的門口,這一定是要發財了。”他就把種子種在商店旁邊。他盼著種子快發芽開花,每天開店的時候去看一回,收店的時候還要去看一回。一年很快過去了,並沒看見碧玉一般的芽鑽出來。商人生氣了,說:“我真是傻子,以為是什麼希奇的種子!原來是死的,又臭又難看。現在明白了,不為它這個壞東西耗費精神了。”他就把種子挖出來,往街上一扔。
種子在街上躺了半天,讓清道夫跟
髒土一塊兒掃在
穢土車裡,倒在軍營旁邊。一個兵士拾起來,很高興他說:“希奇的種子讓我拾著了,一定是要升官。”他就把種子種在軍營旁邊。他盼著種子快發芽開花,下操的時候就蹲在旁邊看著,懷裡抱著短槍。別的兵士問他蹲在那裡乾什麼,他瞞著不說。
一年多過去了,還沒見碧玉一般的芽鑽出來。兵士生氣了,他說:“我真是傻子,以為是什麼希奇的種子!原來是死的,又臭又難看。現在明白了,不為它這個壞東西耗費精神了。”他就把種子挖出來,用全身的力氣,往很遠的地方一扔。
種子飛起來,像坐了飛機。飛呀,飛呀,飛呀,最後掉下來,正是一片碧綠的麥田。
麥田裡有個年輕的農夫,皮膚曬得像醬的顏色,紅里透黑,胳膊上的筋肉一塊塊地凸起來,像雕刻的大力士。他手裡拿著一把曲頸鋤,正在鬆動田地里的土。他鋤一會兒,抬起頭來四外看看,由嘴邊透出和平的微笑。
他看見種子掉下來,說:“嚇,真是一粒可愛的種子!種上它。”就用鋤刨了一個坑,把種子埋在裡邊。
他照常工作,該耕就耕,該鋤就鋤,該澆就澆——自然,種那粒種子的地方也一樣,耕,鋤,澆,樣樣都做到了。
沒幾天,在埋那粒種子的地方,碧綠的像小指那樣粗的嫩芽鑽出來了。又過幾天,拔乾,抽枝,一棵活像碧玉雕成的小樹站在田地里了。梢上很快長了花苞,起初只有核桃那樣大,長啊,長啊,像橘子了,像蘋果了,像抽子了,終於長到西瓜那樣大,開了。瓣是紅的,數不清有多少層,蕊是金黃的,數不清有多少根。由花瓣上,由花蕊里,一種新奇的濃厚的香味放出來,不管是誰,走近了,沾在身上,就永遠不散。
年輕的農夫還是照常工作,在田地里來來往往。從這棵希奇的花旁邊走過的時候,他稍微站一會兒,看看花,看看葉,由嘴邊透出和平的微笑。
鄉村的人都來看這希奇的花。回去的時候,臉上都掛著和平的微笑,都沾了滿身的香味。
一九二一年作
玫瑰和金魚
含苞的玫瑰開放了,仿佛從睡夢中醒過來。她張開眼睛看自己,鮮紅的衣服,嫩黃的胸飾,多么美麗。再看看周圍,金色的暖和的陽光照出了一切東西的喜悅。柳枝迎風搖擺,是女郎在舞蹈。白雲在藍天裡飄浮,是仙人的輕舟。黃鶯哥在唱,唱春天的快樂。桃花妹在笑,笑春天的歡愉。凡是映到她眼睛裡的,無不可愛,無不美好。
玫瑰回想她醒過來以前的情形:栽培她的是一位青年,碧綠的瓷盆是她的家。青年篩取勻淨的泥土,墊在她的腳下;汲取清涼的泉水,讓她喝個夠。狂風的早晨,急雨的深夜,總把她搬到房裡,放下竹簾護著她。風停了,雨過了,重新把她搬到院子裡,讓她在溫暖的陽光下舒暢地呼吸清新的空氣。想到這些,她非常感激那位青年。她像唱歌似地說:“青年真愛我!青年真愛我!讓我玩賞美麗的春景。我嘗到的一切快樂,全是青年的賞賜。他不為別的,單只為愛我。”
老桑樹在一旁聽見了,嘆口氣說:“小孩子,全不懂世事,在那裡說痴話!”他臉上皺紋很深,還長著不少疙瘩,真是醜極了。玫瑰可不服他的話,她偏過腦袋,抿著嘴不作聲。
老桑樹發出乾枯的聲音說:“你是個小孩子,沒有經過什麼事情,難怪你不信我的話。我經歷了許多世事。從我的經歷,老實告訴你,你說的全是痴話。讓我把
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吧。我和你一樣,受人家栽培,受人家灌溉。我抽出挺長的枝條,發出又肥又綠的葉子,在園林里也算是極快樂極得意的一個。照你的意思,人家這樣愛護我,單只為了愛我。誰知道完全不對,人家並不曾愛我,只因為我的葉子有用,可以餵他們的蠶,所以他們肯那么費力。現在我老了,我的葉子又薄又小,他們用不著了,他們就不來理我了。小孩子,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不望報酬的賞賜,也沒有單只為了愛的愛護。”
玫瑰依舊不相信,她想青年這樣愛護她,總是單只為了愛她。她笑著回答老桑樹說:“老桑伯伯,你的遭遇的確可憐。幸而我遇到的青年不是這等負心的人,請你不必為我憂慮。”
