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雜篇·庚桑楚》:庚桑楚是首句里的一個人名,這裡以人名為篇名。全篇涉及許多方面的內容,有討論順應自然倡導無為的,有討論認知的困難和是非難以認定的,但多數段落還是在討論養生。全文大體分為五個部分。
基本介紹
- 本名:名周
- 字號:字子休
- 民族族群:漢族
- 出生時間:約前369年
- 去世時間:前286年
作者,題解,原文,譯文,作品簡介,
作者
(一說子沐),後人稱之為“南華真人”,戰國時期宋國蒙(今安徽省蒙城縣,又說今河南省商丘縣東北民權縣境內)人。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哲學思想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先秦莊子學派的創始人。他的學說涵蓋著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根本精神還是歸依於老子的哲學。後世將他與老子並稱為“老莊”,他們的哲學為“老莊哲學”。
他的思想包含著樸素辯證法因素,主要思想是“天道無為”,認為一切事物都在變化,他認為“道”是“先天生地”的,從“道未始有封”(即“道”是無界限差別的),屬主觀唯心主義體系。主張“無為”,放棄一切妄為。認為一切事物的本質雖然有著千差萬別的特點,但其“一”本同,安時處順,逍遙無待,窮天理、盡道性,以至於命。在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反對一切社會制度,擯棄一切假慈、假仁,假意等大偽。
題解
“庚桑楚”是首句里的一個人名,這裡以人名為篇名。全篇涉及許多方面的內容,有討論順應自然倡導無為的,有討論認知的困難和是非難以認定的,但多數段落還是在討論養生。
全文大體可以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寫庚桑楚與弟子的談話,指出一切都有其自然的規律,為政者只能順“天道”而行,至於堯舜的作法,只能使民“相軋”,社會的動亂也就因此而起。第二部分至“惡有人災也”,通過老聃的談話說明養生之道,這就是“與物委蛇,而同其波”,“身若槁木而心若死灰”,“即隨物而應、處之無為的生活態度。第三部分至“心則使之也”,寫保持心境安泰,指出不能讓外物擾亂自己的“靈台”。第四部分至“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轉而討論萬物的生成與變化,討論人的認識的局限,說明是與非不是永遠不變的,可以轉移和變化。餘下為第五部分,又轉回來討論修身養性,指出擾亂人心的諸多情況,把養生之道歸納到“平氣”、“順心”的基本要求上來。
原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 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壤。畏壘 之民相與言曰:“庚桑之子始來,吾洒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屍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 至人,屍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 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魷為之制;步仞之丘 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薛女}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 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 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網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
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發 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和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阫。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 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托業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 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 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
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 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
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 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 南榮趎俯而慚,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 老子曰:“何謂也?” 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 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 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性情而無由入,可憐哉!”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鬱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 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 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 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 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 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 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 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 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 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 曰:“然則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 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人有脩者,乃今 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
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台。靈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捨,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閒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
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 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於志,鏌鋣為下;寇莫 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
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竊者有實。
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 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費可以 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 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 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 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
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
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 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 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 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
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 也。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胞人籠 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
介者拸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饋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 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譯文
老聃的弟子中有個叫庚桑楚的,獨得老聃真傳,居住在北邊的畏壘山,奴僕中著力炫耀才智的他就讓他們紛紛離去,侍婢中著力標榜仁義的他就讓他們遠離自己;只有敦厚樸實的人跟他住在一起,只有任性自得的人作為他的役使。居住三年,畏壘山一帶大豐收。畏壘山一帶的人民相互傳言:“庚桑楚剛來畏壘山,我們都微微吃驚感到詫異。如今我們一天天地計算收入雖然還嫌不足,但一年總的計算收益也還富足有餘。庚桑楚恐怕就是聖人了吧!大家何不共同像供奉神靈一樣供奉他,像對待國君一樣地敬重他?”
