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無路

歸鄉無路

《歸鄉無路》是已完成的一部衍生類輕小說,作者是最後一隻燈鬼

基本介紹

  • 中文名:歸鄉無路
  • 作者最後一隻燈鬼
  • 小說類型:衍生
  • 連載狀態:已完結
內容簡介,章節內容,

內容簡介

宗谷岬紀念碑的兩端,海一望無際。
“越過這片海就是我的國家。”
“‘弁天島’——
七福神中唯一的女性,護佑辯才的神女,
又或稱卡姆依瓦卡岬。
一處爭來爭去、沒有情調的地方。”
“只有你這種人才會喜歡。”“真是傷人心了。”
距離像一種引力,嘴唇連線心臟的部分變得麻癢。
酒灌下腸,騰起細密綿長的一點暖。
陀思妥耶夫斯基似在質問,又像自言自語。
——不是“我們”這種人嗎,太宰治?

章節內容

他躺在床上,手臂的繃帶有一些鬆開。嘗試性纏裹了兩圈,隨後就半途而廢了。
太宰治對著天花板發獃,那裡原本應該掛著吊燈,如今只剩下空蕩蕩一個窟窿眼和幾根包裹著軟管的彩色電線。等到禁足結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臥室添一盞吊燈——隨後他就想起既然打算自殺就等不到換燈的那一天,又不禁遺憾起來。
天已經黑下去了。原本打算八點起床去衛生間放水、慢慢用藏好的摺疊刀割開手腕,卻一直拖到凌晨。
半年來,他被異能特務科保護得相當過火,即使是非整編人員,生活也讓自己感到噁心。他只是出於興趣申請了一段時間特務科的情報工作,僵硬的工作環境果然讓他煩躁。下一個任務遲遲未到。或許出了什麼變故,特務科將他暫時閒置了。那些醜陋的電線似乎決意要徹夜俯瞰著他。
房間裡除了被褥和牙具,什麼生活用品都還沒有添置。他也不能使用頭頂懸掛的這幾根電線,它們太短——觸電的話,倒是或許能死,不過聽說那一瞬間也很疼,比割腕後浸水還要疼很多。一聲悄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雨的零落里,零點過一刻的時候,他終於爬起身。
腳落下床鋪碰倒幾個空清酒瓶。腦袋裡跳出雜念:還得再去買一些酒和螃蟹啊,他移步客廳。
空蕩蕩的廳室內平時月色泛白,如果打開室內的燈或許沒有這么荒涼,但加上那些雜念,倒像遺憾似的,就遲遲沒有開燈。一個人孤零零赴死似乎太有悖原則:他應當抱擁愛情自殺才行……
打開浴池水龍頭的時候他還在想這件事,等了兩秒,水一滴也沒漏出來,注意力開始集中起來——居然早已經停水?
為生活方便,太宰治早就挪用公款把水電費這些雜事提前處理乾淨了,在安吾將房屋檔案交給他之前,他已預料到今後半年,他都會租用橫濱西役所對面的這間23-7號公寓。現在,除非整棟樓的供水出現問題,房間的水應該是足夠的。
他站起身,打算出門確認一下情況,重新打開衛生間房門的時候,頓了一下,隨即彎起笑意——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客廳,現下燈火通明。
從走進衛生間至出來的短短几分鐘,他完全沒有聽到動靜。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穩就這么摸了進屋,坐進沙發。
規規矩矩,□□著雙足。
手裡還悠悠然端一杯酒——
他翻書,儼然一副家主的氣場。
“晚上好啊,太宰治先生?”