老桑樹見她終於不相信,也不再說什麼。他身體微微地搖了幾搖,表示他的憤慨。
水面的冰融解了。金魚好像長久被關在屋子裡,突然門窗大開,覺得異樣的暢快。他游到水面上,穿過新綠的水草,越顯得他色彩美麗。頭頂上的樹枝已經有些綠意了。吹來的風已經很柔和了。隔年的鄰居,麻雀啦,燕子啦,已經叫得很熱鬧了。凡是映到他眼睛裡的,無不可愛,無不美好。
金魚回想他先前的生活:餵養他的是一位女郎:碧玉鑿成的水缸是他的家。女郎剝著饅頭的細屑餵他,還叫丫頭撈了河裡的
小蟲來餵他。夏天,陽光太強烈,就在缸面蓋上竹簾,防他受熱。秋天,寒冷的西風颳起來了,就在缸邊護上稻草,防他受寒,女郎還時時在旁邊守護著,不讓
貓兒嚇他,不讓老鷹欺侮他。想起這些,他非常感激那位女郎。他像唱歌似地說:“女郎真愛我!女郎真愛我!使我生活非常舒適。我享受到的一切安樂,全是女郎的賞賜。她不為別的,單只為愛我。”
老母羊在一旁聽見了,笑著說:“小東西,全不懂世事,在那裡說痴話!”她的瘦臉帶著固有的笑容,全身的白毛髒得發黑了,還捲成了一團一團。金魚可不甘心受她嘲笑。他眼睛突得更出了,瞪了老母羊兩下。
老母羊發出帶沙的聲音,慈祥地說:“你還是個小東西,事情經得太少了,難怪你不服氣。我經歷了許多世事。從我的經歷,老實告訴你,你說的全是痴話。讓我把
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吧。我和你一樣,受人家飼養,受人家愛護。我有過綠草平鋪的院子,也有過暖和的清潔的屋子,在牧場上也算是極舒服極滿意的一個。照你的意思,人家這樣愛護我,單只為了愛我。誰知道完全不對!人家並不曾愛我,只因為我的乳汁有用,可以餵他們的孩子,所以他們肯那么費心。現在我老了,我沒有乳汁供給他們的孩子了,他們就不管我了。小東西,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不望報酬的賞賜,也沒有單只為了愛的愛護。”
金魚依舊不領悟,眼睛還是瞪著,怒氣沒有全消。他想女郎這樣愛護他,總是單只為了愛他。他很不高興地回答老母羊說:“老羊太太,你的遭遇的確可憐。但是世間的事情不是一個版子印出來的。幸而我遇到的女郎不是這等負心的人,請你不必為我憂慮。”
老母羊見他終於不領悟,就閉上了嘴。她鼻孔里吁吁地呼氣,表示她的憐憫。
青年和女郎互相戀愛了,彼此占有了對方的心。他們倆每天午後在花園裡見面,肩並肩坐在花壇旁邊的一條涼椅上。甜蜜的話比鳥兒唱的還要好聽,歡悅的笑容比夜晚的月亮還要好看。假若有一天不見面,大家好像失掉了靈魂,一切都不舒服。所以沒有一天午後,花園裡沒有他們倆的蹤影。
這一天早上,青年走到院子裡,搔著腦袋只是凝想。他想,“女郎這樣愛我,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設法使她更加愛我,不是更好么?知心的話差不多說完了,愛撫也不再有什麼新鮮味兒,除了把我盡心栽培的東西送給她,再沒有什麼可靠的增進愛情的辦法了。”他因此想到了玫瑰。他看玫瑰紅得這樣鮮艷,正配女郎的美麗的臉色;花瓣包著花蕊好像害羞似的,正配她的少女的情態。把玫瑰送給她,一定會使她十分喜歡,因而增進相愛的程度。他想定了,微笑著,對玫瑰點了點頭。
玫瑰見青年這樣,也笑著,對青年點了點頭。她回過頭來,看著老桑樹,現出驕傲的神色,說:“你沒瞧見嗎,他是這樣地愛我,單只為了愛我!”
女郎這時候也起身了,她掠著蓬鬆的頭髮,倚著碧玉水缸只是沉思。她想,“青年這樣愛我,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設法使他更加愛我,不是更好么?甜蜜的活差不多說完了,
偎抱也不再有什麼新鮮味兒,除了把我專心飼養的東西送給他,再沒有什麼可靠的增進愛情的辦法了。”她因此想到了金魚。她看金魚
活潑潑地,正像青年一樣惹人喜歡。她想把金魚送給他,一定會使他十分高興;自己這樣經心養護的金魚,正可以表現自己的深情厚誼,因而增進相愛的程度。她想定了,將右手的小指含在嘴裡,對著金魚微微一笑。
金魚見女郎這樣,快樂得如梭子一般游來游去。他抬起了頭,望著老母羊,現出得意的神色,說:“你沒瞧見嗎,她是這樣地愛我,單只為了愛我!”
