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米生者閩人[1],傳者忘其名字、郡邑。偶入郡,醉過市廛,聞高門中蕭 鼓如雷。問之居人,雲是開壽筵者,然門庭殊清寂。聽之笙歌繁響,醉中雅 愛樂之,並不問其何家,即街頭市祝儀[2],投晚生刺焉[3]。或見其衣冠朴 陋,便問:“君系此翁何親?”答言:“無之。”或言:“此流寓者僑居於此,不審何官,甚貴倨也[4]。既非親屬,將何求?”生聞而悔之,而刺已入矣。
無何,兩少年出逆客,華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人。見一叟南向坐, 東西列數筵,客六七人,皆似貴胄[5];見生至,盡起為禮,叟亦杖而起[6]。 生久立,待與周旋[7],而叟殊不離席。兩少年致詞曰:“家君衰邁,起拜良 艱,予兄弟代謝高賢之見枉也[8]。”生遜謝而罷。遂增一筵於上,與叟接席。 未幾,女樂作於下。座後設琉璃屏,以幛內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復可以傾 談。筵將終,兩少年起,各以巨杯勸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難色,然見客受, 亦受。頃刻四顧,主客盡酹,生不得已,亦強盡之。少年復斟;生覺憊甚, 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遏地[9],但覺有人以冷水灑面,恍然若寤。 起視,賓客盡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別而歸。後再過其門,則已遷去矣。
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視之不識;姑從之入,則座 上先有里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也[10]。問:“何相識?” 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言:“不識。”諾言:“予出入其門最 稔[11]。翁,傅姓,不知其何省、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 也。”日暮,飲散。鮑莊夜死於途。鮑父不識諸,執名訟生[12]。檢得鮑莊 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歷械梏;以諸未獲,罪無申證[13],頌繫之[14]。 年余,直指巡方[15],廉知其冤[16],出之。
家中田產盪盡,衣巾革褫[17],冀其可以辨復[18],於是攜囊入郡。日將暮,步履頗殆,休於路側。遙見小車來,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 車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驚起諾之。問:“何貧窶若此?”生告以故。又問:“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車中語;俄復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縴手搴簾。微睨之,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 幸得無妄之禍[19],聞之太息[20]。今日學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21], 途中無可解贈,……”乃於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生下拜,欲問官閥,車行甚疾,其去已遠,不解何人。執花懸想, 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視, 不忍置去[22],遂歸。歸而無家,依於兄嫂。幸兄賢,為之經紀,貧不廢讀。
過歲,赴郡應童子試[23],誤入深山。會清明節,遊人甚眾。有數女騎 來,內一女郎,即曩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驂[24],問其所往。生具以對。女 驚曰:“君衣頂尚未復耶[25]?”生慘然於衣下出珠花,曰:“不忍棄此, 故猶童子也[26]。”女郎暈紅上頰,既囑坐侍路隅。款段而去[27]。久之, 一婢馳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學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 為進取之資[28]。”生辭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難[29],重金所 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顧,委地下而去。 生由此用度頗充,然終不屑夤緣[30]。後入邑庠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積,三年舊業盡復。 適閩中巡撫為生祖門人,優恤甚厚,兄弟稱巨家矣。然生素清鯁[31],雖屬大僚通家,而未嘗有所乾謁[32]。
