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納穆諾生命中的四季

1936年的最後一天,西班牙薩拉曼卡,嚴寒籠罩著這座古城。一整個下午,哲學家米蓋爾·德·烏納穆諾(MigueldeUnamuno)都躺在自家書房的小床上,烤著火盆,與年輕的長槍黨成員巴托洛美·阿拉貢談論西班牙命運問題。“不,上帝是不會拋棄西班牙的。”這是烏納穆諾的最後一句話。直到火盆中傳來老人的氈鞋被烤焦的氣味,阿拉貢才意識到,哲學家已經咽氣了。他驚慌失措,大叫著衝出屋子:“我沒有殺他!我沒有殺他啊!”

基本介紹

  • 中文名:烏納穆諾生命中的四季
  • 時間:1936
  • 地區:西班牙
  • 人物:米蓋爾·德·烏納穆諾
楔子,春,夏,秋,冬,

楔子

烏納穆諾生命中的四季烏納穆諾生命中的四季

1931年4月,西班牙國王退位,第二共和國宣告成立,整個西班牙沉浸在一派自由喧鬧的氣氛里。烏納穆諾站在薩拉曼卡市政府大樓的陽台上,高呼“一個嶄新的時代開始了,一個讓我們貧窮、墮落和愚笨的王朝結束了!”作為一個自由派知識分子,烏納穆諾一直在以筆為矛挑戰專制,吃過囚禁和流亡之苦。他認為,對於共和國的建立,沒有哪個西班牙人比他貢獻更大。新政府恢復了他的薩拉曼卡大學校長職務。他參加了民主選舉,當選為市議員。
烏納穆諾一直是個很糾結的知識分子。他篤信上帝,又愛探求真理,便在信仰與實證、狂熱與理性的矛盾中苦思。他認為生命是一齣悲劇,死亡又是虛空,人何以不朽?他只能向歷史的深谷發出沒有回音的追問。他擁護共和國也支持社會主義,但當政治鬥爭愈演愈烈、社會問題頻現時,尤其是看到教堂被燒、天主教會受打壓,他轉而公開抨擊執政者。共和國政府推出的一系列進步政策並沒有將西班牙迅速帶上現代化的道路,反而造成了嚴重的左右對立,導致政權不穩,亂象紛呈,罷工、暗殺、縱火事件此起彼伏,烏納穆諾深感憂慮,覺得他的祖國急需恢復穩定秩序。

1936年7月,西班牙內戰爆發。烏納穆諾從起事軍人的身上看到了希望,認為佛朗哥大元帥會把西班牙共和國帶上正軌。事實上,在起事之初,佛朗哥的部隊是打著拯救共和國的旗號的。烏納穆諾呼籲全歐洲的知識分子支持西班牙“起義”,因為起義軍代表偉大的基督教傳統,將拯救處在混亂與墮落中的“西方文明”。他的言論遭到所有進步知識分子的抵制,共和國政府從馬德里下達命令,解除烏納穆諾的大學校長職務。
薩拉曼卡很快就改旗易幟,成了叛軍的大本營,支持佛朗哥的烏納穆諾也恢復了校長的席位。市政府被軍人接管,屠殺開始了。所有“共和國分子”都難逃被囚或被槍斃的命運,其中很多人都是烏納穆諾的好友。他們的妻子紛紛給烏納穆諾寫信求助,要么是經濟援助,要么是代為說情,把丈夫從牢里放出來。烏納穆諾逐漸意識到,這些軍人不是救世主,而是一幫殘忍狂熱的屠夫,他一個堅定的自由派知識分子,怎么落到與他們為伍了?他深感痛心。

