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秋興八首1
其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2,巫山巫峽氣蕭森3。
江間波浪兼天涌4,塞上風雲接地陰5。
叢菊兩開他日淚6,孤舟一系故園心7。
寒衣處處催刀尺8,白帝城高急暮砧9。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10,每依北斗望京華11。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12。
畫省香爐違伏枕13,山樓粉堞隱悲笳14。
請看石上藤蘿月15,已映洲前蘆荻花。
其三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16。
信宿漁人還泛泛17,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18,劉向傳經心事違19。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20。
其四
聞道長安似弈棋21,百年世事不勝悲22。
王侯第宅皆新主23,文武衣冠異昔時24。
直北關山金鼓振25,征西車馬羽書馳26。
魚龍寂寞秋江冷27,故國平居有所思28。
其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29,承露金莖霄漢間30。
西望瑤池降王母31,東來紫氣滿函關32。
雲移雉尾開宮扇33,日繞龍鱗識聖顏34。
一臥滄江驚歲晚35,幾回青瑣點朝班36。
其六
瞿塘峽口曲江頭37,萬里風煙接素秋38。
花萼夾城通御氣39,芙蓉小苑入邊愁40。
珠簾繡柱圍黃鵠41,錦纜牙牆起白鷗42。
回首可憐歌舞地43,秦中自古帝王州44。
其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45,武帝旌旗在眼中46。
織女機絲虛夜月47,石鯨鱗甲動秋風48。
波漂菰米沉雲黑49,露冷蓮房墜粉紅50。
關塞極天惟鳥道51,江湖滿地一漁翁52。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53,紫閣峰陰入渼陂54。
香稻啄餘鸚鵡粒55,碧梧棲老鳳凰枝56。
佳人拾翠春相問57,仙侶同舟晚更移58。
彩筆昔曾乾氣象59,白頭吟望苦低垂60。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秋興(xìng):因感秋而寄興。
玉露:秋天的霜露,因其白,故以玉喻之。凋傷:使草木凋落衰敗。
巫山巫峽:即指夔州(今奉節)一帶的長江和峽谷。蕭森:蕭瑟陰森。
江:長江。兼天涌:波浪滔天。
塞:關隘險要之地,此指夔州。接地陰:風雲蓋地。“接地”又作“匝地”。
叢菊兩開:杜甫此前一年秋天在雲安,此年秋天在夔州,從離開成都算起,已歷兩秋,故云“兩開”。“開”字雙關,一謂菊花開,又言淚眼開。他日:往日,指多年來的艱難歲月。
故園:此處當指長安。
催刀尺:指趕裁冬衣。“處處催”,見得家家如此。
白帝城:即今奉節城,在瞿塘峽上口北岸的山上,與夔門隔岸相對。急暮砧:黃昏時急促的搗衣聲。 砧:搗衣石。
夔(kuí)府:唐置夔州,州治在奉節,為府署所在,故稱。
京華:指長安。
槎:木筏。
畫省:指尚書省。
山樓:白帝城樓。粉堞(dié):城上塗白色的女牆。笳:古代軍中號角,其聲悲壯。
請看:言外兼有時光迅速之感。
翠微:青山。
信宿:再宿。
匡衡:字雅圭,漢朝人。抗疏:指臣子對於君命或廷議有所抵制,上疏極諫。
劉向:字子政,漢朝經學家。
輕肥:即輕裘肥馬。《
論語·雍也》:“赤之造齊也,乘肥馬,衣輕裘。”
聞道:聽說。杜甫因離開京城日久,於朝廷政局的變化,不便直言,故云“聞道”。似弈棋:是說長安政局像下棋一樣反覆變化,局勢不明。
百年:指代一生。此二句是杜甫感嘆自身所經歷的時局變化,像下棋一樣反覆無定,令人傷悲。
第宅:府第、住宅。新主:新的主人。
異昔時:指與舊日不同。此二句感慨今昔盛衰之種種變化,悲嘆自己去京之後,朝官又換一撥。
北:正北,指與北邊回紇之間的戰事。金鼓振:指有戰事,金鼓為軍中以明號令之物。
征西:指與西邊吐蕃之間的戰事。羽書:即羽檄,插著羽毛的軍用緊急公文。馳:形容緊急。此二句謂西北吐蕃、回紇侵擾,邊患不止,戰亂頻繁。
魚龍:泛指水族。寂寞:指入秋之後,水族潛伏,不在波面活動。《
水經注》:“魚龍以秋冬為夜。”相傳龍以秋為夜,秋分之後,潛於深淵。
故國:指長安。平居:指平素之所居。末二句是說在夔州秋日思念舊日長安平居生活。
蓬萊宮闕:指大明宮。蓬萊,漢宮名。唐高宗龍朔二年(662),重修大明宮,改名蓬萊宮。南山:即終南山。
承露金莖:指仙人承露盤下的銅柱。漢武帝在建章宮之西神明台上建仙人承露盤。唐代無承露盤,此乃以漢喻唐。霄漢間:高入雲霄,形容承露金莖極高。
瑤池:神話傳說中女神西王母的住地,在崑崙山。降王母:《
穆天子傳》等書記載有周穆王登崑崙山會西王母的傳說。《漢武內傳》則說西王母曾於某年七月七日飛降漢宮。
東來紫氣:用老子自洛陽入函谷關事。《
列仙傳》記載,老子西遊至函谷關,關尹喜登樓而望,見東極有紫氣西邁,知有聖人過函谷關,後來果然見老子乘青牛車經過。函關:即函谷關。此二句借用典故極寫都城長安城宮殿的宏偉氣象。
雲移:指宮扇雲彩般地分開。雉尾:指雉尾扇,用雉尾編成,是帝王儀仗的一種。唐玄宗開元年間,蕭嵩上疏建議,皇帝每月朔、望日受朝於宣政殿,上座前,用羽扇障合,俯仰升降,不令眾人看見,等到坐定之後,方令人撤去羽扇。後來定為朝儀。
日繞龍鱗:形容皇帝袞袍上所繡的龍紋光彩奪目,如日光繚繞。聖顏:天子的容貌。這二句意謂宮扇雲彩般地分開,在威嚴的朝見儀式中,自己曾親見過皇帝的容顏。
一:一自,自從。臥滄江:指臥病夔州。歲晚:歲末,切詩題之“秋”字,兼傷年華老大。
幾回:言立朝時間之短,只不過幾回而已。青瑣:漢未央宮門名,門飾以青色,鏤以連環花紋。後亦借指宮門。點朝班:指上朝時,殿上依班次點名傳呼百官朝見天子。
瞿塘峽:峽名,三峽之一,在夔州東,為三峽門戶。曲江:在長安之南,名勝之地。
萬里風煙:指夔州與長安相隔萬里之遙。素秋:古人以秋屬西方,其色白,故稱素秋。
花萼:即花萼相輝樓,在長安南內興慶宮西南隅。夾城:復道。據《
長安志》記載,唐玄宗開元二十年(732),從大明宮依城修築復道,經通化門,達南內興慶宮,直至曲江芙蓉園。通御氣:此復道因系方便天子游賞而修,故曰“通御氣”。
芙蓉小苑:即芙蓉園,也稱南苑,在曲江西南。入邊愁:傳來邊地戰亂的訊息。唐玄宗常住興慶宮,常和妃子們一起遊覽芙蓉園。史載,安祿山叛亂的訊息傳到長安,唐玄宗在逃往四川之前,曾登興慶宮花萼樓飲酒,四顧悽愴。