見他從衛生間出來了,俄羅斯人還欠了欠身。
太宰治偏頭靠在門框,表情很難以解讀。
他從頭到腳打量這位不速之客。“……稀客啊,老鼠。”
四年前見過面,現在也和印象中也差不了多少。死屋之鼠的首領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起當年也不過是更高些,更消瘦些,更有青年的模樣。
這位叱吒歐洲多年、如今越發有名氣的盜賊團首領,不在歐洲肆意妄為,倒是千里迢迢又來到日本,隨隨便便就坐在了太宰治家的沙發上,沒有驚動任何警報——
“倒是一點兒都沒變。”太宰治說。
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兩個人都穿著考究的白色西裝。此刻陀思妥耶夫斯基雖也衣著整齊,但薄棉的睡衣就這么松垮地套在對方身上,還是頗有些新奇。
陀思妥耶夫斯基面上仍帶著四年前的謙卑,以及與之同等重量的,令人越發生疑的善笑——那笑容底下頗有肆意妄為之意。
顯然也在打量過來,陀思妥耶夫斯基似坦誠,他回應道:“您的變化要多一些,太宰治。我簡直認不出來……”
但目光瞬息而過,卻是一番瞭然。
他將一個尋死者看得門清。
太宰治抱臂斜靠在門框。他頓了頓,似乎話裡有話:“說起來,上次的棋局倒是還沒分勝負。”
陀思妥耶夫斯基略略抬頭。“我是記得您輸了?”
“喔,是么?”太宰治似是而非地笑起來。雨聲連綿,空氣里涌動著敵意。
現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像一個剛畢業的高中學生——他友好,不乏桀驁之氣,但傲氣是適度的,適度且令人感到安全,尚在可控範圍。
他低垂著細黑碎發,隨手在翻閱一本俄語文選,太宰治對俄文了解甚少,撇了一眼封皮,封底的桔梗花裸露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蒼白的手指外側,旁邊綴著些落花的骨朵兒。看不出是什麼書。
俄羅斯人享受著窗邊的細雨零星的氛圍——
他□□的雙腳互摩挲著,只有在那雙腳和手的腕子上,那些藕荷色衣邊兒的的旁側,才能從斑駁的傷痕里看出些危險的端倪。
“您更像您自己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將書頁輕輕合上。
才看了太宰治一眼,隨後手裡的書就啷噹一聲松落在地上。書脊倏然砸出凌亂的響動。
他被壓進沙發。
太宰治抵住他的身體、笑眯眯低下頭,剛才還面色溫和的青年人現下眉眼裡仍舊春風和煦:“是什麼品種的蘋果讓你又光臨寒舍?”
言如耳鬢廝磨,親切如舊友敘舊,手指卻寸寸掐入脖頸皮膚,輕易將人按得呼吸困難。陀思妥耶夫斯基顯得很溫順。
“請不要將我趕出去。”他將手輕輕地搭在太宰治腕側。太宰治報以同情的眼神。“給我一個理由。”
“我簽了份合租契約。”
契約……當然。太宰治笑意加深,手指的力度更重了。“你怎么會忘記它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插手的每一份協約,都會以談判的方式呈現。他慣於讓所有人相信他是一個無欲無求的老實人,而最大的承諾,是建立在協作之上的適時退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是如期完成他的協約——
只不過,只遵自己的約,只抽取釜底的薪,當他參與一場局,那么所有大線索必然早系在他十根手指尖端,一旦他停止操控了,全局將會像斷線木偶一般徹底地亂套,而這些,通常是契約巧妙繞開的。
不過。
望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漸露痛苦、卻又在痛苦裡苦笑起來的神色,太宰治沉思了幾秒。
——為什麼?
為什麼這外國的盜賊團首領不惜闖進他的公寓,而且一副悉聽尊便的好態度;為什麼要來動目前受特務科保護的他的主意?
眼下,太宰治既非黑手黨幹部,也非特務科線人——前一個到手的情報已經送走,剩下的只有太宰治自己的一份性命。
或許他的能力受到了覬覦,但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年前對他的片面理解,也能夠把握到太宰並非善類。
他可不喜歡任人戲弄。而太宰治也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人,這個俄羅斯人不會為了任何超於利益的風險而邁足出洞——
“為什麼想要住進來。”太宰治稍正色地輕問。
雨聲逐漸變小,像是能夠清晰閱讀太宰治所有的思緒,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安靜地仰在沙發里不動聲色,他冷眼瞧著太宰治,但面上一直是發笑的神色。
直到太宰治將手指力度收斂了一些,他才悠悠開口:“其次——”他仍舊在接續自己剛才的話,聲音迴蕩在空氣中,荒謬的成分令太宰治失笑。
“其次,我只是來交朋友的,太宰治。”
“……朋友?”