庚桑楚聽到了大家的談論,坐朝南方心裡很不愉快。弟子們感到奇怪。庚桑楚說:“你們對我有什麼感到奇怪呢?春天陽氣蒸騰勃發百草生長,正當秋天時節莊稼成熟果實纍纍。春天與秋天,難道無所遵循就能夠這樣嗎?這是自然規律的運行與變化。我聽說道德修養極高的人,像沒有生命的人一樣虛淡寧靜地生活在斗室小屋內,而百姓縱任不羈全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如今畏壘山一帶的庶民百姓私下裡談論想把我列入賢人的行列而加以供奉,我難道樂意成為眾人所注目的人嗎?我正因為遵從老聃的教誨而對此大不愉快。”弟子說:“不是這樣的。小水溝里,大魚沒有辦法迴轉它的身體,可是小小的泥鰍卻能轉身自如;矮小的山丘,大的野獸沒有辦法隱匿它的軀體,可是妖狐卻正好得以棲身。況且尊重賢才授權能人,以善為先給人利祿,從堯舜時代起就是這樣,何況畏壘山一帶的百姓呢!先生你還是順從大家的心意吧!”庚桑楚說:“小子你過來!口能含車的巨獸,孤零零地離開山野,那就不能免於羅網的災禍;口能吞舟的大魚,一旦被水波盪出水流,小小的螞蟻也會使它困苦不堪。所以鳥獸不厭山高,魚鱉不厭水深。保全身形本性的人,隱匿自己的身形,不厭深幽高遠罷了。至於堯與舜兩個人,又哪裡值得加以稱讚和褒揚呢!堯與舜那樣分辨世上的善惡賢愚,就像是在胡亂地毀壞好端端的垣牆而去種上沒有什麼用處的蓬蒿。選擇頭髮來梳理,點數米粒來烹煮,計較於區區小事又怎么能夠有益於世啊!舉薦賢才人民就會相互出現傷害,任用智慧型百姓就會相互出現偽詐。這數種作法,不足以給人民帶來好處。人們對於追求私利向來十分迫切,為了私利有的兒子殺了父親,有的臣子殺了國君,大白天搶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別人牆上打洞。我告訴你,天下大亂的根源,必定是產生於堯舜的時代,而它的流毒和遺害又一定會留存於千年之後。千年之後,還將會出現人與人相食的情況哩!”
南榮趎虔敬地端正而坐,說:“像我這樣的人已經年紀大了,將怎樣學習才能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境界呢?”庚桑楚說:“保全你的身形,護養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慮為求取私利而奔波勞苦。像這樣三年時間,那就可以達到我所說的那種境界了。”南榮趎說:“盲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盲人的眼睛卻看不見東西;聾子的耳朵和普通人的耳朵,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聾子的耳朵卻聽不見聲音;瘋狂人的樣子與普遍人的樣子,彼此之間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而瘋狂人卻不能把持自己。形體與形體之間本是相通的,但出現不同的感知是外物有什麼使之區別嗎?還是希望獲得卻始終未能獲得呢?如今先生對我說:‘保全你的身形,護養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慮為求取私利而奔波勞苦。’我只不過勉強聽到耳里罷了!”
庚桑楚說:“我的話說盡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葉蟲,越雞不能孵化天鵝蛋,而魯雞卻能夠做到。雞與雞,它們的稟賦並沒有什麼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為它們的本領原本就有大有小。拿現在說我的才幹就很小,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見老子?”