青年拿起一把剪刀,把玫瑰剪了下來,帶到花園裡去會見他的女郎。
女郎把金魚撈了起來,盛在一個小玻璃缸里,帶到花園裡去會見她的青年。
他們倆見面了。青年舉起手裡的玫瑰,直舉到女郎面前,笑著說:“親愛的,我送給你一朵可愛的花。這朵花是我一年的心力的成績。願你永遠跟花一樣美麗,願你永遠記著我的情意。”女郎也舉起手裡的玻璃缸,直舉到青年面前,溫柔地說:“親愛的,我送給你一尾可愛的小東西。這小東西是我朝夕愛護著的。願你永遠跟他一樣的活潑,願你永遠記著我的情意。”
他們倆彼此交換了手裡的東西。女郎吻著青年送給她的玫瑰,青年隔著玻璃缸吻著女郎送給他的金魚,都說:“這是心愛的人送給我的,吻著
珍貴的禮物,就仿佛吻著心愛的人。”果然,他們倆的愛情又增進了一步。一樣的一句平常說慣了的話,聽著覺得格外新鮮,格外甜蜜:一樣的一副平常見慣了的笑臉,對著覺得特別可愛,特別歡欣。他們不但互相占有了彼此的心,而且幾乎融成一個心了。
玫瑰哪裡料得到有這么一剪刀呢?突然一陣劇痛,使她周身麻木。等到她慢慢恢復知覺,已經在女郎的手裡了。她回想剛才的遭遇,一縷悲哀鑽心,幾乎要哭出來。可是她覺得全身乾燥,淚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枯涸了。女郎回到屋裡,把她插在一個瑪瑙的花瓶里。她沒有經過憂患,離開了家使她傷心,青年的愛落空了,叫她怎么忍受得了。她憔悴地低了頭,不到晚上,她就死了。女郎說:“玫瑰乾枯了,看著真叫人討厭。明天下午,青年一定有更美麗的花送給我的。”她叫丫頭把乾枯的玫瑰扔在垃圾堆上。
金魚也沒有料得到有這么一番顛簸。從住慣了的碧玉缸中,隨著水流進了一個狹窄不堪的玻璃缸里,他悶得發暈。等他神志漸漸清醒,看見青年的嘴唇正貼在玻璃缸外面。他想躲避,可是退向後,尾巴碰著了玻璃,轉過身來,肚子又碰著了玻璃,竟動彈不得,只好抬起了頭嘆氣。青年回到屋裡,把玻璃缸擺在書桌上。金魚是自在慣了,新居可這樣狹窄,女郎的愛又落空了,叫他怎么忍受得了。他瞪著悲哀的眼睛只哈氣,不到晚上,他就死了。青年說:“金魚死了,把他扔了吧。明天下午,女郎一定有更可愛的東西送給我的。”青年就把死去的金魚扔掉了,就扔在乾枯的玫瑰旁邊。
過了幾天,玫瑰和金魚都腐爛了,發出觸鼻的臭氣。不論什麼花,不論什麼魚,都是這樣下場,值不得人們注意。青年和女郎當然不會注意,他們倆自有別的新鮮的禮物互相贈送,為了增進他們的愛情。
只有老桑樹臨風發出沙沙的聲音,老母羊望著天空咩咩地長鳴,為玫瑰和金魚唱悲哀的悼歌。
一九二二年作
快樂的人
世界上有快樂的人嗎?誰是最快樂的人?
世界上有快樂的人的,他就是最快樂的人。現在告訴你們他的故事。
他很奇怪,講出來或者不能使你們相信,但是他確實這樣奇怪。他周身包圍著一層極薄的幕,這是天生的,沒有誰給他圍上,他自己也不曾圍上。這層幕很不容易說明白。假若說像玻璃,透明得跟沒有東西一樣倒是像了,但是這層幕沒有玻璃那么厚。假若說像蛋殼,把他裹得嚴嚴的倒是像了,但是蛋殼並不透明。總之,這層幕輕到沒有重量,薄到沒有質地,密到沒有空隙,明到沒有障蔽。他被這么一件東西包圍著,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被這么一件東西包圍著。
他在這層幕里過他的生活,覺得事事快樂,時時快樂。他隔著這層幕看環繞他的一切,又覺得處處快樂,樣樣快樂。
有一天,他坐在家裡,忽然來了兩個客人。這兩個客人原來是兩個騙子。他們打算弄些錢去喝酒取樂,就扮做募捐的樣子,一直跑到他家裡。因為他們知道,他自身圍著一層幕,看不出他們的破綻。
兩個客人開口向他募捐。他們的聲音十分慈善,他們的話語十分懇切。
他們說:受到旱災的同胞餓得只剩薄皮包著骨頭;受到水災的同胞全身黃腫,到處都滲出水來;受到兵災的同胞提著快要折斷的手臂在哀哭;抱著快要死去的孩子在
狂叫。他們說救濟苦難的同胞是大家應當做的事,所以願意盡一點微力,出來到處捐募。
他聽了兩個客人的話,心裡十分感動:受災的同胞這樣悲慘,這樣痛苦,他覺得可憐,兩位客人這樣熱心做人,他又很敬佩。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大塊黃金交到客人的手裡。兩個客人誠懇地道了謝,就告別了。出了大門,兩個人互相看看,臉上現出狡獪的笑容,一同去喝酒取樂了。
他捐了一大塊黃金,覺得非常快樂,他閉著眼睛想:“這兩位客人拿了我的黃金,飛一般地跑到受災的同胞那邊,把黃金分給他們。餓瘦了的立刻有得吃了,個個變得豐滿而強健;浸腫了的立刻得到醫治,個個變得活潑而精壯;快要折斷的手臂接上了:快要死去的孩子救活了。這多么快活!”他又想:“我能得到這樣的快活,都靠這兩位客人。我會遇到這樣好的客人,又多么快活!”他快活極了,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只是笑。
他的妻子在裡屋,知道他又給騙子騙去了一大塊黃金。她一直不滿意他這樣做,很想阻止他,但是看著他堆滿了笑意的臉,不知為什麼又沒有勇氣直說了,只在心裡實在氣不過的時候,冷諷熱嘲地說他幾句。他聽妻子的話全然辨不出真味,因為他周身圍著一層幕。
一大塊的黃金無緣無故到了騙子的手裡,他的妻子的心裡該有多么難過。她想這一回一定要重重實實地罵他一頓,教訓他以後不要再上騙子的當。她滿臉怒容,從裡屋趕出來。但是一看見他堆滿笑意的臉,她的怒氣就發不出來了,罵他的話也在喉嚨口梗住了。她只得臉上露出冷笑,用奚落的口氣說:“你做得天大的善事,人家一開口,大塊的黃金就從口袋裡摸出來。你真是世間唯一的好人!這樣好事,以後盡可以多做些!做得越多,就見得你這個人越好!”