“或許過去我的一些工作比較特殊,讓您有些許誤解。可是,您不也是如此么?”他無辜地舉平雙手,手無寸鐵像一隻待宰殺的羊,指尖戳進對方鬆散的繃帶細縫。
“世人對我們的誤會總是太多。”
曖昧交纏。眸子仍舊是清冷的。
“你所說的世人還是再加上我一份吧,我可沒有和你共稱’我們’的癖好。”
皮膚所感受到的疤痕,加上太宰治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厭惡,令俄羅斯人的嘴角淺淡彎起真實的弧度,又重新掩藏在假笑里。
“現在還沒有,顯而易見。看來過去的傷痕總是難以撫平。殺戮、背叛、謊言、陰謀——不過……”
話鋒一轉,陀思妥耶夫斯基手指靈活,不知道什麼時候偷走了太宰治兜里的那枚刀片,此刻拿在手中把玩著。
“不過那些哪一個也不應該出現在今天,還是讓天使為您的凌晨賀喜吧——”
在月光的滑動里,太宰治稍和緩了眸態。他有點驚訝。
驚訝程度不亞於從洗手間走出來見到一個外國的罪犯。
他聽見他在說生日,聽見他說恭喜。
恭喜,太宰治。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恭喜您邁入第十九年。
時鐘慢慢滑過刻度,“水是你斷的。”太宰治說,他放開手。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無辜藏起幾分狡黠。
“或許也只是管道堵塞。”
“——為什麼想要阻止?”
儘管將話尾落進空白,說出口仍有些令人不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然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俄羅斯人縮坐在米色的布面沙發裡面,短髮軟軟地服帖著後頸,著實乖順謙卑。就算拋開現狀不提,在太宰治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已和天堂不沾邊了。
他見過這人將刀插入另一人身體時的眼神,淡然冷漠,那不會是天使的眼神——
在這十九歲的頭一個凌晨,這惡人卻踩著零點、趁陰雲重聚之時摸進他的客廳,用天使一般的溫柔偷偷將刀沒收了去。
“太宰治。您可不該在這一天選擇死亡……”
死屋之鼠的首領撿起書,輕拍去塵,安坐在太宰治的家裡。
降生之日是應當受到神的祝福的。他說。
第二天早上,坂口安吾將一疊檔案送到太宰治的面前。
“最新的日期停在上星期日?”太宰治讀著這些檔案,有些心不在焉。
魔人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歐洲正式被捕,死屋之鼠的老窩也被查封。具體事由掃了兩眼就翻過去。“不要再掖著藏著了,安吾。”
沒過一會兒,他就掃興地將這沓資料原封不動全丟回來。“該有另外一份吧?”
戴圓眼鏡的青年皺起眉頭。“我們會幫你換另一處住所。”他面露難色地推了推眼鏡。
“那個人只有在準備萬全的時候才會拋頭露面,你們還寄希望於倉促的正面應對?”太宰說。
狹小的工作間內,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坂口安吾將另一份同樣以“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名的檔案抽出辦公夾,一副無可奈何的沉悶臉。
“查了一晚上,沒有一點漏洞。他是乾淨的,比冬天的雪還要缺少污點……”
太宰治翻閱這一份檔案,這才露出比較滿意的神色。
“只可惜雪落到了地上,再乾淨也會成為污泥。”幾個普通的字眼惹得他彎起笑。
“十九歲,俄羅斯優等生?實習,旅行……欸,除去畢業旅行這一點,簡直和你幫我設計的新簡歷一樣。”他話里有刺。“安吾,最近你又開始對俄羅斯間諜工作有興趣了?”
“怎么可能。”完全沒有對方遊刃的心情,異能特務科年輕幹部的面色凝重。“光是這邊的一份工作就連午餐也經常沒時間吃,看來不止我們一邊有修改過去的異能力者,”他抬起眼,碰上太宰治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態,立刻警告地瞪了一眼。“別問。”
後者無所謂地聳肩。
原本要邁出房門,又突然折步回來。太宰治忽然嬉皮笑臉。
“這一盤棋恐怕要比預料之中還要漫長吶,安吾君!”