南榮趎帶足乾糧,走了七天七夜來到老子的住所。老子說:“你是從庚桑楚那兒來的吧?”南榮趎說:“是的。”老子說:“怎么跟你一塊兒來的人如此多呢?”南榮趎恐懼地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身後。老子說:“你不知道我所說的意思嗎?”南榮趎低下頭來羞慚滿面,而後仰面嘆息:“現在我已忘記了我應該怎樣回答,因為我忘掉了我的提問。”老子說:“什麼意思呢?”南榮趎說:“不聰明嗎?人們說我愚昧無知。聰明嗎?反而給身體帶來愁苦和危難。不具仁愛之心便會傷害他人,推廣仁愛之心反而給自身帶來愁苦和危難。不講信義便會傷害他人,推廣信義反而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危難。這三句話所說的情況,正是我憂患的事,希望因為庚桑楚的引介而獲得賜教。”老子說:“剛來時我察看你眉宇之間,也就藉此了解了你的心思。如今你的談話更證明了我的觀察。你失神的樣子真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好像在舉著竹竿探測深深的大海。你確實是一個喪失了真性的人啊,是那么迷惘而又昏昧!你一心想返歸你的真情與本性卻不知道從哪裡做起,實在是值得同情啊!”
南榮趎回到寓所,求取自己所喜好的東西,捨棄自己所討厭的東西,整整十天愁思苦想,再去拜見老子。老子說:“你作了自我反省,鬱郁不安的心情實在是沉重啊!然而你心中那充滿外溢的情況說明還是存有邪念。受到外物的束縛便不可避免繁雜與急促,於是內心世界必將堵塞不通;內心世界受到束縛便不可避除雜亂無緒和急促,於是外部感官必定會閉塞不通。外部感官和內心世界都被束縛纏繞,即使道德高尚也不能持守,何況是初初學道仿行的人呢!”
南榮趎說:“鄰里的人生了病,周圍的鄉鄰詢問他,生病的人能夠說明自己的病情,而能夠把自己的病情說個清楚的人,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這樣的聽聞大道,好比服用了藥物反而加重了病情,因而我只希望能聽到養護生命的常規罷了。”老子說:“養護生命的常規,能夠使身形與精神渾一諧合嗎?能夠不失卻真性嗎?能夠不求助於卜筮而知道吉凶嗎?能夠滿足於自己的本分嗎?能夠對消逝了的東西不作追求嗎?能夠捨棄仿效他人的心思而尋求自身的完善嗎?能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嗎?能夠心神寧寂無所執著嗎?能夠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整天啼哭咽喉卻不會嘶啞,這是因為聲音諧和自然達到了頂點;嬰兒整天握著小手而不鬆開,這是因為聽任小手自然地握著乃是嬰兒的天性與常態;嬰兒整天瞪著小眼睛一點也不眨眼,這是因為內心世界不會滯留於外界事物。行走起來不知道去哪裡,平日居處不知道做什麼,接觸外物隨順應合,如同隨波逐流、聽其自然:這就是養護生命的常規了。”
南榮趎:“那么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嗎?”老子回答:“不是的。這僅只是所謂冰凍消解那樣自然消除心中積滯的本能吧?道德修養最高尚的人,跟人們一塊兒向大地尋食而又跟人們一塊兒向天尋樂,不因外在的人物或利害而擾亂自己,不參與怪異,不參與圖謀,不參與塵俗的事務,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走了。又心神寧寂無所執著地到來。這就是所說的養護生命的常規。”南榮趎說:“那么這就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嗎?”老子說:“沒有。我原本就告訴過你:‘能夠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活動不知道乾什麼,行走不知道去哪裡,身形像枯槁的樹枝而心境像熄盡了死灰。像這樣的人,災禍不會到來,幸福也不會降臨。禍福都不存在,哪裡還會有人間的災害呢!”
