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之樹:行走的群山

無風之樹:行走的群山

《無風之樹:行走的群山》是“中國當代作家”系列叢書之一。本套“中國當代作家”系列叢書遴選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以來成就突出、風格鮮明、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對他們的作品進行全面的梳理、歸納和擇取;每位作家的作品為一系列,各系列卷數不等,每卷以其中某篇傷口的標題命名。本套叢書一共收入了作者的八部作品。從一九八零年代中期的《厚土》開始,到最近的一些隨筆為止,大致選了二十年以內的文字。《厚土》是我的成名作。嚴格的說,我的文學創作也是從《厚土》開始的。在這之前的十二三年雖然也寫了一些作品,但只能算是學習和準備。我為自己的寫作定下一個標準:用方塊字深刻地表達自己。但是,為什麼在全球化的時代強調使用方塊字?怎么才能算是深刻?用什麼樣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又是一個什麼樣的自己?這幾個問題一問,就知道這個看似簡單的標準,其實很苛刻。用這個標準衡量自己這八《無風之樹:行走的群山》,我不能說真的做到了,只能說還算是一種自覺的追求。本來文學創作是個人的事情。作家和好作家的分野就在於類似和獨創的不同。但是我相信,無論多么獨特、獨創的寫作者,他都無法使自己分身於歷史和時代之外。從某種意義上說,寫作常常是對歷史和時代的反省與反抗,是獨自一人對生命深情的抒發和挽留。諷刺的是,歷史會讓反抗和反省變得多餘,生活會讓抒發和挽留變成自作多情。因為,無動於衷是歷史的基本屬性,變幻無常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基本介紹

  • 書名:無風之樹:行走的群山
  •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 頁數:173頁
  • 開本:32
  • 定價:14.00
  • 作者:李銳
  • 出版日期:2008年1月1日
  • 語種:簡體中文
  • ISBN:9787020062508
  • 品牌:人民文學
基本介紹,內容簡介,作者簡介,文摘,

基本介紹

內容簡介

《無風之樹:行走的群山》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作者簡介

李銳,男,1950年9月生於北京,祖籍四川自貢。1966年畢業於北京楊閘中學。1969年1月到冊西呂梁山區插隊落戶,先後做過六年農民,兩年半工人。1977年調入《山西文學》編輯部。先後擔任編輯部主任,副主編。曾任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為山西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2004年3月獲得法國政府頒發的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自1974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迄今已發表各類作品將近兩百萬字。系列小說《厚土》為影響較大的作品,曾獲第八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第十二屆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出版有小說集:《丟失的長命鎖》、《紅房子》、《厚土》、《傳說之死》;長篇小說:《舊址》、《無風之樹》、《萬里無雲》、《銀城故事》;散文隨筆集:《拒絕合唱》、《不是因為自信》、《網路時代的方言》。和外國作家的作品被翻譯成中文一樣,李銳的作品也曾先後被翻譯成瑞典文、英文、法文、日文、德文、荷蘭文、越南文等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

文摘

插圖:



六祖慧能在法性寺指著那面迎風招展的旗子,對眾僧解釋世界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政治家毛澤東宣布說:“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
矮人坪村生產隊長曹天柱無論高興還是生氣,都只用一句話總結世界:“我日他一萬輩兒的祖宗!”
拐老五在人生最後的一瞬間總結世界的時候,只用了兩個字,這兩個字其實只是被他弄出來的一個聲音,那隻被他坐了許多年的小凳子,在倒下去的同時發出了一個輕微的響聲——“咔當”。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土崖的下邊,看著遠處的背影。一步一顛的,越變越短,先是腿不見了,然後是腰和身子,最後灰黃的塬畔上只剩下一顆晃動的頭,只晃了兩下,頭也不見了,像是沉進了一片看不見底的渾茫的深淵。他想,劉主任這是下溝了,得下十五里。他忽然覺得眼淚要掉下來,他就在心裡罵自己,你他媽哭個啥呀你!你怎么這么不堅強呀你!可還是沒忍住,眼淚還是流了下來,嘴角上鹹鹹的。他死命地咬著在嘴裡流來流去的鹹水,對那個已經根本看不見的背影在心裡叫喊,你這樣做根本就是喪失立場,我是來改天換地來的,我爸爸是烈士,我是黨的兒子,我跟你怎么能一樣?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語。你哪知道呀你,我現在渾身的骨頭節都疼起來了。你怎么能理解六年到底有多長?我必須得做這件事情,我一定要做這件事情!你別以為我不敢幹!
太陽早就沉下西山了。渾茫的土塬上瀰漫著折射過來的冷澈的青光,暗幽幽的。天很深,遠處層層疊疊的山也很深。遼闊的空曠之中,你分明能感覺到漫天的青光壓下來的分量。土崖頂上幾隻歸巢的烏鴉呀呀地盤旋著,把空曠和寂寥一聲又一聲地編織到崖頂的枯林里。他舔舔嘴唇,又想,劉主任得摸黑了。插在衣兜里的手一直緊緊地捏著那幾張疊起來的紙,劉主任把這幾張紙遞過來的時候鄭重其事地說,苦根兒,給,這是幾張空白介紹信,你可別小看了這幾張紙,這是公社黨委對你的信任,是黨給你的權力,你是烈士的孤兒,黨就得依靠你這樣的接班人。他沒說話,翻起眼睛看看劉主任。劉主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劉主任想和他繞個彎兒。劉主任說,對,不叫苦根兒,叫趙衛國,趙衛國同志,矮人坪清理階級隊伍的大事情就全靠你了!將來要是需要搞個外調,到縣委辦個手續啥的,這幾張紙就能頂事,還有什麼困難儘管向公社反映。公社黨委早就知道你的入黨申請了,好好乾,在大風大浪里乾出成績來,我給你當入黨介紹人!劉主任說得很慷慨,說完又笑了,一邊笑,一邊還把手伸過來在他肩頭上使勁拍了拍。他還是沒說話,還是只把眼睛翻起來,心裡一陣雷鳴電閃。我用不著你給我打氣,階級敵人是明擺著的,我一把就能把他揪出來。我來這兒已經六年了。我是主動要求來這兒的。你們哪能理解我?我就是我爸!我替我爸來改天換地來了。可你為什麼非要睡到暖玉窯里?暖玉和階級敵人睡,你來了又和暖玉睡,你當主任的和階級敵人睡一個女人,你叫我怎么鬥爭?你還介紹我入黨呢你,你自己就不夠格兒!