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藏舒努是準噶爾汗國第二任統治者策妄阿拉布坦的庶出之子,其生母為伏爾加河流域土爾扈特汗國統治者阿玉奇汗之女塞特爾扎布。1725年,羅布藏舒努聯合哈薩克人反叛準噶爾汗國,事情敗露後逃亡土爾扈特汗國。1727年,塞特爾扎布毒死策妄阿喇布坦,塞特爾扎布及其子女被策妄阿喇布坦長子噶爾丹策零鎮壓。羅布藏舒努受到土爾扈特汗國的庇護、準噶爾汗國的警戒和清雍正朝的極度重視。雍正帝專門派使者到土爾扈特,希冀得到羅布藏舒努的合作,甚至希望把他帶回北京,作為與噶爾丹策零抗衡的“奇貨”。準噶爾和土爾扈特兩個衛拉特人汗國矛盾對立、清朝希望遠交歐亞草原西段的土爾扈特人、哈薩克人等以剷除準噶爾勢力,這是羅布藏舒努登上歷史舞台的政治背景。
基本介紹
- 所處時代:準噶爾汗國
- 中文名:羅布藏舒努
人物生平
羅布藏舒努是準噶爾汗國第二任統治者策妄阿拉布坦的庶出之子,其生母為伏爾加河流域土爾扈特汗國統治者阿玉奇汗之女塞特爾扎布。1725年,羅布藏舒努聯合哈薩克人反叛準噶爾汗國,事情敗露後逃亡土爾扈特汗國。1727年,塞特爾扎布毒死策妄阿喇布坦,塞特爾扎布及其子女被策妄阿喇布坦長子噶爾丹策零鎮壓。羅布藏舒努受到土爾扈特汗國的庇護、準噶爾汗國的警戒和清雍正朝的極度重視。雍正帝專門派使者到土爾扈特,希冀得到羅布藏舒努的合作,甚至希望把他帶回北京,作為與噶爾丹策零抗衡的“奇貨”。準噶爾和土爾扈特兩個衛拉特人汗國矛盾對立、清朝希望遠交歐亞草原西段的土爾扈特人、哈薩克人等以剷除準噶爾勢力,這是羅布藏舒努登上歷史舞台的政治背景。
在如此複雜的背景和龐大的舞台上,羅布藏舒努這位平庸而默默無聞的小人物突然被當時歷史的聚光燈照射得非常耀眼,不同勢力從不同的角度重視他,而在後來的歷史中則被塑造成衛拉特蒙古的英雄形象。研究羅布藏舒努事件,是研究十八世紀歐亞草原土爾扈特汗國與準噶爾汗國關係以及清朝西北戰略的一個相當有趣的切入點。
一、羅布藏舒努其人
準噶爾汗國的締造者是噶爾丹,五世達賴喇嘛授予他“丹津博碩克圖汗”(持教天命汗)號。準噶爾的第二任統治者為策妄阿喇布坦,是噶爾丹胞兄僧格之子,被達賴喇嘛授予“卓里克圖額爾德尼洪台吉”(毅勇大寶洪台吉)號。羅布藏舒努是策妄阿喇布坦的次子。
根據托忒文資料記載,策妄阿喇布坦有兩位夫人,大夫人為西藏和碩特汗廷達賴汗(顧實汗孫)之女、拉藏汗姊袞噶阿喇布坦,她生二子,長子為噶爾丹策零,號“德都諾顏”(至上諾顏),次子為諾顏堪布,名羅布藏朋素克;策妄阿喇布坦的第二夫人為塞特爾扎布,是土爾扈特汗國首領阿玉奇汗的女兒,生有舒努等七個兒女(資料沒有提及具體人名)。①俄羅斯炮兵大尉伊·溫科夫斯基曾經出使準噶爾,面見策妄阿喇布坦本人,了解準噶爾內部事。據他說,1724年時,策妄阿喇布坦年近六十歲,第一位妻子名叫袞(昆)古阿喇布坦(即袞噶阿喇布坦),生噶爾丹策零,1723年去世;第二位妻子生舒諾達巴、舒諾卡什卡、巴拉伊格(或作巴乾格)和另一個巴拉伊格,女兒有奇贊格、諾延哈什加、博隆格(或作巴蘭格)。②帕拉斯記載,策妄阿喇布坦有五子五女,第一夫人生了噶爾丹策零和羅布藏舒努,第二夫人(即塞特爾扎布)生了舒努哈什哈、額爾克巴郎、和爾和達巴郎三子及齊三、車凌、札木布和楚楚四女。③《西域同文志》記載了策妄阿喇布坦的五個兒子,即噶勒丹策凌(藏文:dga' ldan tshe ring,托忒文:galdan cering,即噶爾丹策零)、舒努達木巴(藏文:gzhun nu bstan pa,托忒文: damba)、羅布藏舒努(又作羅布藏碩弩,藏文:blo bzang gzhun nu,托忒文:lobzang )、巴朗(托忒文:bārang)、巴噶巴朗(托忒文:baγabārang)。有一位曾經是噶爾丹策零身邊的杜爾伯特台吉說,塞特爾扎布生有四男四女(詳後),但羅布藏舒努與大巴朗以外,沒有提及名字。另外,在轉述準噶爾使者的漢文檔案中,提到了策妄阿喇布坦的“第三婦人葉木蠢”,但沒有生有子女的信息。滿文檔案中還提到了羅布藏舒努的異母妹妹和弟弟若干人,他們是cedzung(徹宗)、ikebarang(伊克巴朗)、baganbarang(巴噶巴朗)。綜合各種資料記載,策妄阿喇布坦至少有三位夫人,正房為和碩特汗女兒袞噶阿喇布坦,生有噶爾丹策零和羅布藏朋素克,後者是一位堪布喇嘛,故一般世系表不載其人;二夫人為土爾扈特汗之女塞特爾扎布,生有羅布藏舒努、舒努達木巴、伊克巴朗(大巴郎,巴拉伊格為巴郎之誤)、巴噶巴朗(小巴郎)四個兒子及四個女兒。四女中只有長女的名字在諸文獻中比較一致,滿文作cedzung,漢文作奇贊格,德文作tshisang,其餘女兒的名字記載不很確切。三夫人葉木蠢出身不明,似未生育。
羅布藏舒努的名字在不同文獻中有不同的寫法。在托忒文文獻中,或作lobzang ,或簡稱,更多情況下作,,或lobzang sunu,sunu,漢文文獻作羅布藏舒努、羅卜臧舒努、羅布藏舒諾、羅布藏碩弩、羅卜藏綽諾、羅布藏索諾等等。溫科夫斯基的報告中稱他為“舒努達瓦”,似乎和他兄弟舒努達木巴的名字混淆了。《西域同文志》用五種文字記載其名,據此可知,羅布藏舒努為藏語名blo bzang gzhun nu,意即“善慧青春”。為了行文方便,除個別情況,本文以下簡稱羅布藏舒努為舒努。
舒努生年不見記載。《欽定朔漠方略》記載,康熙三十五年(1696)七月,噶爾丹身邊的人丹巴哈什哈等向清軍透露,噶爾丹如逃遁,不可能去土爾扈特,因為不僅道路遙遠,而且阿玉奇之女又嫁給了策妄阿喇布坦。④因此,塞特爾扎布至遲1696年已與策妄阿喇布坦成親。據若鬆寬考證,舒努之兄噶爾丹策零生於1695年。⑤趙衛賓根據這兩條史料認為,舒努可能生於1696-1697年,⑥筆者認為此說比較可靠。據俄羅斯樞密院給清朝理藩院的知會⑦和帕拉斯的記載⑧,舒努死於1732年。茲拉特金援引俄國對外政策檔案館卡爾梅克卷宗1735年度第1卷第69張的記載說,1735年7月,俄國當局正式通知來俄國外交事務部進行談判的準噶爾使者:“該索諾(即舒努——引者)已死,沒有留下子女,而他的妻子……因為是俄羅斯臣民……不應引渡。”⑨(引文中的省略號為茲拉特金所加。舒努的所謂俄國臣民妻子指的應該就是舒努去土爾扈特後所娶的敦多卜鄂姆布的女兒,詳後。)筆者認為,茲拉特金援引的這個訊息,不能理解為舒努死於1735年,而是這一年俄方通知準噶爾來使舒努已死,因此,該文檔只能證明,舒努在1735年時已亡故。結合前引其他史料記載,人們有理由相信舒努是死於1732年。
