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諸葛武侯八陣圖,在蜀者二:一在夔州之永安宮[1];一在新都之彌牟鎮[2]。在夔者蓋侯從先主伐吳,防守江路,行營布伍之遺制;新都為成都近郊,則其恆所講武之場也。
武侯之人品事業,前哲論之極詳,不復剿同其說。獨其八陣,有重可慨者。史謂侯推演兵法,作為八陣,鹹得其要[3]。自令行師,更不覆敗,深識兵機者所不能洞了。蓋勝之於多算,而出之於萬全,非借一於背城[4],而僥倖於深入也。
惜乎!其方銳意以向中原,而溪蠻洞獠[5],左跳右跋[6],以裂其勢。外寇方殷,內境自憊,使夫八陣之妙,不得加於二曹三馬之梟敵[7],而乃止試於七縱七擒之孟獲;天威神算,不聘於中原王者之區宇,而僅以服南中巴僰之偏方[8]。事機既已遲,精力又已虧,勇賈其餘[9],師用其分,以為大舉,譬之逐盜救火之家,挺刃決水猶恐不及,而內外仇賊,自相乘機胠篋助燎[10],則雖有倍人之知力[11],亦自無如之何。侯之不幸,勢正類此。天之所壞,誰能支之。祚去炎漢[12],不待隕星而後知矣[13]。
嗟乎!國之興亡,天也。而千載之下,君子獨遺恨於蜀漢之事者,非以武侯故耶?至其故壘遺墟,獨為之愛惜不已,乃其忠義之激人,不獨其法制伍之妙也。不然,則竇憲嘗勒八陣以擊匈奴[14],晉馬隆用八陣以復涼州[15],是在侯前已有之,而後亦未嘗亡也。功既有成,而後世猶罕所稱述,況能傳其遺蹟至今乎?
慎嘗放舟過夔門[16],吊永安之宮,尋陣圖之跡。惟時春初,水勢正殺[17],自山上俯視,下百餘丈,皆聚細石為之,凡八行六十四蕝[18]。土人言:夏水盛時,沒在深淵,水落依然如故。在吾新都者,其地象城門四起,中列土壘,約高三尺。耕者或剷平之,經旬余復突出。此乃其精誠之貫,天之所支,而不可壞者,蓋非獨人愛惜之而已耳。
慶陽韓君大之[19],以進士出宰吾邑,始至,拜侯之荒祠,次觀遺壘,重有感焉。謂慎曰:“之罘篆鍥[20],燕然銘石[21],蓺焉爾[22],人不足稱也,愛其蓺者,不泯其跡,矧侯之地[23],而可忽諸?今陣圖在夔者,有和叔鉻孤之記[24],少陵東坡之詩[25],四方灼知,而此顧泯焉無所表識,往來者不軾26],樵牧者不禁,非缺歟?祠宇行當新之。陣圖所在,欲伐石樹道左[27],大書曰:‘諸葛武侯八陣圖。’碑陰之辭,子宜為之。”
夫崇賢存古,以示嚮往焉,循良事也;推表山川,考記往昔者,則史氏職也。遂書之使刻焉。
作品注釋
[1]永安宮:
三國時蜀漢
劉備所建立的宮殿,故址在今四川奉節縣境。其地屬夔州。劉備忿
孫權襲
關羽,率軍伐吳。兵敗還魚腹,改稱永安。
[2]新都:今屬四川。彌牟鎮:據《
明一統志》,彌牟鎮在四川新都北三十里。
[3]“史謂”三句:見《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亮性長於巧思,損益連駑,木牛流馬,皆出其意;推演兵法,作八陣圖,鹹得其要雲。”
[4]借一於背城:語出《左傳·成二年》:“請收合餘燼,背城借一。”謂背向自己的城池決一死戰。
[5]溪蠻洞獠:指以
孟獲為首的少數民族。劉備死後,孟獲與建寧豪強雍闓起兵反蜀。公元225年(建興三年),
諸葛亮南征,平雍闓,對孟獲七擒七縱,使其心服,誓不復反。
[6]跋:踩,踏。
[9]勇賈其餘:即“賈其餘勇”。《左傳·成二年》:“欲勇者,賈余餘勇。”
[10]胠篋(qū qiè):從旁邊撬開箱子。
[11]知力:即“智力”。
[12]炎漢:指漢代。漢自稱以火德王,故稱。
[13]隕星:指諸葛亮之死。《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引《
晉陽秋》:“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投於亮營 ,三投再還,往大還小,俄而亮卒。”
[14]竇憲嘗勒八陣以擊
匈奴:事見《後漢書·竇憲傳》。竇憲,字伯度,扶風平陵(今陝西鹹陽西北)人,東漢外戚。他曾求擊匈奴,登燕然山,刻石勒功,令班固作《
封燕然山銘》。《銘》中提及“勒以八陣,蒞以威神”。
[15]馬隆用八陣以復涼州:事見《晉書·馬隆傳》。