“什麼?”
“是說——稍微借用一下醫務室的床鋪?”
“……”
坂口安吾嫌麻煩地想要拒絕,太宰治作有氣無力狀趴在了檔案柜上。
“有老鼠在家我可睡不好覺——”
陀思妥耶夫斯基窩在客廳沙發上,他盤腿而坐,正目不轉睛操控著螢幕中的角色戰懂。
效果音乒桌球乓,畫面花里胡哨,認真狀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多少有些正襟危坐,但無論多么地挺直身板,他的後背仍舊微駝,這讓他顯得又陰鬱又有些古怪。
當太宰治回到家的時候,死屋之鼠的首領果然已完美地與環境融為一體。他嫌棄地瞥了一眼。剛脫下一隻鞋,注意力卻落在了另一件事上。
這件事讓他幾乎目瞪口呆:“你在做什麼?”
“一個嘗試……”話沒說完,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撞到一邊。
太宰治將遊戲手柄從他的手裡奪過來,伴隨一聲“GAME OVER”,他跳轉主頁翻了兩下不禁哀嚎,這幾乎是太宰治最真誠的情感流露之一——
“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怕的盜賊——你果然刪掉了我的記錄!”
恐怖分子先生撓了撓後腦勺。
“我只是以為那是保存鍵。日語裡不是有時候用叉號表示肯定嗎?”
“那是填表格吧?”
“怪不得要從教程開始。”浪費了五分鐘的時間。
……你這五分鐘把我前十四個小時的記錄都覆蓋掉了!“幾年前明明熟練操作過全日語的網路系統?”
“啊哈。突然被誇了。”
“……”
比起坂口安吾和異能特務科內部的一陣慌亂,幾日內,23-7公寓裡反而十分安寧。
若要被詢問起,有著白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然也會矢口否認此自己具有任何威脅。不過,既然對方有著百分之百的把握,那么太宰治也就懶得去白費功夫。他按兵不動,和悅地接過中間商補寄來的契約複印件,並允許此人將生活用具帶入公共空間。
陀思妥耶夫斯基搬進來的時候唯一的行李是個手提皮箱,完全沒有生活氣息,不過隨後,他就收了不少快遞,一時將臥室堆成了倉庫,每天在裡面乒桌球乓不知道忙些什麼,則又生活氣息濃重過了頭。
“我挺喜歡這裡。”
面對太宰治的目光,他補充道:“最近也沒有打算拆房。”
“真是謝天謝地。”太宰治說。
他看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費力地將紙箱堆到開放式廚房,裡面似乎撞著滿滿的書,米色仿木吧檯幾乎被壓彎。屋裡很熱,西區又碰巧停電,陀思妥耶夫斯基從斷電的冰櫃里掏出一小瓶格瓦斯。
他給太宰治的沙發上也扔去一瓶,後者抬起墊子擋下,瞥了一眼十分嫌棄。“不用給我,這種東西難喝死了。”
他丟回去,故意往人臉上丟,被後者敏捷地接住了。
“泡上麵包會好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說。
太宰治吹了聲口哨。“那炒麵呢,黑暗料理先生?”
外國人一臉興致盎然。
“的確看到過一種叫’炒麵麵包’的商品。”
“或者杯麵。”
“已經嘗試過了。雞肉口味配格瓦斯會比較傑出。不過,唯一的缺陷就是鹽度比較高,這不利於……”
在俄羅斯人滔滔不絕的執念里,太宰治舉雙手投降。
“好,好,現在你可以當我沒說了。”
他們在某些方面簡直一模一樣。
在等待供電恢復的時間裡,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聯繫了另外一家快遞公司,似乎打算把那些東西再寄出去。這一切都是在客廳完成的,這讓同樣閒在廳室的太宰治有大把理由詢問這些東西,但是出於某種理由,他一句話不說。
太宰治懶洋洋地躺在沙發里翻閱信息,餘光瞥見忙完手頭雜事的俄羅斯人挪過菸灰缸,坐他旁邊開始削起一隻梨。
用的還是之前那把折刀。
白皙的手指和澄黃的果皮一同貼覆在小刀的側面,平日裡咬出血的指尖總算得到滋潤,細毛茬變得濕漉漉,手指側粘著果肉碎屑。
室內的溫度似乎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隔絕的,他完全沒有出汗,潔淨得像一尊精雕細刻過的大理石雕塑,太宰治看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將水果切割成一塊一塊,讓它們接連落進碗裡,舉手投足之間優雅得像一位貴族——或許還真是位俄羅斯貴族。
他們之間完全沒打聽過私事,即使打聽起來,估計也是謊話。
見他這番打量,俄羅斯人似笑非笑將一塊梨肉用刀插著遞到太宰治眼前。刀刃在日光里兇險地划過亮光。
“要來一塊嗎?”