珠簾繡柱:指曲江行宮別院的樓亭建築,極寫其富麗華美。黃鵠:鳥名,即天鵝。《
漢書·昭帝紀》:“始元元年(前86)春,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中。”此句是說因曲江宮殿林立,池苑有黃鵠之類的珍禽。
錦纜牙檣:指曲江中裝飾華美的遊船。錦纜,彩絲做的船索。牙檣,用象牙裝飾的桅桿。此句說曲江上舟楫往來不息,水鳥時被驚飛。
歌舞地:指曲江池苑。此句是說昔日繁華的歌舞之地曲江,如今屢遭兵災,荒涼寂寞,令人不堪回首。
秦中:此處借指長安。帝王州:帝王建都之地。
昆明池:遺址在今西安市西南斗門鎮一帶,漢武帝所建。《漢書·武帝紀》載元狩三年(前120)在長安仿昆明滇池而鑿昆明池,以習水戰。
武帝:漢武帝,亦代指唐玄宗。唐玄宗為攻打南詔,曾在昆明池演習水兵。旌旗:指樓船上的軍旗。
織女:指漢代昆明池西岸的織女石像,俗稱石婆。《
三輔黃圖》卷四引《關輔古語》曰:“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牽牛、織女於池之東西,以象天河。”在今斗門鎮東南的北常家莊附近有一小廟,俗稱石婆廟。中有石雕像一尊,即漢代的昆明池的織女像。機絲:織機及機上之絲。虛夜月:空對著一天明月。
石鯨:指昆明池中的石刻鯨魚。《三輔黃圖》卷四引《三輔故事》曰:“池中有豫章台及石鯨,刻石為鯨魚,長三丈,每至雷雨。常鳴吼。鬣尾皆動。”漢代石鯨今尚在,現藏陝西歷史博物館。
菰(gū):即茭白,一種草本植物,生淺水中,葉似蘆葦,根莖可食。秋天結實,皮黑褐色,狀如米,故稱菰米,又名雕胡米。此句是說菰米漂浮在昆明池面,菰影倒映在水中,望過去黑壓壓一片,像烏雲一樣濃密。
蓮房:即蓮蓬。墜粉紅:指秋季蓮蓬成熟,花瓣片片墜落。中二聯刻畫昆明池晚秋荒涼蕭瑟之景。
關塞:此指夔州山川。極天:指極高。唯鳥道:形容道路高峻險要,只有飛鳥可通。此句指從夔州北望長安,所見惟有崇山峻岭,恨身無雙翼,不能飛越。
江湖滿地:指漂泊江湖,苦無歸宿。漁翁:杜甫自比。
昆吾:漢武帝上林苑地名,在今陝西藍田縣西。《漢書·揚雄傳》:“武帝廣開上林,東南至宜春、鼎湖、昆吾。”御宿:即御宿川,又稱樊川,在今陝西西安市長安區杜曲至韋曲一帶。《三輔黃圖》卷四:“御宿苑,在長安城南御宿川中。漢武帝為離宮別院,禁御人不得入。往來游觀,止宿其中,故曰御宿。”逶迤:道路曲折的樣子。
紫閣峰:終南山峰名,在今陝西戶縣東南。陰:山之北、水之南,稱陰。渼(měi)陂(bēi):水名,在今陝西戶縣西,唐時風景名勝之地。陂,池塘湖泊。紫閣峰在渼陂之南,陂中可以看到紫閣峰秀美的倒影。
“香稻”句:即使是剩下的香稻粒,也是鸚鵡吃剩下的。此句為倒裝語序。
“碧梧”句:即使碧梧枝老,也是鳳凰所棲。同上句一樣,是倒裝語序。此二句寫渼陂物產之美,其中滿是珍禽異樹。
拾翠:拾取翠鳥的羽毛。相問:贈送禮物,以示情意。
仙侶:指春遊之伴侶,“仙”字形容其美好。晚更移:指天色已晚,尚要移船他處,以盡游賞之興。
彩筆:五彩之筆,喻指華美艷麗的文筆。《
南史·江淹傳》:“又嘗宿於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後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乾氣象:謂自己的詩描繪盡了大自然的氣勢景象。一說指“帝王氣象”,具體指自己於天寶十載(751)上《三大禮賦》得唐玄宗讚賞事。
白頭:指年老。望:望京華。
白話譯文
其一
寒露凋傷了楓樹林,巫山巫峽的氣象蕭瑟陰森。
江間的波浪連天湧起,塞上的風雲接地陰沉。
叢菊兩度開放憶往昔感傷落淚,孤舟系在江岸像系在我思念故園之心。
趕製寒衣家家在動用刀尺,白帝城高處聽到夜晚搗衣的砧音。
其二
夔州孤城夕陽西斜,常借天上的北斗星來遙望京華。
聽猿哀鳴三聲愁思淚下,奉使白白隨行八月浮槎。
沒能在尚書省中薰香臥病,只能聽到山城粉牆隱沒於暮色時的鳴笳。
請看籠罩在石上藤蘿的月光,已映照到洲前的蘆荻花。
其三
千戶人家的山城靜對著朝暉,天天在江樓上面對山色翠微。
常來的漁翁在江里放船,清秋的燕子在上下紛飛。
學匡衡那樣上疏直諫結果功名不就,像劉向那樣授徒傳經也事與願違。
而昔日的同學少年也脫離了貧賤,他們著長安輕裘肥馬享富貴。
其四
聽人談起長安的政局真像在弈棋,百年的世事真叫人抑制不住傷悲。
王侯們的朱門甲第都換了新主,朝廷里的文臣武將已不同往時。
正北的關山金鼓震耳,征西的軍隊告急文書飛馳。
魚龍都那么寂寞連秋江也淒冷,當年在長安的平靜生活現在仍堪長思。
其五
蓬萊宮闕正對著南山,承露的銅柱聳入霄漢之間。
西望瑤池有王母下界,東來紫氣已充溢函谷關。
雲彩般移動的是雉尾宮扇,日光照耀著龍袍可看到皇帝容顏。
而今臥病江邊驚心韶華已晚,回憶自己也曾幾次進入青瑣門身列朝班。
其六
從瞿塘峽口想到曲江江頭,萬里烽煙天氣正是素秋。
當年從花萼樓經過夾城可往來御駕,如今的芙蓉園已經籠罩著邊患隱憂。
珠簾繡柱圍著黃鵠,錦纜白桅驚起白鷗。
回想最可戀念的歌舞之地,秦中畢竟是從古以來的帝王之州。
其七
昆明池的開鑿是漢代人之功,漢武帝的旌旗仿佛就在眼中。
在月光下似乎看到織女的機絲,在秋風中好似見到石鯨在擺動。
水波飄動的菰米像沉雲暗黑,寒露凝結的蓮房墜下花片粉紅。
關塞摩天只通鳥道,江湖上漂泊著我這個漁翁。
其八
昆吾御宿川曲折逶迤,紫閣峰影映入渼陂池。
這裡有鸚鵡啄過的香稻米,這裡有鳳凰棲過的碧梧枝。
佳人遊春拾翠羽相互來問詢,仙侶同舟天晚轉移地方還不願分離。
我的彩筆當年也曾上乾氣象,到如今只能在苦吟中白頭低垂。
創作背景
《秋興八首》是唐代宗大曆元年(766)秋杜甫在夔州時所作的一組七言律詩,因秋而感發詩興,故曰“秋興”。杜甫自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棄官,至當時已歷七載,戰亂頻仍,國無寧日,人無定所,當此秋風蕭瑟之時,不免觸景生情。持續八年的安史之亂,至廣德元年(763)始告結束,而吐蕃、回紇乘虛而入,藩鎮擁兵割據,戰亂時起,唐王朝難以復興了。此時,
嚴武去世,杜甫在成都生活失去憑依,遂沿江東下,滯留夔州。詩人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壯志難酬,在非常寂寞抑鬱的心境下創作了這組詩。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秋興八首》這組詩,融鑄了夔州蕭條的秋色,清淒的秋聲,暮年多病的苦況,關心國家命運的深情,悲壯蒼涼,意境深閎。它是八首蟬聯、結構嚴密、抒情深摯的一組七言律詩,體現了詩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藝術成就。