他看著妻子的笑臉,這么美麗,這么真誠,已經快樂得沒法說了;又聽她的話語這么懇切,這么富有同情,更快樂得如醉如痴,不知怎么才好。他的嘴笑得合不攏來,肥胖的臉上都起了皺紋;一連串笑聲像是老鶴夜鳴。他好容易忍住了笑,說道:“我遇見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好人,尤其是你,好到使我想不出適當的話來稱讚,更覺得含有深濃無比的快活。我當然依你的話,以後要儘量多做好事。”他說著,帶了幾塊更大的金子,向外面走去。
前面是一片田野,矮敦敦綠油油的,盡栽些桑樹。他遠遠望去,看見有好些人在桑林中行動。原來這時候正是初夏天氣,蠶快要做繭了,急等著桑葉吃。養蠶的人晝夜不停地采了桑葉去餵蠶。桑林不是那些人自己的,他們得給桑林的主人付了錢,才能動手采。他們又沒有錢,只好把破棉衣當了,把缺了腿的桌子凳子賣了,湊成一筆錢來付給桑林的主人。所以每一片桑葉都染著錢的臭氣。這種臭氣瀰漫在田野間,淹沒了花的香氣,泥上的甘芳。養蠶的人好幾夜沒有睡了,疲倦的臉上泛著灰色,眼睛網滿了紅絲。他們幾乎要病倒了,還勉強支撐著,兩手不停地摘采,不敢懈怠。這樣昏倦的人在桑林中行動,減損了陽光的明亮,草樹的蔥綠。
他走近桑林,一點也覺察不到採桑的人的閒倦,也嗅不出遍布在桑林里的錢的臭氣,因為他周身圍著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只覺得滿心的快樂。他想:“這景象多么悅目,多么叫人心醉呵!那些人真幸福!採桑餵蠶,正是太古時候的淳樸的生活。他們就過著這種淳樸的生活呢。”他一邊想,一邊停了腳步,看他們把一條一條的桑枝剪下來,盛滿一筐,又換過一個空筐子。不可遏止的詩情像泉水一般湧出來了,他的詩道:
滿野的綠雲,滿野的綠雲,
人在綠雲中行。
采了綠雲餵蠶兒.餵蠶兒,
蠶兒吐絲鮮又新。
髻兒篷松的姑娘們,姑娘們,
可不是腳踏綠雲的仙人!
身軀健壯的,胳膊健壯的,
可不是太古時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極了,反覆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鳥兒也和著他吟唱,泉水也跟著他讚美。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裡?”他一定會跳躍著回答:“我們的天地就是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天地間,沒有一個人、一塊石頭、一根草、一片葉子不快樂。”
他走過田野,來到都市裡。最使他觸目的,是一座五層樓房。機器的聲響從裡面傳出來,雄壯而有韻律。原來這是一所紡紗廠,在裡面工作的全是婦女。做妻子的,因為丈大的力氣已經用盡,還養不活一家老小:做女兒的,因為父親找不到職業,一家人無法生活:她們只好進這個紡紗廠來做工。早上天還沒亮,她們趕忙跑進廠去;傍晚太陽早回家了,她們才回家。她們中午吃的,是帶進去的冷粥和硬燒餅。她們沒有工夫梳頭,沒有工夫換衣服,沒有工夫伸個腰打個呵欠,就是生下了孩子,也沒有工夫餵奶。她們聚集在一處工作,發出一種濃厚的混污的氣息,凝成一種慘澹的頹喪的景象。這種氣息,這種景象,充塞在廠房以內,籠罩在廠房之外,這座五層樓房,就仿佛埋在泥沙里,陰溝里。
他走進廠房,一點也覺察不到四圍的混污和頹喪,因為他周身圍著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這機器的發明真是人類的第一快樂的事呵!試看機器的工作,多么迅速,多么精巧!那些婦女也十分幸福,她們只作那最輕鬆的工作,管理機器。”他看著機器在轉動,女工在工作,雪白的細紗不斷地紡出來,詩情又潮水一般升起來了,他的詩道:
人的聰明,只要聽機器的聲音,
人的聰明,只要看機器的轉動。
機器給我們東西,好的東西。
我們領受它的厚禮。
我讚美工作的女人,
潔白的棉紗圍在周身,
雖然用的力量這么輕微,
人間已感激她們的力量的厚意。
他興奮極了:反覆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機器也和著吟唱,女工們都點頭讚嘆。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裡?”他必然會跳躍著回答:“這裡也就是一個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裡,沒有一個人、
一塊鐵、一縷紗、一條帶不快樂。”
他走出紡紗廠,一大群人迎了上來,歡呼的聲音像潮水一般,而且一齊向他行禮。這些人探知他帶著很多的大塊的黃金,想騙到手,大家分了買鴉片煙吸。他是不會知道底細的,他周身圍著一層幕呢!