一日,有客裘馬至門[33],都無識者。出視,則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間闊[34]。治具相款,客辭以冗,然亦不 競言去。已而餚酒既陳,公子起而請問[35];相將入內,拜伏於地。生驚問 何事。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於撫台[36],非兄不可。”生辭曰:“渠雖世誼,而以私乾人,生平所不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曰:“小 生與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強人[37]!”公子大慚,起而別去。 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 忘珠花耶?”生曰:“唯唯,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 生聞之,竊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38]; 不然,不敢奉命。”青衣出,馳馬而去。更半復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 言未幾,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卿,無以有 今日。但有驅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 中夜奔波,生乎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39],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40],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41]!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 人之厄[42]。予過矣[43]!予過矣!”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 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為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 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嶽都理司[44],偶失禮於地官[45],將達帝聽[46]; 非本地都人官印信[47],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 言已,車發遂去。
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祟,言於巡撫。巡撫謂其事近巫 蠱[48],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既歸,青衣候門, 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語娘子,如事不諧, 我以身命殉之!”既歸,終夜輾轉,不知計之所出。適院署有寵姬購珠[49], 生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為之嵌之[50]。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數年米負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還為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 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
逾數日,傅公子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為令 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再強之,聲色益厲。公子慚而去,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那?”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51],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52],何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 敢他望,幸得報洪恩於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53],生朝拜而後卻之。