心境安泰鎮定的人,就會發出自然的光芒。發出自然光芒的,人各自顯其為人,物各自顯其為物。注重修養的人,才能保持較高的道德修養境界;保持較高的道德修養境界,人們就會自然地嚮往他,上天也會幫助他。人們所嚮往的,稱他叫做天民;上天輔佐的,稱他叫做天子。
學習,是想要學習那些不能學到的東西;行走,是想要去到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辨,是想要分辨那些不易辨清的事物。知道停留於所不知道的境域,便達到了知道的極點。假如有人不是這樣,那么自然的稟性一定會使他敗亡。
備足造化的事物而順應成形,深斂外在情感不作任何思慮而使心境快活並富有生氣,謹慎地持守心中的一點靈氣用以通達外在事物,像這樣做而各種災禍仍然紛至沓來,那就是自然安排的結果,而不是人為所造成,因而不足以擾亂成性,也不可以納入靈府。靈府,就是有所持守卻不知道持守什麼,並且不可以著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表現真誠的自我而任隨情感外馳,雖然有所表露卻總是不合適宜,外事一旦侵擾心中就不會輕易離去,即使有所改變也會留下創傷。在光天化日下做了壞事,人人都會譴責他、處罰他;在昏暗處隱蔽地做下壞事,鬼神也會譴責他、處罰他。對於人群清白光明,對於鬼神也清白光明,這之後便能獨行於世。
各分合乎自身,行事就不顯於名聲;名分超出自身,就是心思也總在於窮盡財用。行事不顯名聲的人,即使平庸也有光輝;心思在於窮盡財用的人,只不過是商人而已,人人都能看清他們在奮力追求分外的東西,還自以為泰然無危。跟外物順應相通的人,外物必將歸依於他;跟外物相互阻遏的人,他們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么能容納他人!不能容人的人沒有親近,沒有親近的人也就為人們所棄絕。兵器沒有什麼能對人的心神作出傷害,從這一意義說良劍莫邪也只能算是下等;寇敵沒有什麼比陰陽的變異更為巨大,因為任何人也沒有辦法逃脫出天地之間。其實並非陰陽的變異傷害他人,而是人們心神自擾不能順應陰陽的變化而使自身受到傷害。
大道通達於萬物。一種事物分離了新的事物就形成了,新的事物形成了原有的事物便毀滅了。對於分離厭惡的原因,就在於對分離求取完備;對於完備厭惡的原因,又在於對完備進一步求取完備。所以心神離散外逐欲情而不能返歸,就會徒具形骸而顯於鬼形;心神離散外逐欲情而能有所得,這就叫做接近於死亡。迷滅本性而徒有外形,也就跟鬼一個樣。把有形的東西看作是無形,那么內心就會得到安寧。
產生沒有根本,消逝沒有蹤跡。具有實在的形體卻看不見確切的處所,有成長卻見不到成長的始末,有所產生卻沒有產生的孔竅的情況又實際存在著。具有實在的形體而看不見確切的處所的,是因為處在四方上下沒有邊際的空間中。有成長卻見不到成長的始末,是因為處在古往今來沒有極限的時間裡。存在著生,存在著死,存在著出,存在著入,入與出都沒有具體的形跡,這就叫做自然之門。所謂自然之門,就是不存在一個人為的門,萬事萬物都出自這一自然之門。“有”不可能用“有”來產生“有”,必定要出自“無有”,而“無有”就是一切全都沒有。聖人就藏身於這樣的境域。