策妄阿喇布坦本人同西藏和碩特汗與伏爾加河流域土爾扈特汗兩個汗王家族聯姻,又將其女兒嫁給這兩個家族的王子。但是,策妄阿喇布坦對土爾扈特與和碩特王室不懷好意,為了追求準噶爾的利益,策妄阿喇布坦利用同和碩特汗室幾代人的姻親關係,蒙蔽拉藏汗,竟然出兵襲擊,於1717年滅和碩特汗廷,一時占據了西藏。同樣為了準噶爾在歐亞草原的利益,策妄阿喇布坦與阿玉奇汗交惡,雙邊關係緊張。到他晚年時,其繼承人的問題顯露出來,塞特爾扎布雖為第二夫人,但以阿玉奇汗公主自居,不服嫡長子噶爾丹策零的地位,對策妄阿喇布坦心懷極大不滿,試圖扶持己出之子奪取準噶爾政權,最終釀成了自己和自己所生舒努等人的悲劇。
二、“舒努事件”
1725年,策妄阿喇布坦突然下令逮捕其次子舒努,因提前得報,舒努得以倖免,最後逃到了伏爾加河流域的土爾扈特汗廷。不久,策妄阿喇布坦暴亡,噶爾丹策零即位,血洗舒努生母及其所生子女。該事件本文稱之為“舒努事件”。那么,“舒努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⑩
雍正五年(1727)七月初五日,噶爾丹策零向清朝通報他父親身亡的正式文書中稱,“今年我父驟然亡故”(11),請求清廷允準他遣人到西藏為其父做佛事。噶爾丹策零用“驟然亡故”一語,並不解釋其父亡故原因。但資料顯示,實際上策妄阿喇布坦的使者已經把“舒努事件”告訴了清廷。頗令人意外的是,清朝一改詆毀敵手的做法,在《清實錄》等官方史書中,從不提及噶爾丹策零誅殺繼母事,也不提及舒努逃亡土爾扈特和清朝對此曾經表現出的極大的關注。(12)正因為這樣,清朝官方史書中看不到雍正五年發生在準噶爾的那些事件的真相。然而,清朝滿、漢文檔案和俄羅斯檔案卡爾梅克卷宗中卻留下了關於“舒努事件”的各種不同的記載。
宮中檔滿文朱批奏摺記載,雍正六年(1728)正月二十九日,振武將軍巴賽等奏報噶爾丹策零使者特壘的話說:“羅布藏舒努攜妻前往土爾扈特處,自土爾扈特捎來毒藥,派人意欲毒死噶爾丹策零、舒努達瓦、大巴郎、小巴郎,但所遣之人毒害伊等四人未果,卻致策妄阿喇布坦服毒身亡。噶爾丹策零查明此事,將策妄阿喇布坦近侍巴濟吉斬首;將舒努達瓦、大巴郎、小巴郎,挖眼囚禁於土窖之內。”(13)
宮中檔雍正漢文朱批奏摺記載,雍正六年三月杭州左翼副都統長泰啟奏:“今於雍正六年三月初八日,據王自福密稟,據夷使內阿爾架、漫都伯二人口稱:策妄阿喇布坦病故緣由,系去年五月初九日在第二個婦人塞特爾札布帳房裡飲了一碗酒,隨往第三個婦人葉木蠢賬房裡坐下,驟然心慌腹痛,即令額木氣(醫生——引者)喇嘛來看。喇嘛看了說,渾台吉在那裡吃什麼東西來。策妄阿喇布坦說,我在塞特爾札布賬房裡吃了一碗酒。喇嘛說,渾台吉中毒了。策妄阿喇布坦心內著忙,急喚伊長子噶爾丹策令吩咐,我一世好漢,今日死在托洛賀阿由克(托洛賀即土爾扈特,阿由克即阿玉奇——引者)女兒手裡了。我亡後,你不可在哈喇巴爾兔地方居住,當搬回伊里(即伊犁——引者)地方住坐,即速遣人在天朝皇帝上懇恩護庇。你若不聽我的話,必受託洛賀阿由克的害。吩咐畢,須臾身亡。我們小台吉噶爾旦策令(噶爾丹策零——引者)隨令我們準噶爾眾頭目,將塞特爾札布拿問,你為什麼毒壞渾台吉,據塞特爾札布說,原因渾台吉看長子噶爾旦策令好,我的兒子俱不當做人,我是托洛賀阿由克罕(土爾扈特阿玉奇汗——引者)的女兒,我生的兒子反不如噶爾旦策令,所以用毒酒將渾台吉毒壞了。說畢,眾人將塞特爾札布用刀砍棍打,頃刻斃命。我們小台吉將塞特爾札布所留兒子俱交各台吉看守,訖是以我們小台吉同眾頭目商議,恐懼托洛賀阿由克與伊女復仇,特遣人在皇帝上請安進貢求護等緣由到。”(14)
這些是準噶爾使者帶來的訊息。據此,塞特爾扎布酒中下毒,毒死了策妄阿喇布坦。下毒的原因是,策旺看好其長子,而不重視她所生諸子。
軍機處滿文錄副檔中記載了雍正九年(1731)三月初三日副都統格默爾等上奏準噶爾逃人朋素克口供。朋素克說,“羅布藏舒努往征哈薩克,曾率三千軍隊以往,出發後已有六年。聞得,羅布藏舒努與哈薩克頭人等一起奉佛像於頭頂發誓,願將親熱無間。策妄阿喇布坦聞此後曰:奉佛像於頭頂,與哈薩克等一同盟誓者,彼意欲何為。頃刻命察乾哈什哈,往捉拿羅布藏舒努。巴圖爾宰桑、台吉扎勒、訥莫庫三人聽聞後,前去羅布藏舒努處,告知察乾哈什哈來將其捉拿。羅卜藏舒努從軍營中率七人,佩戴弓箭,從軍營出發,奔赴土爾扈特。第二年,抵達其舅舅阿玉奇汗之地,給其母塞特爾扎布、姊策準、弟伊克巴朗、巴罕巴郎四人寄送毒藥,令彼等毒死其父親策妄阿喇布坦。彼時,策妄阿喇布坦身體不甚好。其少妻塞特爾扎布、長女策準、子伊克巴朗、巴罕巴郎等將毒藥混入酒中,以助消化之言欺策妄阿喇布坦,令其服下,當即毒死之。四人又商議,派人告知噶爾丹策零,其父病重,彼必將前來。其來後,吾等藏刀於袖中,將其殺害。彼亡後,準噶爾之事我等做主可也。如此商定,伊克巴朗將刀藏於袖中。噶爾丹策零聽聞其父病重,立刻前來。察袞宰桑得知此事,急忙迎噶爾丹策零告曰:伊克巴郎袖中藏刀,意欲害爾。爾毋進內,迅速返回。該母子四人已商定,將爾父子殺死,管領準噶爾事。於是,噶爾丹策零立即同察袞宰桑一道返回,於第三日率領軍隊,將其繼母塞特爾扎布及其姦夫西爾瑪濟逮捕,令其二人裸體摟抱,捆綁一起,將男人之肉削下,餵女人吃,再將女人之肉削下,餵男人吃。噶爾丹策零親自監視削肉殺害。又逮捕伊克巴朗,噶爾丹策零曰,爾曾藏刀於袖中,欲害死我,如今吾用此刀將爾之雙眼挖出。噶爾丹策零挖出伊克巴朗之雙眼,監禁於阿蘇城內。”(15)
據朋素克言,舒努先與哈薩克結盟反準噶爾,因此他父親要捉拿他。舒努畏罪潛逃至土爾扈特,從那裡給他母親等捎來毒藥,毒死了策妄阿喇布坦。塞特爾扎布等謀劃,繼而殺死噶爾丹策零,奪取準噶爾的最高統治權,但最終未能得逞,反而被噶爾丹策零所鎮壓。
軍機處滿文錄副檔記載,乾隆元年(1736),軍機大臣允祿奏報來投準噶爾之杜爾伯特台吉車凌的口供:“我是噶爾丹策零的屬下,杜爾伯特台吉,二十五歲。我十四歲時,羅布藏舒努往征哈薩克後,策妄阿喇布坦以為羅布藏舒努要反叛,故遣人逮捕,羅布藏舒努發覺後,去到土爾扈特地方。十六歲時,跟隨策妄阿喇布坦之四子大巴朗學道。策妄阿喇布坦死後,噶爾丹策零以其父之妾塞特爾扎布毒死策妄阿喇布坦,殺塞特爾扎布,挖其所生四子四女之眼,關押於葉爾羌、喀什噶爾城致死。殺了我等近邊行走之人四十餘人,以我為孩童而免死。”(16)
車凌是有身份的人,而且曾在噶爾丹策零屬下行走,較了解情況,其口供也比較客觀。他的口供內容與朋素克之言相似。