《秋興八首》的結構,從全詩來說,可分兩部,而以第四首為過渡。前三首詳夔州而略長安,後五首詳長安而略夔州;前三首由夔州而思及長安,後五首則由思長安而歸結到夔州;前三首由現實引發回憶,後五首則由回憶回到現實。至於各首之間,則亦首尾相銜,有一定次第,不能移易,八首隻如一首。八首詩,章法縝密嚴整,脈絡分明,不宜拆開,亦不可顛倒。從整體看,從詩人身在的夔州,聯想到長安;由暮年飄零,羈旅江上,面對滿目蕭條景色而引起國家盛衰及個人身世的感嘆;以對長安盛世勝事的追憶而歸結到詩人現實的孤寂處境、今昔對比的哀愁。這種憂思不能看作是杜甫一時一地的偶然觸發,而是自經喪亂以來,他憂國傷時感情的集中表現。目睹國家殘破,而不能有所作為,其中曲折,詩人不忍明言,也不能盡言。這就是他所以望長安,寫長安,婉轉低回,反覆慨嘆的道理。
這八首詩內容連貫。第一首是組詩的序曲,通過對巫山巫峽的秋色秋聲的形象描繪,烘托出陰沉蕭森、動盪不安的環境氣氛,令人感到秋色秋聲撲面驚心,抒發了詩人憂國之情和孤獨抑鬱之感。這一首開門見山,抒情寫景,波瀾壯闊,感情強烈。詩意落實在“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兩句上,下啟第二、三首。第二首寫詩人身在孤城,從落日的黃昏坐到深宵,翹首北望,長夜不寐,上應第一首。最後兩句,側重寫自己已近暮年,兵戈不息,臥病秋江的寂寞,以及身在劍南,心懷渭北,“每依北斗望京華”,表現出對長安的強烈懷念。第三首寫晨曦中的夔府,是第二首的延伸。詩人日日獨坐江樓,秋氣清明,江色寧靜,而這種寧靜給作者帶來的卻是煩擾不安。面臨種種矛盾,深深感嘆自己一生的事與願違。第四首是組詩的前後過渡。前三首詩的憂鬱不安步步緊逼,至此才揭示它們的中心內容,接觸到“每依北斗望京華”的核心:長安象“弈棋”一樣彼爭此奪,反覆不定。人事的更變,綱紀的崩壞,以及回紇、吐蕃的連年進犯,這一切使詩人深感國運大非昔比。對杜甫說來,長安不是個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這唐代的政治中心住過整整十年,深深印在心上的有依戀,有愛慕,有歡笑,也有到處“潛悲辛”的苦悶。當此國家殘破、秋江清冷、個人孤獨之際,所熟悉的長安景象,一一浮現眼前。“故國平居有所思”一句挑出以下四首。第五首,描繪長安宮殿的巍峨壯麗,早朝場面的莊嚴肅穆,以及自己曾得“識聖顏”至今引為欣慰的回憶。值此滄江病臥,歲晚秋深,更加觸動他的憂國之情。第六首懷想昔日帝王歌舞游宴之地曲江的繁華。帝王佚樂游宴引來了無窮的“邊愁”,清歌曼舞,斷送了“自古帝王州”,在無限惋惜之中,隱含斥責之意。第七首憶及長安的昆明池,展示唐朝當年國力昌盛、景物壯麗和物產富饒的盛景。第八首表現了詩人當年在昆吾、御宿、渼陂春日郊遊的詩意豪情。“彩筆昔曾乾氣象”,更是深刻難忘的印象。
八首詩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正如一個大型抒情樂曲有八個樂章一樣。這個抒情曲以憂念國家興衰的愛國思想為主題,以夔府的秋日蕭瑟,詩人的暮年多病、身世飄零,特別是關切祖國安危的沉重心情作為基調。其間穿插有輕快歡樂的抒情,如“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有壯麗飛動、充滿豪情的描繪,如對長安宮闕、昆明池水的追述;有表現慷慨悲憤情緒的,如“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有極為沉鬱低回的詠嘆,如“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白頭吟望苦低垂”等。就以表現詩人孤獨和不安的情緒而言,其色調也不盡相同。“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以豪邁、宏闊寫哀愁;“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以清麗、寧靜寫“剪不斷、理還亂”的不平靜的心緒。總之,八首中的每一首都以自己獨特的表現手法,從不同的角度表現基調的思想情緒。它們每一首在八首中又是互相支撐,構成了整體。這樣不僅使整個抒情曲錯綜、豐富,而且抑揚頓挫,有開有闔,突出地表現了主題。
《秋興八首》中,杜甫除採用強烈的對比手法外,反覆運用了循環往復的抒情方式,把讀者引入詩的境界中去。組詩的綱目是由夔府望長安──“每依北斗望京華”。組詩的樞紐是“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從瞿塘峽口到曲江頭,相去遙遠,詩中以“接”字,把客蜀望京,撫今追昔,憂邦國安危……種種複雜感情交織成一個深厚壯闊的藝術境界。第一首從眼前叢菊的開放聯繫到“故園”。追憶“故園”的沉思又被白帝城黃昏的四處砧聲所打斷。這中間有從夔府到長安,又從長安回到夔府的往復。第二首,由夔府孤城按著北斗星的方位遙望長安,聽峽中猿啼,想到“畫省香爐”。這是兩次往復。聯翩的回憶,又被夔府古城的悲笳所喚醒。這是第三次往復。第三首雖然主要在抒發悒鬱不平,但詩中有“五陵衣馬自輕肥”,仍然有夔府到長安的往復。第四、五首,一寫長安十數年來的動亂,一寫長安宮闕之盛況,都是先從對長安的回憶開始,在最後兩句回到夔府。第六首,從瞿塘峽口到曲江頭,從目前的萬里風煙,想到過去的歌舞繁華。第七首懷想昆明池水盛唐武功,回到目前“關塞極天惟鳥道”的冷落。第八首,從長安的“昆吾御宿”回到“白頭吟望”的現實,都是往復。循環往復是《秋興八首》的基本表現方式,也是它的特色。不論從夔府寫到長安,還是從追憶長安而歸結到夔府,從不同的角度,層層加深,不僅毫無重複之感,還起了加深感情,增強藝術感染力的作用,真可以說是“毫髮無遺憾,波瀾獨老成”(《贈鄭諫議十韻》)了。
情景的和諧統一,是抒情詩里一個異常重要的方面。《秋興八首》可說是一個極好的範例。如“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波浪洶湧,仿佛天也翻動;巫山風雲,下及於地,似與地下陰氣相接。前一句由下及上,後一句由上接下。波浪滔天,風雲匝地,秋天蕭森之氣充塞於巫山巫峽之中。我們感到這兩句形象有力,內容豐富,意境開闊。詩人不是簡單地再現他的眼見耳聞,也不是簡單地描摹江流湍急、塞上風雲、三峽秋深的外貌特徵,詩人捕捉到它們內在的精神,而賦予江水、風雲某種性格。這就是天上地下、江間關塞,到處是驚風駭浪,動盪不安;蕭條陰晦,不見天日。這就形象地表現了詩人的極度不安,翻騰起伏的憂思和胸中的鬱勃不平,也象徵了國家局勢的變易無常和臲硊不安的前途。兩句詩把峽谷的深秋,詩人個人身世以及國家喪亂都包括在裡面。這種既掌握景物的特點,又把自己人生經驗中最深刻的感情融會進去,用最生動、最有概括力的語言表現出來,這樣景物就有了生命,而作者企圖表現的感情也就有所附麗。情因景而顯,景因情而深。語簡而意繁,心情苦悶而意境開闊(意指不侷促,不狹窄)。