劉主任很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劉主任心裡很清楚,這個彎兒自己不能再繞了,繞不過去。劉主任再一次笑起來,劉主任現在只好自己對自己笑。劉主任說,你還小,還沒娶過媳婦,不知道熬媳婦是啥滋味兒,你哪知道這些事情呢。暖玉那兒收拾得又乾淨,飯又做得好。咱這窮地方,把革命工作做完了,就沒啥乾的,就沒啥娛樂的。我來矮人坪下鄉,哪回也是住暖玉那兒,暖玉院裡是兩孔窯么,我住一孔,暖玉住一孔么。行啦,就這么個事,你就別盯著我啦,還是把這回的階級隊伍清理好吧。劉主任終於說出來想說的話,終於不再繞彎兒了。劉主任說完了想說的話,擺擺手,走了。走了幾步又轉回身,劉主任說,衛國,咱們光說清理階級隊伍了,上回給你說的那個媳婦到底行不行?你咋也不回個話?他的臉立刻漲得紫紅紫紅的,莫名的憤怒和尷尬立刻添滿了胸膛,他掙扎了一會兒,才從這紫紅的憤怒和尷尬中掙扎出一句話來,他直盯盯地看著劉主任說,我不娶媳婦,女人都是妖精!劉主任就又笑了,你看你這孩子,我不過是替別人問問,就這么大的火氣?不願意就算啦,也好,一心一意好好搞運動吧。說完,劉主任就一步一顛地走了。他就站在土崖底下目送劉主任。從西山背後折射上來的陽光,又清冷,又乾淨,把冬日的土塬照得空空蕩蕩的,冷冷清清的。空蕩清冷之中一眼就能看出上百里遠。頭頂上,烏鴉們還在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他沒抬頭看它們,不用看他就知道,飛來飛去的烏鴉一共是七隻,六年來他在村口數過無數遍了。原來是五隻,現在是七隻,總共只有七隻。飛來飛去乍一看好像挺多,其實就是七隻。可為什麼是七隻不是八隻呢,那一隻單的怎么辦?跟誰搭窩呢?年年下蛋,年年孵小的,孵出來都上哪去了呢?都叫蛇吃了吧?肯定有條胳膊粗的黑蛇纏在樹杈上,張開大嘴,蛇信子老長,一口一個,一口一個,都吞了,小鳥們連叫喚一聲都來不及,真可憐呀,太可憐啦,這么多年就活了兩個。鳥們就不知道飛,遠遠的飛走不就完了嗎,咳呀,六年才活了兩個,六年得多長呀。你們怎么能理解六年到底有多長?你們怎么能理解我?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語。你都知道暖玉和階級敵人睡了,你為啥還要睡到暖玉窯里,你還是領導幹部呢,你咋這么不爭氣,你咋這么沒立場呀你?!我入黨不用你介紹,娶媳婦也不用你介紹,你哪能理解我呀你?你哪知道呀你,我現在渾身的骨頭節都疼起來了。你別以為我不敢,我非做了這件事情不可!即使我不做,趙英傑也會做的,趙英傑會毫不猶豫地把這件事情乾到底的!四下里再沒有別的聲音,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響動,一切都深深地凝滯在冬日無風的黃昏之中,深深的凝滯之中沒有任何人能聽見苦根兒心裡翻動著的電閃雷鳴,沒有任何人能看見苦根兒臉上那些鹹鹹的眼淚。
沿著劉主任剛才走的這條小路向東,走十五里下到溝底,然後,沿著一條能走馬車的土路再向東,走一百五十里,中間還要找個村子住一宿,然後,就能走到縣城,走到他當年上國小、上中學的地方。他就是在那兒成了烈士的孤兒的。後來,他也就是在那兒碰見了那位作家,才下定了決心,要以父親為中心人物寫一本長篇小說,要以長篇小說中的父親為榜樣,到這個呂梁山最偏遠的矮人坪來改天換地的。