俄文檔案中的卡爾梅克檔案卷宗對“舒努事件”也有較多的涉及。(17)據其記載,出使準噶爾後返回的俄羅斯使者伊里音中士於1627年12月13日在托博爾斯克講述,噶爾丹策零認為,舒努的生母塞特爾扎布和阿玉奇的幾位使者共謀毒死了策妄阿喇布坦。據其他俄文檔案記載,事件的開端要上溯到1723年。是年,策妄阿喇布坦派去一位使者到伏爾加河,將一位女兒嫁給阿玉奇汗的一個兒子。1724年,阿玉奇汗從伏爾加河又派遣了宰桑葉和阿布蓋去準噶爾撮合策妄阿喇布坦的幾個女兒嫁給阿玉奇汗的其他3個兒子。策妄阿喇布坦表示同意,而且還答應以800少女陪嫁,派8000人護送。(18)1727年,又有幾位新使者從伏爾加河流域被派到準噶爾,而就是這些使者到達之後策妄阿喇布坦暴亡。策妄阿喇布坦之長子噶爾丹策零處死了土爾扈特使團中的4人,流放了2個,把葉和阿布蓋送入監獄,酷刑處死他的繼母塞特爾扎布及其所生3女。(19)
噶爾丹策零對俄國當局說,“我弟弟去卡爾梅克後與敦多卜鄂姆布聯合,給我繼母捎來毒藥,想害死我。繼母不敢來毒死我,怕被我父察覺,她要遭大禍,便想毒死我父親。她果真下了毒手,我父便中毒而死。”(20)敦多卜鄂姆布是阿玉奇汗子袞扎布的兒子,據德文資料,舒努逃到土爾扈特後,娶他的女兒車凌巴勒撤那為妻。(21)
以上俄文檔案的內容,和準噶爾使者和逃人的說辭基本一致。
但是,檔案中也有不同的說法。比如,寧遠大將軍岳鐘琪報準噶爾逃人撥洛口供:“從前,策妄阿喇布坦在的時節,噶爾旦策零(噶爾丹策零——引者)與羅卜藏綽諾(羅布藏舒努——引者)原不和睦,常在策妄阿喇布坦面前攛啜教殺羅卜藏綽諾。策妄阿喇布坦不肯殺,說羅卜藏綽諾是個好漢子,殺了他,我們的人就散了,不可妄動。後來噶爾旦策零又說,羅卜藏綽諾要逃走要反,把這話又在策妄阿喇布坦跟前說。策妄阿喇布坦說,他既是如此,你就去把他拏了吧。噶爾旦策零就領了兵,將羅卜藏綽諾圍住了。羅卜藏綽諾心裡著忙,就拿了弓箭,對眾人說,難道我不是你們的主兒么,眾人聽了這話,讓開一條路,讓他走。羅卜藏綽諾隨帶了七個人,闖出去,逃往哈撒克(哈薩克——引者)地方去了。後來就在哈撒克娶了阿布爾海里罕的女兒,又有阿布爾海里罕的頭目哈拉多爾濟的女兒也給了羅卜藏綽諾做女人。自羅卜藏綽諾逃走之後,策妄阿喇布坦的病一日一日就重了,不多時就死了。噶爾旦策零捏造些言語說,策妄阿喇布坦是羅卜藏綽諾的娘拿毒藥藥死的,因將羅卜藏綽諾的娘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又把身子零碎了。那一日,大晴的天忽然下起拳頭大的冰雹來,將噶爾旦策零的帳房都打破了。噶爾旦策零又把羅卜藏綽諾的三個兄弟一個妹子,一個兄弟叫做一掯巴朗殺了,一個叫做巴罕巴朗,妹子叫做奇魯俱挖了眼睛,埋在地里了,只剩一個兄弟叫做舒諾達瓦,也拿藥把眼睛藥壞了,如今還叫回子看守著。羅卜藏綽諾的兒子才有五歲,名叫阿齊巴朗也。”(22)
據俄文檔案記載,舒努自己對俄羅斯人講述他逃往土爾扈特的原因,“是因為他在其父渾台吉的兀魯思時,兀魯思全軍都愛戴他,希望他成為他父親的繼承人。渾台吉的大兒子——舒努的異母兄弟對此很嫉妒,就向他倆的父親——渾台吉蓄意進行挑撥,從而造成舒努跟他父親的仇恨,渾台吉便決意殺死舒諾”。(23)
撥洛父子是羅布藏舒努屬部之人,曾經“伺候過”舒努。舒努出逃哈薩克時,該父子留在了準噶爾。但因後來撥洛的父親看守哈薩克俘虜時出差錯而被噶爾丹策零打死,他本人也受到噶爾丹策零的欺辱。因此,撥洛對噶爾丹策零心懷仇恨,其供詞明顯有袒護舒努之嫌。至於舒努為自己開脫罪名,不足為奇,其說辭也不足為憑。
以上是國內外檔案資料中,關於“舒努事件”記載的最主要的信息。顯而易見,各種記載的細節互有出入,我們有必要對其中的某些重要問題須做梳理和澄清。
首先是舒努逃出的時間和原因。近年,國內有學者撰文認為,噶爾丹策零處死其繼母后,仍覺得難解心中的怨恨,於是血洗其繼母所生子女。舒努因為領兵駐守在外,其部下得知訊息,立刻馳奔往告。舒努得到報告,“極為恐懼,遂率少數侍從逃往哈薩克境內。”他出逃的時間,“據中國歷史檔案資料記載,大約在1728年(雍正六年)春夏之間。”(24)根據前引多語種檔案資料,這個說法顯然有誤。因為舒努出逃時間關係到該事件的性質和很多細節,故需要進一步進行考述。
1731年,清朝使臣滿泰出訪土爾扈特汗國時,曾親自見到在那裡的舒努,向他本人了解過他的遭遇。舒努對滿泰說:“我父因我與拉藏之子噶爾丹丹忠相好,(懷疑)我歸附博克多汗,故而囚禁三年。後釋放,遣往征戰哈薩克六年。來土爾扈特已有七載。”(25)舒努所說的拉藏之子噶爾丹丹忠,是策妄阿喇布坦的女婿。1714年,策妄阿喇布坦聲稱與西藏和碩特汗王家族親上加親,把女兒嫁給拉藏汗之子噶爾丹丹忠,讓他入贅準噶爾。1717年,策妄阿喇布坦以護送女兒女婿至拉薩為藉口出兵西藏,殺拉藏汗,滅和碩特汗廷,占領西藏,直到1720年才被清軍趕出西藏。根據舒努的說法,舒努和噶爾丹丹忠關係好。策妄阿喇布坦對噶爾丹丹忠極度不信任,甚至懷恨在心,後來竟處死了這個女婿。(26)舒努和他親近,當然會引起其父親的不滿。舒努對滿泰還講,“往昔,我父親以為我和拉藏之子噶爾丹丹忠一同逃亡博克多汗處,故監禁我三年之久”。(27)雍正八年來投誠的準噶爾逃人布爾固特的供詞可以證明,舒努此話屬實。布爾固特說:“策妄阿喇布坦在世時,拉藏汗之子噶爾丹丹津(噶爾丹丹忠——引者)與策妄阿喇布坦的次子羅布藏舒努合夥,因猜疑投誠大國之念,將丹津、羅布藏舒努拿解,將丹津處死,將羅布藏舒努囚禁三年余。”(28)隨大策凌敦多布軍入藏的準噶爾人薩木坦投誠後,早在康熙五十八年(1719)供稱,“我台吉之妾乃土爾扈特阿玉奇之女,其生小台吉名舒努,策妄阿喇布坦惟愛憐噶爾丹策凌,不愛舒努,伊等父子相互不和。我軍來後聞之,小策凌敦多布會合,向阿爾泰逃出等情”。(29)同年,另有青海台吉察罕丹津之婿阿喇布坦之父喇嘛納木喀堅贊也口報在西藏聽到的訊息說:時在準噶爾入贅的策妄阿喇布坦之婿、拉藏汗之子噶爾丹丹忠,對塞特爾扎布所生二子羅布藏舒努和舒努達瓦說,“策妄阿喇布坦殺我父拉藏,我身若居此,必遭傷害。你等二人於兄噶爾丹策零結仇,觀之,既然亦窺視爾等,不如我等三人逃出,往歸土爾扈特等語。噶爾丹丹忠之女聞之,稟告伊父策妄阿喇布坦後,策妄阿喇布坦關押伊之二子”。(30)納木喀堅贊信息的細節在多大程度上可信,不得而知,因為舒努曾說他父親懷疑他和噶爾丹丹忠要投靠清朝而監禁他,但無論如何,準噶爾人很早就知道策妄阿喇布坦與舒努關係非常緊張一事。
舒努出征哈薩克也是確有其事。舒努對滿泰講,“鼠年,聽聞爾軍將攻我,故赦免我罪,遣去出征哈薩克。我出征哈薩克,該收服的已收服。在那裡居住六年之久。自我遊牧來名叫訥莫庫(31)之人告知,我父兄將逮捕我。我即刻帶六人逃出,輾轉於哈薩克與我遊牧間,再入哈薩克,自彼處來到土爾扈特之緣由如此”。(32)鼠年指的是1720年。那年,清朝出兵西藏,攻打盤踞在西藏的準噶爾軍,並派北路軍防範準噶爾。關於此事,俄文史料也有相關記載。據溫科夫斯基報導,策妄阿喇布坦在位時多次出征哈薩克。策妄阿喇布坦身邊的一位哈什哈(軍官)告訴溫科夫斯基,“去年(1722),琿台吉的兒子舒諾達巴被派去攻打哈薩克玉茲,現在(1723)傳來訊息,他打敗了哈薩克人,攻下三座城市,帶回1000戶哈薩克人。這1000戶人家不久便來到這裡,三座城市是:塔什乾、賽里木、哈拉木魯特”。(33)溫科夫斯基說的舒諾達瓦是指羅布藏舒努。據以上一些資料,舒努在鼠年即1720年被派到哈薩克,1723年取得重大勝利,此後在那裡一直滯留到1725年。據前引歸附清朝的準噶爾人朋楚克口供,這一年舒努與哈薩克頭人盟誓,與哈薩克建立了反準噶爾聯盟,背叛了自己的父兄。事情敗露後,策妄阿喇布坦要派人捉拿舒努,舒努才懼罪潛逃土爾扈特。