越數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餚酒。公子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相 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54],公子飲而美之,引盡百盞,面頰微頳[55],乃謂生曰:“君貞介士[56],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57]。 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為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58]。”生喜 懼非常,不知所對。公子辭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59],天 孫有少女下嫁[60],吉期也,可備青廬[61]。”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無 異常人。三日後,女自兄嫂以及婢僕大小,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數年不育,勸納副室,生不肯。
適兄賈於江淮,為買少姬而歸。姬,顧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舍上插珠花,甚似當年故物;摘視, 果然。異而詰之,答云:“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於市,先人廉其值, 買而歸。妾愛之。先父無子,生妾一人,故所求無不得。後父死家落,妾寄 養於顧溫之家。顧,妾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妾投井覓死,故至今猶存也。” 夫婦嘆曰:“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為簪於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 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之。姬日:“君勿言,安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 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 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薰沐以朝[62]。
後博士一舉兩 男,兩人分字之[63]。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抱病,女鳩匠為材[64], 令寬大倍於尋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女已入材中死矣。因並葬之。 至今傳為“大材冢”雲。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於神者矣!”
清代但明倫《聊齋點評》:珠花復歸故主,不必果有其事,行文則不能不有其事,此跟章脈一定之法也。
注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1]閩:福建省的簡稱。因秦設閩中郡而得名。
[2]市:買。祝儀:賀禮。
[3]晚生剌:自稱晚生的名帖。晚生,舊時後輩對前輩的謙稱。
[4]貴倨:白貴傲人。
[5]貴胄:指貴族子弟。胄,後代。
[6]杖而起:扶著拐杖站起為禮。
[7]周旋:揖讓應酬。
[8]枉:枉駕;光臨。
[9]逷(dàng 盪)地:倒地。逷,跌倒。
[10]磨鏡者:磨鏡人。古時用銅鏡。鏡用久發黯,需磨洗使之發亮。
[11]稔:熟悉。
[12]二執名:猶言“指名”。
[13]申證:明證。申,明白。
[14]頌(róng 容)系:關押在獄,不加刑具。頌,寬容。
[15]直指:漢代官名。朝廷直接派往地方檢查吏治及司法的官員,也稱 直指使者或“繡衣直指”。明清時,則有巡按御使分至各地巡察。巡方:巡 行地方考察。
[16]廉:考察,查訪。
[17]衣巾革褫:褫奪衣冠;指革除功名。舊時生員犯罪,須先由學官報 請革除功名,然後才能逮捕動刑。
[18]辨復:革除功名的生員,經辨明無罪,恢復功名,稱“辯復”。
[19]無妄之禍:此據鑄雪齋抄本;無妄,原作“無望”。意外的災禍。
[20]太息:嘆息。
[21]白手:空手。
[22]置去:指賣掉。置,棄置。
[23]應竟子試;參加初級考試。這裡指米生放棄“辨復”,欲重新考取 生員資格。
[24]停驂(cān 餐):此謂停馬。驂,本指一車三馬中的邊馬。
[25]衣頂:此指生員冠服,代指生員資格。
[26]童子:即“童生”。明清時代,未取得生員資格的讀書人,不論年 齡大小,都稱“童生”或“儒童”。
[27]款段:馬走得很慢。
[28]如市:如同貿易的場所;隱指學使之門賄賂公行。進取:努力爭取; 此指“辨復”功名,努力上進。