這些人中的一個代表溫和地笑著,向他說:“天地是快樂的,人是快樂的,先生是這么相信,我們也這么相信。我們想,咱們在快樂的天地間,做快樂的人,真是最快樂不過的事。這可不能沒有個紀念。我們打算造個快樂
紀念塔,想來先生一定是贊成的。”
“贊成!贊成!”他高興地喊著,就把帶來的大塊的黃金都交給了他們。他們歡呼了一陣,就走了,後來把黃金分了,大家買了鴉片煙拚命地吸。他呢,歡歡喜喜地回到家裡,只是構想那快樂紀念塔怎么精美,怎么雄偉;落成的那一天怎么熱鬧,怎么快樂。這天夜裡,他的妻子聽見他在夢中發狂般地歡呼。
以上說的,是他一天的經歷。他的
快樂生活都是這么過的。
有一天,大家傳說他死了,害的什麼病,都不大清楚。後來有人說:“他並不是害病死的。有一個惡神在地面遊行,要使地面上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忽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無質的幕輕輕地刺破了。”
一九二二年作
含羞草
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鄰居。小草又矮又難看,葉子細碎,像破梳子,莖瘦弱,像麻線,站在旁邊,沒一個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綠葉像翡翠雕成的,花苞飽滿,像奶牛的乳房,誰從旁邊過,都要站住細看看,並且說:“真好看!快開了。”
玫瑰花苞里有一個,仰著頭,揚揚得意地說:“咱們生來是玫瑰花,太幸運了。將來要過什麼樣的幸福生活,現在還不能很一定,咱們先談談各自的願望吧。春天這么樣長,悶著不談談,真有點兒煩。”
“我願意來一回快樂的旅行,”一個臉色粉紅的花苞搶著說,“我長得漂亮,這並不是我自己夸,只要有眼睛的就會相信。憑我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塊兒去的,不是闊老爺,就是闊小姐。只有他們才配得上我呀。他們的衣服用
伽南香熏過,還灑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們的衣襟上,香味最濃,最新鮮,真是壓倒一切,你說這是何等榮耀!車,不用說,當然是頭等。椅子呢,是鵝絨鋪的,坐上去軟綿綿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簾是織錦的,上邊的花樣是有名的畫家設計的。放下窗簾,你可以欣賞那名畫,並且,車裡光線那么柔和,睡一會兒
午覺也正好。要是拉開窗簾,那就更好了,窗外邊清秀的山林,碧綠的田野,在那裡飛,飛,飛,轉,轉,轉。這樣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錯呀!”好些
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來有點兒疲倦,聽它這么一說,精神都來了,好像它們自己已經蹲在闊老爺闊小姐的衣襟上,正坐在頭等火車裡作快樂的旅行。
可是左近傳來輕輕的慢慢的聲音:“你要去旅行,這確是很有意思,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蹲在闊老爺闊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誰也不靠,自己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嗎?並且,你為什麼偏看中了頭等車呢?一樣是坐火車,我勸你坐四等車。”
“聽,誰在那兒說怪活?”
玫瑰花苞們仰起頭看,天青青的,灌木林里只有幾個蜜蜂嗡嗡地飛,鳥兒一個也沒有,大概是到樹林裡玩要去了——找不到那個說話的。玫瑰花苞們低下頭一看,明白了,原來是鄰居的小草,它抬著頭,搖擺著身子,像是一個辯論家,正在等對方答覆。
“頭等車比四等車舒服,我當然要坐頭等車,”願意旅行的那個玫瑰花苞隨口說。說完,它又想,像小草這么卑賤的東西,怎么能懂得什麼叫舒服,非給它解釋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師的口氣說:“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嗎?過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義,過得不舒服,活一輩子也是白活。所以吃東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綾羅綢緞。吃雜糧,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將就活著,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舒服嗎?當然沒有。就為這個,我就不能吃雜糧,穿粗布。同樣的道理,四等車雖然也可以坐著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么髒,窗戶那么小,簡直得憋死。你倒勸我去坐四等車,你安的什麼心?”
小草很誠懇地說:“哪樣舒服,哪樣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們來到這世界,難道就專為求舒服嗎?我以為不見得,並且不應該。咱們不能離開同伴,自個兒過日子。並且,自己舒服了,看見旁邊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為自己舒服了他們才受罪,舒服正是罪過,這時候舒服還能不變成煩惱嗎?知道是罪過,是煩惱,還有人肯去做嗎?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罪過的人做的。”
願意旅行的那個
玫瑰花苞冷笑了一聲,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說:“照你這么說,大家擠在監獄似的四等車裡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么,最舒服的頭等車當然用不著了,只好讓可憐的四等車在鐵路上跑來跑去了,這不是退化是什麼!你大概還沒知道,咱們的目的是世界走向進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說到進化!”小草也冷笑一聲,“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頭等車,看著別人豬羊一樣在四等車裡擠,這就算是走向進化嗎?照我想,凡是有一點兒公平心的,他也一樣盼望世界進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頭等車坐的時候,他就寧可坐四等車。四等車雖然不舒服,比起親自乾不公平的事情來,還舒服得多呢。”
“噓!噓!噓!”
玫瑰花苞們嫌小草討厭,像戲院的觀眾對付壞角色一樣,想用聲音把它哄跑,“無知的小東西,別再胡說了!”