蘇軾曾說:“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
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確實是有見識、有經驗之談。
杜甫住在成都時,在《江村》里說“自去自來堂上燕”,從棲居草堂的燕子的自去自來,表現詩人所在的江村長夏環境的幽靜,顯示了詩人漂泊後,初獲暫時安定生活時自在舒展的心情。在《秋興八首》第三首里,同樣是燕飛,詩人卻說:“清秋燕子故飛飛。”詩人日日江樓獨坐,百無聊賴中看著燕子的上下翩翩,燕之辭歸,好像故意奚落詩人的不能歸,所以說它故意飛來繞去。一個“故”字,表現出詩人心煩意亂下的著惱之情。又如“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瞿塘峽在夔府東,臨近詩人所在之地,曲江在長安東南,是所思之地。
黃生《杜詩說》:“二句分明在此地思彼地耳,卻只寫景。杜詩至化處,景即情也”,不失為精到語。至如“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的意在言外;“魚龍寂寞秋江冷”的寫秋景兼自喻;“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的純是寫景,情也在其中。這種情景交融的例子,八首中處處皆是。
前面所說的情景交融,是指情景一致,有力地揭示詩人豐富複雜的內心世界所產生的藝術效果。此外,杜甫善於運用壯麗、華美的字和詞表現深沉的憂傷。《秋興八首》里,把長安昔日的繁華昌盛描繪得那么氣象萬千,充滿了豪情,詩人早年的歡愉說起來那么快慰、興奮。對長安的一些描寫,不僅與回憶中的心情相適應,也與詩人現實的蒼涼感情成為統一不可分割、互相襯托的整體。這更有助讀者體會到詩人在國家殘破、個人暮年漂泊時極大的憂傷和抑鬱。詩人愈是以滿腔熱情歌唱往昔,愈使人感受到詩人雖老衰而憂國之情彌深,其“無力正乾坤”的痛苦也越重。
《秋興八首》中,交織著深秋的冷落荒涼、心情的寂寞淒楚和國家的衰敗殘破。按通常的寫法,總要多用一些清、淒、殘、苦等字眼。然而杜甫在這組詩里,反而更多地使用了絢爛、華麗的字和詞來寫秋天的哀愁。乍看起來似和詩的意境截然不同,但它們在詩人巧妙的驅遣下,卻更有力地烘托出深秋景物的蕭條和心情的蒼涼。如“蓬萊宮闕”、“瑤池”、“紫氣”、“雲移雉尾”、“日繞龍鱗”、“珠簾繡柱”、“錦纜牙檣”、“武帝旌旗”、“織女機絲”、“佳人拾翠”、“仙侶同舟”……都能引起美麗的聯想,透過字句,泛出絢麗的光彩。可是在杜甫的筆下,這些詞被用來襯托荒涼和寂寞,用字之勇,出於常情之外,而意境之深,又使人感到無處不在常情之中。這種不協調的協調,不統一的統一,不但絲毫無損於形象和意境的完整,而且往往比用協調的字句來寫,能產生更強烈的藝術效果。正如用“笑”寫悲遠比用“淚”寫悲要困難得多,可是如果寫得好,就把思想感情表現得更為深刻有力。
劉勰在《
文心雕龍》的《麗辭》篇中講到對偶時,曾指出“反對”較“正對”為優。其優越正在於“理殊趣合”,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豐富內容的積極作用。運用豪華的字句、場面表現哀愁、苦悶,同樣是“理殊趣合”,也可以說是情景在更高的基礎上的交融。其間的和諧,也是在更深刻、更複雜的矛盾情緒下的統一。
有人以為杜甫入蜀後,詩歌不再有前期那樣大氣磅礴、濃烈熾人的感情。其實,詩人在這時期並沒消沉,只是生活處境不同,思想感情更複雜、更深沉了。而在藝術表現方面,經長期生活的鍛鍊和創作經驗的積累,比起前期有進一步的提高或豐富,《秋興八首》就是明證。
歷代評論
明代
鐘惺、
譚元春《
唐詩歸》:鐘云:《秋興》偶然八首耳,非必於八也。今人詩擬《秋興》已非矣,況舍其所為秋興,而專取盈於八首乎?胸中有八首,便無復秋興矣。杜至處不在《秋興》,《秋興》至處亦非八首也。
明代
李攀龍、
袁宏道《唐詩訓解》:《秋興》八首是杜律中最有力量者,其聲響自別。
明末清初
周珽《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陳繼儒曰:雲霞滿空,迴翔萬狀,天風吹海,怒濤飛涌。可喻老杜《秋興》諸篇。
明末清初
李沂《
唐詩援》:王阮亭曰:《秋興》八首,皆雄渾豐麗,沉著痛快,其有安於長安者,但極言其盛,而所感自富其中。徐而味之,凡懷鄉戀闕之情,慨往傷今之意,寇盜交兵,小人病國,風俗之非舊,盛衰之相尋,所謂不勝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宗子發曰:《秋興》諸作,調極鏗鏘而能沈實,詞極工麗而尤聳拔,格極雄渾而兼蘊藉,詞人之能事畢矣,在此體中可稱神境。乃世猶有訾議此八首者,正昌黎所謂“群兒愚”也。
明末清初
王嗣奭《
杜臆》:《秋興》八章,以第一首起興,而後七首俱發中懷,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發,或遙相應,總是一篇文字,拆去一章不得,單選一章不得。
明末清初
王夫之《
唐詩評選》:八首如正變七音,旋相為宮,而自成一章。或為割裂,則神體盡失矣,選詩者之賊不小。
清代黃生《杜詩說》:杜公七律,當以《秋興》為裘領,乃公一生心神結聚之所作也。
其一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前聯言景,後聯言情;而情不可極,後七首皆胞孕於(五、六)兩言中也;又約言之,則“故園心”三字盡之矣。
明末清初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甸曰:江濤在地而曰“兼天”,風雲在天而曰“接地”,見洶浦陰晦,觸目天地間,無不可感興也,屠隆曰:杜老《秋興》諸篇,托意深遠,如“江間”“塞上”二語,不大悲壯乎?范槨曰:作詩實字多則健,虛字多則弱,如杜詩“叢菊”“孤舟”一聯,此等語亦何嘗不健?蔣一葵曰:五、六不獨“兩開”、“一系”為佳,有感時濺淚,恨別驚心之況。末句掉下一聲,中寓千聲,萬聲,周珽曰:天鈞異奏,人間絕響。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籠蓋包舉一切,皆在“叢菊兩開”句聯上景語,就中帶出情事,樂之如貫珠者,拍板與句,不為終始也。挨句截然,以句范意,則村巫儺歌一例。以俟知音者。
明末清初
金聖歎《杜詩解》:若謂玉樹斯零,楓林葉映,雖志士之所增悲,亦幽人之所寄託。奈何流滯巫山巫峽,而舉目江間,但涌兼天之波浪;凝眸塞上,惟陰接地之風雲。真為可痛可悲,使人心盡氣絕。此一解總貫八首,直接“佳人拾翠”末一解,而嘆息“白頭吟望苦低垂”也。
清
何焯《
義門讀書記》:中四句,虛實蹉對。“江間波浪兼天涌”二句,虛含第二首“望”字。“叢菊兩開他日淚”一句,虛含“望”之久也。
清