[29]掇芹:科舉時代稱考取秀才為掇芹。語出《詩·魯頌·泮水》:“思 樂泮水,薄采其芹。”因而也稱“入泮”。
[30]夤(yín 銀)緣:攀附以升,喻攀附權要,以求仕進。此指賄賂學使, 準予辨復。
[31]清鯁:清正梗直,不苟隨俗。
[32]乾謁:乾求拜見:指請託。
[33]裘馬:衣輕裘、策肥馬,形容闊綽。
[34]間(jiàn 建)闊:遠隔,指久別之情。
[35]請間:請避開他人,單獨談話。間,隙。
[36]撫台:對巡撫的敬稱。
[37]喪節:喪失品節。強人:逼人。
[38]油鼎可蹈:烹人的油鍋也可以下去;喻不計生死。
[39]遽諾:立即應允。
[40]祛(qū區):袖。
[41]敝人:薄德之人,心術不正的人。
[42]乘人之厄:猶言乘人之危。厄,危難。
[43]過:錯。
[44]南嶽都理司:道教神名。道教崇奉五嶽,謂每岳皆有岳神,各領仙 官,玉女兒萬人治理其地。南嶽衡山嶽神,叫司天王。都理司,當系司天王 的屬官。
[45]地官:道教所信奉的神。道教以天官、地官、水官為二官。傳說天 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46]帝:指天帝。
[47]本地都人官,此指該省巡撫。都,總領。印信:官印。
[48]巫蠱(gǔ古):巫師使用邪術加害於人。
[49]院署:指巡撫衙門。院,撫院。巡撫例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銜,故 稱“撫院”。
[50]嵌:蓋印。
[51]萬鎰(yì義)之寶:價值萬金的寶物。鎰,古時一鎰為一金,一金 為二十四兩。
[52]“什襲”句:意謂珍藏珠花,甘心貧賤、而不忍變賣。什襲,層層 包裹,指珍藏。
[53]案間:據鑄雪齋抄本,原作“案”。
[54]苦糯:一種米酒。
[55]頳(cheng 撐):赤色。
[56]貞介土:堅貞耿介的讀書人。
[57]裙釵:代指女子。了此謂神女。
[58]幽明:幽為陰,明為陽。這裡詣人神隔絕。
[59]新月鉤辰:謂新月與鉤辰星間現;為佳期之兆。鉤辰,星名,在河
漢之中。《西廂記》三本二折:“似這等辰勾(鉤),空把佳期盼。”謂盼 佳期如等待辰鉤墾出,故以上隱指佳期。
[60]天孫;星名,即織女星。《史記·天官書》:“織女,天女孫。”《索隱》:“織女,天孫也”。
[61]青廬:古時婚俗,以青布幔為屋,於此交拜迎婦,稱“青廬”。
[62]薰沐:薰香沐浴,消除濁穢,表示虔故。朝:拜見。
[63]字:養育。
[64]鳩匠,召集工匠。鳩,集。材,棺材。
譯文
有一個姓米的書生,是福建人,寫這篇故事的人忘記了他的名字和籍貫,姑且稱之為米生吧。
米生有次偶然到郡城去,喝醉了酒經過一處市場,聽到一高門大戶內傳出雷鳴般的簫鼓樂聲,他感到奇怪,便問當地人,回答說這家正在開慶壽宴會。但門外、院內卻十分清靜。再聽聽,笙歌繁響,嘹亮動聽。米生醉中十分嚮往,也不問這是什麼人家,就在街頭買了份賀壽禮物,向門內投了晚生的名帖。有個人見他衣著簡樸寒傖,便問:“你是這家老翁的什麼親戚?”米生告訴他:“不是親戚。”那人說:“這家是暫住在這裡的過路人家,不知是什麼高官,十分富貴顯赫。既不是他家的親屬,你圖個什麼呢?”米生聽說,心中後悔,但名帖已經投進去了。沒過多久,兩個少年人出門來迎接客人,都穿著耀眼華美的衣服,生得雍容俊雅,恭敬地請米生進家。米生來到室內,見一老翁面南坐著,東西兩邊擺列著幾桌酒席,客人有六七個,都像是富貴子弟;看見米生,都站起來行禮,老翁也扶著拐杖站了起來。米生站了好一會兒,想和老翁寒暄,老翁卻不離開座位。那兩個少年人客氣地說:“家父年老力衰,難以行禮,我們弟兄二人代家父感謝您的盛情!”米生謙遜地謝過,於是就在老翁邊上又加了一桌酒席。不一會,有女子在下面奏樂。酒席座位後擺設著琉璃屏風,用以遮擋內眷。這時,擊鼓的,吹笙的,樂聲大作,使客人沒法再交談。宴席快結束的時候,兩個少年站起來,每人拿一個足能盛三斗酒的酒杯勸客。米生一看,面有難色,但見其他客人都喝了,也只得跟著喝了;一會兒便連勸四杯,主人客人都一飲而盡。米生迫不得已,勉強喝乾。少年又給斟上,米生感到酒力難當,站起來告辭,少年硬拉著衣服不讓走。米生不覺大醉,頹然倒地。醉中感到有人在用冷水噴自己的臉,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站起來一看,客人都已散了,只有少年人扶著胳膊送他,於是告辭回家。後來,再經過那家門口,老翁一家已遷走了。
從郡城回來後,米生有次到街市上去,有個人從酒鋪中出來,招呼他喝酒。米生看那人,又不認識,心想,姑且進去看看吧。進入店內,見同村的鮑莊已先坐在那裡。米生問那個人的姓名,知道姓諸,是市中磨銅鏡的,不禁奇怪地問:“你怎么認識我呢?”姓諸的反問:“前幾天做壽的那人,您認識嗎?”米生答道;“不認識。”姓諸的解釋說:“我經常出入他家,最熟悉。那老翁姓傅,但不知是哪省人、做什麼官。先生你去上壽時,我正好在那裡,所以認識你。”三人一直喝到傍晚才散。當夜,鮑莊忽然死在路上。鮑莊的父親不認識姓諸的,一口咬定是米生殺了兒子;又檢查到鮑莊身有重傷,米生便以謀殺罪被官府擬判死刑,飽嘗了嚴刑拷打的滋味。因為姓諸的一直沒有抓獲,官府無法證實米生確實殺人,便將他下在獄中。過了一年多,直指巡視地方,訪察得知米生冤枉,才從獄中釋放了他。