“咱們還是說說各自的希望吧。誰先說?”一個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願意在賽花會裡得第一名獎賞。”說話的是一朵半開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顫音說,故意顯出嬌媚的樣子,“在這個會上,參加比賽的沒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還要經過細心栽培,細心撫養,一句話,完全是高等生活里培養出來的。在這個會上得第一名獎賞,就像女郎當選全世界的頭一個美人一樣,真是什麼榮耀也比不上。再說會上的那些裁判員,沒一個是一知半解的,他們學問淵博,有正確的審美標準,知道花的姿勢怎么樣才算好,顏色怎么樣才算好,又有歷屆賽花會的記錄作參考,當然一點兒也不會錯。他們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這是多么值得驕傲。還有呢,彩色鮮明氣味芬芳的會場裡,擠滿了高貴的文雅的男女遊客,只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在全會場的中心,收集所有的遊客的目光。看吧,愛花的老翁拈著鬍鬚向我點頭了,華貴的闊老挺著肚皮向我出神了,美麗的女郎也衝著我,從紅嘴唇的縫兒里露出微笑了。我,這時候,簡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錯呀!”好些
玫瑰花苞都一致讚美。可是想到第一名只能有一個,就又都覺得第一名應該歸自己,不應該歸那個半開的:不論比種族,比生活,比姿勢,比顏色,自己都不比那個半開的差。
但是那個好插嘴的小草又說話了,態度還是很誠懇的:“你想上進,比別人強,志氣確是不錯。可是,為什麼要到賽花會裡去爭第一名呢?你不能離開賽花會,顯顯你的本事嗎?並且,你為什麼這樣相信那些裁判員呢?依我說,同樣的裁判,我勸你寧可相信鄉村的莊稼老。”
“你又胡說!”
玫瑰花苞們這回知道是誰說話了,低下頭看,果然是那鄰居的小草,它抬著頭,搖擺著身子,在那裡等著答覆。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歪著頭,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自言自語說:“相信莊稼老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論什麼事,都有內行,有外行,外行誇獎一百句,不著邊兒,不如內行的一句。我不是說過嗎?賽花會上那些裁判員,有學問,有標準,又有豐富的參考,對於花,他們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內行。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它說到這裡,心裡的驕傲壓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顯顯漂亮,接著說:“如果我跟你這不懂事的小東西擺在一起,他們一定選上我,踢開你。這就證明他們有真本領,能夠辨別什麼是美,什麼是醜。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
“我並不想跟你比賽,搶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靜地說,“不過你得知道,你們以為最美麗的東西,不過是他們看慣了的東西罷了。他們看慣了把花朵紮成大圓盤的菊花,看慣了枝幹彎曲得不成樣子的梅花,就說這樣的花最美麗。就說你們玫瑰吧,你們的祖先也這么臃腫嗎?當然不是。也因為他們看慣了臃腫的花,以為臃腫就是美,園丁才把你們培養成這樣子,你還以為這是美麗嗎?什麼愛花的老翁,華貴的闊老,美麗的女郎,還有有學問有標準的裁判員,他們是一夥兒,全是用習慣代替辨別的人物。讓他們誇獎幾句,其實沒有什麼意思。”
願意得獎的
玫瑰花苞生氣了,噘著嘴說:“照你這么一說,賽花會裡就沒一個人能辨別啦?難道莊稼老反倒能辨別嗎?只有莊稼老有辨別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藝術真算完了!”
“你提到藝術,”小草不覺興奮起來,“你以為藝術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勢,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嗎?依我想,藝術要有活躍的生命,真實的力量,別看莊稼老……”
“不要聽那小東西亂說了,”另一個
玫瑰花苞說,“看,有人買花來了,咱們也許要離開這裡了。”
來的是個肥胖的廚子,胳膊上挎著個籃子,籃子裡盛著脖子割破的雞,腮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魚,還有一些青菜和萵苣。廚子背後跟著個彎著腰的老園丁。
老園丁舉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這時候,有個蜜蜂從葉子底下飛出來,老園丁以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來的玫瑰花苞們一半好意,一半惡意,跟小草辭別說:“我們走了,榮耀正在等著我們。你自個兒留在這裡,也許要感到寂寞吧?”它們順手推一下小草的身體,算是表示戀戀不捨的感情。
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像一個害羞的孩子,低著頭,垂著胳膊。它替無知的庸俗的
玫瑰花苞們羞愧,明明是非常無聊,它們卻以為十分光榮。
過了一會兒,小草忽然聽見一個低微的嗡嗡的聲音,像病人的呻吟。它動了憐憫的心腸,往四下里看看,問:“誰哼哼哪?碰見什麼不幸的事情啦?”
“是我,在這裡。我被老園丁拍了一下,一條腿受傷了,痛得很厲害。”聲音是從玫瑰叢下邊的草里發出來。
小草往那裡看,原來是一隻蜜蜂。它很悲哀地說:“腿受傷啦?要趕緊找醫生去治,不然,就要成瘸子了。”
“成了瘸子,就不容易站在花瓣上采蜜了!這還了得!我要趕緊找醫生去。只是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醫生。”
“我也不知道——喔,想起來了,常聽人說‘藥里的甘草’,甘草是藥材,一定知道什麼地方有醫生。隔壁有一棵甘草,等我問問它。”小草說完,就扭過頭去問甘草。
甘草回答說,那邊大街上,醫生多極了,凡是門口掛著金字招牌,上邊寫某某醫生的都是。
“那你就快到那邊大街上,找個醫生去治吧!”小草催促蜜蜂說,“你還能飛不能?要是還能飛,你要讓那隻受傷的腿蜷著,防備再受傷。”
“多謝!我就照你的話辦。我飛是還能飛,只是腿痛,連累得翅膀沒力氣。忍耐著慢慢飛吧。”蜜蜂說完,就用力扇翅膀,飛走了。
小草看蜜蜂飛走了,心裡還是很惦記它,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治好,如果十天半個月不能好,這可憐的小朋友就要耽誤工作了。它一邊想,一邊等,等了好半天,才見蜜蜂哭喪著臉飛回來,翅膀像是斷了的樣子,歪歪斜斜地落下來,受傷的腿照舊蜷著。
“怎么樣?”小草很著急地問,“醫生給你治了嗎?”