太宰治不以為然,他叼走這枚水果塊咀嚼。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吃了一塊。
“我沒想到你也會親手削水果。”
“我也沒想到您會親口吃它。”
“早知道就不問了,這裡的水果很貴。”
“是啊,不像俄羅斯,德國……或者英國。”
太宰治列舉著近年來陀思妥耶夫斯基蹲過牢獄的國家,若有若無的刺探,陀思妥耶夫斯基僅僅敷衍卻並不搭話。
有時候看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太宰治覺得自己看見了另一種情況的自己,這種相同的進退方式讓他們本能地保持一定距離。陀思妥耶夫斯基窩坐在沙發里的樣子十分普通。他抱著水果碗,吮淨手上的果汁,一副與人無害的樣子。
“電還沒有通。太宰治,您不能想想辦法嗎?”
“你不出門?”
“您也沒有出門?”
這話說的。太宰治瞧了他一眼。
想起最初俄羅斯人的話。他想了想,彎身從茶几櫃裡取出一套棋牌。“那么……”
那么,開始一局棋吧。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入住的第四天,太宰治收到了特務科與另外某個部門的任務指示。
安吾將另一枚合照放在太宰治眼前。
“一九九七年,一共只有兩位歷史學者獲國家特別榮譽嘉獎,”他指了指其中一個人,“這位是其中之一。”
“入野宗禪?”
“失蹤前是武藏野大學的歷史系副教授。”
“這位入野的研究領域是?”
“過去僅研究日俄戰爭歷史,最近對貿易研究非常有興趣。在黑市貿易的調研里牽扯過深,曾經在北海道申請過個人保護,因為材料不足,加上理由也比較牽強,遭到過當地警局的拒絕。”
“也有說法是他本身就受到了賄賂……么。”太宰治若有所思地讀著資料,“繼續教學身份大概只是障眼法。”
“只是推測之一。”
太宰治一點也不想開工,他揪著桌面盆栽的葉子試圖轉換心情:“別的先不提,終於讓我離開公寓,說明那隻老鼠也要出洞了吧。”
兩年的地下工作在最初並沒有讓太宰治覺得漫長,畢竟他過去在黑手黨的日子要更漫長。當他看到這次任務的細節,同樣的繁瑣卻無新意,他才發現自己早已經煩躁得要死,就像幾日前盯天花板上那團亂麻。
安吾將植物從太宰治手裡拯救出來。他推了下眼鏡,筆尖指指那枚機票:“你們搭乘同一航班。”
“……”
似乎覺得太宰治的臉拉得還不夠長,他又補充道:“目標人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新身份有直接關聯,你這次的任務不排除危險性。看在你一心尋死的份上,我們不幫你訂購意外險了。”
“那太好了。我真有點擔心飛機墜毀而我半身殘疾呢。”
“那種時候我更傾向於你會自我了結而不是苟活。”
“烈士墓碑上面可以雕一些花嗎?”
“你的話,怎么死也入不了烈士墓……”和這個人一說話就覺得頭疼,安吾他將電腦轉過來,“看一下這段錄像。”
攝像里顯示的是一間擁有雙臥房門的對稱構造客廳。合租房。左邊是太宰治的房間,右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房間,中間包括一個開放式的廚房,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在廚房那裡燒熱水,雜亂的背景音中隱約能辨析他的聲音。
他似乎戴著耳麥在講電話。
“您不需要慌張……是。我會搭晚上的航班過去……不能馬上找您……”
影音很快就掐斷了。
“這是今天上午十點十一分的時候截獲的錄像,僅有三十秒鐘。”坂口安吾將電腦移回自己這邊,重新開始敲敲打打,“你怎么看?”