回家後,米生的家產已蕩然無存,功名也被革除了。米生想到自己冤枉,希望能謀求辨復功名。於是帶上行李往郡城趕來。天快黑的時候,米生疲憊不堪,再也走不動了,坐在路邊休息。遠遠望見一輛小車駛來,兩個青衣丫鬟兩邊跟隨著。車子已經過去了,忽聽有人叫停車,車中不知說些什麼。一青衣丫鬟接著過來問米生道:“您是不是姓米啊?”米生吃驚地站起來答應。丫鬟嘆道:“怎么窮困潦倒到這種程度!”米生告訴她緣故。丫鬟又問他要去哪裡,米生也告訴了。丫鬟回去向車中說了幾句話,又返回來,請米生到車子前。只見車中伸出一雙纖纖小手,拉開車帷簾;米生偷偷地斜了一眼,見裡面坐著一個絕色女郎。女郎對米生說:“您不幸遭受這么大的冤枉,聽說後令人嘆息!現在的學使衙門中,不是空著手就能出出進進的。路上也沒什麼東西送你,”說著從髮髻上摘下一朵珠花,遞給米生:“這東西能賣百金,請收起來藏好。”米生下拜,剛要問女郎的家族門第,車子飛快地離去,已經跑遠了,終於不知她是什麼人。米生拿著珠花,苦苦思索,見上面綴飾著明珠,不像是凡間的東西,便珍重地藏起來,繼續往前趕路。到了郡城,投抗訴狀,衙門內上上下下勒索財物。米生拿出珠花看看,不忍心送掉,只好又回來了。
從此後,米生依附哥嫂生活。所幸哥哥比較賢良,替他經營料理生計,雖然貧困,也還能讀書。
轉過年來,米生又赴郡城去考童子試,誤入深山之中。正值清明佳節,游山的人很多。有幾個女子騎著馬走過來,其中一個正是去年車子裡的那個絕色女郎。女郎看見米生,便停馬問他到哪裡去,米生細說原委,女郎驚問:“你的功名還沒恢復嗎?”米生悽然地從衣服里拿出那朵珠花:“不忍心丟掉它,所以現在仍是童生。”女郎的臉不禁紅了。之後,囑咐米生坐在路邊等等,自己騎馬慢慢走了。過了很久,一個丫鬟馳馬奔來,將一個包裹送給米生,說:“娘子有話:現在學使門內就像那做買賣的市場,公行賄賂。特贈二百兩白銀,作為你求取功名的資本。”米生推辭說:“娘子給我的恩惠太多了,我覺得以我的才能考個秀才不是難事。如此多的金錢,我不敢接受。只求告知娘子的姓名,繪一幅肖像,燒香供奉,便知足了。”丫鬟不聽,將包裹放到地上,自己走了。
米生從此用度充足,但終不屑為了功名去攀附巴結權貴。後終於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縣學。他便將女郎贈送的白銀送給哥哥。哥擅長聚財,三年時間,全部恢復了原來的家業。正好當時的閩中巡撫是米生先祖的門人,對米生十分照顧,兄弟二人儼然成為富貴大家了。但米生一向耿直清廉,雖是大官的通家世好,卻從沒有為了功名富貴去請見過巡撫。
一天,有個客人著裘衣、騎肥馬來到米生門前,家人沒有一個認識的。米生出來一看,原來是傅公子。行禮請入,各訴離情,米生便準備酒肴款待。客人以太忙推辭,但也不說就走。酒菜擺上,傅公子請求和米生單獨談談,有事要說。進入內室,傅公子拜倒在地,米生驚問:“什麼事?”傅公子悲傷地說:“家父剛遭受大禍,想求助於撫台大人,非兄不能辦到這事。”米生推辭說:“他雖然與我是世代交情,但用私事麻煩別人,是我平生最不願做的!”傅公子伏在地上哭著哀求,米生放下臉來,說:“我和公子只是一場酒的交情罷了,怎么拿喪失名節的事勉強別人呢?”傅公子又慚又忿,起來自己走了。
隔天,米生正在家中獨坐,一個青衣丫鬟走進來。一看,正是深山中代女郎贈白銀的那個。米生剛驚異地站起來,丫鬟責備道:“您難道忘了那朵珠花嗎?”米生連忙說:“怎敢怎敢,實在不敢忘!”丫鬟又說:“昨天來的傅公子,就是娘子的親哥哥。”米生聞言,心中暗喜,佯說:“這難以叫我相信。如果娘子親自來說句話,油鍋我也願跳;否則,不敢奉命。”丫鬟聽後,出門馳馬而去。天將明,丫鬟又返了回來,敲門進來說:“娘子來了!”話沒說完,女郎已進入室內,面壁哭泣,一句話不說。米生下拜說:“如果不是娘子,哪有我的今天?有什麼吩咐,怎敢不惟命是聽!”女郎哭道:“受人求的人常看不起人,求人辦事的人常敬畏人。我半夜裡到處奔波,平生沒受過這般苦楚,只因為求人畏人的緣故啊,還有什麼話說!”米生安慰說:“我所以沒立即答應,是恐怕錯過這個機會再難見你一面。使你深夜遭受奔波之苦,這是我的罪過啊。”說著拉住女郎的袖子,卻暗地裡捏摸她。女郎大怒,罵道:“你真不是個正派人!不念過去給你的恩惠,卻想乘人之危,我看錯人了,我看錯人了!”忿忿出門,登上車就要離去。米生忙追出去賠禮道歉,長跪在地攔擋她,丫鬟也在一邊講情,女郎才稍微緩和點怒氣,在車上對米生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凡人,是神女。家父是南嶽都理司,偶然得罪了地官,馬上就要抗訴到玉帝那裡懲處,沒有本地巡撫大人的官印,沒法解救。你如不忘我過去的恩義,就用張黃紙,為我求取印信!”說完,車子便走了。
米生回屋,嚇得出了身玲汗。於是假借驅邪,向巡撫借官印用。巡撫覺得驅邪一事類似蠱惑人的巫術,不同意借印。米生又用重金賄賂巡撫的心腹,心腹答應給用印,卻一直找不到機會。米生回來後,丫鬟已等在家門口,米生將事情詳細告訴了她,丫鬟默默地走了,像是埋怨米生沒有盡力。米生追上送她說:“回去告訴娘子:如事情辦不成,我願犧牲掉自己的這條性命!”回家後,米生徹夜輾轉,不知如何辦好。碰巧,巡撫有個寵幸的小妾要買珠子,米生便將那朵珠花獻上。小妾非常喜歡,偷出印來為米生用了印。米生忙將蓋了印的黃紙揣到懷裡,返回家中,丫鬟剛好來到。米生洋洋得意地說:“萬幸沒辜負使命。但多年來我貧賤討飯時都沒捨得賣的東西,現在還是為了它的主人而丟棄了。”於是告訴丫鬟用珠花換印信的過程,又說:“扔掉黃金我都不可惜。麻煩你捎話給娘子,珠花可是要再賠我!”