1731年,舒努說他逃到伏爾加河流域土爾扈特汗廷已有七年,那么到達那裡的時間當在1725年。這個說法得到了俄文檔案的佐證。1726年2月,土爾扈特的最高喇嘛沙庫爾(shakur,)對俄羅斯少校別克列米舍夫說,舒努從準噶爾逃走的原因是,因為噶爾丹策零“要聚兵打他”,所以他出於害怕投奔他們。他帶領8人,以親戚身份逃到了土爾扈特。(34)由此可知,那時舒努已到了土爾扈特。
可見,舒努出逃在先,時間在1725年,而策妄阿喇布坦暴亡於1727年夏天,舒努生母等被誅還在策妄阿喇布坦死後。策妄阿喇布坦還在世時,就曾監禁舒努三年。諸多史料有力地證明,策妄阿喇布坦對舒努產生不滿,並非因為一時聽從噶爾丹策零讒言之故,而是有其他原因。前引逃人撥洛的供詞明顯不實。舒努所謂準噶爾“兀魯思全軍都愛戴他(舒努),希望他成為他父親的繼承人”等等,不過是美化自己的謊言。
其次是毒死策妄阿喇布坦事件的主謀和舒努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前引撥洛以外準噶爾人的口供和俄羅斯檔案記載的內容基本吻合,互相印證,基本上反映了事實:塞特爾扎布毒死了策妄阿喇布坦,而且計畫害死噶爾丹策零。舒努的同胞姐姐和弟弟們都和這個罪行有染,因此遭到噶爾丹策零的嚴厲鎮壓。噶爾丹策零處死塞特爾扎布及其子女的手段可能相當殘忍,但真相到底如何,因為眾說紛紜,無法得知其詳。至於謀害策妄阿喇布坦的原因,塞特爾札布自己說,因為渾台吉只看重長子噶爾丹策零,而不把他的兒子們“當做人”。本質上講,這次事件發生的原因就是為了爭奪準噶爾最高統治權,也就是說,舒努與塞特爾扎布急奪權而為之。
根據各種檔案記載,舒努和土爾扈特汗廷可能直接參與到謀害策妄阿喇布坦的陰謀中。正如茲拉特金分析的那樣,他們可能利用了當時正在進行的準噶爾與土爾扈特聯姻的談判。早在他父親在世時,舒努就與哈薩克建立了反準噶爾聯盟(35),說明已經準備與其父兄分道揚鑣,這正是他被迫逃往土爾扈特的原因。舒努出逃後,以其生母為內應,通過土爾扈特使者串通母親和同胞兄弟,實施暗殺策妄阿喇布坦父子的計畫。以往,學界普遍受到清朝史料對準噶爾態度的影響,也受到土爾扈特民間文學的影響,總認為舒努是令人同情的受害者,這個看法顯然與史實不符。
三、清朝西北戰略中的“奇貨”
1723年雍正帝即位後,清朝與準噶爾的關係有所緩和。但是,1727年策妄阿喇布坦暴亡,諸子內訌。訊息一經傳到清朝,立即引起格外重視,雍正帝敏感地覺察到準噶爾之“局已分而為二”,便堅定了遠征準噶爾的決心。如此,羅布藏舒努便被雍正朝認為是解決準噶爾問題的一個“奇貨”,在清朝西北戰略棋盤上被視作一個舉足輕重的棋子。
關於羅布藏舒努事件,清朝早在事發當年就已從準噶爾使者特壘口中得知。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雍正帝下諭時任川陝總督岳鐘琪說,十二月初十日,噶爾丹策零的使者到京,“看來準噶爾之人眾為噶爾旦策楞(噶爾丹策零——引者)獨據,而羅卜藏舒諾(舒努——引者)居住土兒虎(土爾扈特——引者)地方,並未帶兵將,則其局已分而為二。”故命岳鐘琪悉心籌畫,密行奏聞。岳鐘琪上奏:“竊思,策妄阿喇布坦肆行狂悖,已伏冥誅。其逆子等不相和睦,雖目前內亂未作,而羅卜藏舒諾遠在土兒虎,噶爾旦策楞獨據其眾。兄弟之間已萌讎隙,眾心之向背料未有定。我兵趁機直入,正可不勞餘力也。”“天心昭格,聖祖默佑,既使策妄阿喇布坦遭伏冥誅,更使其逆子噶爾旦策楞、羅卜藏舒諾彼此離心,是速之使敗也。倘伊兄弟和睦,同心協力,復勾結土兒虎以為聲援,正恐一時未易料理。今則有隙可乘,我兵乘機進剿,實屬萬全。”(36)可見,雍正五年底當時,雍正朝廷業已秘密制定以武力解決準噶爾問題的戰略。
雍正五年十二月初一日,喀爾喀副將軍策凌奏報得自烏梁海信息,據自準噶爾逃出之烏梁海人扎布所云,“羅卜桑碩諾(即羅布藏舒努——引者)率兵一萬逃來汗喀爾蓋,收服該地之人,相續有噶爾丹策零率兵追來,羅卜桑碩諾亦率兵迎戰,噶爾丹策零不敢靠近而撤退。今羅卜桑碩諾等商議:我等若投靠俄羅斯,念經之習慣不同,將如何生存,若能投奔中國甚好,然不接納而征伐,故未定如何是好”。(37)這時雍正帝已知噶爾丹策零兄弟反目,因此,針對策凌所報情形清廷迅速做出了決定,一面派人往諭羅布藏舒努,如他來投誠,“我聖主必會收納,使爾位至顯榮,賜爾富饒之地,予以恩養”。一面命振武將軍巴賽等備戰噶爾丹策零,堵截其追趕舒努之路,並準備將舒努臨時安置於扎克拜達里克、茂岱察罕叟爾、鄂爾坤等地。清廷還諭巴賽等,攜帶明白事理的當地烏梁海人到汗喀爾蓋之地,向彼地烏梁海人曉諭,清朝必會接納並隆恩厚養舒努,讓烏梁海人廣而知之,以便舒努探聽到訊息,打消其疑慮。甚至清廷做出安排,如舒努果真來投,令其入京覲見皇帝。(38)從中足見清廷對舒努的格外重視。
事實證明,舒努並沒有來投靠清朝,而是直奔土爾扈特而去。但清廷並沒有放棄利用舒努的計畫。雍正七年三月,清廷命領侍衛內大臣傅爾丹為靖邊大將軍,為北路軍,川陝總督岳鐘琪為寧遠大將軍,為西路軍,兩路進兵噶爾丹策零。同時,進行外交攻略,是年五月,命原侍郎托時等出使俄羅斯,命原副都統滿泰等隨團到俄羅斯,再前往土爾扈特。(39)托時使團名義上是慶祝彼得二世即位,其真正目的是在攻打準噶爾戰爭中得到俄羅斯的支持。而滿泰等人前往訪問土爾扈特汗國,同時計畫前往中亞布哈拉汗國、哈薩克汗國等地,主要任務是爭取土爾扈特汗國出兵準噶爾,爭取哈薩克人等和清朝配合,另外一個特殊任務就是接觸和爭取舒努。(40)
托時使團經過一番周折,1731年元月到達莫斯科。使團給俄羅斯當局送達清朝國書外,還帶到四點口信:一是向俄當局通報清朝出征準噶爾的戰事,並告知如清軍在俄羅斯邊境附近作戰,請俄國不要有任何懷疑;二是清朝征服準噶爾時,如女皇對其鄰近的土地有什麼需求,就請告知清朝使者們,這些土地可讓給俄國;三是準噶爾人如在戰爭中逃入俄羅斯境內,俄國可以接納並約束他們,但把他們的領主和宰桑交給清朝;四是請求把出使土爾扈特的使團順利送達。(41)顯而易見,清朝的最高戰略目標就是消滅準噶爾汗國,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包括割讓準噶爾的土地和百姓。