“沒有。我找遍了大街上的醫生,都不肯給我治。”
“是因為傷太重,他們不能治嗎?”
“不是。他們還沒看我的腿,就跟我要很貴的診費。我說我沒有錢,他們就說沒錢不能治。我就問了,‘你們醫生不是專給人家治病的嗎?我受了傷為什麼不給治?’他們反倒問我,‘要是誰有病都給治,我們真是吃飽了沒事做嗎?’我就說,‘你們懂得醫術,給人治病,正是給社會盡力,怎么說吃飽了沒事做呢?’他們倒也老實,說,‘這種力我們盡不了,你把我們捧得太高了。我們只知道先接錢,後治病。’我又問,‘你們診費診費不離口,金錢和治病到底有什麼分不開的關係呢?’
他們說,‘什麼關係?我們學醫術,先得花錢,目的就在現在給人治病掙更多的錢。你看金錢和治病的關係怎么能分開?’我再沒什麼話跟他們說了,我拿不出診費,只好帶著受傷的腿回來。朋友,我真沒想到,世界上有這么多醫生,卻不給沒錢的人治病!”蜜蜂傷感極了,身體歪歪斜斜的,只好靠在小草的莖上。
又是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像一個害羞的孩子,低著頭,垂著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間羞愧,有病走進醫生的門,卻有被拒絕的事情。
沒多大工夫,一個穿短衣服的男子來了,買了小草,裝在盆裡帶回去,擺在屋門前。屋子是草蓋的,泥土打成的牆,沒有窗,只有一個又矮又窄的門。從門往裡看,裡邊一片黑。這屋子附近,還有屋子,也是這個樣子。這樣的草屋有兩排,面對面,當中夾著一條窄街,滿地是泥,髒極了,蒼蠅成群,有幾處還存了水。水深黑色,上邊浮著一層油光,仔細看,水面還在輕輕地動,原來有無數孑孓在裡邊游泳。
小草正往四外看,忽然看見幾個穿制服的警察走來,叫出那個穿短衣服的男子,怒氣沖沖地說:“早就叫你搬開,為什麼還賴在這裡?”
“我沒地方搬哪!”男子愁眉苦臉地回答。
“胡說!市里空房子多得很,你不去租,反說沒地方搬!”
“租房子得錢,我沒錢哪!”男子說著,把兩隻手一攤。
“誰叫你沒錢!你們這些破房子最壞,著了火,一燒就是幾百家,又髒成這樣,鬧起瘟疫來,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早就該拆。現在不能再容讓了,這裡要建築華麗的市場,後天開工。去,去,趕緊搬,賴在這裡也沒用!”
“往哪兒搬!叫我搬到露天去嗎?”男子也生氣了。
“誰管你往哪兒搬!反正得離開這兒。”說著,警察就鑽進草屋,緊接著一件東西就從屋裡飛出來,掉在地上,嘭!是一個飯鍋。飯鍋在地上連轉帶跑,碰著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並且垂下去,正像一個害羞的孩子,低著頭,垂著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間羞愧,要建築華麗的市場,卻有不管人家住在什麼地方的事情。
這小草,人們叫它“
含羞草”,可不知道它羞愧的是上邊講的一些事情。
一九三○年作
蠶和螞蟻
撒,撒,撒,像秋天細雨的聲音,所有的蠶都在那裡吃桑葉。它們也不管桑葉是好是壞,只顧往下吞,好像它們生到世上來,只有吃桑葉一件大事。
不大一會兒,桑葉光了,只剩下一些脈絡。蠶的灰白色的身體完全露出來,連成一個平面,在那裡波動。養蠶的人來了,又蓋上大批桑葉,撒撒撒的聲音跟著響起來,並且更響了,像一陣秋風吹過,送來緊急的雨聲。
蠶里有一條,蹲在竹器的邊上,挺著胸,抬著頭,不吃桑葉,並且一動也不動。它是要入眠嗎?是吃得太飽嗎?不,都不是,它是正在那裡想。看它那副神氣,伊然是個沉默深思的思想家。
不管什麼事情,只要能想,到底會弄明白的。
它先想自己生在世上究竟為了什麼,是不是專為吃桑葉這件大事。它查考祖先的歷史,看它們的經歷怎么樣。祖先是吃夠了桑葉做成繭,人們把繭扔到開水裡,抽出絲來織成綢緞,做成華麗的衣裳。它明白了,蠶生到世上來,唯一的大事是做繭。吃桑葉並不是大事,只是一種手段,不吃桑葉就做不成繭,為做繭就得先吃桑葉。想到這裡,它灰心極了,辛辛苦苦一輩子,原來是為那全不相干的“人”!它再不想吃桑葉了,只是挺著胸,抬著頭,一動也不動地蹲在竹器邊上。
又一批新桑葉蓋到蠶身上,急雨似的聲音又緊跟著響起來。只有它,連看都不看。
左近有個細微的聲音招呼它:“朋友,又上新菜啦!怎么不吃啊?客氣可就吃不著啦。”
它頭也不回,自言自語地說:“你們只知道‘吃’,‘吃’!我飽得很,太飽了,不想吃!”