過了幾天,傅公子登門表示謝意,順送黃金百兩。米生不高興地說:“我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令妹曾無私地幫助過我。否則,即使拿來萬兩黃金,又怎能換得一個人的名譽和氣節呢!”傅公子再三要求收下,米生動怒,傅公子只好走了,說:“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第二天,青衣丫鬟又奉神女命,贈米生明珠三百顆,說:“這些足可以賠償你的珠花了吧?”米生道:“我看重的是那朵珠花,不是這些珍貴的明珠。假使當時贈給我的是價值萬金的寶物,也只能賣了當富翁罷了。我把珠花珍重地藏起來而甘於貧賤,為了什麼?娘子是神仙,我怎敢有別的奢望,所幸能報答娘子給我恩惠的萬分之一,我死無遺撼了。”丫鬟把明珠放到案几上,米生向明珠拜了拜,又退給了丫鬟。幾天后,傅公子又來到。米生叫人準備酒肴款待,傅公子讓同來的僕人下廚房,自己做菜。二人對面坐下,開懷暢飲,歡歡樂樂的,就像一家人。有個客人曾給米生一種米酒,傅公子嘗了嘗,覺得味道很好,連喝了上百杯,臉色微微變紅,對米生說:“您是一個梗直正派的人,我們弟兄沒能及早了解您,還不如我家小妹有眼光呢!家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無法報答,想將小妹許配給您,又擔心您因人神隔絕而嫌惡。”米生又驚又喜,不知說什麼好。傅公子告辭,說:“明晚是七月初九,新月和鉤辰星同時出現,織女星有少女下嫁,正是良辰吉期,可準備青廬。”第二晚,果然將神女送了來,婚禮如儀,一切和常人一樣。
三天后,神女對米生的哥嫂及家裡的奴僕、丫鬟每人都有賞賜;性情又最賢惠,侍奉嫂嫂像對待婆母一般。只是幾年不生育,勸米生另娶妾,米生不肯。正好米生的哥哥在江浙經商,替米生買了個妾回來。這個小妾姓顧,名叫博士,相貌清秀婉麗,米生夫婦都很喜歡。神女看見妾頭上插著朵珠花,很像是當年那朵舊珠花,摘下來仔細一看,果然不錯。便驚奇地追問珠花的來歷,小妾回答說:“從前有個巡撫的愛妾死後,她的奴婢盜出這枝珠花出賣,先父覺得價格便宜,便買了下來,我見了非常喜愛。先父沒有兒子,只生下我一個女兒,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後來父親去世,家道衰落,我被寄養在一個姓顧的老太太家裡。顧老太是我姨母輩的,見了珠花,屢次想賣掉,我投井覓死,堅決不同意,才得以保存到現在。”米生夫婦感嘆地說:“十年前的東西,仍舊歸還舊主,這豈不是天意!”神女拿出另一枝珠花,說:“這東西很久沒對偶了!”把兩枝珠花都贈給了小妾,並親自給她插到髮髻上。小妾退下,跟人詳細打聽神女的家世,家裡的人都避諱談起。小妾暗對米生說:“我看娘子不是凡人,她的眼眉間透著股仙氣。昨天給我戴花時,我從近處看,覺得她那種美與生俱來,發自肌里,不像普通人只是眉眼長得勻稱好看而已。”米生笑笑,不置可否。妾又說:“你不要說,我要試試她:如果她真是神仙,凡人有什麼要求,在沒人的地方燒香求她,她就知道。”神女繡的襪子十分精美,妾很喜歡,但不敢說。於是就在閨房中燒香禱告。神女早晨起來,忽然翻起針線箱子,撿出一雙繡襪,讓丫鬟送給小妾。米生看見,不禁失笑。神女詢問緣故,米生便將妾的計畫說了。神女也笑了,罵道:“好狡猾的婢子!”但因為妾的聰明,也越發愛憐她。妾侍奉神女也越恭敬,天不明,便沐浴薰香,收拾整齊,前去拜見神女。
後來妾一胎生下兩個兒子,米生夫婦倆分別給起了名字。米生活到八十歲時,神女還年輕得像少女一樣。後來米生臥病不起,神女找來木匠做棺材,讓做得比普通棺材大一倍。米生死後,神女也不哭。家人外出,回來發現神女也躺在棺中死了,於是合葬了他們。至今還流傳著“大材冢”的說法。
異史氏說:“傅女是位神仙,博士能夠知道她,所使用是什麼法術呀?由此可見,人的智慧,比神仙還靈驗啊!”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 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