以上四點中的最後一點,即請求讓滿泰使團順利造訪土爾扈特汗國,就是為了爭取土爾扈特汗國對準噶爾戰爭的支持,並爭取舒努的配合。俄羅斯方面滿足了清朝的要求,但是告知使者,今後如需要和土爾扈特聯繫,必須通過俄羅斯,因為他們是“女皇陛下的屬民”,“沒有女皇陛下的諭令和許可,他們不能有任何作為”。(42)
關於滿泰等在土爾扈特的情形,滿泰等於雍正十年三月初五日寫了兩份奏摺,向雍正帝做了詳細的匯報。該兩份奏摺歸存軍機處錄副檔,今已收入《清代新疆滿文奏摺彙編》第一冊里。其中一份奏摺記載了滿泰等在土爾扈特受到阿玉奇汗的未亡人達爾瑪巴拉夫人、阿玉奇汗的繼承人策凌敦多卜以及土爾扈特佛教首領沙庫爾喇嘛等人的接見和宴賚詳情(43),其漢譯文收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中俄關係史料選編》第一編下冊(44)。據此可知,滿泰等於雍正九年二月初九日自莫斯科啟程,三月三十日抵達薩拉托夫,五月初七日到達土爾扈特的烏魯斯頓(ulustun)河岸邊。滿泰等在土爾扈特滯留十八日後離開,五月二十六日再回到薩拉托夫,其後與托時使團會合後回國。
據滿泰奏摺,清朝使團赴土爾扈特前,俄方要求他們將清廷致土爾扈特書之稿本(bithei jise)給他們,並把口信也告知。這對清朝來說雖屬非分要求,但是,滿泰等以為,“如不予閱示稿本,彼等必會更加懷疑,以至於節外生枝,不準我等前往,或令羅布藏舒努避開,不與我等會面,則更加無益。”(45)因此,將稿本給俄方閱示,獲準後才啟程赴土爾扈特。滿泰的這番話又一次說明了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在於會見羅布藏舒努。
滿泰等所寫第二份奏摺,是專門匯報接見羅布藏舒努情形的,內容比前一奏摺詳細許多,幾乎記載了羅布藏舒努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語。為了全面了解清朝使者和羅布藏舒努交談的內容,下面將該奏摺全文翻譯如下:
差往土爾扈特原副都統奴才滿泰等謹奏。為奏聞事。奴才等於五月初八日到達土爾扈特汗策凌敦多卜(阿玉奇汗之子——引者)遊牧住下。達爾瑪巴拉遣來照管我營帳之額爾奇木哈什哈,與羅布藏舒努甚好,帶領羅布藏舒努之人巴彥孟克、羅布藏津巴、沙津等,進出與我同行之喀爾喀台吉貢格奇旺、副都統古魯扎布之營帳,探聽訊息。[我等對其曰:]如可,請令羅布藏舒努見我等。十三日,土爾扈特宰桑丹晶帶羅布藏舒努之人來我營帳內。羅布藏津巴、沙津等曰:我台吉舒努遣我等前來,問候大臣使者一行。我等答曰:我等安好。爾台吉可好?我等在內聽聞,羅布藏舒努逃避準噶爾已有數載,但不知在何處,來此方知[在此地]。令母親姊弟等全被人殺害,尚能如此,可見硬漢也,否則已憂傷致死矣。羅布藏津巴曰:如可,我台吉欲見大臣等。我等答曰:善,如欲見則無不可之處。爾台吉之仇敵為噶爾丹策零,我敵人亦為噶爾丹策零,為何不可見。十四日晚,羅布藏津巴、沙津等來曰:我台吉令我等前來向大臣使者等問安。但願一見即如此甘甜,故送一盒砂糖。我等雲,但願始終如此。受而食之。羅布藏津巴曰:我台吉見大臣等心甚切。我等曰:善,如我們相見,必有我等之言有益於彼舒努,而舒努之言有益於我等之處。羅布藏津巴等曰:只因我台吉身患疥瘡,難以前來。我等曰:如今爾台吉為落難之人,理應我等前去探望。只因俄羅斯保爾·波爾科尼、哥薩克兵及跟隨我等前來之薩爾達、土爾扈特台吉宰桑共有二百餘人。唯恐無故引起俄羅斯與土爾扈特之猜忌。羅布藏津巴曰:甚是。我等去告知我台吉。十七日,羅布藏津巴來曰:我台吉遣我來,告知使者大臣等,於俄羅斯保爾·波爾科尼帳中相見,從彼處前往大臣等之帳中可也。我等予以答應。差人往告俄羅斯保爾·波爾科尼,到彼帳中飲茶,隨即帶宰桑丹晶、侍衛達什前去,時羅布藏舒努已坐在彼帳中。我等問:此為何人?保爾·波爾科尼答曰:此即準噶爾之羅布藏舒努。我等問:耳聞台吉爾離開準噶爾已有數載。來此方知爾在此地。令母親姊弟等全部被人殺害,爾何以為生?爾實屬硬漢也。如今可享福好生矣。羅布藏舒努指胸怒曰:不死盡在天佑,而此尚可謂為生乎!我等問:爾來此已有幾載?與哈薩克、額斯達克等國結為仇,爾如何越過?羅布藏舒努曰:我父因我與拉藏之子噶爾丹丹忠相好,(懷疑)我歸附博克多汗,故而囚禁三年。後釋放,遣往征戰哈薩克六年。來土爾扈特已有七載。席間又說些閒話,而後我等又曰:我等之營帳不遠,舒努爾進我帳里喝茶後走。舒努應允之。我等帶俄羅斯保爾·波爾科尼回帳內,拿出茶酒接待。俄羅斯保爾·波爾科尼起身告退,羅布藏舒努亦起身曰:喀爾喀一直以來為我舅家,進我二位舅父帳內看看,便到貢格奇旺帳中。彼處久坐後,又到古魯扎布帳內,交談至午夜。時,土爾扈特宰桑丹晶對舒努曰:舒努來見使者大臣等時間已久,家住得遠,應告辭返回。舒努曰:在此住宿亦可。原先來此地後,住巴里阿巴蓋家,或住爾家,今住在使者大臣之家亦一樣。便在古魯扎布家住宿。夜裡云:與二位舅舅交談之心甚切,此話不能於俄羅斯、土爾扈特人面前講。於是舒努令俄羅斯二翻譯(46)、土爾扈特台吉宰桑等暫時出外,曰:雖見使者大臣而久坐,但因人多,不能吐真言。今得與二位舅父一起坐,暢所欲言。原先,蒙古與厄魯特曾和平相處。我聞,噶爾丹征戰喀爾喀,使其流離失所,但我年少,不知其詳。如今大使前來,在此得以相見,爾二人是否有話對我講。古魯扎布、貢格奇旺對曰:我大臣交代,大臣等見爾之後,有話告訴爾,如見面時分不得空,則我等應將給爾書中言語轉告爾羅布藏舒努。於是,我等大致轉告書中所寫,爾父兄所作所為與爾無涉,云云。又對羅布藏舒努曰:爾言喀爾喀、厄魯特曾和平相處是真,彼時噶爾丹在喀爾喀挑起事端,被我聖主大軍所敗,後聽聞彼等內訌而死。今我喀爾喀受聖主捐養仁育之恩,各得其所,太平享福,想必爾已有所聞。因此處見到爾身,我等坦誠相告。舒努爾被爾兄噶爾丹策零所逼勒,無處身之所,而來至土爾扈特。土爾扈特雖為爾舅家,然而居於俄羅斯地方,倚靠俄羅斯過甚。如舒努爾久居此處,皈依異教,則來日何以率領眾人,占據地方!如不趁此年少時圖大事,人能長生乎!坐失良機則無益也。爾不會不知之。我等心思,舒努爾尚屬好漢,如誠心誠意倚靠我聖主恩威,則得好名聲,永享幸福,尚有比此更好者乎?羅布藏舒努曰:我已了解爾等此言。舒努我被我父兄所逼而來此地,然而我圖倚靠何人,但念興宗喀巴佛教、令眾生享福之人耳。唯戰爭非善事,往昔肇始戰事之我祖父噶爾丹已斷子嗣。如今在準噶爾我父已亡,我曾有兄弟若干,其餘噶爾丹策零俱已誅之,所剩者僅我二人,爾等皆知之。我心思,我但願靠阿爾泰、杭蓋之地而安居樂業。貢格奇旺、古魯扎布又曰:爾雲見前來大臣等時曾有許多話,未曾得空(講)。