一抬頭,我就看見他褲襠里鼓鼓囊囊的。還是主任呢,還是國家幹部呢,就連這么一陣陣都憋他娘不住啦。憋不住你倒是去呀,暖玉的門檻沒叫你給踢平嘍?暖玉的炕皮沒叫你給砸塌嘍?哪一回來矮人坪你不都是直奔暖玉家,睡了暖玉才開會才辦事嗎?這一回可倒好,一進村就奔我來了,我彎腰放下斧頭就看見了那雙幹部鞋,就知道是他。矮人坪的人哪有穿幹部鞋的?都穿方口鞋。我撂下手裡的木柴,堆出滿臉的笑。
我說,呵呵,劉主任來啦!
他說,曹永福。
他不叫我拐老五。叫我曹永福。我就知道壞事了。我說,劉主任到家裡歇歇,喝口水吧。
他不說喝,也不說不喝。他說,曹永福,我這回是來清理階級隊伍來了。
我說,呵呵,公家的事情就是忙,就是多哩,哪能不清理清理。
那個褲襠就抖起來了,就聽見劉主任哈哈一笑,我揚起臉來就看見一排牙,牙裡面都是叫菸捲熏得烏黑一片,像是抹了一層黑釉子。我就知道,人家要清理的其實就是我。祖宗的,跑了的都是好人,逮著的都是賊。當初要是我也跟上我大哥跑了,看你們這隊伍咋階級,咋清理?
劉主任說,哈哈,曹永福,矮人坪要是沒有你這么個富農分子,這階級鬥爭、政治運動啥的還真沒法子搞啦。你還是真有用啊你。
我就說,呵呵,呵呵。
後來,我就看見了劉主任挎包里的那個酒瓶子。暖玉說劉主任每回一進門就掏出一瓶午城白酒來,朝炕桌上一蹾,嘭,劉主任就說,咱這窮地方,沒啥乾的,也沒啥娛樂的。然後他就不走了。然後他就喝酒。然後他就把暖玉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的扔得滿炕都是。然後他就把暖玉架在自己大腿上,臉對臉的使勁兒。暖玉說他顛得就像是一匹瘋馬,顛得她頭昏腦漲的能死過去。暖玉說,他一邊顛一邊問,還是就問一句,除了我你還和誰?除了我你還和誰?除了我你還和誰呀你!暖玉說,我頭暈得能死過去,哪顧得上說話呀。我就不愛聽暖玉說這句話。你狗日的美得能死過去,你就盼著這個,天底下的女人都他娘的盼著這個。暖玉暖玉,你咋就不想想矮人坪的男人們傷心不傷心呀?矮人也是人呀。
我看見了那個酒瓶子,我就說,呵呵,劉主任回家裡歇歇,喝口水吧。
劉主任沒說話,一轉身要走。
我說,劉主任,我這兒還有幾個雞蛋呢,你拿上下酒吧。
劉主任說,行,吃完了飯,我還得給你們傳達中央檔案,這一回的運動得正兒八經地按照中央檔案的精神搞。毛主席早就說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這回矮人坪就得抓你這個反面教員啦。
我說,呵呵,那是,那是。
劉主任瞪起眼睛,那是啥呀那是?這事情沒有你富農分子插嘴的空。拿雞蛋去吧你!
我就笑了。我沒告訴他,要是我這個富農分子沒有了,看你們這隊伍咋階級,咋清理?看你那中央檔案幹啥使去?你光知道急著去暖玉那兒,你知道每回暖玉咋給你倒的酒嗎?你這午城白酒哪一回也得有二兩給我留著。暖玉一邊給我倒酒,一邊說,拐叔你心眼兒真好,你真知道心疼人啊。暖玉一邊說一邊哭,一邊哭一邊說,哭得人心裡軟得呀,恨不能把天底下的好事情全都給她端到眼跟前,好讓她能笑起來。這事情你知道嗎你?你壓根兒就沒見過,你壓根兒就不知道。你瞪啥眼啊你,你鼓著個褲襠,我還不知道你急的個啥。天柱早就說了,牛是隊里的,地是隊里的,暖玉也是隊里的。你個當主任的來一回白用一回暖玉,你就不嫌寒磣?我們供著暖玉,養著暖玉,那是我們矮人坪的男人們願意,那是我們心甘情願。你算啥呀你,端著公家的鐵飯碗,還又跑到這兒來搶別人的。你是主任,誰搶得過你呀。你當我願意跟你說話呀,你恁大的個,苦根兒也是恁大的個,跟你們說話就得揚著臉,揚得我脖子都酸啦。你們這些人到矮人坪幹啥來啦你們?你們不來,我們矮人坪的人不是自己活得好好的?你們不來,誰能知道天底下還有個矮人坪?我們不是照樣活得平平安安的,不是照樣活了多少輩子了?瘤拐就咋啦?人矮就咋啦?這天底下就是叫你們這些大個的人攪和得沒有一塊安生地方了。自己不好好活,也不叫別人活。你們到底算人不算人啊你們?你們連圈裡的牛都不如!