徐增《而庵說唐詩》:此是《秋興》第一首,須看其筆下何等齊整。
清
吳喬《
圍爐詩話》:《秋興》首篇之前四句,敘時與景之蕭索也,淚落於“叢菊”,心繫於“歸舟”,不能安處夔州,必為無賢地主也。結不過在秋景上說,覺得淋漓悲戚,驚心動魄,通篇筆情之妙也。
清劉濬《杜詩集評》:吳農祥曰:驚心動魄,不可以句求,不可以字摘。後人言“兼天”、“接地”之太板,“兩開”、“一系”之無謂;豈不知工中有拙,拙中有工者也。
清高宗敕編《
唐宋詩醇》:錢謙益曰:首篇頷聯悲壯,頸聯淒緊,以節則杪秋,以地則高城,以時則薄暮,刀尺苦寒,急砧促別,末句標舉興會,略有五重,所謂嵯峨蕭瑟,真不可言。黃生曰:杜公七律,當以《秋興》為裘領,乃公、生心神結聚所作也。八首之中難為軒輊。
清
浦起龍《
讀杜心解》:首章,八詩之綱領也,明寫“秋景”,虛含“興”意,實拈“夔府”,暗提“京華”。……五、六,則貼身起下……,“他日”、“故園”四字,包舉無遺,言“他日”,則後七首所云“香爐”、“抗疏”、“弈棋”、“世事”、“青瑣”、“珠簾”、“旌旗”、“彩筆”,無不舉矣;言“故園”,則後七首所云“北斗”、“五陵”、“長安”、“第宅”、“蓬萊”、“曲江”、“渼陂”,無不舉矣。……發興之端,情見乎此。第七,仍收“秋”,第八,仍收“夔”,而曰“處處催”,則旅泊經寒之況,亦吞吐句中,真乃無一剩字。
清
楊倫《
杜詩鏡銓》:“江間”、“寒上”,狀其悲壯;“叢菊”、“孤舟”,寫其淒緊。末二句結上生下,故以“夔府孤城”次之。言外寓客子無衣之感(“寒衣處處”二句下)。
清李鍈《詩法易簡錄》:末二句寫出客子無家之感,緊頂“故園心”作結,而能不脫“秋”字,尤佳。
清
方東樹《
昭昧詹言》:起句下字密重,不單側佻薄,可法,是宋人對治之藥。三、四,沈雄壯闊。五、六,哀痛。收,別出一層,淒緊蕭瑟。
其二
明高棅《唐詩品匯》:劉云:語苦(“聽猿實下”句下)。
明
郎瑛《
七修類稿》:通篇悲惋,實、虛、違、隱,又是篇中之目。
明末清初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劉辰翁曰:“畫省香爐”雖點綴意,然亦朴。吳山民曰:三、四根“京華”句說來。周珽曰:精篤快思,異情自溢。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斡旋善巧。尾聯故用活句,以留不盡。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望京華”正故園所在也。望而不得,奚能不悲?……公雖不奉使,然朝廷授以省郎……公不赴任,實以病故,是“畫省香爐”,因“伏枕”而“違”也。
明末清初金聖歎《杜詩解》:三,應雲“聽猿三聲實下淚”,今云然者,句法倒裝,與第七首三、四一樣奇妙,……“請看”二字妙,意不在月也。“已”字妙,月上山頭,已穿過藤蘿,照此洲前久矣,我適才得見也。先生唯有望京華過日子,見此月色,方知又是一日了也。
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後此皆“望京華”之事,三字所謂詩眼也。以“夔府”、“京華”蹉對……上承“日斜”,下起“月映”,忽晦忽明,曲折變化。
清
錢謙益《
錢注杜詩》:“每依北斗望京華”,皎然所謂“截斷眾流句”也。孤城砧斷,日薄虞淵,萬里孤臣,翹首京國,雖又八表昏黃,絕塞慘澹,唯此望闕寸心,與南斗共其色耳。此句為八首之綱骨。
清吳喬《圍爐詩話》:子美在夔,非是一日,次篇乃薄暮作詩之情景……“依南斗”而“望京華”者,身雖棄逐淒涼。而未嘗一念忘國家之治亂。……猿聲下淚,昔於書卷見之,今處此境,誠有然者,故曰“實下”;浮查猶上天,已不得還京,故曰“虛隨”、……日斜吟詩,詩成而月已在“藤蘿”、“蘆荻”,只以境結,而情在其中。
清
沈德潛《唐詩別裁》:“望京華”,八首之旨,特於此章指出。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二章,乃是八首提掇處。提“望京華”本旨,以申明“他日淚”之所由,正所謂“故園心”也。……首句,點明“夔府”。次句,所謂點眼也。三、四,申上“望京華”,起下“違伏枕”。……五、六長去“京華”,遠羈“夔府”也。……“藤蘿月”應“落日”。“蘆荻花”含“秋”字。此章大意,言留南望北,身遠無依,當此高秋,詎堪回首!正為前後筋脈。舊謂夔州暮景,是隔壁話。
清楊倫《杜詩鏡銓》:此八詩之骨(“每依北斗”句下)。對結無痕,(八首)篇篇映帶秋意(“請看石上”二句下)。此首言才看落日,已復探更,正見流光迅速,總寓不歸之感,故下章接言“日日”。
清佚名《
杜詩言志》:通首重“望京華”三字,蓋“望京華”者乃少陵之至性所鐘,生平命脈,昏在於此。
其三
明高棅《唐詩品匯》:劉曰:“泛泛”無所得也(“信宿漁人”句下)。劉曰:既前後不相涉,只用二人名,亦莫知其意之所在,落落自可(“匡衡抗疏”二句下)。
明
胡震亨《
唐音癸簽》:詩家雖刺譏中,要帶一分含蓄,庶不失忠厚之旨。杜甫《秋興》“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著一“自”字,以為怨之,可也;以為羨之,亦可也,何等不露!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公在江流,暮亦坐,朝亦坐。前章言暮,此章言朝,承上言光陰迅速,而日坐江樓,對翠微,良可嘆也。故漁舟之泛,燕子之飛,此人情、物情之各適,而以愁人觀之,反覺可厭;曰“還”、曰“故”,厭之也。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此與下作,皆以脫露顯本色,風神自非世間物。
明末清初金聖歎《杜詩解》:“千家山郭”下加一“靜”字,又加一“朝暉”字,寫得何等有趣,何等可愛。“江樓坐翠微”,亦是絕妙好致。但輕輕只用得“日日”二字,便不但使江樓翠微生憎可厭,而山郭朝暉俱觸目惱人。
清何焯《義門讀書記》:“五陵”起下“長安”(“五陵衣馬”句下)。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七歌》云:“長安卿相多少年”,所謂“同學”者,蓋“長安卿相”也。曰少年,曰輕肥,公之目當時卿相如此。
清吳喬《圍爐詩話》:第三篇乃是晨興獨坐山樓,望江上之情景。故起語云:“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一宿曰宿,再宿曰信。“信宿”與“日日”相應。“信宿漁人還泛泛”,言漁人日日泛江,則己亦日日坐於江樓,無聊甚也。“清秋燕子故飛飛”,言秋時燕可南去,而飛飛於江上,似乎有意者然。子美此時有南適衡、湘之意矣。
清趙臣瑗《山滿樓箋注唐詩》:其旨微,其文隱而不露,深得立言蘊藉之妙。此章前四句結上,後四句起下,乃八篇中之關鍵也。
清高宗敕編《唐宋詩醇》:陳廷敬曰:前三章詳夔州而略長安,後五章詳長安而略夔州,次第秩然。
