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五)》是現代作家巴金創作的一篇散文。
基本介紹
- 作品名稱:病中(五)
- 創作年代:現代
- 作品出處:《隨想錄》
- 文學體裁:散文
- 作者:巴金
作品原文
這兩個多月我並不是白白度過的。我不會忘記:進院的那天我上了床還不能靠自己翻身;在廊上散步還要撐著木拐;坐在病房裡小沙發上要站起來還感到困難;吃飯夾菜使用筷子時手還在發抖。更不用說穿衣服、脫衣服、扣紐扣、解紐扣了。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我的病情一天天地在好轉。有時快一些,有時慢一些。但總是在變化。最近忽然發現我可以用剪刀剪指甲,可以彎腰拾起落在地板上的東西,可以穿上又厚又重的大衣等等……高興了一陣子,因為我在生活自理方面有了一點進步。我寫信給一位北京友人說:“情況還好,可以說是一天天地好起來(當然是慢慢地好)。”這倒是老實話。今天回頭看昨天、前天,似乎差不多,沒有什麼改變,但是跟入院前比較起來就大不相同了。
這次入院還是住以前的那所醫院,不過不在同一座樓。我的病房在大樓的最高一層,只有十幾個房間。這一層樓與下面各層隔斷,由兩架小電梯上下,來往的人較少。這裡病人不多,長住的病人更少,我已經是最老的病人了。引起我較深感慨的是晚上在會議室看電視的時候,坐在旁邊的人經常變換,剛剛同我相處熟了的病人又出院了。對著電視機我常常感到寂寞。
我最初看電視只看新聞節目,因為坐久了左腿就感到痠痛,接著腰、背都不舒服,必須站起來動一動,走一走。後來情況有了好轉,可以坐得久些,就支持著多看一兩個小時,看看各地的電視劇。我頗喜歡電視劇,對於像我這樣行動不便的老人來說,看電視劇就是接近各種生活的機會。電視劇里有生活,當然也有編造;有的生活多一些,有的少一些。那些表現舊時代、舊社會的東西就差得多,好像編導和演員並不太熟悉過去的人和事。孩子們笑我什麼電視劇都能看下去,都要看到底。其實也不盡然,有些電視劇一開頭就讓人知道故事的發展,知道它的結局,我也用不著往下看了。也有一些電視劇,有生活,有人物,人物的命運帶著觀眾往前跑,搓揉著觀眾的心。但大多數的電視劇都有一個特點:節奏很慢。為了等待結尾我不得不在椅子上接連移動,我常常在心裡哀求:“快一點吧,時間太寶貴了!”我不耐煩地看到劇的最後,吐了一口氣,疲乏地站起來,拄著手杖搖搖晃晃地走回病房,有時還後悔不該耗費了這一個多小時。不過下一次節目中有電視劇時,我只要能支持下去,我還是看到結尾。但我究竟是病人。有時節目排在九十點鐘以後,又拖得很長,我就支持不下去了。回到病房後,我又想老年人為了保護眼睛,少看電視也好。同看電視的病友交談起來,都說節目不夠豐富。但要是連這些節目也沒有,我怎么熬過病房裡的夜晚呢?!
藥有效,病繼續轉好,但更加緩慢,有時好像停滯不前似的。作為鍛鍊,我每天三頓飯後都要在走廊上散步,來回三圈共走六百步。頭兩個月我撐著木拐走,到第三個月我便改用手杖。最初走到第二圈便感到吃力,後來走完三圈才想休息。但以後,第三圈還不曾走完,又感到疲乏了。作為鍛鍊,我仍然每天寫一兩百字,我用三百字或二百四十字的稿紙。摔傷前兩三年,我經常訴苦:“寫字越寫越小。”第一次出院後經過一個時期的鍛鍊,寫滿一張稿紙可以把百分之七八十的字寫在格子裡面,現在幾乎可以做到字字入格、大小一致。可是一筆一畫地寫,動作十分遲緩。有時寫封簡訊也要花費一個上午,而且相當吃力。我又著急起來:難道進展就到此為止嗎?好像正是這樣。
我在前面說過“不悲觀”,說過“則安之”。其實我偶爾也有悲觀和不安的時候。在那些時候我就睡不好,心裡煩躁,在床上不斷翻身,第二天精神不好。聽見來探望的友人說:“你已經恢復得很快了!”總覺得不好受。當然我經過思想鬥爭也一次一次地克服了悲觀和煩躁,不然我就難以支持到今天。
病中聽到朋友逝世的訊息總有點“傷感”。這次我住在北樓,去南樓不方便,又要經過有穿堂風的走廊,我走不了那一大段路。不過偶爾有一兩位病友從南樓走過來看我,例如師陀和林放,談起來我才知道一點南樓的情況。聽說金焰也在那邊。我住在南樓的時候,金焰還沒有住院。好些年不見他了,“文革”後期,有一次在電車上遇見他,他瘦得厲害。我知道多年前,大概是六十年代初期吧,他患胃病開刀,切除胃以後,效果不好,一直沒有恢復健康。他最近入院治療,可能擔心老年病人難熬過冬天的節氣。沒有料到過了不多幾天一位探望的友人就給我帶來金焰去世的訊息。這並不是意外的事,但我仍然吃了一驚,馬上想到了“冬天的節氣”,也就是想到了自己。已經遲了。他死在南樓,我都不知道,不能和他的遺體告別,我托人在他的靈前獻了一個花圈。
我是金焰同志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觀眾。五十年代中我們常在一起開會,見面時仿佛很熟,會後卻很少往來。五十年代後期吳楚帆帶著粵語片《寒夜》來上海,由他陪同到我家做客,我們三個人談得融洽、愉快,還同去看了《寒夜》。吳楚帆是回來領取《大眾電影》百花獎的,他的演技受到了普遍的讚賞。過去金焰是國語片的電影皇帝,吳楚帆是粵語片的電影皇帝。吳主演的片子越來越多。金主演的片子越來越少。這次我們見面以後,他曾到西北深入生活,據說要編導或主演一部反映大西北新貌的片子。劇本沒有搞出來,他病倒了。後來聽說他的胃動了手術後,長期不想吃東西。一九六一年秋天我在黃山休養,他也到過那裡,身體不好,不能拍戲,他喜歡搞點業餘木工。在“文革”之前我大約還見過他兩三面。要是沒有人向我提起他,我和觀眾一樣早已把他忘得乾乾淨淨了。為什麼他的死訊使我震驚?使我痛苦?
我一夜沒有睡好。但是我想明白了:一個藝術家長期脫離自己的創作實踐,再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事情了。我只有在自己給疾病折磨了兩年以後,才理解這位不幸的亡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