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品
項羽既自立為
西楚霸王,都彭城,狙邱先生自齊之楚,
牧豭請見曰:“先生曷之往?”先生曰:“我將見楚王,”牧豭曰:“先生布衣也,而見楚王,亦有說乎?”先生曰:“楚王起草萊,為天下除暴秦,分封諸侯而為盟主,我將勸之以仁義之道,帝皇之事。”牧豭曰:“善哉先生之盛心也!其若楚國之勛舊何?”狙邱先生不悅曰:“小人亦有知乎?是非若所及也。”牧豭曰:“臣牧豭者也,家貧無豭,而為人牧豭,豭蕃則主人喜而厚其傭,不則反之。故臣之牧豭也,舒舒蔫,詰朝而放之,使其蹢躅於叢灌之中,鼻糞壤而食腥穢,籍朽翳薈,負途以游,則皆繇由然不苦牧,而獲主人之歡,以不後臣之傭。
臣西家之子慕利而求其術,臣靳欲專之,弗以告也。西家子不能蕃豭,主人怪之,恆不足其傭。於是為豭作寢處焉,高其垣,潔其
槽,旦而出之,日未入而收之,擇草以食之,不使啖穢臭。豭弗得逸,則皆亡之野。主人怒而逐之。今楚國之休戚臣皆豭也,豭得志則王喜,不得其志則王不喜矣,遑恤乎其他。而先生欲使之易其心,以行子之道,幸而弗聽,先生之福也。其或聽焉,而不待其終,則先生之策未效,而先亡王豭,王必怒。昔者衛鞅以帝王之道說秦孝公,
終日不入耳,及以伯術語之,曾未移時,不覺其膝之前,何哉?彼功利之君,鮮不務近而忽遠,故非堯、禹不可與言道德,非湯、武不可與謀仁義。
今楚王何如人哉?其所與立功業計政事者,非謫戍之刑徒,則殺人之亡命也,攘攘其心而炎炎其欲者也,而欲與之論道德行仁義,是何異於被鹿麋以冠裳,而使與人同飲食哉?而王非此不可也,無乃抗先生之神而無益於道乎?且先生之德不如仲尼,猶霄壤也。仲尼歷聘諸侯,卒
棲棲而無合,然後危於匡,困於宋,餓於陳蔡之間,幾不免焉。今楚王之威,非直孔子之時諸侯大夫比也,先生之行,臣竊惑焉。”
君子謂狙邱先生有救時之心,而不如牧豭之識事勢也。
釋義
【註解】
① 豭(jia):公豬。
② 草萊(lai):猶草茅,在野的,未出仕的。
③ 勛舊:功臣故交。
④ 傭(yong):佣金;報酬。
⑤ 舒舒焉:舒舒服服的樣子。
⑥ 詰朝(jie zhao):早晨。
⑦ 蹢躅(zhi zhu)同“躑躅”,徘徊。
⑧ 籍(ji)朽翳薈:籍,通“藉”。踐踏。薈,草木繁盛。
⑨ 繇繇(you)然,繇,通“游“,從容地行走貌;閒逛的樣子。
⑩ 靳(jin):吝惜。
遑恤(huang xu):遑,閒暇。恤,憂慮。
伯(ba):通“霸”。
謫戍(zhe shu):封建時代將有罪者遣戍遠方叫“謫戍”。
攘攘(rang rang):紛亂貌。
炎炎(yan yan):興盛貌。
棲棲(xi xi):亦作“西西”,忙碌不安貌。
【譯文】
項羽已經自立為西楚霸王,定都彭城。狙(ju)邱先生從齊國到楚國,牧豬的人請求拜見,問他道:“先生到什麼地方去?”狙邱先生說:“我將去拜見楚王。”牧豬的人說:“先生是平民百姓,卻去拜見楚王,有什麼高見嗎?”先生說:“楚王起兵於草萊,替天下除掉了暴秦,分封諸侯而做了盟主,我將用仁義之道規勸他,做帝王的事。”牧豬的人說:“好啊!這是先生的一片盛情呀!那你豈不是就像楚國的功臣故交一樣了嗎?”狙邱先生不高興地說:“小人也能有智慧嗎?這不是你所能做得到的啊。”牧豬的人說:“我是個放豬的,家貧沒有豬,就給人家放豬。豬多了主人就高興,並且給的佣金就豐厚,否則反之。因此我放豬,感到舒舒服服的,早晨起來就去放牧,讓它們在草叢灌木中來回走動,讓它們用鼻子拱糞土並吃腥污的東西,踐踏腐爛的東西,用繁盛的草木遮蔽著,用漫遊代替了路途上的負擔,而都是游遊逛逛的樣子,不感到放牧辛勞,並獲得主人的歡心,給我的佣金不會少。我西鄰家的兒子見牧豬有利就要求學放牧的方法,我吝惜而想獨自專享,沒有把放牧的方法告訴他。西鄰家的兒子不能使豬增多,主人責怪他,給他的工錢常常不足。於是他就給豬修築了像寢室一樣的窩,把那圈牆修得高高的,把豬食槽子沖刷得乾乾淨淨,早晨就把它們放出去,太陽未落就把它們趕回來,選草給它們吃,不讓它們吃污臭的東西。豬得不到自由逸樂,就都逃散到野外。主人發怒就把他攆走了。如今楚國休戚相關之臣都像那豬一樣啊,豬能得到它們的意願楚王就高興,不能得它們的意願楚王就不高興了,哪有工夫考慮其他的呢?但先生你卻想讓他改變那樣的心愿,而實行你的主張,但願他不聽,這是先生的福啊。他也許聽了你的話,但不等那話最後襀,而你的辦法還沒有見成效,就先推動了楚王的豬,楚王就必定發怒(驅趕你)。從前商鞅用帝王的那一套辦法勸說秦孝公冬日不入耳,等到商鞅把稱霸的手段告訴他時,還不到一個時辰,秦孝公不自覺地移到他膝前求教,這是為什麼呢?那些有功利思想的國君很少有不追求眼前利益而忽視長遠利益的,所以不是像堯、禹君王不可和他論說道德,不是像湯、武那樣的君王不可同他商討仁義。如今的楚霸王像什麼樣的人呢?那些和他一起建立功業、計議政事的人,不是謫戍的罪犯,就是殺人的亡命之徒,全是些心腸紛亂並欲望興盛(野心勃勃,利慾薰心)的人啊,而要和他們論道德行仁義,這和給麋鹿披衣戴帽並讓它們和人在一起飲食的做法有什麼不同呢?而楚王又非這樣做不可,那豈不是違抗先生的精神而對道無益嗎?況且先生的品德不如仲尼,就像天地之別啊。仲尼曾多次被諸侯聘請,但始終忙碌不安卻無一同他合作,然後在匡地遭危難,在宋國被圍困,在陳、蔡兩地之間挨飢餓,幾乎不免不死。現在楚王的威勢,不能同孔子時的諸侯大夫相比,先生的行動,我從內心感到疑惑不解了。”君子們說,狙邱先生有挽救時務的好心,但卻不如放豬人識時務、知時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