清沈德潛《唐詩別裁》:以上就夔府言,以下就長安言。此八詩分界處也。二句喻己之飄泊(“信宿漁人”二句下)。二句慨己之不遇(“匡衡抗疏”二句下)。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三章申明“望京華”之故,主意在五、六逗出。文章家原題法也。……前二首“故園”、“京華”,雖已提出,尚未明言其所以。至是,說出事與願違衷曲來,是吾所謂“望”之故,錢氏所謂“文之心”也。
清楊倫《杜詩鏡銓》:直是目空一世,此公之狂不減乃祖(“同學少年”二句下)。
清盧麰、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三、四亦寓遲暮之感。五、六使事能自入情,不為泛率。評:此首以“江樓”二字作紐:“信宿”二句,江樓所見之景。下則江樓之情。
清
屈復《唐詩成法》:此傷馬齒漸長,而功名不立於天壤也。……有言此首首尾全不關合者。一、二即含“京華”,五、六言“京華”事,七、八正接五、六,非不關合也。
清
宋宗元《
網師園唐詩箋》:首二句有身羈夔府、日月如流之感。三、四喻己之漂泊,五、六慨己之不遇。
其四
宋
劉克莊《
後村詩話》:公詩敘亂離,多百韻,或五十韻,或三十韻,惟此篇最簡而切也。
元
方回《
瀛奎律髓》:廣德元年癸卯冬十月,、吐蕃入長安,代宗幸陝。安、史死久矣,而又有此事,故曰“奕棋”。然旨篇有云:“巫山巫峽氣蕭森”,即大曆初詩也。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遂及國家之變。則長安一破於祿山,再亂於朱泚,三陷於吐蕃,如奕棋之迭為勝負,而百年世事,有不勝悲者。
明末清初王夫之《
姜齋詩話》:至若“故國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虛籠喝起,以下曲江、蓬萊、昆明、紫閣,皆所思者,此自《大雅》來。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末句連下四首,為作提綱,章法奇絕。
明末清初金聖歎《杜詩解》:“聞道”妙。不忍直言之也,也不敢遽信之也。二字貫全解。世事可悲,加“百年”二字妙。正見先生滿肚真才實學,非腐儒呴吁腹誹迂論(“聞道長安”二句下)。“遲”上用“羽書”妙。羽書最急,而復遲遲,想見當時世事(“征西車馬”句下)。“故國”下用“平居”字妙。我自思我之平居爾,豈敢於故國有所怨訕哉(“故國平居”句下)。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肅宗收京已後,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遠,憋置君國之憂,殆欲以滄江遺老,奮袖屈指,覆定百年舉棋之局,非徒悲傷晼晚,如昔人願得人帝城而已。
清高宗敕編《唐宋詩醇》:陳廷敬曰:末句猶云:“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結本章以起下數章。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四章正寫“望京華”,又是總領。為前後大關鍵。“奕棋”、“世事”不專指京師屢陷,觀三、四,單以“第宅”、“衣冠”言可見……“故國思”繳本首之“長安”,應前首之“望京”,起前後之分寫,通身鎖鑰。
清劉濬《杜詩集評》:似極力言之,仍自悠然不盡。
清楊倫《杜詩鏡銓》:三、四言朝局之變更,五、六言邊境之多事。當此時而窮老荒江,了無施其變化飛騰之術,此所以回憶故國,追念平居而不勝慨然也。
近代
李慶甲《
瀛奎律髓匯評》:查慎行:三、四緊承“似奕棋”,若如評語,則首句反無著落。馮舒:歷看選家,自南宋以來,萬曆以上,不知何以只選此首?馮班:何以只選一首,好大膽!紀昀:八首取一,便減多少神采。此等去取,可謂庸妄至極!
其五
明高棅《唐詩品匯》:劉云:律句有此,自覺雄渾(“西望瑤池”二句下)。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無起無轉無敘無收,平點生色。八風自從,律而不奸,真以古詩作律。後人不審此制,半為皎然老髡所誤。
明末清初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徐常吉曰:以下幾詩,但追憶秦中之事,而故宮離黍之感,因寓其中:“蓬萊宮闕”,言明皇之事神仙;“瞿塘峽口”(見“其六”),言明皇之事遊樂;“昆明池水”(見“其七”),言明皇之事邊功,而末但寓感慨之意。吳山民曰:起聯皇居之壯。蔣一癸曰:因開宮扇,故識聖顏,有映帶法。周明輔曰:只就實事賦出,沉壯溫厚無不有。梅鼎祚曰:八首皆有大聲響,余得“玉露”、“蓬萊”、“昆明”爾。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極言玄宗當年豐亨豫大之時,享安富尊榮之盛。不言致亂,而亂萌於此。語若讚頌,而刺在言外。……家有豐考功《秋興帖》寫“蓬萊宮闕”詩,尾自註:“仙”(闕)誤作“宮”,……蓋下有“宮扇”,字復,宜作“仙”。
明末清初金聖歎《唱經堂杜詩解》:“點”字妙。先生此時之在朝班,只如密雨中之一點耳,雖欲諫議,亦復何從(“幾回青瑣點朝班”句下)。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此詩追思長安全盛,敘述其宮闕崇麗,朝省尊嚴,而傷感則見於末句。
清
仇兆鰲《
杜詩詳註》:陳澤州註:此詩前六句,是明皇時事;“一臥滄江”,是代宗時事;“青瑣”“朝班”,是肅宗時事。前言天寶之盛,陡然截住,陡接末聯。他人為此,中間當有幾許繁絮矣。……此章用對結,末二章亦然。盧德水疑上四用宮殿字太多。五、六,似早朝詩語。今按賦長安景事,自當以宮殿為首,所謂“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也。公以布衣召見,感荷主知,故追憶入朝覲君之事,沒齒不忘。若必全首俱說秋景,則筆下有“秋”,意中無“興”矣。此章下六句,俱有一虛字、二實字於句尾,如:“降王母”、“滿函關”、“開宮扇”、“識聖顏”、“驚歲晚”、“點朝班”,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疊足”之病矣。
清吳喬《圍爐詩話》:此詩前六句皆是興,結以賦出正意,與《吹笛》篇同體,不可以起承轉合之法求之也。
清屈復《唐詩成法》:此思昔日之得覲天顏也。七開筆說今日,八合,方是追昔。
清宋宗元《網師園唐詩箋》:上半盛寫宮闕之壯麗,三、四句寫朝省之尊嚴。