古時候的人,他們的才智達到很高的境界。什麼樣的境界呢?有認為宇宙初始是不曾有物的,這種觀點是最高明的,最完美的了,不可以再添加什麼了。次一等認為宇宙初始已經存在事物,他們把產生看作是另一種事物的失落,他們把消逝看作是返歸自然,而這樣的觀點已經對事物有了區分。再次一等認為宇宙初始確實不曾有過什麼,不久就產出了生物,有生命的東西又很快地死去;他們把虛空看作是頭,把生命看作軀體,把死亡看作是尾脊。誰能懂得有、無、死、生歸結為一體,我就跟他交上朋友。以上三種認識雖然各有不同,但從萬物一體的觀點看卻並沒有什麼差異,猶如楚國王族中昭、景二姓,以世代為官而著顯,屈姓,又以世代封賞而著顯,只不過是姓氏不同罷了。
世上存在生命,乃是從昏暗中產生出來,生命一旦產生彼與此、是與非就在不停地轉移而不易分辨。讓我來談談轉移和分辨,其實這本不足以談論。雖然如此,即使談論了也是不可以明瞭的。譬如說,年終時大祭備有牛牲的內臟和四肢,可以分別陳列卻又不可以離散整體牛牲;又譬如說,游觀王室的人周旋於整個宗廟,但同時又必須上廁所。像這些例子全都說明彼與此、是與非在不停地轉移。請讓我再進一步談談是非的轉移和不定。這全是因為把生存看作根本,把才智看作老師。於是以這樣的觀點來駕馭是與非,便果真分辨出次要、主要的區別;於是把自我看作是主體,並且讓人把這一點當作神聖的節操,於是又用死來殉償這一節操。像這樣的人,以舉用為才智,以晦跡為愚昧,以通達為榮耀,以困厄為羞恥。是非、彼此的不定,是現今人們的認識,這就跟蜩與學鳩共同譏笑大鵬那樣,乃是同樣的無知。
踩了路上行人的腳,就要道歉說不小心,兄長踩了弟弟的腳就要憐惜撫慰,父母踩了子女的腳也就算了。因此說,最好的禮儀就是不分彼此視人如己,最好的道義就是不分物我各得其宜,最高的智慧就是無須謀慮,最大的仁愛就是對任何人也不表示親近,最大的誠信就是無須用貴重的東西作為憑證。
毀除意志的干擾,解脫心靈的束縛,遺棄道德的牽累,打通大道的阻礙。高貴、富有、尊顯、威嚴、聲名、利祿六種情況,全是擾亂意志的因素。容貌、舉止、美色、辭理、氣調、情意六種情況,全是束縛心靈的因素。憎惡、慾念、欣喜、憤怒、悲哀、歡樂六種情況,全部牽累道德的因素。離去、靠攏、貪取、施與、智慮、技能六種情況,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這四個方面各六種情況不至於震盪胸中,內心就會平正,內心平正就會寧靜,寧靜就會明澈,明澈就會虛空,虛空就能恬適順應無所作為而又無所不為。大道,是自然的敬仰;生命,是盛德的光華;稟性,是生命的本根。合乎本性的行動,稱之為率真的作為;受偽情驅使而行動,稱之為失卻本性。知識,出自與外物的應接;智慧,出自內心的謀劃;具有智慧的人也會有不了解的知識,就像斜著眼睛看,所見必定有限。有所舉動卻出於不得已叫做德,有所舉動卻不是為了自我叫做治,追求名聲必定適得其反,而講求實際就會事事順應。
羿精於射中微細之物而拙於人們不稱譽自己。聖人精於順應自然而拙於人為。精於順應自然而又善於周旋人世,只有“全人”能夠這樣。唯獨只有蟲豸能夠像蟲豸一樣地生活,唯獨只有蟲豸能夠稟賦於自然。“全人”厭惡自然,是厭惡人為的自然,更何況用自我的尺度來看待自然和人為呢!