如明天見我大臣等,彼等則會講對爾大有裨益之言。舒努對曰:甚是。我必見之而返。是夜閒談,以為吉祥,大家說笑,舒努唱歌,亦唱因善緣相見,飲酒作樂,於古魯扎布帳中過夜。次日十八日中午,請到我帳中用餐。飯後,羅布藏舒努令他人避開後問曰:可否告知我聖主兩路派使者之緣由。我等答曰:聖主因俄羅斯沙皇新即位、土爾扈特策凌敦多卜新即位之故,特以賀禮派兩路使者。羅布藏舒努曰:或許因舒努之故前來乎?我靠近察看過,已皆知之。我但念博克多汗。我等曰:如爾果真誠心念聖主,應自邊境探得我軍訊息,從此處立刻動身前進為宜。如疑慮我將軍大臣等對爾不信任不容留,則我等給爾蓋印文書,我將軍大臣必將信任爾,容留爾。羅布藏舒努曰:我率何軍而往?這等土爾扈特我已知之,全然不顧二女若干外孫之被殺,況且此間與若干國家結仇,無軍隊,何以往征?我等曰:我等原想,如爾不在此地,我等將探知爾之駐地,然後給爾送書,故此書已寫好。爾欲閱覽乎?舒努曰:我不甚識蒙古字,請古魯扎布舅讀給我聽。於是古魯扎布讀給彼聽。我等問:舒努爾已悉聽到耶?我等心思,書中所云事由爾皆知之。作何感想?羅布藏舒努曰:我作何感想?我父(為之)也,我尚能爭之乎?我等曰:舒努爾要三思。爾之此等委屈慟情,誰能相助?除我大聖主,尚有他人乎?爾陳爾之真誠摯心,作書與我,我等帶回,向我聖主奏聞爾之委屈慟情,如此則滅噶爾丹策零後,或可令爾作彼一部之首。羅布藏舒努曰:我令人作書,請使者大臣等替為陳奏。繼而,(舒努)要從我佩帶荷包中取一,我等因新物不可給一對,便解開一個拿去。臨走時言,請二位舅舅到家裡坐。此後混得很熟,看我等在家,就差人來拿物。二十一日,台吉貢格奇旺、副都統古魯扎布前去探望,羅布藏舒努曰:前天見使者大臣等,聽到大概話語。爾等之返回時日已近,此間尚有告訴我之話語乎?貢格奇旺、古魯扎布曰:前天我大臣等將對爾有益之言已言畢。因我等返回時日已近,何時將上奏文書交予大臣?趁我使者大臣前來之機,凡事言明,意念立定,然後轉奏我聖主,則日後對爾有裨益。如有何想法言語,爾趁此告知,我等回營帳後轉告大臣等。舒努曰:上奏之文尚未寫就。見爾等使者大臣而不言我心思,將來對何人言語?往昔,我父親以為我與拉藏之子噶爾丹丹忠一同逃亡博克多汗處,故監禁我三年之久。鼠年,聽聞爾軍將攻我,故赦免我罪,遣去出征哈薩克。我出征哈薩克,該收服的已收服。在那裡居住六年之久。自我遊牧來名叫訥莫庫之人告知,我父兄將逮捕我。我即刻帶六人逃出,輾轉於哈薩克與我遊牧間,再入哈薩克,自彼處來到土爾扈特之緣由如此。曾想入哈薩克之地,沿阿爾泰之路奔博克多汗。自來自哈薩克之逃人聽說,我軍已堵截阿爾泰之路。我等僅穿夏衣一件,故此來到土爾扈特。我如此出逃行走之處,爾處曾得聞否?貢格奇旺、古魯扎布答曰:我等曾得聞。然不知爾卻來至此地。曾聽人議論,爾逃出後居於汗喀爾海等地,但不知要進入我中國,抑或進入土爾扈特、哈薩克何處,云云。如爾曾入求我中國大聖主,我聖主生性仁慈,安於養育眾人,必會將爾居於爾所願居之所,隆垂恩惠,使得富貴體面。自見面以來,爾與我彼此心心相照,故出此言。前日,我大臣等以為,爾行為在理,且非常可憐,故出自內心,講日後對爾有裨益之言。故此,如有任何話語,告知我等,以便我等回營帳後報聞大臣。舒努曰:我之心思,無需向爾等隱瞞。我來此地後聽聞,我兄噶爾丹策零害死我父,反倒誣陷我母及姊弟,皆誅殺之。此事喇嘛三寶及大博克多汗明鑑,我全然不想另有助我之人。我來此地已有七載。我母為土爾扈特之女,祖父阿玉奇汗,在我來之前已作古。後其子孫雖欲為我母之事前往,然而此間彼等內部不合,並無定意。我欲以自身之力往討,然則勢單力薄。有向俄羅斯借兵之意,假設即便俄羅斯借兵與我,但不知是好是壞,將來使我遠離宗喀巴之教,亦未可料。故對俄羅斯與土爾扈特,未曾提及,白白坐等。自至此地,我觀我舅舅土爾扈特,大致有歸入俄羅斯之模樣。原先,四厄魯特者,大遊牧也。此處土爾扈特損失舊厄魯特之道(doro),謂穆斯林(bushurman)之道則非,謂迎合俄羅斯之道而行者,復亦異。擯棄舊厄魯特之道,不倫不類。如此而行,則被俄羅斯所逼迫,教法變異,亦未可定。故此,如今我有一想法。等爾等去後,我有求我舅舅土爾扈特之言:我聞博克多汗之大軍來伐準噶爾。請援助我幾千軍隊。我欲前往我遊牧,尋找我屬部。如不準此請,我將推心置腹祈求:如給我大軍難,則請施仁給我二三百軍隊,帶我至阿爾泰、杭蓋方向。至彼地後,將看我運氣。如聽取此言而給軍隊,則看機會,如不給軍隊,不聽我言,則我無法可施,但看時機,聽天由命外,別無他法。我只想,執宗喀巴之法,饒益眾生,使小的心情暢快,倚靠阿爾泰、杭蓋等事,唯請大博克多汗明鑑,我則但看自己福分與命運而已。此乃我最終之念。又曰:我尚有告爾等之一言。如令我通過俄羅斯去,我聞俄國與爾國甚為和善,假如俄羅斯不借道,則因我小人之事而兩國之和善會如何?(當初)我即到土爾扈特,便立刻報聞沙皇來此地之緣由,沙皇曾言,對爾此事,我將助之。此后土爾扈特遣使莫斯科時,我亦一同遣人。為何為之?我為附土爾扈特之人,如不遣使,恐於我無益,故此遣使也。若俄羅斯聞我此言及上奏疏事,則立刻與我交惡。我心裡話已對爾等盡言,請爾等轉告使者大臣,爾等將其記在心中而去。二十二日,離開達爾瑪巴拉宴會時,時辰尚早,故我等商議,舒努為準噶爾人,且不介意來我營帳里吃喝住宿,若我等不去彼帳中,則舒努於土爾扈特無臉面,故我等前往其帳。時諸喇嘛正在念經,舒努令我等進另一帳內,喝茶閒聊。趁俄羅斯翻譯出帳,我等曰:若聖主命我務必將爾舒努路經俄羅斯帶來,爾將帶何人,帶多少人?舒努答曰:如我言帶走何人,其餘之人皆會心灰意冷,以至於散去。我屬下姓名俱寫給爾,若果真走俄羅斯路,(俄羅斯)允許(我)帶多少人走,就(該名單中)從頭數(那么多少人)帶走,如此則剩餘之人不會動搖。說畢,以分別之禮擁抱而歸。二十四日,送來奏疏時,舒努將其家人之名與數亦送來。到達薩拉托夫後,羅布藏津巴、沙津、阿爾蘇拉等曰:我台吉舒努令我等轉告大臣,如借道俄羅斯,因俄國與大國甚為和善,如使之破壞,舒努我必將恐慌,於我亦無益。另,將送給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土謝圖汗旺扎勒多爾濟、王丹津多爾濟、王額駙策凌、札薩克圖汗策旺扎布、貝勒博貝等之書信譽禮物俱交予我等。故此,奏聞會見羅布藏舒努、彼避開他人所言之語等。專此謹奏。
雍正十年三月初六。
原副都統、賞原銜奴才滿泰,原副都統、賞原銜奴才阿思哈。(47)
從這個冗長的奏報中,我們可以總結出以下幾個要點:
首先,羅布藏舒努來土爾扈特的經過。根據舒努本人的說法,舒努被他父親監禁三年後,被派去征戰哈薩克。六年後,其親信訥莫庫從他遊牧去到他身邊告知,策妄阿喇布坦父子將要逮捕他,但為何要抓捕,沒有明講。舒努得報後即刻帶六人逃出,輾轉於哈薩克與他遊牧間,再入哈薩克,從那裡逃到了土爾扈特。他說,他曾想經哈薩克之地到阿爾泰,沿阿爾泰之路去投附清朝,但聽說準噶爾軍已堵截阿爾泰之路,才決定投靠土爾扈特。這個說法,和前引喀爾喀策凌額駙的報告內容相符。策凌曾得報,舒努逃到了汗喀爾蓋地方,準備向清朝投誠。汗喀爾蓋是兩個地方——汗和喀爾蓋,在準噶爾北,額爾齊斯河北支流卡通河以西,地處現在的俄羅斯阿爾泰共和國西部、阿爾泰邊疆區南部一帶。舒努一直希望回到阿爾泰、杭蓋一帶地方,在那裡安居樂業,舒努的老營可能就在準噶爾北境,連線阿爾泰一帶地方。
其次,清朝對羅布藏舒努抱有的期望和採取的措施。滿泰使團到達土爾扈特的主要目的就是接觸舒努,最後勸他和滿泰等一道來北京。滿泰使團中有兩位喀爾喀台吉,舒努叫他們為舅舅,因為阿玉奇的一位夫人是喀爾喀出身的,她應該是塞特爾扎布的生母。看來,清朝出使土爾扈特時,做了極其細心的準備。滿泰使團主要是通過這二人聯繫舒努。滿泰為舒努帶去了用蒙古文書寫的清朝文書(不知是聖旨還是理藩院文書),並勸他應該立刻動身東返,與清軍配合作戰。為了不讓清軍將領和舒努之間產生誤會,滿泰還準備給他加蓋印章的證明文書。清朝對舒努的承諾具有極強的誘惑力,那就是滿泰所說的“滅噶爾丹策零後,或可令爾作彼一部之首。”這是舒努夢寐以求的。顯然,清朝為了爭取舒努下了很大的決心。
再次,舒努在土爾扈特的處境和對清朝的態度。從舒努和清朝使者的談話中看得出,舒努在土爾扈特的處境十分艱難。舒努說,他前來土爾扈特時,阿玉奇汗已去世,其子孫雖然有為塞特爾扎布報仇之心,但內部不合,並沒有出兵準噶爾。這是事實。阿玉奇死後,其子孫為了爭奪汗位,明爭暗鬥,無暇顧及準噶爾。舒努又說,“我欲以自身之力往討,然則勢單力薄。”舒努是帶著六、七個人逃到土爾扈特的,後來似乎沒有增加多少人。他想向俄羅斯借兵,但又怕因此被俄羅斯完全控制,以至於被迫改變宗教信仰。對他舅家土爾扈特,舒努則非常失望,認為他們“大致有歸入俄羅斯之模樣。”在俄羅斯控制下,他們擯棄土爾扈特“舊道”,既不像穆斯林,也不像俄羅斯,不倫不類。可見,俄羅斯當局對滿泰等堅稱的,如沒有俄羅斯的允許,土爾扈特任何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顯然是事實。最後,舒努對滿泰等說:他將向土爾扈特借二三千兵,回去找他舊部,與清軍從兩面夾擊準噶爾。但如土爾扈特不肯,他計畫討要二三百兵丁,護送他到阿爾泰地方,他希望在阿爾泰、杭蓋一帶得到安身之地。如連這個希望都要變成泡影,那么他就無計可施了。當清朝使者告知他,皇帝有意讓使團借道俄羅斯,把他帶回北京時,舒努最後以此事可能有損於俄國和清朝的和善關係,對他本人也無益為辭,婉拒了清朝的要求。
根據以上滿泰寫給雍正帝的奏摺,當時羅布藏舒努在土爾扈特只是孤家寡人,並無軍隊,只是寄人籬下的一個喪家之犬式的可憐人物而已。
然而,雍正帝仍不死心,1731年又派出了班第使團前往土爾扈特。這個使團的“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武裝卡爾梅克人(即土爾扈特人——引者)反對準噶爾人,並說服當時住在卡爾梅克人兀魯思的琿台吉噶爾丹策零的一位兄弟(即羅布藏舒努——引者)歸順中國皇帝。”(48)清朝為了答謝俄國接待托時使團並請為新使團提供便利,送去了價值十萬銀元的錦緞、棉紡等物資。可是,俄羅斯擔心土爾扈特與清朝走得太近而威脅本國利益,不允許清朝使團前往土爾扈特。1733年1月,俄羅斯當局告訴清朝使者,羅布藏舒努此前不久已經去世。(49)如此,班第使團在俄羅斯邊境城市伊爾庫斯克苦苦等待了許久之後,於1733年秋無功而返。(50)
四、土爾扈特的文學英雄
舒努因為聯合哈薩克人反對準噶爾,並參與謀殺準噶爾洪台吉的勾當,因而成為準噶爾的敵人,這是歷史事實。但是,在土爾扈特和準噶爾嚴重對立的政治背景下,舒努在土爾扈特深得人們的同情,被視作反準噶爾的英雄,他的故事在土爾扈特人中廣為流傳,逐漸成為土爾扈特人家喻戶曉的文學英雄。
舒努的故事主要是通過《塞特爾扎布傳》和歷史民歌《納林隔壁的棗紅馬》得以流傳。(51)《塞特爾扎布傳》是從十八世紀口傳下來的,目前整理出版的有兩個文本。一個是Orolai整理的文本(52),另一個是Purbei講述、Badmara整理的韻文(53)。
兩個文本的內容差別比較大,故事情節也有所不同。Orolai文本的故事情節如下:75歲的準噶爾洪台吉聽說土爾扈特汗有一位15歲的名叫塞特爾扎布的美女,便派遣心腹大臣庫木什到土爾扈特聘她,庫木什撮合了這門親事。塞特爾扎布嫁給準噶爾洪台吉的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起名為舒奈。舒奈十歲那年,土爾扈特汗派遣名叫亞門的賢臣,帶領7位文武雙全的勇士,來準噶爾探親。在洪台吉的宴會上,雙方大臣鬥智鬥勇,結果準噶爾人丟盡了臉面。洪台吉於是萌生邪念,準備殺害7勇士。塞特爾扎布夫人暗中給亞門通報了準噶爾的陰謀。亞門以打獵為名,帶領7勇士逃出魔掌,安全返回土爾扈特。洪台吉發覺塞特爾扎布泄密後,從右乳房處捅死了她,又怕她所生兒子舒奈為他母親報仇,打傷他的肩膀,使其成為殘廢。舒奈後來設法逃出準噶爾,避居在舅家土爾扈特。
Purbei韻文的內容情節是這樣的:準噶爾洪台吉在晚年時聽說了土爾扈特汗有一位十七八歲的美麗女兒,於是派遣老臣庫木什,談成了婚事。塞特爾扎布被迫離開心上人優門,嫁給老洪台吉,並生了一個兒子。喇嘛為孩子起名字為舒奈。因為老洪台吉特別喜愛小舒奈,其長子噶爾丹策零開始記恨其弟舒奈。土爾扈特汗派遣優門為首的7位大臣來探視外孫,洪台吉和夫人以國賓規格予以招待。此時,遇到洪台吉生病,經醫治無效,不久去世。於是土爾扈特使者殺害了洪台吉的流言傳開,噶爾丹策零準備逮捕土爾扈特使者。塞特爾扎布發現後,密告使者們這個訊息,幫助他們逃離準噶爾。舒奈也逃出準噶爾,投靠了舅舅。結果,噶爾丹策零抓捕塞特爾扎布,割其右乳房,和她的五個孩子一起被處死。
此外,和舒努相關的還有一個民歌叫《納林隔壁的棗紅馬》(54),也非常流行。這個民歌的歌詞有些地方多,有些地方少,但其內容基本一致,都是同情和歌頌舒努的。有兩段歌詞非常經典,其大意為:“納林隔壁的棗紅馬,向著這裡快奔跑,年紀幼小的好舒奈,向著舅家去叛逃。三歲健壯的棗紅馬,朝著這裡快奔跑,英俊瀟灑的好舒奈,朝著舅家去叛逃。嘴裡叼著雁頸斗,火辣青煙裝菸斗,軍隊統領帥舒奈,大軍追趕也無奈。”歌中塑造舒努的英武形象,嘲諷準噶爾大軍追不上單槍匹馬的舒努。
那么,準噶爾的叛賊為何成為土爾扈特的英雄呢?他為什麼得到當時土爾扈特當局的支持,又為什麼博得那裡人民的同情呢?僅僅是因為他是阿玉奇汗的外甥嗎?當然不是。這事與準噶爾和土爾扈特兩個衛拉特人汗國的矛盾鬥爭有關。