清沈德潛《唐詩別裁》:前對南山,西眺瑤池,東接函關,極言宮闕氣象之盛,無譏刺意(“蓬萊宮闕”四句下)。追思長安全盛時,宮闕壯麗,朝省尊嚴,而末嘆己之久違朝寧也。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五章以後,分寫“望京華”。此溯宮闕朝儀之盛,首帝居也,而意卻重在曾列朝班,是為“所思”之一。“滄江”帶“夔”。“歲晚”本言“身老”,亦帶映“秋”。
清劉濬《杜詩集評》:吳農祥云:極刺時事而雄渾不覺。徐士新云:“蓬萊宮闕”言明皇之事,神仙不若指貴妃為當。
清
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杜公“蓬萊宮闕對南山”,六句開,兩句合;太白“越王勾踐破吳歸”,三句開,一句合,皆是律絕中創調。
清楊倫《杜詩鏡銓》:此思長安宮闕之盛,而嘆朝寧久違也。前六句直下,皆言昔之盛,第七,一句打轉,筆力超勁。陳秋田云:下四首不用句面呼吸,一片神光動盪,幾於允跡可尋。吳瞻泰云:此處指拾遺移官事,只用虛括,他人當用幾許繁絮矣。
其六
明高棅《唐詩品匯》:劉云:兩句寫幸蜀之怨,懷故京之思,不分遠近,如將見其實焉(“花萼夾城”二句下)。劉云:對句耳!不足為雅麗(“珠簾繡柱”二句下)。
明末清初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唐孟莊曰:“入”字莫輕看,見自我致之。徐常吉曰:“歌舞地”今戎馬場,“帝王都”今腥膻窟,公之意在言表。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此章直承首章以來,乃結上生下,而仍歸宿於故園之思也。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揉碎亂點,掉尾孤行以顯之。如萬紫乘風,回飆一合。“接素秋”,妙在“素秋”二字止;此之外,不堪回首。
明末清初金聖歎《杜詩解》:御氣用一“通”字,何等融和!邊愁用一“入”字。出入意外。先生不尚纖巧,而耀人心目如此(“花萼夾城”二句下)。
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倒起,變化。言我凝望之久,雖萬里而遙,不啻與京華風煙相接。亦從“一臥滄江”來(“瞿塘峽口”二句下)。
清仇兆鰲《杜詩詳註》:陳廷敬曰:此承上章,先宮殿而後池苑也;下繼“昆明”二章,先內苑而及城外也。上下四章,皆前六句長安,後兩句夔州,此章在中間,首句從“瞿塘”引端,下六則專言長安事。俱見章法變化。“帝王州”,又起下漢武帝。
清吳喬《圍爐詩話》:“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言兩地極遠,而秋懷是同,不忘魏闕也。故即敘長安事,而曰“花萼夾城通御氣”,言此二地是聖駕所常游幸。而又曰“芙蓉小苑入邊愁”,則轉出兵亂矣。又曰“珠簾繡柱”不圍人而“圍黃鵠”,“錦纜牙檣”無人跡而“起白鷗”,則荒涼之極也,是以“可憐”。又嘆關中自秦、漢至唐皆為帝都,而今乃至於此也。
清趙臣瑗《山滿樓箋注唐詩》:此二句(“花萼夾城”一聯)則謂之順便成對,種種神奇,不可思議。勿但以工麗賞之。
清沈德潛《唐詩別裁》:此追敘長安失陷之由。城通御氣,指敦倫勤政時;苑入邊愁,即所云“漁陽鼙鼓動地來”。上言治,下言亂也。下追敘游幸之時,見盛衰無常,言外無窮猛省。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六章,就“曲江頭”寫“望京華”,為“所思”之二。此詩開口即帶夔州,法變。“瞿峽”、“曲江”,相懸萬里,次句鉤鎖有方,趁便嵌入“秋”字,何等筋節!中四,乃申寫“曲江”之事變景象,末以嗟嘆束之,總是一片身親意想之神。
清楊倫《杜詩鏡銓》:吞吐意在言外(“回首可憐”二句下)。
清屈復《唐詩成法》:此首格奇。
清
施鴻保《
讀杜詩說》:意本衰颯,而語特濃麗,猶下章“織女”、“石鯨”等句。
清宋宗元《網師園唐詩箋》:此思失陷後之長安。
清劉濬《唐詩集評》:吳農祥云:本言《黍離》、《麥秀》之悲,乃反擬秦中富盛,立言最有含蓄。徐士新雲,譏明皇之事遠遊誤矣。
清佚名《杜詩言志》:敘次及於巡幸之地,而兼傷其變亂之所由生。……上言宮闕,則極其盛;此首言勝地,則帶言其衰:此自文可見立言之有體。且得杼柚,饒有變化也。
清方東樹《昭昧詹言》:他篇或末句結穴點“秋”字,或中間點“秋”字,此卻易為起處,橫空突入,又復錯綜入妙。“瞿唐”,己所在地;“曲江”,所思長安地,卻將第二句回合入妙,點“秋”字,較“隔千里兮共明月”健漫懸絕。
其七
宋
葉夢得《
石林詩話》:禪宗論雲間有三種語:……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余嘗戲謂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後不同。“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乾坤句。……
元
范梈《
木天禁語》:七言律詩篇法:……單拋:《秋興》“昆明池水漢時功……江湖滿地一漁翁”。
明
楊慎《
升庵詩話》:隋任希古《昆明池應制》詩:“回眺牽牛渚,激賞鏤金川”,便見太平宴樂氣象。今一變云:“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讀之,則荒煙野草之悲,見於言外矣。《西京雜記》云:“太液池中有雕菰,紫籜綠節,鳧雛雁子,唼喋其間。”……便見人物游嬉,官沼富貴。今一變云:“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讀之,則菰米不收而任其沉,蓮房不採而任其墜,則兵戈亂離之狀俱見矣。杜詩之妙,在翻古語;《千家注》無有引此者,雖萬家注何用哉?因悟杜詩之妙。
明胡震亨《唐音癸簽》:“昆明池水”前四語故自絕,奈頸聯肥重,“墜粉紅”,尤俗。
明锺惺、譚元春《唐詩歸》:鐘云:此詩不但取其雄壯,而取其深寂。鐘云:中四語誦之,心魄謖謖(“織女機絲”四句下)。
明末清初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楊慎曰:……杜詩之妙,在翻古語,此與《三百篇》“牂羊羵首”、“三星在昴”同,比之唐晚“亂殺平人不怕天”、“抽旗亂插死人堆”,豈但天壤之隔。周珽曰:風華韻郁靜想其得力,不獨以詩學擅富者。黃家鼎曰:寫怨懷思,勁筆深情,言外自多餘想。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旌旗”字入得分外光鮮。尾取藏鋒極密,中有神力,人不可測。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且“織女”、“鯨魚”、鋪張偉麗,壯千載之觀;“菰米”、“蓮房”,物產豐饒,溥生民之利,予安能不思?乃劍閣危關,才通“鳥道”,欲歸不得,而留滯峽中,“江湖滿地”,而漂泊如“漁翁”,與前所見之“信宿泛泛”者何異?