1936年10月12日,紀念西班牙帝國“發現”美洲的種族節,在薩拉曼卡大學禮堂,軍人們與他們的支持者召開盛會。右派文人慷慨陳詞,譴責共和國政府、為法西斯主義大唱讚歌,行至高潮,聽眾中有軍官振臂高呼:“死神萬歲!”這是在場嘉賓之一何塞·米揚-阿斯特拉伊將軍的名言。回響他的是排山倒海的狂吼:“西班牙只有一個!西班牙偉大!西班牙自由!……”接著,一隊身著藍衫的長槍黨黨徒高舉右臂,向掛在牆上的巨幅佛朗哥畫像致敬。
輪到主席台上的烏納穆諾校長發言了。這位年屆七旬的老人緩慢地站起身來說:“你們正在等我的話。你們是了解我的,也知道我是沒法保持沉默的。有時候,沉默等同於撒謊,因為沉默可以解讀為默許。”接著,他對剛才一位教師攻擊少數民族自治要求的發言作了批評。然後他鋒頭一轉:“我剛剛聽到了‘死神萬歲’這句叫喊。米揚-阿斯特拉伊將軍是一個有殘疾的人。一個戰爭製造的殘疾人。塞萬提斯也是因戰致殘的,但是在今天的西班牙,有太多的截肢者了,如果上帝不幫我們的話,將來還會有更多。可以預見的是,一個在精神上不如塞萬提斯那么偉大的截肢者,當他看到周圍湧現出越來越多的截肢者時,會感到一種令人恐懼的快慰。”米揚-阿斯特拉伊將軍聽罷大怒,高呼“讓知識分子叛徒去死吧!死神萬歲!”在場幾乎所有人都隨聲回響。據將軍的衛兵後來回憶說,在那個濫殺思想與己不同者的年代,在當時的環境下,如果將軍下令當場槍斃烏納穆諾,他只能從命,而這完全是有可能的。
烏納穆諾面對所有人投來的憤恨目光,繼續說:“這裡是知識的神廟,我是這裡的最高祭司。你們正在玷污這神聖的所在。你們將會贏得勝利,因為你們的蠻力多得過剩。但是,你們贏不了人心。要贏得人心,就要讓人信服。要讓人信服,你們需要一些你們不具備的東西:理性和戰鬥的權利。我認為,求你們為西班牙著想,只是徒勞。”
聽眾們群情激昂,紛紛用最惡毒的字眼辱罵老校長。有幾名軍官已經把手放在了腰間的槍柄上。此時幸有佛朗哥大元帥的夫人卡門前來解圍,她抓住烏納穆諾的胳膊把他帶離現場,才避免了悲劇的發生。十天后,佛朗哥親自簽署命令,解除了烏納穆諾的校長職務。

1906年12月31日,人到中年的烏納穆諾曾寫下這樣一首詩:“夜晚,我在書房裡。/孤獨深深;我聽到不安的胸中/傳來的跳動聲……聽到血液的輕聲絮語/把寂靜填滿。……也許不用多久/他們就會來通知我/晚飯已為我備好,/他們會發現一具慘白冰冷的身軀,/這個曾經是我的東西,/它一直在等待……”整整三十年後,在同一日的冬夜,此詩得到應驗,遂成為西班牙文學史上的一出詭異事件。
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兩個月,烏納穆諾被軟禁在家中,承受絕望與孤獨的折磨。西班牙大地激戰正酣,人在成批成批地變成亡靈。沒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他,左派認為他是右派,右派認為他是思想暴徒。他認為他從沒背叛過自由的事業,只是現在必須恢復秩序。只要條件允許,他就會單槍匹馬為自由而戰。他不是法西斯也不是布爾什維克,他只是個孤獨的人。他給友人去信說:“西班牙分裂成了兩個,兩部分都為恐怖所籠罩。西班牙被她自己嚇壞了。他們都在嚎叫,都想喝敵人的血。這就是我可憐的西班牙,她正在流血,正在崩潰,正在中毒,正在變得愚蠢……”長槍黨獲知烏納穆諾的死訊後,打算利用一下,把這位名人的葬禮辦成一樁歌頌天主教愛國主義、讚譽法西斯主義的儀式。當眾人把靈柩從逝者的家中抬出時,長槍黨黨徒和薩拉曼卡大學的教師還為誰走在最前面爭執不休,讓這位內心糾結一生的哲人在入土前也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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