“你一定在什麼地方吃了更好的東西吧?”話剛說完,來不及等答話,嘴早就順著桑葉邊緣一上一下地啃去了。
“更好的東西!你們就不能把‘吃’扔下,動動腦筋嗎?我飽了,是因為厭惡,很深的厭惡!”
“你厭惡什麼?”
“厭惡什麼?厭惡工作。沒有比工作更討厭的了。從令以後,我決定不再工作。我剛編一個歌,唱給你聽聽。”它就唱起來:
什麼叫工作!
沒意思,沒道理,
什麼也得不著,白費力氣。
我們不要工作,
看看天,望望地,
一直到老死,樂得省力氣。
但是跟它說話的那條蠶還沒聽完它的新歌,就爬到另一張桑葉的背面去了。其餘的蠶全沒留心有個朋友決心不吃桑葉的事。
什麼叫工作!
沒意思,沒道理,
……
它一邊唱,一邊爬,就到了竹器的外邊。既然決定不再工作,何妨離開工作的地方呢?並且,那些糊裡糊塗只知道吃的同伴,也實在叫人看著生氣。它從木架上往下爬,恨不得趕緊離開,腳的移動就加快,不大工夫就爬到屋子外邊的地面上。它站住,聽聽,聽不見同伴吃桑葉的聲音了,就挺起胸,抬起頭,開始過那“看看天,望望地”的“不要工作”的日子。
忽然像針刺似的,它覺著尾巴那兒一陣痛,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一下,連忙回頭看,原來是一個螞蟻。
那螞蟻自言自語地說:“想不到還是活的。”
“你以為我是死的嗎?”
“你像掉在地上的一節乾樹枝,我以為至少死了三天了。”
“你看我身體乾瘦嗎?”
“不錯,你既然還活著,為什麼這樣乾瘦呢?”
“你知道我決心不吃東西了嗎?”
“你這是怎么啦?為什麼想自殺,把自己餓死?”
“我厭惡工作。我看透了,吃東西只是為了工作,我不想再吃了。小朋友,我有個新編的歌,唱給你聽聽。”
螞蟻聽蠶
有氣沒力地唱它的宣傳歌,忍不住笑了,它說:“哪裡來的怪思想!不要工作,這不等於不要生命,不要種族了嗎?”
蠶呆呆地看了螞蟻一眼,嘆息著說:“生命和種族,我看也沒什麼意思。開水裡煮,絲一條條地抽出去,想起這些事,我眼前就一團黑。”
“我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話,大概你工作太累,神經有點兒昏亂了。我們也有歌,唱給你聽聽,讓你清醒一下吧。”“你們也有歌?”“有。我們都能唱。唱起歌來,像是精神開了花。”說著,螞蟻就用觸角一上一下地打著拍子,唱起歌來:
我們讚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給我們豐富的報酬,
它使我們熱烈地高興。
我們全群繁榮,
我們個個欣幸。
工作!工作!
——我們永遠的歌聲。
螞蟻唱完了,哈哈大笑,接著就仰起頭,搖動著腿,跳起舞來。螞蟻一邊跳一邊問:“我們的歌比你那倒霉的歌怎么樣?你說誰有光明的前途?”
蠶猜想那小東西一定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跟那些死守在竹器里吃桑葉的同伴一模一樣,不然,就想不透它這一團高興是哪兒來的。就問:“難道沒有一鍋開水等著你們嗎?”
螞蟻搖搖頭,說:“我們喜歡喝涼水,渴了,我們就到那邊清水池子裡去喝。”
“不是說這個。是說沒有‘人’用開水煮你們抽絲嗎?”
“什麼叫‘人’?我不懂。”
蠶想解釋,可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停一會兒,它決定從另一個方面問:“難道你們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嗎?”
“你怎么問這個?”螞蟻很驚奇,“世界上哪會有白做的工作!”
“我的意思正跟你相反,世界上哪會有不白做的工作!”
“你不信?去看看我們就明白了。我們的工作沒有白做的,只要費一點兒力,就能對全群有貢獻,給全群增福利。”
“我想不出來你說的那樣的事,我只知道工作的結果是全群叫開水煮死。”
螞蟻有些不耐煩,“頑固的先生,怎么跟你說你也明白不了,只有親眼去看,你才知道我不是騙你。我現在有工作,還要去找吃的,不能陪你去,給你一封介紹信吧。”說著,伸出前腿,把
介紹信交給蠶——介紹信上的字,要是人類,就得用很好的顯微鏡才能看見。
蠶接了介紹信,懶懶地說:“謝謝你。我反正不想工作,在這兒也沒事做,去看看也好。”
它們分別了。螞蟻匆匆地跑去,跑一段路,停一會兒,四外看看,換個方向,又匆匆地跑去。蠶懶洋洋地爬著,好像每個環節移動一點兒都要停好久似的。
蠶慢慢爬,爬,終於到了螞蟻的國土。它把介紹信遞給門前的守衛,就得到很熱誠的招待。它們領著它去參觀各種工作,運糧食,開道路,造房屋,管孩子,又領著它參觀各種地方,隧道,禮堂,育兒室,儲藏室。它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看它們個個都有精神,賣力氣,忙碌,可是也很愉快,真是工作就是它們的生命。最後,都看完了,它們開會招待它,大家合唱以前那個螞蟻唱給它聽的那個歌:
我們讚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給我們豐富的報酬,
它使我們熱烈地高興。
我們全群繁榮,
我們個個欣幸。
工作!工作!
——我們永遠的歌聲。
蠶細心聽著,聽到“工作!工作!——我們永遠的歌聲”那兒,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它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螞蟻們讚美工作確實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