明末清初金聖歎《杜詩解》:“在眼中”妙。漢武武功,固燦然耳目,百代一日者也。三、四即承上昆明池景,而寓言所以不能比漢之意,織女機絲既虛,則杼柚已空;石鯨鱗甲方動,則強梁日熾。覺夜月空懸,秋風可畏,真是畫影描風好手,不肯作唐突語磕時事也。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今人論唐七言長句,推老杜“昆明池水”為冠。實不解此詩所以佳。……余謂班、張以漢人敘漢事,鋪陳名勝,故有“雲漢”、“日月”之言(按形容昆明湖之寬廣之詞);公以唐人敘漢事,摩娑陳跡,故有“機絲”、“夜月”之詞。此立言之體也。何謂彼頌繁華而此傷喪亂乎。“菰米”、“蓮房”,補班、張鋪敘所未見;“沉雲”、“墜粉”,描畫素秋景物,居然金碧粉本。……今謂“昆明”一章,緊承上章“秦中自古帝王州”一句而申言之,時則曰“漢時”,帝則曰“武帝”,“織女”、“石鯨”、“蓮房”、“菰米”,金堤靈沼之遺蹟,與戈船樓櫓,並在眼中,而自傷其僻遠而不得見也。於上章末句,尅指其來脈,則此中敘致,褶疊環鎖,瞭然分明。如是而曰:七言長句果以此詩為首,知此老亦為點頭矣。末二句正寫所思之況,“關塞極天”,這非風煙萬里;“滿地一漁翁”,即“信宿”“泛泛”之漁人耳。上下俯仰,亦在眼中,謂公自指一漁翁則陋。
清仇兆鰲《杜詩詳註》:末聯:陳廷敬曰:“關塞”,即“塞上風雲”;“江”即“江間波浪”,帶言湖者,地勢接近,指赴荊南也。公詩“天入滄浪一釣舟”、“欲把釣桿終遠去”,皆以“浼翁”自比。范季隨《陵陽室中語》曰:少陵七律詩,卒章有時而對,然語意皆收結之詞。今人學之,於詩尾作一景聯,一篇之意,無所歸宿,非詩法也。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就“昆明池”寫“望京華”,次武事也。為所思之三。……三、四切“昆明”傅彩;五、六,從“池水”抽思,一景分作兩層寫。
清盧麰、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三、四,十二實字,只著二活字作眼,雄麗生動,遂成一悲壯名句。五、六自“菰米”、“蓮房”相屬字外,一不現成,逐字琢疊,吟安定竭工力,成茲郁語,如見盤錯。豈容可幾?評:菰米沉黑,蓮房墜紅,即景言情,亂離無人之狀,宛然在目。
清佚名《杜詩言志》:此第七首,因上文“自古帝王”之語,遂引漢武以為明皇之比。……末—語言天下大勢壞亂已極,憂之者唯己一人也。此一首追咎明皇喜事開邊,而寵賊臣之過也。
清方東樹《昭昧詹言》:中四句分寫兩大景,兩細景,收句結穴歸宿,言己落江湖,遠望弗及,氣激於中,橫放於外,噴薄而出,卻用倒煞,所謂文法高妙也。沉著悲壯,色色俱絕。此“漁翁”,公自謂,乃本篇結穴。《箋》乃謂指“信宿”之“漁人”,成何文理!此借漢思唐,以昆明跡本於武帝也,《箋》乃以為思古長安,可謂說夢。
其八
宋李頎《
古今詩話》:杜子美詩云:“紅(“香”一作“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此語反而意奇。退之詩云:“舞鑒鸞窺沼,行天馬度橋”亦效此理。
元范槨《
詩學禁臠》:錯綜句法,不錯綜則不成文章。平直敘之,則曰“鸚鵡啄余紅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而用“紅稻”、碧梧”於上者,錯綜之也。
明高棅《唐詩品匯》:劉云:語有悲慨可念(“香稻啄余”二句下)。劉云:甚有風韻,“春”字又勝(“佳人拾翠”二句下)。
明胡應麟《
詩藪》:七言如……“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字中化境也。
明末清初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珽曰:次聯撰句巧致,裝點得法,《詩話》謂語反而意奇。退之“舞鏡鸞窺沼,行天馬渡橋”效此體。要知此句法,必熟練始得,否則不無傷雕病雅之累也。故王元美有曰:“倒插句非老杜不能”,正謂不易臻化耳。此妙在“啄余”、“棲老”二字。”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地產香稻,鸚鵡食之有徐;林茂碧梧,鳳凰棲之至老。……此詩止“仙侶同舟”一語涉渼陂,而《演義》云:“專為渼陂而作”,誤甚。“香稻”二句,所重不在“鸚鵡”、“風凰”,非故顛倒其語,文勢自應如此(“香稻啄余”二句下)。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詩評選》:一直盈下。八首中,此作最為佳境。為不忘乃祖,俗論不謂然。
清徐增《而庵說唐詩》:“佳人”句娟秀明媚,不知其為少陵筆,如千年老樹挺一新枝。吾嘗論文人之筆,到蒼老之境,必有一種秀嫩之色,如百歲老人有嬰兒之致。又如商彝周鼎,丹翠爛然也。今於公益信(“佳人拾翠”二句下)。八首中獨此一句苦,若非此首上七句追來,亦不見此句之苦也。此首又是先生自畫詠《秋興》小像也(“白頭吟望”句下)。
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安溪云:稻余鸚粒時梧老鳳枝,佳人拾翠,仙侶移棹,皆因當年景物起興,隱寓寵祿之多而賢士遠去,妖幸之惑而高人遁跡也。末聯入己事,宛與此意湊泊。按:師說更渾融,亦表里俱徹也。
清沈德潛《唐詩別裁》:此章追敘交遊,一結並收拾八章,所謂“故園心”、“望京華”者,一付之苦吟悵望而已。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卒章之在“京華”,無專指,於前三章外,別為一例。此則明收入自身游賞諸處,所謂向之所欣,已為陳跡,情隨事遷,感慨系之。此《秋興》之所為作也,為八詩大結局。……“彩筆”句,七字承轉,通體靈動。
清楊倫《杜詩鏡銓》:此首復借春景作反映(“佳人拾翠”句下)。陳註:此“望”字與“望京華”相應,既“望”而又“低垂”,並不能望矣。“筆乾氣象”,昔何其壯;頭白低垂,今何其意?詩此至聲淚俱盡,故遂終焉。俞云:用作詩意總結,並八篇俱繳住,真大家手筆(“彩筆昔曾”二句下)。
清盧麰、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章法,結法亦同前篇,中聯亦關吟琢,特用跳脫之筆。評:第二,雋句。末語乃極沈鬱。
清屈復《唐詩成法》:此思昆吾諸處之游也。一、二出諸處地名,三、四者處所見之景物,五、六諸處之遊人,七昔游,結後四首,八“吟望”,結前四首,章法井然。
清劉濬《杜詩集評》:吳農祥云:三、四濃艷,五、六流逸。結本“今望”,非“吟望”,是對法體,當從。
作者簡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嘗自稱
少陵野老。舉進士不第,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是唐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宋以後被尊為“
詩聖”,與
李白並稱“
李杜”。其詩大膽揭露當時社會矛盾,對窮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內容深刻。許多優秀作品,顯示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因被稱為“
詩史”。在藝術上,善於運用各種詩歌形式,尤長於律詩;風格多樣,而以沉鬱為主;語言精煉,具有高度的表達能力。存詩1400多首,有《
杜工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