“我一直覺得那個針孔有點兒裝歪了,說出來很尷尬嘛,就一直忍著。”
“太宰。”
“一封顯而易見的挑戰書。”太宰治聳了聳肩。“畢竟老鼠可以在一開始就明目張胆禁止監控。”
“我也這么想。他希望這條錄影讓人採取行動……你,或是我。”
太宰治摸索著桌面上安吾所整理的資料:“而他的預測已經應驗一半了。”
安吾不置可否。
“有情報顯示,他在今年春季在武藏野大學歷史系做過短期交換生,入野宗禪就是當時與他接洽的教授。”
“而那個時候,另一份檔案卻顯示他正在英國盜取幾份灰色資產。”
太宰治低頭重新審視這個有著啤酒肚的老傢伙。
照片上的入野宗禪比大學時期的合照照片要胖一些,眼神也更為嚴厲和偏執。“看來……不,沒什麼。”
“太宰?”
思索著入野曾經申請保護遭拒的事,他似乎想到了別的事情。“如果電話那頭真是這個老傢伙……”
——那他恐怕得穿厚點兒了。
在飛機上,太宰治默默反芻著腦海中特務科辦公室的資料。
俄羅斯學生。成績優異,在文學和社會學方面有所擅長。
大一第一學年破格申請歷史系的跨學科交換,只停留不到一個月回國。來自莫斯科一個普通的中產家庭。十九年的人生里,沒有任何不良記錄……十八歲時考入俄羅斯最好的大學,暑假期間赴日做研究所實習,一帆風順,背景就和氣質一樣墨守陳規。
一個讓人從頭到腳挑不出毛病的——簡歷表。
簡直就像異能特務科幫他自己偽造的那張一樣。
諷刺他?
太宰治敲著窗板。
幾年前龍頭爭鬥之後,他第一次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時候對方給他一種感覺:他們在某些方面有極為對立的不同。
排斥感比他和舊搭檔性格上的不同還要鮮明,舉手投足之間都令他在意且看不慣。不久後他找到原因: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么是早已將全世界納入胸懷,要么就是早已將它遺棄了。
誰也無法說清到底是哪一種。
任何想要以武士道角度思考這俄羅斯人行事目的的,最終都會落到相似的混亂境地。和別人評價太宰治有相似的地方,不過太宰治自己認為有很大區別:尤其是在他脫離黑手黨以後。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靠前的位置坐下來。對方的穿搭令他啞然:這人給煞有介事揣著飛機上拿下來的日報,神色像個老學究,配了一副黑方框的眼鏡,還戴了可笑的俄式灰格鴨舌帽。
太宰治插著兜跟在這人身後。
雖然遵循跟蹤原則,比較專業地進行著本次任務,不過太宰治確定陀思妥耶夫斯基連他背包裡帶了什麼顏色的褲子都知道。
他就像一位客人跟在主人身後走進後花園。日本是他的國度,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而再地反客為主,希望太宰治像一條魚跟著餌食入瓮,後者出於玩心,表面上也成全這人的意思。
抵達東京的時候天空已陰雲密布,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下雨,空氣悶得密不透風。太宰治背上運動包,套了一件平時就算用十隻螃蟹來賄賂他,他也不會同意穿的簡陋的印圖衛衣。又換了一條牛仔褲,打扮得非常合乎大眾對大學二年生的期待。
他稍微打量了一下遠處的候機樓,上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他跟蹤的是一個黑手黨組織的背叛者,處理的方式比這次簡單得多。
那時候還是個任由本能牽著走的小鬼啊……
過去可以一槍擊斃他的目標人物,現在卻要考慮對方存活的幾率、牽扯的組織、可能逃亡的方向。活人總是比死人麻煩得多。太宰治一面跟蹤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面想。
說不定這種抱怨,現在已經算是奢侈了。
23-7公寓有著對稱的臥室。他坐在東側,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西側,背後是各自的落腳點,所處的客廳像孤獨的宇宙間一束奇妙接連的蟲洞。
將棋盤放在玻璃桌上,黑白格子之上可以僅僅有幾枚塑膠棋子,也可以擁有無窮的想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啃噬著指甲蓋,窩在對面眼神如鼠,他捏起白棋閒然落步,全神貫注於對局之間,忽然放鬆了神情。
在有人贏、有人輸之前,室內的燈如約點亮。
電通了。
“真可惜啊……”
他們各自笑得似是而非。
對局總不在棋盤之中,這可如何是好?