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二弟那一臉的吃相。
二弟到底放下了飯碗,兩隻手捂著肚子哭起來。放下的飯碗裡還有半碗麵條呢,榆皮面對得太多,紅稜稜的,都看不出玉米面的色兒來了。二弟捂著肚子叫我,姐,姐,我肚子疼,要疼死我呀,姐,要疼死我呀!我扭頭看看爹,爹已經吃了六碗了,又端著碗站在鍋邊上了。娘正把臉埋在那個粗瓷大海碗裡呼里呼嚕的咽麵條,娘已經吃第五碗了。我一口也沒吃,我一口也吃不下去。我就穿了那一身紅衣裳,頂著個大太陽坐在那個板凳上,看他們吃,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吃下多少麵條去。大太陽底下看不見人臉,就聽見一片呼里呼嚕的響聲。二弟捂著肚子叫我,姐,姐,要疼死我呀,要疼死我呀,我活不了啦。姐!我就從那個板凳上忽地站了起來,站起來的時候板凳嘩地碰倒了,事後我才看見腿上碰了雞蛋大的一塊淤青。
站起來我就喊,爹!爹!你吃死呀你!你不看看我弟快撐死啦你!你就吃死吧你!
爹這才放下飯碗轉過頭來,爹說,虎牛兒,虎牛兒,你小子真他娘給我丟人呀你,你個兔崽子才吃了幾碗啊你,倒他娘×的吃不動啦?看我不揍死你個狗日的!爹一邊罵,一邊就把鞋脫下來舉在頭上,看我不揍死你個狗日的,看我不揍死你個狗目的!
院子裡呼里呼嚕的聲音一下子沒有了,大夥都從飯碗上抬起臉來看著爹手裡的那隻鞋。我撲到二弟身邊,二弟的嘴唇憋得青紫青紫的。我死命地喊,爹,爹,快救救我弟吧,二弟真的要死啦!
滿院子的人都嚇愣了,嚇傻了。人人都端著個大海碗,張著嘴不說話,也不吃麵。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只有二弟那張青紫青紫的嘴,和那剩下的半碗紅稜稜的麵條。二弟臨咽氣的時候對我說,姐,我太餓啦,姐……從老家逃荒出來一路上二弟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成天揪著我的衣襟說,姐,我餓啦。二弟,二弟呀,你都活活撐死啦你,你咋還說餓呀你,看看你這肚子吧,硬得都成石板啦,你咋還說餓呀你?弟,弟,你倒是說話呀你,你咋不說話啦你……爹,爹,我弟真的死了,他真的是撐死了呀……
爹舉著鞋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把那隻鞋死命地朝自己頭上打,鞋底子上的黃土落了一頭一臉,爹說,虎牛兒一,虎牛兒——!
娘手裡的粗瓷大海碗嘩啦打碎了,還沒等娘站起來,就猛一彎腰,哇,把吃下去的麵條全都吐到地上了。
那一回,矮人坪的人全都聚在院子裡。等到他們全都站起來,我才看清楚這一村子的瘤拐到底有多矮。那一回我才看見撐死的人能把嘴憋成什麼樣。明晃晃的太陽底下,二弟的嘴青紫青紫的,黑得疹人。
辦完了喜事,也埋了二弟,我送爹娘和弟妹們離開矮人坪,送到村口的土崖底下我站住了。我說,爹,娘,我不送了。以後,你們別來看我。也別叫弟弟妹妹們來看我。也別給我來信問訊我。我啥也不想知道,啥也不想看見。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守著二弟,我怕二弟一個人在這兒孤孤單單地想家。趕明兒,我就死在這兒,跟二弟就個伴兒。
爹就哭了。娘也哭了。弟弟妹妹們也都跟著哭。
我說,都別哭啦,哭啥呀哭。這不是有一口袋玉米。二弟死了,人家不是又給賠了這頭小毛驢兒。照理說咱的人是自己撐死的,人家犯不上再賠啥了,人家賠是人家心眼兒好。管他人高人矮呢,心眼兒好比啥也強。女人就是女人,再走到哪兒,不也是個嫁人?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我就是後悔沒看住二弟,我要讓他少吃一碗麵,他也撐不死了,我就是後悔沒看住他,我那會兒也不知是咋啦,睜著個眼啥也看不見,就和個傻子一樣。我真是後悔沒看住二弟,我要是看住他,說啥也不能叫他吃最後那一碗,不吃最後那一碗,二弟就能跟著你們回老家了。
爹還哭。娘也還哭。弟弟妹妹們也都是哭。
我沒哭。我哭不出來。我說,都別哭啦,哭啥呀哭?再哭不也是個走?都快走吧你們,都別哭啦你們。你們不走,我就回村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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