十七世紀二十年代末土爾扈特人自準噶爾地區遷向伏爾加河流域草原,到十七世紀六十年代,在其首領和鄂爾勒克、書庫爾岱青和朋楚克三代人的經營下,土爾扈特在伏爾加河流域建立汗國,並發展壯大。1670年,朋楚克的兒子阿玉奇即位,他在位54年間(1670-1724),使土爾扈特汗國進入了興盛階段。
阿玉奇上台後,首先擊潰和碩特的阿巴賴台吉和與自己有隙的黨兄弟杜噶爾,迫使伏爾加河地區的所有衛拉特人服從自己。接著他出兵進攻亞速、克里木、希瓦、卡拉卡爾伯克等,使土爾扈特汗國在其兩側的亞洲和高加索草原的伊斯蘭教徒中取得了毋庸置疑的優勢。阿玉奇還同土耳其和希瓦等修好關係。自書庫爾岱青以來,土爾扈特和清朝一直保持著聯繫,和西藏達賴喇嘛的關係也很密切。1690年,五世達賴喇嘛(實為第巴)賜給阿玉奇以“書庫爾汗”號。阿玉奇汗還和準噶爾聯姻,將其女兒塞特爾扎布嫁給策妄阿喇布坦。但是,因為土爾扈特人的故土是準噶爾地區,而且準噶爾地處土爾扈特與清朝之間,策妄阿喇布坦視土爾扈特為潛在的威脅,尤其對土爾扈特和清朝之間的往來心存戒備。
1701年,在土爾扈特與準噶爾之間發生了“三濟扎布事件”。《清實錄》載,“彼時策妄阿喇布坦力弱勢微,甚為恭順。其後離間伊之妻父圖爾古特之阿王氣汗(土爾扈特之阿玉奇汗——引者)與其子三濟扎布,誘三濟扎布攜帶萬餘戶,至伊住牧之處,因而強占入己。從此遂不安分,肆意妄行”。(55)三濟扎布又作散扎布,是阿玉奇汗諸子之一。關於此事,托忒文文獻《土爾扈特諸汗傳》記載,鐵蛇年(1701)阿玉奇汗的一個兒子察克杜爾扎布襲擊其兄袞扎布,於是土爾扈特發生內亂,察克杜爾扎布帶領部分兄弟渡過烏拉爾河,遊牧在河東岸。這時,散扎布率領跟隨察克杜爾扎布而來的15000戶屬眾奔赴準噶爾,策妄阿喇布坦收留其部眾作自己的阿勒巴圖,而令散扎布本人返回其家。(56)噶旺沙拉布《四衛拉特史》載,策妄阿喇布坦吞併了散扎布部眾,“於木猴年(1704)正月十一日將散扎布逮捕,取其一萬五千戶兀魯思”。(57)1723年8月19日,準噶爾的桑濟宰桑跟俄羅斯使者炮兵大尉溫科夫斯基說:“往年間,阿玉奇汗的兒子散扎布背叛自己的父親,率軍隊來到我們這裡,想幹壞事,那時我們把他的人收下,而把他遣回父親處。”這位炮兵大尉還記載,“在此之前25年,或在1700年前後,阿玉奇汗的兒子散扎布離開父親阿玉奇汗,經過哈薩克玉茲和巴什基爾人之間的草原,遊牧到額爾齊斯河亞梅舍沃索利附近,從那兒折向琿台吉(指策妄阿喇布坦——引者)兀魯思,遊牧到額敏河,並在這裡過冬。散扎布帶有1.5萬帳,總人數三萬人或者更多些”。策妄阿喇布坦派人請散扎布前往他那裡做客,因為他娶了散扎布的親姐姐(或妹妹,即塞特爾扎布)。散扎布沒有前往,而是派了一位使者,並請策妄阿喇布坦允準這位使者自由前往西藏達賴喇嘛那裡。據說準噶爾人在這位使者身上搜出了一封散扎布致達賴喇嘛的信,“其用意似乎是請求達賴喇嘛準許他殺死琿台吉”。準噶爾人把使者密密地監禁起來,然後策妄阿喇布坦帶著酒和牛羊到散扎布營地,佯裝宴請他們,伺機拿獲散扎布及其部眾,將散扎布及其妻子並隨從10人遣回阿玉奇汗處,而將其眾分給準噶爾各兀魯思。(58)三濟扎布(散扎布)率眾投奔準噶爾的動機如何,眾說紛紜,但策妄阿喇布坦執送三濟扎布本人,而吞併其15000戶部眾(一說10000人),並把他們分給準噶爾各鄂托克,這是事實。比如,準噶爾俘虜滿濟供稱,他就是三濟扎布的舊部下,當年策妄阿喇布坦就是把他們分散在準噶爾各鄂托克中。(59)準噶爾扣留如此眾多的土爾扈特人之事,引起了阿玉奇汗的憤慨,雙方關係從此公開惡化。次年,策妄阿喇布坦又襲擊阿玉奇汗向清朝派出的使團,中斷了經由準噶爾的土爾扈特與清朝、西藏間的交通。這樣,時在西藏的阿玉奇汗之侄阿喇布珠爾不得而歸。1703年,阿喇布珠爾自西藏去北京謁見康熙帝,被清朝安置在色爾騰地方。這件事,更加密切了土爾扈特和清朝的關係。1709年,阿玉奇汗派遣以薩穆坦為首的使團到清朝。1714年康熙帝派遣圖理琛使團抵達伏爾加河,雙方之間的聯合對付準噶爾和土爾扈特東返的談判,大概始於此時。
根據土爾扈特與準噶爾之間的以上關係,1723年開始的雙方之間的聯姻使臣往來很可能是新一輪陰謀的開始。據稱,策妄阿喇布坦提議聯姻,很快得到土爾扈特方面的熱烈回響,聘一個女兒到土爾扈特的談判變成聘四個女兒的事,而且策妄阿喇布坦答應以8000人護送新娘。事情發展得似乎過分熱情,很可能起初雙方都想利用這些婚事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如當年策妄阿喇布坦利用送親的藉口滅拉藏汗一樣。但是,在舒努等人的參與下,最終土爾扈特人得逞,除掉了策妄阿喇布坦。
但是,舒努相關的故事和民歌,從遙遠的伏爾加河草原的卡爾梅克人到蒙古國西部的杜爾伯特人,從中國新疆到阿拉善的衛拉特人中廣為流行。故事和民歌最初都是由在伏爾加河流域土爾扈特人創造的。該故事雖然基於真實的歷史事件,但故事情節與史實相差很遠。故事同情舒努,抨擊準噶爾洪台吉父子,把舒努塑造成為一個悲劇英雄,反映了當時土爾扈特人對這次事件的立場。經過準噶爾敵人的文學創造,舒努這個準噶爾的叛賊,卻成為了土爾扈特人的大英雄。那么,舒努的這個形象為什麼後來被全部衛拉特人,甚至是全部蒙古人接受了呢?到了十八世紀中葉,準噶爾汗國滅亡,土爾扈特的敵人在歷史舞台上消失,土爾扈特人東歸故土。關於舒努的故事和歌曲隨之被帶到了準噶爾地區,也傳到了其他衛拉特人地區和蒙古各部。其間,這些作品被創造時期的敵對國家消亡了,當年的充滿仇恨的情感世界消失了,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僅僅是關於一位孤單英雄的讚歌。一些具有特殊歷史印記的民間文學作品,在改朝換代或隨著時間的久遠,失去當初的特別意義,在後世的人民中得到普世價值和永恆的生命。舒努從土爾扈特的英雄演變成今天全蒙古人的文學英雄就是這樣的道理。
但是,令人遺憾的是,舒努相關的文學作品同樣影響到了當代學術界,大多數從事衛拉特文學和歷史研究的人們不知不覺地站在舒努一邊。實際上,舒努沒有什麼可同情的一面,他只是準噶爾上層權力鬥爭中的敗寇,他母親和他同胞的悲劇是舒努一手造成的。如果說舒努這個歷史人物有研究的意義,那就是因為這無名小輩在清朝與歐亞大陸兩個衛拉特汗國這樣一個大舞台上,被當時的多國政治利益推出來表演了一個具有戲劇色彩的大角色。他本人沒有什麼研究價值可言,但是在他身上演繹出來的故事,對研究十八世紀準噶爾史、準噶爾和土爾扈特關係史以及清朝針對歐亞草原各遊牧國家的西北戰略,都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