停步在武藏野大學的門口,側身讓幾名學生推著學園祭的戲劇道具經過,在魷魚攤旁邊挑揀著海鮮串燒。太宰治遠遠望見陀思妥耶夫斯基壓低鴨舌帽,和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寒暄問好。
對方的體態和長相和照片裡一模一樣,無疑就是那個入野宗禪。他叼著魷魚須跟過去,在拱門的裝飾上隨手一摘,順了朵潔白的紙絹花。
潔白的紙絹薔薇。
被細心地用皺紋紙折合成真花的模樣,邊沿被筆桿捲起過,捧在手裡躍躍欲開,若不是碰到背後束緊的紅線,乍一看辨識不出真假。
他捧著這花,忽然想起前幾日陀思妥耶夫斯基掉落的文選,同樣一朵雪白的桔梗花印在布面硬封面,面是藕荷色的,花葉也是偏紫的淡綠。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一樣喜愛風雅之物,連品味也頗相同。雖像天空的落雪,徜徉人間卻掀起腥風血雨……
本來是無心折花,想到這兒,太宰治忽然將花兒攥緊。
手掌再度展平的時候,花已經什麼都不再是了。
他跟蹤到教學樓內,發現這位入野落單。
太宰治熱情地走上前去打招呼,他嘴裡還嚼著串,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隨時開始工作。
“這不是教授嘛。好久不見啦。”
以入野宗禪舊時的身份切入話題,只要提及一些資料中明確記載的地名和事件,語氣在堅定一些,別人會信以為真,反而為忘記一位應該認識的人而羞愧。
但對方的反應讓他一愣。
“您是在叫我宗禪?”
“是啊。”
“我雖姓入野,但是名字叫做正行啊。”
太宰治停下腳步。
入野宗禪回頭確認了一下走廊並無他人,轉回身,遲疑了一會兒。
學生們在他們身邊零散地往教室里走。桌椅磕碰的聲音此起彼伏。迅速打量老先生的裝束,他的目光捕捉到對方袖口的粉筆灰。
太宰治面色如常:“啊啦,我記得有旁聽過入野先生的文史,就在周四的晚上……”
老先生抓了抓帶有花白鬍茬的下巴:“這裡確實有一位姓入野的人,僅僅是姓氏相同……一位客座教授,我的孫女想要申請他的助理,不過似乎希望渺茫。”
要么是入野宗禪真的不是眼前這個人,要么就是他的演技實在逼真。
善於拷問逼供的太宰治也看不出任何破綻,只好說:“其實我也是慕名而來,僅僅是看過簡介和論文而已。可以請您再詳細說說這位教授的情況?或許是記錯名字了也不一定。”
“他的名字比較難記,寫出來是……欸,您可以進屋旁聽,正在講課的就是這一位。”
老人推開雙合門的一角,太宰治愣住了。
“這位就是入野先生?”
“雖然是叫入野,不過是後取的吧……”
一位歷史學領域的新秀,聽說才不到三十歲。年紀輕輕可實在是了不起。
“您記得他的本名嗎?”
——“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太宰治驚訝的目光里,老先生鬆動眉頭。
“在學界哪有不知道他的啊。”
這位前些日突然出現在橫濱、假裝大學生的俄羅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講台,正在給年紀其實和他差不了多少的學生們,講解十八世紀中期的莫斯科。
太宰治沉默地坐在最後一排,他打著哈欠。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講才能讓他非常適合當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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