一隻小雀迎著羿飛來,羿一定會射中它,這是羿的威力;把整個天下當作雀籠,那么鳥雀沒有一隻能夠逃脫。因此商湯用庖廚來籠絡伊尹,秦穆公用五張羊皮來籠絡百里奚。所以說,不用其所好來籠絡人心而可以成功的,從不曾有過。
砍斷了腳的人不圖修飾,因為已把毀譽置之度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處不存恐懼,因為已經忘掉了死生。對於謙卑的言語不願作出回報而忘掉了他人,能夠忘掉他人的人,就可稱作合於自然之理又忘卻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敬重他卻不感到欣喜,侮辱他卻不會憤怒的人,只有混同於自然順和之氣的人才能夠這樣。發出了怒氣但不是有心發怒,那么怒氣也就出於不怒;有所作為但不是有心作為,那么作為也就出於無心作為。想要寧靜就得平和氣息,想要寂神就得順應心志,即使有所作為也須處置適宜,事事順應於不得已。事事不得已的作法,也就是聖人之道。
作品簡介
《莊子》一書反映了莊子的哲學思想與人生觀。其內容豐富,博大精深,涉及哲學、人生、政治、社會、藝術等諸多方面。其思想內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全生保身,逍遙無為。全生保身是道家學說的中心問題,莊子對此作了系統的論述。他認為,人既不能表現得有用,又不能表現得完全無用,要“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更重要的是,要追求精神自由——逍遙無為。逍遙無為,是全生保身的最好形式或最高境界。
與道為一。道是道家學說,也是莊子哲學中最重要、最基本的概念,莊子認為:道是世界的本原,是大地萬物的本根,道沒有具體的規定性,亦無差別對立。要實現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即“得道”,有兩條基本途徑:一是相對主義的認識的方法,即“齊物”的方法;一是直覺主義的體驗的方法,即“體道”的方法。“齊物”就是發現並取消事物或概念之間的差別和對立,這種方法使人在精神上從貴賤、壽夭、生死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進入無差別對待的自由世界。“體道”就是按照一定的修煉程式,不用語言和概念,以達到與道為一的直覺體驗。把人生不可避的磨難變成磨礪意志的時遇,積極無為,自強自愛,體悟大道,煩惱和痛苦也只是水中月、鏡上痕,體道路上的過程罷了。這種方法可以擺脫哀樂情緒的干擾,捨棄日常世界,以求得精神的解脫與超越。
無為而治。莊子明確否定現實的社會政治制度以及虛假文化生活,他嚮往遠古的至德之世,在政治上主張不干涉主義和提高個人素質修養,實行無為而治。莊子反對當時社會上實行的仁義禮樂等社會道德與政治制度,認為這些都是罪惡與禍害的根源。他用“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來說明“仁義”已經成了統治者竊取國家權力的手段。莊子認為,隨著社會政治制度和文化的發展,人類社會的不平等及爭鬥也會隨之產生和激化,社會政治制度和文化的發展也並不意味著人類社會是按照必然上升的進程前進。他認為自然的本性是最完善的,如果人為地加以改變,便會損害事物的本性,造成不幸和痛苦。統治者應任隨社會的自然發展的良性要求,不要加以人為的治理;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可以說是最早的一種無政府主義思想。
莊子的散文哲學思想博大精深,是我國古代典籍中的瑰寶。因此,莊子不但是我國哲學史上一位著名的思想家,也是文學史上一位不朽的散文家。無論在哲學思想方面,還是文學語言方面,他都給了我國歷代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以深刻的、巨大的影響,在我國思想史、文學史上都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莊子的文章,想像力很強,文筆變化多端,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並採用寓言故事形式,富有幽默諷刺的意味,對後世文學語言有很大影響。其超常的想像和變幻莫測的寓言故事,構成了莊子特有的奇特的想像世界,“意出塵外,怪生筆端。”(劉熙載《藝概·文概》)莊周著有《莊子》(被道教奉為《南華經》),道家經典之一。《漢書藝文志》著錄《莊子》五十二篇,但留下來的只有三十三篇。分為:外篇、內篇、雜篇。《莊子》在哲學、文學上都有非常高研究價值。魯迅先生說過:“其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漢文學史綱要》)名篇有《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等,《養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尤為後世傳誦。
《史記》用精練的幾行字介紹了莊子,說他著書十餘萬言,來辨明老子的主張的。
莊子的文章結構,很奇特。看起來並不嚴密,常常突兀而來,行所欲行,止所欲止,汪洋恣肆,變化無端,有時似乎不相關,任意跳蕩起落,但思想卻能一線貫穿。句式也富於變化,或順或倒,或長或短,更加之辭彙豐富,描寫細緻,又常常不規則地押韻,顯得極富表現力,極有獨創性。
莊子文字的汪洋恣肆,意象的雄渾飛越,想像的奇特豐富,情致的滋潤曠達,給人以超凡脫俗與崇高美妙的感受,在中國的文學史上獨樹一幟,他的文章體制已脫離語錄體形式,標誌著先秦散文已經發展到成熟的階段,可以說,《莊子》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