馬隆,字孝興,東平平陸(今山東東平東南)人。他以武威太守領兵征涼州樹機能。“依八陣圖作偏箱車,地廣則鹿角車營,路狹則為木屋施於車上,且戰且前”。
[17]殺:少。
[20]之罘(fú):在今山東煙臺市北。秦始皇二十九年,東遊,登之罘,刻石紀功。見《史記·秦始皇本紀》。
[21]燕然銘石:見本篇注[14]
[22]蓺(yì):通“藝”。
[23]矯(shěn):況且。
[24]和叔:未詳。獨孤:唐代獨孤及有《
風后八陣圖記》,但所記非奉節之八陣圖,待考。
[26]軾:軒箱前扶手的橫木。古人立乘,扶軾表示敬意。
[27]樹:立。
譯文
武侯諸葛亮的八陣圖,在四川境內有兩處,一處是在夔州的永安宮,另一處是在新都的彌牟鎮。在夔州的那個八陣圖大概是諸葛亮跟隨先生劉備進攻吳國,未來防守長江的通道,在路上留下的排兵布陣的遺蹟;新都是在成都的近郊,就是諸葛亮常常演練八陣圖的講武場地。
有關諸葛亮的人品,對事業的鞠躬盡瘁,前輩們論述得很詳盡了,我就不再抄襲和他們一樣的說法。唯獨他的八陣圖,有再次可以引起感慨的地方。史書上說諸葛亮推演兵法,研製了八陣圖,都獲得要領。諸葛亮自從運用八陣圖來行軍用兵,從沒有打過敗仗,這是深知兵法謀略的人所不能洞穿和了解的。因為諸葛亮取勝在於多謀略,因而用兵萬無一失,並不是背向自己的城池決一死戰,和深入敵境之後的僥倖取勝l
可惜呀,當諸葛亮積極向中原進攻,可南方的少數民族,不斷地前來滋擾,來分裂諸葛亮的兵力。在外敵正盛的時候,國內的防守自然空虛,即使那八陣圖如此的巧妙,卻不能套用在對付曹氏父子及司馬父子等勁敵上,只是才在七擒孟獲的鬥爭中套用;如此威力巨大的八陣圖加上諸葛亮的神機妙算,不能夠用於逐鹿中原的帝王戰爭,卻僅僅作為使邊遠少數民族臣服的偏方。不僅時機早已錯過,精力又大受損耗,使用他們剩下的勇氣,兵力被拆分,對付少數民族卻用了大量的兵力,就好比既要追趕盜賊又要救火,提著刀追趕盜賊和用水滅火都還來不及,可內外的仇人賊寇,各自互相乘機從傍邊撬開箱子把火燒得更大,那么即使有超過別人一倍的智慧和能力,也自然沒有什麼辦法。諸葛亮的不幸,情勢正是像這樣。上天要壞事,誰能夠支撐下去呢。蜀漢 的福氣遠去,不等諸葛亮死去就已經知道了。
啊,國家的興亡,是天命呀,而千載以來,只對蜀漢的事情遺憾的君子,不是因為武侯的緣故嗎。到了這個故地遺棄的廢墟,只是愛惜不已,是因為諸葛亮的忠義能夠使人激勵,不單單是他的八陣之法的絕妙啊。不這樣的話,那么,竇憲曾經憑藉八陣來抗擊匈奴,晉代的馬隆用八陣來收復涼州,這是在諸葛亮之前就有的,並且以後也沒有消失。他們的功績已經是現成的,可後世卻少有稱讚他們的,更何況誰能傳揚他們的遺蹟到今天呢。
我曾經坐船經過夔州,憑弔永安宮,尋找八陣圖的遺蹟。當時正值初春時節,水量很少,從山上向下看,下面百丈深的地方,都聚集了大量的小石頭,總共有八行六十四個標誌。
慶陽的韓君大之,憑藉進士出任我縣的主管,剛到的時候,就祭拜武侯的荒祠,然後再去參觀八陣遺蹟,再次有感慨。對我說,芝罘山上的篆刻,燕然山上的銘石,只是一種書法藝術擺在那裡罷了,不值得後人稱道,喜歡書法藝術的人們,不會消磨它們的痕跡,況且諸葛武侯的地方,卻怎么可以忽視呢;如今八陣圖在夔州,應該有呂溫,獨孤及的銘記,杜甫、蘇東坡的詩,天下人都知道,但本地的八陣圖遺蹟只是泯沒卻沒有任何標記,來來往往的人不表達敬意,打獵放牧 的人不加以禁止,不是一種缺憾嗎。祠堂和樓宇應當重新修繕一新。八陣圖的所在地方,要雕石立在路的旁邊,上面寫上大字:諸葛武侯八陣圖。碑的背面的話,你應該去寫。
作者簡介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楊廷和之子,公認為明朝三大才子之首, 明代文學家,新都(今屬四川)人。少年時聰穎,11歲能詩,12歲擬作《古戰場文》、《
過秦論》,人皆驚嘆不已。入京作《黃葉》詩,為李東陽所讚賞。公元1511年(正德六年),殿試第一,授
翰林院修撰。豫修“武宗實錄”,稟性剛直,每事必直書。武宗微行出
居庸關,上疏抗諫。世宗繼位,任經筵講官。公元1524年(嘉靖三年),眾臣因“議大禮”,違背世宗意願受廷杖,楊慎謫戍雲南永昌衛,居雲南30餘年,死於戍地。